周进坐在上首,将乔元的变化尽收眼底,他脸颊上有些松弛的肉随着嘴角的上扬而高高挂起,笑容又黏腻又恶心,他道:“令弟小小年纪,人在乡野,总归是埋没了。县衙后头便是学塾,乔姑娘不若将你的弟弟送过来,束脩的费用便由县衙承担,也不枉费你这段时间的辛苦。”
这算什么,将永言放在周进眼皮子底下当人质?
她家不过一介贫农,何至于此。
乔元收回方才有些锐利的目光,低垂头颅没有接话。
见乔元不吭声,站在周进身后的吴才道:“乔姑娘,知县也是感念你这段时日的辛苦,这才愿意破格将令弟送往学塾,你合该道谢才是。”
二人的目光直直的盯着乔元,等待着她的回答。
是祸躲不过。
乔元掩在衣袖下的手掐了大腿一把,转而眸光中便起了一层水雾,她抬头装作感激道:“知县大人当真贤德,乔元不过为县中事务略尽绵力,便能得到大人如此优待,此生能有幸在大人手下做事,真是天大的福气。”
周进听她一阵阿谀,心情舒缓不少,他道:“那这事儿便这样定下,你明日就将你弟弟送来罢。”
“知县大人这番厚待,我自当承情才是。只是……”乔元话锋一转,“我家幼弟是个不争气的,我娘生他的时候没吃过多少好饭食,这孩子生下来胆子便比旁人小上几分,一受惊就会昏厥,若让他到学塾上学,他晕倒事小,只怕传出去会对知县的名声有碍。”
“为何?”周进的眉眼带了探究。
“幼弟若在学塾经常晕厥,知道的会说知县体恤,有功当赏;可有些不长眼的,万一趁着巡查将来的关键时候,往知县头上泼脏水。说知县明知小儿有疾,还将他扣在学塾。如此一来,知县的苦心非但无人知晓,反倒害了知县的名声。”
乔元边说边看周进的脸色,他的唇角显而易见的低垂了下来。
“我看谁敢!”周进拍了一下案桌。
乔元又道:“知县大人在此地矜矜业业多年,如今除蚜害一旦成功,这功绩会引得多少人眼热,小人并非舍不得将幼弟送来,只怕这事儿到最后,反倒害了大人。”
周进听得吴才的话,他想往上爬,乔元是个必不可少的助力。可她一介女儿身,到底有些不得力,不若将她家人绑在身边,才能让她乖乖听话。
吴才的话很是有一番道理,让乔元将幼弟送来学塾,周进自认为没有丝毫亏待,可如今听乔元一说,他又觉得这法子算不上万全之策。
周进面色几经变换道:“罢了,你先将这蚜害除完,这事儿以后再议罢。”
他可不愿为了这几个贫农,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出乱子。
吴才脸色有些阴沉,这样的当口都能劝得知县放过她家人,这姑娘未免也太伶俐了些。
周进放过乔永言,乔元面上没有丝毫放松,她接着道:“知县大人如此为小人着想,乔元自是感激涕零。只不过如今,还有一事想麻烦大人。”
周进兴致缺缺,“说罢。”
乔元道:“巡检司在日前拘了小人的姨父去,这几日我家中亲眷投告无门,还请知县垂怜,舍我姨父一条生路。”
周进道:“巡检司?”
乔元道:“正是。”
周进道:“所为何事?”
乔元道:“我姨父在嫁女那日多喝了些酒,不料在村头同人起了口角,惹到了巡检司巡查的差役们,推搡中碰了差役几下,便被拘了去。”
是件小事。
不过一想到能给江稷添堵,周进点了点吴才,道:“这事儿便交由你去办,你这就带着乔姑娘去巡检司提人。”
吴才有些不情愿,却也不能表现出来,他对着周进躬身行礼,“是,属下这就去办。”
从后院出来,乔元这才惊觉自己的后背有些濡湿,被风一吹,她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
周进还有用的上乔元的地方,吴才也不能对她太过不客气,只得道:“乔姑娘稍后,我这便派人驱车同你一齐去巡检司。”
乔元回礼,“多谢先生。”
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侧门,吴才坐在车轼上,乔元坐在车内,二人一齐前往巡检司。
乔元从未来过巡检司,只知道它落在金台县中的要道上,门前道路四通八达,去往何处都很是便捷。
待到了地方仰头一看,便见高耸的檐角和直立的围墙,青砖所筑的深灰色的围墙高达数丈,墙面平整且稳固,将整个巡检司包围的如铁桶一般,显得厚重而坚实。朱红的大门敞开着,门口的牌匾上高书“巡检司”三个大字,配着檐下执刃而立的差役,尽显肃杀之气。
乔元跟着吴才走在后头,门口立着的差役见到吴才,抱拳行礼道:“吴典使。”
吴才略微点头,带着乔元往里头走去。
和想象中的阴暗可怖不同,乔元一路走来,院内青翠,路途整洁,堂上的桌椅板凳也摆放齐整,倒是同县衙无甚区别。
“吴典使今日来所为何事?”见吴才来了还带个姑娘,早有眼尖的人去禀报了今日当值的楚津。
吴才见到来人,道:“我奉知县之命前来提人。”
楚津说话公事公办,他伸出双手,“烦请吴典使出示公文,我这便去狱中提人。”
吴才道:“不过是前几日同你巡检司人起了口角的百姓而已,用不上公文。”
楚津收回双手,生硬道:“既没有公文,那便恕我不能从命了。”
“与你个木头说不通,你们巡检使呢?”吴才斜睨了他一眼,一副不愿多言的样子。
“巡检使外出公干了,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楚津答道。
“你既做不了这主,人我就先带走了,待你们巡检使回来,你再同他说便是。”说罢,吴才抬步就要往牢狱中去。
楚津拦在前头,厉声道:“巡检司重地,吴典使不得硬闯。”
吴才也不同他客气,“在这金台县,还没有周知县提不走的人。”
二人正剑拔弩张之际,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随后便有人朗声道:“怎的,周进的官威想耍到我巡检司了?”
在场众人忙行一礼道:“巡检使。”
抬手示意众人起身,江稷同上次一般身着青色公服,面上带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走到二人面前。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回他腰间配着一把长剑,身后还跟着不少公干回来的差役。
“吴典使,你这是要提谁?”江稷在吴才身边站定,男人身材颀长,不过就这样看着他,吴才的心头便有些发憷。
“李家村,村民李展。”吴才忍着惧意道。
周进虽同江稷向来不睦,但吴才不过是个典使,他却没有这份胆子同江稷翻脸。
江稷同楚津使了个眼色,不多时楚津便拿了一份卷宗出来。“禀巡检使,这便是那李展的卷宗。”
江稷打开随意瞟了两眼,“不过是些小打小闹,倒也不算什么大事。”
吴才闻言在心中舒了一口气,“既如此,我便先将人提回去了。”
江稷拿着卷宗的手骨节分明,他看着吴才道:“吴典使,我说是小事,可没说要放人。再者,你来巡检司提人,怎的还带了个姑娘,莫不是有些瞧不起我们巡检司了?”
乔元在江稷来时,便努力缩在吴才身后减少存在感,如今被江稷一点名,她非但不往前,反倒更往后躲了躲。
吴才不知二人渊源,他道:“这李展是乔姑娘的姨父,放李展出来,也是知县大人看在乔姑娘治蚜有方,为金台县出力不少的面子上,巡检使既已知道缘由,还请尽快放人罢。”
江稷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玩味,“乔姑娘既是苦主,为何一直躲在吴典使身后?”
乔元垂头,想尽量避免与他对视,她瓮声瓮气道:“巡检使气度高华,小人不敢直视。”
江稷嘴角扯出笑容,他有些恶劣道:“要我放人也可以,不过得乔姑娘跟着我一齐下狱去提人。”
吴才虽觉得有些不妥,不过周进交代他的是将人提出来就行,至于怎么提、谁去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转身对着乔元道:“乔姑娘,巡检使既同意放人,那便劳烦你去一趟罢。”
吴才人一走开,乔元便不得不面对江稷,江稷目光灼灼打量着她,乔元有些不自然的偏过头,道:“还请巡检使带路。”
吩咐手下的人将吴才引入前厅,江稷随手将卷宗丢给楚津,便往牢狱的方向走去。
乔元认命跟在后头,随着江稷的步伐往前走。
本以为江稷会说些什么,乔元都已经打好腹稿了,可这一路上,他却是一言不发。
乔元定了定心神,心想,如此也好,待她将姑父救出,便可离开这个地方。
巡检司的牢房设在后院的斜角处,中间要经过多道长廊,很是难行。牢狱门口被一扇铁门锁着,铁门约莫有半个小指厚,贴地的边角沾染了一层暗红色的印迹,乔元无心去分别到底是铁锈还是血迹。随着空气流动,一股难闻的馊臭味从牢狱下被带了上来,乔元强忍着吐意,面上有些发白。
江稷不经意回头看了她一眼,眼尾上挑,随后对着躬身行礼的差役道:“开门罢。”
差役从怀中掏出门锁,“咔嚓”一声,门锁应声而开。
江稷率往下走去。
怕跟不上他,乔元只得捏紧鼻子,跟着走了下去。
甬道晦暗难行,一旁的火把提供的光亮实在有限,石阶大小不一,乔元走的有些吃力,可走在她前头的江稷却像是如履平地一般,没几下就弯过了拐角。乔元眯了眯眼,知道自己跟不上他,便选择单手扶墙慢慢走着,至少让自己走的稳当些。
拐过两道阶梯,才到了最底下的牢房门口。
待乔元踩到平地,江稷已经在下头等上了一会儿了。见她下来,江稷半倚着桌子道:“里面我就不进去了,还请乔姑娘自行去找你的姨父罢。”
牢房门口的锁已经开了,木门虚掩着,乔元随时可以进入。
眼睛适应了地下的光线,乔元这才有空抬眸打量了一番牢房里的布局。牢房的门口支着一些桌椅板凳,江稷此刻正坐在上首,面色平淡的看着她。平日在牢房里吆五喝六的差役们在江稷身后站了一排,面上很是恭敬。
乔元再往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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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头看去,牢房同样是由青砖砌成,内部空间紧凑,每间囚室都很是狭小,仅有一扇小小的天窗用于通风。
木门后头的空间与江稷所在的地方割裂开来,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往里延伸的通道昏暗狭小,不知通道两侧关押的都是些什么人,只看着就让人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乔元知道自己必须过着一关,事不宜迟,她对江稷行了一礼道:“多谢巡检使。”
说罢,她便打开木门,踏入昏暗的通道。
江稷还以为乔元会求一求他,却不料她这么果断的进了牢房。这倒让他有些意外,他顿了顿,叫住乔元。
“乔姑娘留步。”
乔元回头,她的半个身子已经踏入木门另一侧了。
江稷指了指身侧的木凳,“你先过来坐罢。”
乔元有些莫名,但还是跟着坐了回来。“巡检使有事?”
江稷打发差役们都走远些,昏暗的灯火下,唯有二人面对面坐着。
乔元的眼神在灯火下有些发亮,今日她同江稷待了这么久功夫,他都没有问及河滩边事,说明他那日要么根本没看清她是谁,要么便是等着合适时机一并发落。
不管是哪一种,乔元此刻看着江稷,脸上没有丝毫俱意。
事情既已发生,躲是躲不掉了。
长睫盖住了江稷的眸色,他拿着茶盏的手掩住了嘴角的一丝笑意。
倒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姑娘。
“你孤身入内,难道不怕吗?”他看向乔元,少女的面色透着不自然的瓷白,明明该是害怕的,却非要撑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来。
乔元回以同等的目光,道:“若我不入,巡检使可能放我姨父归家?”
烛火发出“噼啪”声,江稷悠悠道:“你可知这里头关的都是些什么人?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全金台县的恶人都在这儿了?”
乔元拧眉,他以为这些东西便能唬到她不成?
她直言道:“巡检使有话不妨直说。”
江稷噎了一下,这姑娘怎的如此胆大。
罢了,他放下茶盏,问出心中思索已久的问题,“乔姑娘,听闻这黄板除蚜的方子,是你想出来的?”
巡检司什么时候也管上农事上的事儿了?
听完江稷所问,乔元心头有些生疑,稳妥起见,她道:“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把戏,能派上用场已是大幸。”
江稷又问,“敢问姑娘,这法子从何而来。”
“我幼时遇一高人,是他告诉我这驱蚜秘方。”乔元搬出在周进面前说过的那套说辞。
“可我怎么听说,姑娘的法子源自河伯授法?”杯盏在江稷的手头转动,似是一不小心便会掉下去。
空气似有瞬间凝滞,但随着乔元的话,又活了过来。
乔元面色不变,“大人或许是听错了。”
江稷哑然失笑,“乔姑娘,你可知我巡检司是做什么的?整个金台县,就没有我巡检司收集不到的情报。更何况,这条消息出自你石湾村张婶口中,你可还能抵赖?”
“证据呢?”乔元往椅背上一靠,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样子。
江稷敛起唇角,他道:“乔姑娘,你可听说过英皇的故事?”
见乔元摇头,他接着道:“听闻大成二十七年间,有一道人,非说自己是英皇转世。他在各处开坛授法,信众甚多,众人皆信其有无上神力。你可知,他最后落得了一个什么结局?”
乔元闭口不言。
男人轻启薄唇,带着些磁性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挫骨扬灰。”
民间总是敬畏鬼神之说的,乔元当日会同张婶说上这些话,无非是想便宜行事。可没成想张婶没将这事儿传的让她除蚜害方便些,却让巡检司抓住了把柄。
事已至此,乔元双手抱胸,淡然问道:“巡检使今日带我来到此地,便是为了让我认下这罪责,好将我挫骨扬灰?”
江稷捏着杯盏的手紧了又紧,这姑娘怎的不会服软说几句好话?
吓又吓不得,打又打不得。
过了半晌,江稷妥协道:“我并非不信姑娘,只是姑娘既说这除蚜的法子是你师傅所授,那想必不止能除蚜害这么简单,若姑娘能除去别的虫害,河伯授法之事,我就当没有听过。”
说来说去,原来是想让她帮着再去除虫害,这倒不难。
乔元道:“敢问巡检使,可知是什么虫害?”
江稷却不正面回答她,“明日辰时我派人来接你,届时你便知晓。”
这么神神秘秘的,是怕她提前去找应对方法不成。
既答应帮忙除虫,乔元没有忘记今日来此处的目的,“那我姨父?”
“这事儿本就是我巡检司人未尊律法,稍后楚津将你姨父的卷宗归整好后,便会放他回去。”
倒是没想到江稷会这么说,乔元有些意外。
见乔元一副你还会说这话的样子,江稷解释道:“景朝律法,百姓若无作奸犯科等大罪,不得拘入牢狱。这事儿的确是我下头的人不得当,我稍后便会责罚。”
这人,倒也没在周进处见到的那么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