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氏还在感伤,忽听一道清亮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阿娘!”
众人齐齐回头,萧钰提着一盒月饼大步跨了进来,尹氏从怀中拿出绢帕,替他擦了擦额头:“瞧你,这么大人了,跟小孩一样,还不给姨娘和你姐姐问好。”
萧钰面色微红,一双眸子亮晶晶:“姐姐你来了!”
萧娇微微点头,尹氏指着月饼道:“这是谁送的?”
“方才从书院回府路上遇到谢七郎的马车,才晓得他已回金陵,我同他说了几句,他便送了这个来。”
尹氏将月饼上的名笺拿起来一看,果然印有谢氏字号,她复招手,叫了管事过来。
“既然谢七郎送了月饼,我们也应回礼,你准备一下,送到谢府去。”
管事应是,匆匆离开。
萧娇眼望名笺,心里却渐起狐疑。谢七郎不正是谢五夫人之子,他来金陵,应是知晓了她阿娘的死讯,且不论他是不是陈氏亲子,但到底是养了他一场,陈氏死得不明不白,他居然还有心情外出……不过,许是她误会了,今日正好中秋,陛下设宴谢氏宁园,谢七郎即便不愿,也不好不去。
少顷,菜已布置妥当,尹氏由侍女扶着起身,众人见状,纷纷紧随其后。
午宴完毕,众人又移步后厅观看戏班子表演,萧娇因还要赶去宁园,看了一场后便起身请辞。
尹氏柔眉低垂,温言道一路注意安全,只萧钰撇嘴,半是不舍,表演也不看了,直送萧娇到大门口还不愿离去。
“姐姐,你以后还会过来吗?”萧钰耸耸鼻,目光可怜巴巴。
萧娇咳嗽一声,顿了半晌后终道:“当然,这里也是我家。”
萧钰这才松手,马车缓缓驶离,萧娇微拉开帷帘,泠泠秋风里,萧钰一身萧瑟,孑然静立。
采薇微微探身瞧了两眼,才唏嘘感叹:“女郎,婢子听说小郎君在府里也时常提起您,瞧那模样,真令人不忍心。”
萧娇垂下眼眸。比起其他府邸兄弟姊妹成群,萧府却只有她和萧钰姐弟二人。萧钰依赖她,应也有这部分原因。不过,他到底是尹氏的亲子,即便尹氏今天同她说了那样的话,但萧娇的内心深处却很难同她亲近起来。
马车一路疾驰,行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到达宁园。
因天子下榻,龟山防卫增加许多。自琵琶湖至宁园,一路有羽林卫巡查,到了宁园门口,萧娇才由采薇扶下马车。宁园管事殷勤等在门口,萧娇淡淡一笑,只问:“陛下和太后还没到?”
管事躬身,笑容可掬:“前头迎路侍从方才汇报,道陛下御驾已至龟山,应该很快就至。”
话刚落,就见青衣侍从匆匆跑来,喘着气道:“陛下御驾还有三里。”
管事挥手,俯身吩咐几句。少顷,谢氏众房由谢太傅领着,齐齐来到门前。中秋佳节,阖家团圆,谢氏众人里独谢珏与谢七郎站在末尾。谢七郎一身素衫,面上并无多少哀戚,谢珏则一脸沉肃,见到这两人,萧娇又想起了那夜的陈氏,连她这种外人对陈氏之死都会动容,但萧娇总觉得谢珏的反应很漠然。她想起陈氏死前所说的话,那个在殷红液体里浸泡的东西……仙人皮,那到底是什么?阿娘和陈氏都提到了它,它和阿娘的失踪有关吗?
萧娇愁思片刻,终于见天子依仗远远行来。谢氏诸人齐齐跪拜于地,口呼陛下万岁,太后千岁。俄顷,天子御驾停下,只听卫珩沉沉道了声“平身”,众人方起身。
卫珩与太后下了御驾,太傅谢朗一身紫袍,长身而立,朗声说了句万福。谢朗是太后的堂兄,今年已是耳顺之龄,这些年他早不过问政事,但受他提拔的官员极多,这些人如今已在朝廷内外身居要职,所以谢朗虽不在庙堂,其在朝中威望犹在。
卫珩与太后在谢氏诸人的陪同下入了宁园。今日之宁园,与上次来大不一样。红叶黄花,夕阳晚照,给宁园更添几抹绯丽。但宁园之美,唯有泛舟湖上才能更深刻体会。谢氏早已准备好游船,卫珩、太后与太傅谢朗,谢氏子弟一起乘坐大船,萧娇则与一众女眷乘坐小船。
秋日之琵琶湖,湖里莲花已然残败,但水中红鲤嬉戏,远处遥山横翠,动静间犹有一番趣味。萧娇与谢氏女眷相熟,只不过她们似是感怀谢五夫人遭遇,一路上都甚少说话。只有谢九娘还未知人事,被谢六夫人抱在怀里,嘻嘻哈哈笑不停。
等到暮色初生,画船才姗姗归返。此时筵席正开,萧娇本想坐在女眷一桌,却被内官引着到了太后身旁坐下。或许是回了母族,太后今日气色尚好,一身金缕松鹤薄衫更衬得她雍容华贵。她身边的卫珩一如往日,只触及萧娇目光时嘴角一勾,若有笑意浮起。
萧娇挪开眼。也不知是否错觉,与前几次宫中相遇相比,她感觉今夜的卫珩似乎少了几分阴郁。这一桌除了太后与卫珩,还有谢太傅与其族弟数人。谢太傅面容矍铄,闲谈间不乏玄音。萧娇知道,他甚推崇庄子,致仕之后便常与名士卢徽泛舟琵琶湖,探讨老庄之道。
也不知说到什么,谢朗抚髯叹息:“遥想先帝初次平定梁州后,也曾至宁园举办中秋宴,逝者如斯,一晃竟二十年过去。明月还是当年的明月,然赏月之人却不同。庄子言,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这句话当真说到我心里去。”
太后先还笑着,慢慢便收了笑意,她的眸光幽深,仿若寒潭掠影不可探究,终于,她缓缓开口道:“是啊,那年中秋夜宴,明月一如今夜这般,又亮又圆。好像也是这座园子,那时昌平也在,她还只有阿狸这般大吧。我记得当时她说,希望年年中秋都可以到宁园赏月游园,没想到那次却是我们母女最后一次共度的中秋节……”
席间短暂地沉默一瞬。
昌平公主薨逝这么多年,宫中鲜少有人提及,只因大家都知道,昌平公主是太后唯一的女儿,对于这个女儿,太后几乎倾尽心血,然而在大婚前夕,一向仁孝恺悌的公主却与太后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据传言,事情的发生源于一场春日宴。
那时,昌平公主已至及笄之年,太后原本瞩意谢太傅次子,时任门下给事中的谢茂为驸马,故于宫内设下宴席,又为了让公主不至尴尬,一并邀请金陵世家未婚男女出席。但就在那次宴席上,昌平公主却对萧鼎一见钟情,然萧鼎当时才学不显,且萧氏乃商人出身,这与太后的初衷大大相悖。然而,这一次,公主却没有如往常数次那般遵循母意,她固执地恳求太后,甚至以绝食相逼。最后,太后不得不妥协,同意昌平公主下嫁萧鼎,又向先帝请旨,擢升萧鼎为中书侍郎。
或许,正是因为对昌平公主期望太高,当后来公主与萧鼎分居,甚至孤身前往封国时,太后失望到了顶点,也彻底放弃了这个唯一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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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时隔多年后,当听到太后再次谈起公主,席间众人心头一凛,皆心照不宣地闭口。
不过很快,就听席间一道闲懒的声音响起:“母后不必伤怀,阿姊不在,不是还有阿狸吗?”
卫珩举着金丝宝菊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嘴角若有水光盈动。
萧娇抬眼,太后也向他望来。卫珩却微微偏头,朝众人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时,谢朗复举起杯盏,笑道:“都怪老夫对月感怀,辜负了此番美景。良宵佳节不多得,不如大家就以月为题,赋诗一联。”
卫珩笑道:“谢太傅博古通今,诸位表兄也都是风雅之人,孤诗词不精,就先起头吧。”
陛下说话,无人不应同。
卫珩转着杯盏,目光在席间巡视一圈,而后微微仰头,念道:“明月不知意,怎照孤人影。”
萧娇蹙了蹙眉。卫珩这是故意的吧,谢太傅为了缓和气氛,都提出作诗了,他却作如此冷凄之词。
不过,他是陛下,即便如此,众人还是拍手道好。下一个便轮到太傅,只见谢太傅抚了抚须髯,目光遥望远山,道:“明月照千峰,万古同一色。”
谢太傅的诗毕,众人赞叹声不绝。很快,谢氏其他叔伯相继做完诗,接下来就轮到萧娇。
萧娇摸了摸鼻,她读书一向不求甚解,诗词上更是不精,更因作诗在宴席上闹出过不少笑话。她垂下眼眸,眸光在人群中迂回一瞥。
太后与陛下的桌席在正首,其下还有十来个桌席,分别坐着谢氏诸房儿郎女眷,此刻众人目光一致,皆向正首主席这边望来。萧娇匆匆一瞥,倒在人群中恍惚看到一个身影。那人还是一身银白,比月辉还要清冷。这是距宁园赏荷宴后,她再次看到谢空。
只遥遥相望,萧娇心间便陡然升起一股酸涩紧张之感,她咬咬唇,暗自敛下心神,忽然微风乍起,银光霍亮,她心中一动,开口道:“松风吹云散,山月遥相见。”
话音刚落,就见众人频频点头,连太后也露出笑意。
萧娇眉尾微扬,心里长吁一口气。
剩下的诗令众人各抒胸意,最终以太后一句“年年月月,得见中秋月明”收尾,宾客尽欢。
萧娇早早完成任务,一边拣着糕点吃,一边意兴阑珊听诸位大人侃侃而谈。
宴席一直进行到夜半,太后身体不舒实感乏累,欲先行离开。为了这次中秋家宴,谢氏将几间厢房重新布置,本打算作为圣人下榻入寝之所,但太后却道不必麻烦,只说好生安置陛下后,便领着一众内官侍女起驾回宫。
刚到宁园门口,就听身后有人唤“阿婆”。太后回首,见萧娇从人群里走出,疾步行了过来。
到了跟前,萧娇才道:“阿婆,您要回宫吗,阿狸和您一起。”
太后诧异:“你不随他们玩耍吗?今夜谢氏准备了烟火,晚些时候你便见到了。”
萧娇摇头:“烟火再好,怎有和阿婆在一起高兴,今天这样的日子,就让阿狸好好陪着阿婆吧。”
太后一愣,脸上竟有动容之色,她拉着萧娇的手,拍了拍,叹道:“乖阿狸,难得你有孝心。”
太后凤驾在众人的高呼声中徐徐离开。萧娇坐在宫车中,隔着凤帘回首,却见卫珩站在人群中央,目光定定望过来,眸子暗如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