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35章
    “皇上。”赫舍里叫了玄烨一声,“可要臣妾问问卢氏姑娘的口风?”

    “不许!”玄烨当场拒绝,“朕不但不许你问,也不许卢氏姑娘跟纳兰见面,听见了吗?”

    “臣妾知道了。”

    走出太和殿时,玄烨要往书房的方向去。

    顾问行提醒道:“万岁爷,照规矩,您应该歇在皇后宫中。”

    “规矩?”玄烨没好气问,“朕想跟纳兰共处,还要什么规矩?”

    顾问行闭嘴不语,知趣地退到了一边。

    “臣妾恭送皇上。”

    赫舍里对玄烨行了一礼。

    “好。”玄烨态度让人如沐春风,“朕下午有要事要忙,就先委屈一下皇后了,晚上再跟皇后一同赴家宴和歇在坤宁宫。”

    “皇上您忘了?”赫舍里温声提醒,“今夜子时,您要在养心殿写:岁末把笔。”

    “哦,是有这回事。”玄烨握了握赫舍里的手,爱惜道,“朕写完再去见皇后,放心吧,朕会去坤宁宫。”

    “是。”

    赫舍里温婉回应。

    不管玄烨再如何喜怒无常,生气时有多生气,温情时有多温情,她都包容以待。

    ——皇上,哪怕您这般对臣妻好,只是做给纳兰公子看的,臣妾也会全部当真,当作您真的爱宠臣妾。

    ——皇上,臣妾永远在您身后。您在国宴、家宴、贺场、祭祀上做不到的“平易近人”和“蹈矩谨行”,就让臣妾来弥补吧!

    回坤宁宫的路上。

    赫舍里神情如常,她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看出来在太和殿内发生过什么事,更不能把皇上对选秀之事的“新态度”和“新立场”的声张出去。

    “皇后娘娘。”赫舍里身边明眼的掌事宫女问,“皇上这般离不开……真的无妨吗?”

    赫舍里亦是不想提“纳兰公子”四个字,只深明大义道:“国事比家事重要,本宫应当成全皇上。”

    *

    走在前往书房的路上。

    玄烨莫名其妙地对顾问行道:“吩咐下去,叫如意馆的画师们好好给朕做准备,画出一幅朕接见蒙古王公亲贵的长幅画卷来。”

    “回万岁爷,禹画师不画自己没有亲眼见识过的大场面。”

    “如意馆的画师又不是只有他禹之鼎一个人,别的人就画不出来了吗?”

    “要说到画人物和大场面,还得是禹画师居首。”

    “君有令,臣就不得不从!”玄烨像是发泄一般,“你现在就去如意馆,把自己今天见识到场面,都给朕往好处往漂亮处去给禹之鼎说。”

    “奴才多嘴先请一句万岁爷的意思,要是禹画师就是不肯画,该如何是好?”

    玄烨赌气道:“禹之鼎敢抗朕命,朕就叫纳兰写出五十行的诗歌来高赞朕今日的功德,让他照着纳兰的诗来画十幅长轴画。”

    纳兰叹笑道:“皇上,臣不想让这样不实的诗作传世,相信禹画师也不想让那样强求的画作典藏宫中。”

    “难道今天,朕在蒙古王面前的憋屈就这么算了吗?”

    “皇上别想已经过去的事情,向前看,等到兵马一事调查清楚,自然能叫人看到皇上的年少不可欺。”

    “理藩院至今都没来个人给朕做个交待,朕真恨不得在明日百官年贺之时,废了理藩院的三大长官!”

    “臣斗胆,如果皇上真的有想废了理藩院三大长官的意思,那臣的阿玛明珠可以立刻兼任,给皇上给大清一个崭新的睦邻友好气象。”

    “纳兰,你这是当着朕的面给明珠要官啊?”

    “皇上知道臣不是这种谄君邀禄之人。阿玛明珠,精通满蒙汉三语,阅读、辨析、处理蒙疆藏三地上报的要务没有阻碍;涉猎边境外务,风险和危难并存,非一般官僚可以做中轴斡旋,需有资历有头脑的高官才能镇的住风气和人心;蒙疆藏三域,习俗与风情多样,阿玛明珠海纳百川,平日里未曾拒绝登门拜访的藏医、术师、能人……故而对三域百姓的诉求看的更透彻。”

    “是朕误会了呀!原来明珠的心思是用在那些方面。”

    玄烨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朕还以为他跟理藩院勾结在一起,欺上瞒下,想凭借预知情报的先机来动摇朕的国本。”

    “阿玛要是有这种想法,臣早就拦下他了,何况阿玛从未动过那些坏心思。”

    “解开了误会就好。”玄烨对纳兰露出一个愧疚的表情,“原本朕一大早叫你进宫,就是想在治明珠的罪之前,先一步将你治罪的。”

    “臣要是怕皇上冲动无情,就不会来了。”纳兰伸手去接天上的飞琼,“今天的雪也不小啊。”

    “冷吗?累吗?”

    “臣跟皇上与共。”纳兰这般传达自己的心情,“现在是,以后也是。”

    *

    且不说索额图收到“兵马来城”和“理藩院迟迟不报”这两大消息的反应:

    一边拿出纸笔来,洋洋洒洒地预写下了一篇《述己无辜书》,好应对天子的疑心;另一边在心里大骂:明珠你还有什么脸面进宫去赴宴?天子怪罪下来,你一样逃不了。

    就说皇宫里面,

    纳兰一家子终于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上团圆了。

    明珠感慨道:“虽不是外头露天的席位,但是宫内,我们一家跟真正的爱新觉罗一家还是有别啊!”

    “有别才好。”容若笑道,“儿喜欢现在一家子的氛围。”

    “儿啊。”觉罗氏舀了一勺牛肚菌芥蓝到容若碗中,“今日纳兰一家进宫进的早,内务府总管噶禄特地前来拜谢你阿玛当日的救命之恩,所以咱们这张桌子才能吃到这些御膳房特制的素菜。”

    “谢阿玛,谢额娘。”说完,容若笑问两位小弟弟,“揆叙,揆方,你俩想吃什么?长兄帮你俩夹。”

    “想吃烤鹿肉。”

    “来——”容若把好事成双的两片鹿肉夹到揆叙碗中。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鹿鸣九皋,声传于野。阿玛官服上的仙鹤和今日桌上的鹿肉寓意都极好。”

    容若执杯敬明珠:“儿祝阿玛身边多聚贤才,品德高尚之人亦能多到阿玛身边,共为大清效能及之力、尽己善之能。”

    父子对饮罢,容若对弟弟道:“揆叙,长兄祝你鹿出高山,博学多识。”

    “谢容若哥哥。”揆叙高兴地收下了祝福。

    “想吃溏心鲍。”

    “来——”容若把一只半掌大的鲍鱼舀进揆方碗中。

    “鲍鱼似元宝,愿纳兰家家势永葆:所得皆无价之宝,而非尽是金银财宝;所求皆是如获至宝,而非尽是表面珠宝;所为皆是自身可保,而非落入朝夕不保。”

    明珠赞道:“容若,你说的好!”

    “揆方,长兄祝你:凡事有余力,万境有余地。心到福到,付出有报。”

    揆方意会出了长兄的意思,巧思道:“普通百姓家年年有鱼(有余),皇家公卿家年年鲍鱼(爆余),容若哥哥你说是不是?”

    容若点头,暖道:“揆方,你伸出手来,长兄给你写两个字。”

    等容若写完,揆方对明珠和觉罗氏道:“容若哥哥写的是:抱余。怀抱的抱,余暇的余。”

    “阿玛,额娘,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容若起了第二杯酒,“儿希望纳兰家:知足而立、正慎而兴、渊源而长。”

    揆叙眨着眼睛,问:“皇宫里是不是有烟火看?”

    “雪停了的话,肯定有。”容若笑道,“但是长兄想不明白,为什么冰嬉节目上的燃放炮仗比跨年夜的烟火更隆重、更盛大。”

    “儿啊,你真不知道吗?”明珠觉得奇怪,“这冰嬉可是跟学习满汉双语、练习骑射功夫所并列的八旗子弟的三大日常教养活动之一啊!”

    “儿又没机会出现在冰嬉的观望营中,只能听闻别人提起,所以才不解。”容若心中小失落,脸上却是带着乐观,笑问明珠,“儿可是个不合格的八旗子弟?”

    “人各有所长,无需去想那个对己无益的问题。阿玛觉得你是个全才,大抵是除了医学之外,无一不通。”

    “知子莫若父。”

    “看冰嬉表演有什么意思?容若哥哥我们明天去投通宝【注1】。”

    “是啊,听说宫里有有一个石铸的灵龟,只要把通宝投入龟口中,就能所求如愿。我们要容若哥哥和纳兰一家都顺顺利利。”

    “好。”容若看着揆叙和揆方,“不过,明早长兄要陪在皇上身后,可能说不准跟你俩一起去求福许愿的时间。不如,吃完这顿饭就去,如何?”

    “好。”两个小家伙举手相应。

    “阿玛和额娘也一起吗?”

    “一起。”

    明珠和觉罗氏的回答让容若欣喜。

    这种久违的一家子一起做一件事的场景,可真好,真好啊……光是想想,就好像诸愿都已经实现了一般。

    他,悦饮下了第三杯酒。

    *

    如意馆中。

    年轻画师禹之鼎对着一幅空白长卷发呆,迟迟落不下去笔。

    即便是身边有云辞格格陪伴,脑中对皇上要求自己画的东西有了大致的概念,手中之笔,也不知该如何驾驭。

    此前,顾问行顾公公仔仔细细把“万岁爷接见蒙古王公贵族”的事情描述了半晌,还特别叮嘱:

    “禹画师,咱们万岁爷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吗?动起真格来别说让纳兰公子写五十行、一百行诗,就是叫你画上数十张别的、你没亲眼见过的大场子的长卷画也是有的。你可千万把眼前这份差事领好了!”

    禹之鼎应了声“好”,又问:“顾总管,上回我献给皇上的《韵彩万花琉璃图》,皇上看后是什么反应?”

    顾问行道:“你自然是不能指望万岁爷对你那幅画多点评什么,但是纳兰公子仔细看过了,他说你画的好,构图和光影相较于之前的作品都有了一个大飞跃,下的功夫深。这不就够了吗?”

    “是够了。”禹之鼎自语,“等以后,我就给纳兰公子画小像,只谢他不谢皇上。”

    “这话奴才听了就好。”顾问行比出了一个慎言的手势,“禹画师你可别再说第二遍。”

    “皇上叫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我还算是个有骨气的人吗?”

    “禹画师,你的画可是要藏进宫里的最高宝阁的名品,大清历代皇帝,无论是在天上的还是在当世的,想必看过后都大赞气派!可不要为了一时的骨气,而把前途丢了。”

    云辞站在桌案边,把画笔重新放到禹之鼎手中。

    “你画些草稿也是好的,最起码得先让顾总管有个能给皇上交差的东西。不然你这样被风骨所困,没准会连累整个如意馆。”

    “皇上太自以为是了,这样要挟我、要挟纳兰,作画的和写词的就不能有自己的选择了吗?他是皇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陪你。”

    云辞只回应了这三个字。

    作为女子,云辞知道:一味相劝和鼓励是没用的,禹之鼎需要的是作画的实感和心情,而不是“完成任务”四个字。

    有时候,说的越多反而越坏事,还不如安静相伴。

    一个人安静了,另一个人才能安静。

    作画,非心静神到而不能出佳作;成图,非去杂念存本念而不能精布纸上之大局;成品,非物我合一、纸墨相融而不能让画心画魂无悔。

    云辞看着卷轴上渐渐被勾勒出来的《康熙皇帝接见蒙古王公图》雏形,心中有所期待。

    这份期待感,并非是源自禹之鼎终于融入了作品的打稿之中,而是那种自己陪伴在他身边、就能给他力量给他后劲的真切之情。

    只是想成为禹画师的每一幅传世画作的见证者,个中的风风雨雨和同舟之行,是何等珍贵?何等值得回味?

    只是喜欢禹画师,把他的每一份心情、每一笔墨痕、每一声感受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待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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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味之时,再告诉自己:从第一眼相见时,彼此就已经注定了这份缘,但求终成就,不为时局累。

    卷似轻海,墨如过舟。

    乘驭之间,烟云瞅透。

    “禹画师你看,你这黑线白底的初稿所描绘出来的,不正是顾总管说的场面吗?有这个大框架打底,往后再往细节处着手,佳作可成。”

    “云辞,我真的宁愿不去打听:今日皇上在太和殿和蒙古王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冲突。否则,皇上也不会叫我来以画显君威,叫纳兰去以诗陈君绩。”

    “不知道比知道好。”云辞把毛笔放到了笔架上,“你就只当皇上心中有傲气,即便是有所赌气,也要意气风发地彰显自己的气度与大略就好。”

    禹之鼎把壶中水注入笔洗中,“作为帝王,这样的心气是不可缺的吗?”

    云辞挪动了墨盘的位置,“对,作为皇帝,输什么也不能输——勒令臣前的架子和睥睨天下的大志气。”

    *

    云禹两人来到了如意馆外的小树林。

    唯有“静谧”的共感。

    “云辞,你不回家吗?这个团圆的日子,你不怕爹爹和娘亲担心?”

    “阿玛一‘醉’,怕是又要在众宗亲面前大说自己多么想择纳兰性德为婿,族人只把我‘不嫁纳兰’四字当作是反话来看。那些话,那些目光,真叫一个累人和腻人。”

    “平日里,你爹爹就不提了吗?”

    “平日里提的少,大宴上面提的多,这是阿玛扩散风声的策略。我挡不住阿玛的嘴,只能由的阿玛说。”

    禹之鼎神色认真,“要是……我现在就跑去瓜尔佳府邸向朴尔普大人表明自己要娶你的决心,会怎么样?”

    云辞忍不住笑了,“大概会被乱棍打的只剩下一口真气吧?哪有人在跨年夜里给你叫太医的?”

    “怎么我禹之鼎就娶不得官云辞?”他脸带坚韧和不屈,“满清的通婚规矩太不合道理了!”

    北风呼啸,云辞一手按住头上的双羽小礼帽,“反正我们的名字都要被记入史册,好坏也无所谓对不对?”

    “对!”禹之鼎拿出了男子特有的勇气,“即便是一起私奔,做出一件‘将来就在西洋过活一辈子’的惊天大事来,我也绝不后悔!”

    *

    深夜。瓜尔佳府邸。

    云辞被四个家丁拦在了大门外。

    “格格,奴才等领朴尔普大人的命令,让你今晚在府外思过。”

    “我回来晚了就该受这种闭门羹吗?”云辞不认,“让开!”

    “奴才等惟朴尔普大人的命是从。”

    四个体格健硕的家丁,像一堵墙似的立在云辞面前。

    “我在外头思过进不得家门的事情传出去,丢的是全家人的颜面!”

    “住口!”朴尔普从里面走了出来,“你还好意思说颜面?”

    夫人章佳氏虽是心疼女儿,但也站在家规的立场上道:“云辞,今天是除夕,合家团圆的日子,你竟然不回家吃饭,叫阿玛和额娘的脸面往哪儿搁?”

    “如果我说我跟纳兰公子独处了一夜,”云辞冷笑,“阿玛和额娘怕是会喜不自禁,马上迎我回家吧?”

    “别以为阿玛不知道,纳兰一家今晚在皇宫里面赴家宴,你跟本不可能跟大公子独处。”

    “那女儿也不瞒着了,女儿今晚是在如意馆陪画师禹之鼎一起过的。”

    “拿家法来!”朴尔普对着身后的管家一声怒吼。

    “老爷,不能打云辞,否则传到纳兰一家子耳中,你教女无方的骂名岂不是坐实了?人家还怎么放心把儿子给你当女婿?”章佳氏尽力阻止,“何况云辞是我的独生女,我也舍不得你打她。”

    “皇上要禹画师画《康熙皇帝接见蒙古王公图》,女儿今晚就是陪在他身边一同为画。”

    “蒙古王下午就率领亲贵和大臣们回去了,想必一定是在太和殿内与皇上有所冲突。皇上要禹之鼎作画,无非宣泄心中的愤怒,他要是画错一笔一线,脑袋就没了,你还敢参合到画里?”

    “阿玛你就当作女儿糊涂,女儿不怕家法!”

    “去拿鞭子!”朴尔普气的脸色发青。

    管家才转身,就被章佳氏给叫住了,“拿什么鞭子,还嫌不够乱?”

    章佳氏走到女儿面前,好声劝道:“云辞,给你阿玛认错。”

    “女儿没错。”

    “你——”朴尔普指着云辞训道,“穿洋装、会汉人、夜迟归,你哪里有点八旗格格的样子?真是不孝!”

    “女儿要是不孝,早在皇上疑堂伯父鳌拜的时候,就不争不辩直接说随皇上的意思去办;女儿要是不孝,今晚就宿在如意馆,看看阿玛额娘有什么话说;女儿要是不孝,就不会在阿玛处处声张只有纳兰公子配娶云辞的时候,一言不发,只顾着阿玛的颜面忍耐……”

    朴尔普听罢,背着手站在妻儿面前许久。

    才最终对章佳氏道出一句:“不用管云辞,由得她站在外头!”

    白雪飞舞,寒意刺骨。

    云辞独立,内心清促。

    她忽然就想起了禹之鼎说的那些话了:

    “论官阶,我没资格赴宫宴。论朋友,我不能去蹭饭打搅别人家团圆。还不如跟往年、跟每年一样,独自在如意馆跨年。”

    “睡醒后,天就亮了;天亮了,新的一年也就来了;新的一年来了,就可以许各种大的小的、可以实现的只是空想的愿望了。”

    “所以云辞,我一个人惯了,你快回家去吧!”

    云辞只觉得心酸。

    不是心酸自己的处境,而是心酸禹之鼎的孤单、以及他将千万思绪化作“习惯”的份份无奈。

    ——的确是可笑,两处相思,只叫一轮明月和一袭风雪做了看客。

    ——如意馆中人,官氏门外女,一晌欢的温存,都要以作苦换离合。

    【注1】通宝:一种货币,似铜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