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移形换影(六)
    热闹的长街上,一个女子身着雪青色长衫,头戴幕篱,行色匆匆地穿过人群,向湖畔一间草房走去。

    屋内,年氏夫妇正满头大汗地在灶前忙活着,因忙着应对年禧儿身世之事,他们许久没有煮这莲肉粥了,一时竟有些手生。

    好在一番折腾后,马上便要出锅了。

    “笃笃笃。”

    蒋芸回头,见林絮掀开幕篱,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不由惊喜道:“呀!是林姑娘来了。”

    她拿起抹布擦了擦汗,盛了一碗粥端到了桌上,将林絮带到桌旁:“你来得真是时候呀,这莲肉粥刚出锅,正是好吃的时候!来,快尝尝。”

    这粥清香扑鼻,不薄不稠,颗颗粳米都粘着雪白的莲子,面儿上还淋了一层薄薄的糖浆。

    林絮摇摇头,推辞道:“蒋大娘,我今日是来找禧儿问事的,一会儿就走。这粥还是你们留着喝吧。”

    “禧儿出门了,大概两刻钟后才能回来,”蒋芸一把将她按了下去,威胁道,“一定要喝完,听到没有?这可是我的独家手艺。旁人若想在醉仙楼喝到这一碗,还得付五十文呢!”

    林絮看到她的做派,恍惚间觉得有些熟悉。

    陈妈以前也是这样的,总是会给她做好吃的,还不准她不吃完,可惜后来......想到这儿,林絮的胃里突然一阵翻滚,险些呕了出来。她双手死死地扣住桌沿,深吸一口气,眼睛一闭,三两口就将粥喝完了。

    “这娃儿吃饭这么快呢?”蒋芸刚回到灶前,惊讶道。

    蒋芸正想再为林絮盛一碗,却见她脸色微微发白,像是身体不适的样子,就强拉了她去后院休息。

    路过隔间时,林絮瞥见墙角放着一篮黄纸,心中疑惑,指着它问道:“蒋大娘,这......”

    “这是禧儿用来祭拜的墓纸。”

    “……是祭祖?”

    “不是,禧儿是去祭拜她的好朋友。”

    蒋芸久闷在厨房,一找个聊天儿的人,瞬间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禧儿以前有个朋友,是施粥时遇到的小乞丐。那孩子看着比她大几岁,又黑又瘦的,看着还很呆,像是被人欺负傻了的样子。

    她不会说话,整天就知道坐在湖边看柳树,饿了的时候才动一动,不是去捡点人家倒掉的剩饭吃,就是跟其他乞丐抢馒头。”

    许是那个女孩子太过特别的缘故,蒋芸竟记得有关她的许多事。

    “后来,禧儿看不下去了,便把她拉回家洗了个澡,还带她去集市上买了新衣服。”说到这里,蒋芸颇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骄傲,欣慰地笑了笑,“她们成了很好的朋友,一起干活,一起睡觉。”

    可惜,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有一日她俩上山采果子时,那孩子一不小心掉进了沟里,最后连尸体都没找到。禧儿没办法,只能拿她的衣服立了个衣冠冢。”蒋芸眼眶泛红,惋惜道。

    林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道:“所以今天是她的祭日吗?”

    “倒也不是,她的祭日是三月十五,早就过了。”蒋芸擦了擦眼泪,叹息一声,“许是禧儿近日受了委屈,太想她了吧。自从师太自戕后,她每日都去祭拜那孩子,有时一待就是一下午。”

    “说起来,我倒是也有很久没见到她了。”

    释灵蕴......竟然已经死了吗?不过,这姑子为善法抛弃女婴,在失去一切之后又念起了有女儿的好,强逼禧儿留在自己身边,倒也不值得同情。

    或许这样的结局,正与她相配。

    聊着聊着,门外传来了一道声音:“娘,我回来了!”

    “禧儿进来吧,林姑娘找你呢!”蒋芸站起,将坐凳留给了年禧儿,转身回了伙房。

    年禧儿进后院坐下,见林絮直直向她看来,心里一虚,不自然地笑了笑:“林姑娘有事儿找我?”

    林絮抿了抿唇,单刀直入道:“我要见你们门主,还请你传个信:今日正午,我在怡然亭等他。”

    “什,什么门主啊,我不知道呢。”

    见她矢口否认的样子,林絮微微蹙眉,撂下话道:“耽误你们门主办事,受苦的还是你。”

    说完,她像是不愿在这多待一秒似的,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等等。”

    察觉到她不耐的情绪,年禧儿便也不再伪装了,沉声道:“你很讨厌无忧门的人吗?”

    林絮脚步一顿,语气中带了一丝讥讽:“无忧门以武、利招揽门人,引江湖之人内斗,借此扰乱江湖秩序。它本就是江湖这锅粥里的一颗老鼠屎,却妄图将整锅粥都变得跟它一样臭。”

    “你们为了自己的利益,甘愿为他做牛做马,助纣为虐,难道还想让我高看一眼?”

    听到这番话,年禧儿沉默片刻,并未与她再争执,而是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林姑娘可有医者仁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絮闻言,心下奇怪,不由转过身来看她。

    院外传来车辙碾过碎石的“咯吱”声,是年盛正将粥桶运往市集。仓房内,蒋芸挑了些秕谷子、稗子和野豌豆放入碗中,又从陶罐里掏了几把虫干混上。鸡舍里的老母鸡刚生了蛋,正是需要补养的时候。

    嘈杂的声音里,年禧儿安静地站在树下,仿佛与那树影融合在了一起。

    “我会转告门主的,林姑娘在那儿等着便是。”

    *

    怡然亭位于珍珠湖的西面,两侧水竹假山环绕,虽是地处闹市,却也算得上是一处隐蔽之所。

    林絮站在栏前,眺望着远处的鹿鸣山。皂纱乘着清风拂过脸颊,蹭得她痒痒的。

    “真是个好地方啊。”黑袍人缓步走进亭内,假模假样地赞叹了一句。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林絮微微一僵,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杀气变重了。

    那晚在屋顶缠斗时,他对自己尚且只有戏弄猎物的不屑,今日却是外放了不少杀气。

    想杀我,却又有所顾虑么?

    她心中起了一股莫名的快意,倚在美人靠上,挖苦道:“门主今日火气很大呀。怎么?眼睁睁地看着楼外楼从手心里溜走,感到很是遗憾吗?”

    那人无视了她的嘲讽,低低地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谢大小姐今日看着倒是春光满面,神采飞扬。看来这古话说的‘人逢喜事精神爽’,确是有理。”

    “你明明与我有仇,却还能与贺兰绪待在一处,风花雪月、情意绵绵。看来这所谓的仇恨,也不过是说说的罢了。”

    林絮眼神一凛,道:“他是他,你是你。我与贺兰绪在一处,和我要杀你并不冲突。”

    “你若有胆,便大方到他面前说清楚你是谁。”林絮冷笑一声,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腰间短刀,“也方便我取你的项上人头。”

    她心里一直不解,按这人的行事作风,若真对贺兰绪有如此深的感情,将他强行掳至无忧门也不稀奇。为何却一直躲躲闪闪,甚至没有一次在他面前出现过?心里有什么顾虑吗?

    说不定这就是他的弱点。

    正当林絮想再出言试探时,那人已然冷静下来,波澜不惊道:“你今日叫我来,是想与我聊这些废话的吗?”

    林絮顿了顿,冷声道:“你既想与我合作,便要拿出些诚意来。楼外楼的人,你不能动。”

    “......好。”

    “你说宫里有人需要梵花铃续命,那人是谁?梵花铃又是何物?”

    听到这里,黑袍人笑了一声,话里带了一丝得意:“梵花铃由一颗千年古树结成,状似铃铛,割之见血,乃西域第一圣木。梵花铃焚烧后,会产生一股异香,闻之可让人内力全失、患上寒症,从此变成一个废人。但若与尸体养出的骨莲配合服用,就是令人长生不老的灵药。”

    他走近,企图看清林絮脸上的表情:“至于是谁需要这玩意儿,你因此毒困顿多年,不会连在哪儿被种上的都忘了吧?”

    在哪儿?我那时......

    突然,林絮心头一震,猛地回忆起了十年前的那场夜宴。

    华灯初上,一辆马车从巷中奔出,向城东驶去。

    这是谢鸿雁第一次来京城,兴奋得一晚上都没睡觉,此时更是整个人都探出了边窗外,生怕错过任何一处景色。

    林逢春宠溺地看着女儿,转头笑着道:“你看她!”

    “雁雁就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今日已算是收敛了。”谢棠温柔地将夫人揽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可惜兰儿生病了,只能先在家好好休息。要是这姐妹俩能一起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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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们可要招架不住了。”

    林逢春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辩道:“兰儿可乖了,帮我们拦着雁雁还差不多,怎么会闹!”

    “好好好,夫人说得对。等兰儿病好了,我们全家再来一次就是了。”

    谈话间,马车已驶进东区,停在了魏府门口。

    今日是魏千金的生日宴,许多官员都受邀来此,谢棠也不例外。

    大人们聊天就是无趣啊......谢鸿雁在宴席上待了一会儿,便已昏昏欲睡,头晕脑胀了。一旁的杨崇丘见她脸色发红,眼神迷离,关心道:“你不舒服吗?”

    “有一点闷。”谢鸿雁被他一扶,稍稍清醒了些,小声道。

    “那,那我陪你出去走走?”

    谢鸿雁正打算答应,突然想起什么,撇了撇嘴拒绝道:“不用了。反正你搬到了京城,有好多人陪你玩,哪里还需要我。”

    她后面这话说得小声,杨崇丘只听到一连串模糊的音节从耳边飘过,凑近皱眉道:“你说什么?”

    谢鸿雁把他一推,生气道:“我说不用了!”

    说完,她便提了裙摆,在杨崇丘不解的注视下,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

    魏府太大了,谢鸿雁转了几圈后,早已不知身在何处了。外面空气宜人,她的胸闷渐渐缓解了,但心里却害怕了起来。

    正当她不知所措之时,墙对面传来了一阵少女的嬉笑声:

    “这个,这个好看呢!”

    “我觉得那朵蔷薇更衬魏姐姐的肤色!”

    “什么衬不衬的,魏姐姐天生丽质,戴什么都好看!”

    谢鸿雁听了会儿,抬头看了看爬满花藤的墙。心道:“魏姐姐?这府宅的主人好像也姓魏,那她们应该知道从哪儿走出去吧?翻过这墙,就有出路了。”

    刚好试一试娘亲教我的那招。

    谢鸿雁沉下心来,感受那股气息在丹田内的流动,忽而提气上跃,像那墙头奔去。谁知她用劲太过,直接越过墙头,摔到了地上。

    “这是什么呀!”贵女们忽见天降一物,吓得纷纷尖叫起来。只有魏琳琅稳稳地站在原地,淡定地看着地上的孩童。

    谢鸿雁艰难地爬起来,笨拙地向魏琳琅行了一礼,问道:“姐姐,我迷路了,可以请你带我出去吗?”

    贵女们见这孩童浑身脏兮兮的,头上还沾了草叶尘土,不由嫌弃道:“哪儿来的野丫头啊!这么不懂规矩,居然还敢让魏大小姐给你带路,你知道她是谁吗!”

    谢鸿雁心下只想着回到爹娘身边,生怕这些人一生气就把自己丢下了,赶紧道歉说:“对不起,我,我之前没来过这儿,不太懂一些规矩,还请姐姐们原谅。你,你们把路告诉我,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了。”

    “没来过这儿?你是谁家的呀?”

    “我爹是扬州刺史谢棠,我娘……”还未等她说完,贵女们便叽叽喳喳地议论了起来:

    “难怪呢,就一乡巴佬儿,还指望她懂什么规矩。”

    “你听说过这个谢棠吗?”

    “没,怕不是她编的吧?”

    谢鸿雁听着她们自顾自议论着,没有一点要给她指路的意思,又委屈又气愤地跺了跺脚。

    魏琳琅看着她,忽觉这孩童的眼睛长得格外与众不同。明明是一双略显娇俏的小鹿眼,内里却透出了一股野草般强劲的生命力,让人光是看着,就有一种想逃离内宅、在山野间驰骋的冲动。

    她从来没有在其他人的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生命力。

    “在哪儿。”魏琳琅一开口,四周顿时安静了下来。

    她拿手指了指远处的矮楼,轻声道:“你沿着我身后的这座游廊走,一直走到头,进入那座矮楼,就能找到出口了。”

    “多谢姐姐!”谢鸿雁忙不迭作了一揖,兴高采烈地向那座矮楼跑去。

    “那座矮楼,就是魏澜饲养骨莲的地方。”他如愿以偿地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愤恨,满意一笑道。

    林絮握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她当时进入矮楼后,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异香。那股香气虽淡,毒性却极强,瞬间散了她体内仅有的一点内力。

    后来,她跌跌撞撞地跑出楼,双腿酸软,一头就栽进了莲池中。

    原来梦中的那些鬼影,就是莲池下藏着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