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目光扫向裴俨,望着这位昔日老友,目光愈发幽深。
从前他不理红尘,不问世事,仿佛一个世外高人。除了事关天下兴亡的大事,其余的,好像都跟他没有半分干系。
如今他竟关心起一个青楼女子。
想那飞雪舞女的确姿容不凡,当年他初次得见她的舞姿,也是心潮澎湃。
“你……”他启唇,看着裴俨阴沉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一挑眉,慨然地道,“我明白你的心情。”
世人道,才子配佳人。
可像他们这种寒门子弟,纵使登堂拜相,俸禄也不过两千石。有什么资本,去与那些家底殷实,挥金如土的世家子相争?
“敬安,是不是很不忿?”
裴俨端坐着,心中微澜瞬息之间已经归于平静,了无痕迹。
“并非不忿。”
是固执地相信,她并非贪财之人。然而事实摆在面前,证明他的判断是错的。
可这终究是她自己的人生,她如何选择,都与他这个路人,没有丝毫关系。
而他也不该让一个从此不会再见的女子,继续影响他的心绪。
拎起玉壶,为柳如是斟满酒,语气淡淡,将话题绕过:“你可有想过重回京城?”
柳如是望着头上夜空,唇角已不自觉挑起。
“这定州风物虽不比京城,却疏狂自由。我如今上有老下有小,已在这定州城扎了根,即便庸碌一生,倒也落得清闲。”
“京城的繁华,还是留给裴大人这样的英雄豪杰罢!”
两人且谈且饮,不知不觉已经深夜。
柳如是打了个哈欠,从椅子里起身,望着依然端坐如松,精神抖擞的裴俨,自愧不如。
笑道:“今日暂且饮这一壶,容我歇一歇。践行之日,再与你一醉方休!”
“三更已过,不如今夜,你先歇我府上?”
裴俨正要婉拒,一个衙役从外面匆匆跑来,大声回禀:“大人!大事不好了!”
柳如是酒醒了大半,嚯地起身:“何事惊慌?”
侍卫单膝跪地,急声禀报:
“小伯爷带了一群侍从,夜袭流云榭后院,两方打起来了!方才前院有人来报官,说是一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再闹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事态紧急,大人您快去看看吧!”
大梁自开国,为迅速扩充国库,太祖皇帝一改前朝律法,不设宵禁。
为防宵小趁机作奸犯科,律法也相应地加重了处罚力度。聚众斗殴,乃重罪,情节严重者甚至要判流刑。
不等柳如是有所决断,便听一声厉喝:“放肆!”
裴俨眸光森寒,如利刃扫向远处虚空,“竟敢如此藐视王法!”
一股逼人的寒气袭来,衙役心中一惊,立即把头深深垂下,噤若寒蝉。
这几年城中防卫的确有所松懈,柳如是一阵心虚,大步走出,经过衙役身边,急声下令:
“即刻召集所有人马,在前院等候!”
*
风波暂息,这日一早,楚悦辞行流云榭一干人等,带上白露去了慈安寺。
宋姨说智泓大师时常外出宣讲佛法,楚悦本不抱太大希望,谁知智泓大师竟在寺中。
三年前,玄帝棺椁入陵宫,智泓大师曾前去诵经。他一眼认出了楚悦的身份,破格将她请入了内殿。
“施主有何困惑?”
此番下山,楚悦已经下定决心要治好自己。便不再遮掩,将困扰她三年,迄今只有她一人知道的秘密说了出来。
“自玄帝薨逝,我时常还能看见他,”她小心地打量着智泓的神色,但见他面色从容,平静无波,丝毫不见诧异,才继续说了下去,“我越是害怕的时候,他便越是频繁地出现。”
“敢问大师,此病可有法子可解?”
智泓大师坐在蒲团上,面色悲悯听她说完,不疾不徐地合掌,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他可能够碰到施主?”
“不能。但我能听见他说话。”
“他碰不到施主,那便无法对施主造成实质的伤害。既然如此,施主为何害怕?”
智泓大师语声悠长,好似山寺中的梵音,可以让人获得发自内心的平静。
然而他的问题,却让楚悦再也不敢瞻仰他的神容。
她迅速垂头,避开他的目光,双手的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又是一声“阿弥陀佛”自头顶传来,语声却透着苍凉,不似方才的和煦。
智泓仿佛窥见她内心的秘密,目光空濛望着前方:“逝者已矣,既然施主仍放不下过去,不妨试着不去害怕,而是勇敢面对,多想些美好的事情。”
不要害怕,勇敢面对?
楚悦何尝不想呢?
可是她当年进宫是为了杀他啊……如今他在天上,只怕什么都知道了吧?
“没有别的法子了么?”她小声问,想起昨夜梦境,咬住了唇。
智泓再度看向她,那自高处而来的一缕无波的目光,渐渐地又显出几分慈悲。
许久没有回音,楚悦抬头,只见智泓已经起身去了内室,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卷佛经。
眼前一亮,站起来双手合十,对他拜了三拜,才摊开掌心,虔诚地接过,捧在手心来回打量。
“抄经能静心,对施主的病有所助益。”
智泓望着她欣然又敬畏的模样,目光越发慈善,取出袖袋里那只小瓷瓶。
“施主的病在心,若实在被心魔所困,难以支撑,用此药可解。”
楚悦满怀感激,将药瓶和佛经抱在怀里,让白露奉上巨额香油钱。
智泓推脱几番,最终收下。
*
得了大师指点,楚悦勇气倍增,仿佛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在山寺的一宿,一夜好眠。
清早看见镜中自己,竟是许久不见的容光焕发。
辞别大师,赶回城中,兴致勃勃想让白露好好地玩上两天,再返回陵宫。
在一间早茶店正待用些吃食,却听见一旁的人争相议论:“流云榭出事啦!”
让白露去打听了才知,昨夜小伯爷为了一睹飞雪舞女的容貌,竟然夜袭流云榭!
得知宋姨被打断一只手臂,还被关进了知州府衙,立即放下筷子,直奔知府门前。
走下马车,一对长戟锵地一声,交叉挡住她的去路。
“何人竟敢擅闯府衙!”
“白露!”
楚悦扬声一喝,白露便冲上前,抓住两个守卫的长戟,奋力一拽,他们便应声倒地。
制服他们之后,白露抄起一杆长戟,走在楚悦身侧,一路来到知府后院,都无人敢阻。
书房外的石桌旁,柳如是正在和裴俨正在商议此事,便听一个下人上来禀报,说有悍妇闯入府里。
柳如是横眉冷眼,怒斥道:“一个妇人,便慌成这般,我要你们一个个废物,究竟有何用处!”
裴俨却缓缓把目光移向院中,眉头微不可察地一动。
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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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依然是一身素衣,如同一抹丝绸,飘逸灵动,仿佛被不知何处飘来的风,拂向他面前。
楚悦快步行走,已然不顾半分仪态,更无暇顾及此刻裙摆飘坠,会显露她的身形。
直奔那一桌两人而去。
初见有生人,她脚步略略一顿,忽而看清他面容,只听见胸膛里咚咚急响。
他端坐着,身姿挺拔,面沉如水,不辨喜怒,似乎在看着她的方向。
目光交汇的一刹,楚悦忽而忘了自己风风火火闯进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只听见一道严厉的男声响起,她才收回目光,望向面前的男人。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本官府邸!”
楚悦听他自称本官,知他便是柳如是,顿时撩起裙摆,在他面前跪下:“我姑姑受人欺辱,身受重伤,知府大人不分青红皂白,便抓了我姑姑,好不讲理!”
她跪在地上仰头看来,如泣如诉,转眼之间已经红了眼眶。
柳如是看呆,俄而,怒瞪下人一眼。
分明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哪来的悍妇?
“还不退下!”
屏退下人,再看向楚悦时,脸上已经多了几分柔色,抬手欲扶她起身。
“地上凉,有什么话,起来说吧。”
楚悦坚决摇头,见他态度有所和缓,她的语气也软了一些。
“大人,我姑姑一向安分守己,若非吃了亏,绝不会主动生事,干扰太平。还请大人秉公执法,不要错抓好人!”
泪水凝在她微红的眼角,欲坠不坠,竟似芙蓉泣露一般。
柳如是一边被她的容貌惊艳,一边听她诉情,听到现在,勉强理出一丝头绪。
“你是宋老板的侄女?”
楚悦微怔,而后用力点头。
难怪小伯爷如此不肯罢休,冒着坐牢的风险,也要夜袭流云榭。
柳如是恍然大悟,挑眉叹了口气。看见一旁站着个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只是……一只眼睛似乎不好。
再一看,手里还拿着他府里兵器。
走过去,把兵器拿回来,温声道:“快劝劝你家小姐,让她起来。”
回到桌边坐下,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对面的裴俨。
裴俨早已不看楚悦,感觉到他的打量,坦然地对上他的目光,任他审视。
楚悦走近几步,低眉敛目,对柳如是道:“求知府大人,放了我姑姑。”
两个男人立即停止对视,不约而同地从对方脸上错开视线。
裴俨垂目望向自己的茶盏,柳如是扫了楚悦一眼,又重新看向裴俨,一边观察他的细微神情,一边故意吓唬楚悦:
“你这姑娘好生蛮横,本官不过抓了你的姑姑,你竟敢骂我不分青红皂白,你就不怕惹怒了本官,我连你也一块抓了?”
楚悦从前并未与这位知府大人直接打过交道,只从宋姨口里听过他的一些事情,知道他并不是这样不讲道理的庸官。
但今日不顾一切闯进来,的确是自己的不对。
她顿觉心虚,垂下眼帘。
然而说出的话,语声虽柔,却不卑不亢:
“一则,我并未辱骂知府大人。二则,我大梁律法也并无规定,骂了官员,便要坐牢。”
柳如是眉头一挑,便见裴俨蓦地抬眼,望向楚悦。
“那殴打衙役,擅闯知府,又该当何罪?”
低沉的男声,字字饱含威慑。
楚悦猛然抬头,便撞上他幽冷深邃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