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悦初听他这样厉声质问,只觉心口突突直跳,后背发凉。
可此刻,他在柳如是的后院,与他相对而坐。柳如是亲自给他倒茶,与他谈笑风生,似乎很是亲近。
想来他便是那日柳如是带去流云榭的友人。
那日他不请自入,偷偷摸摸潜入舞台后方,躲在暗处偷窥她跳舞,还险些强占她一条面纱。
如此行径,与他这副芝兰玉树的模样,当真是极为不配。
想到此处,渐渐地不再胆怯,越发理直气壮,勇敢地迎着他的目光,语气都不自觉冷硬起来。
“堂堂正正是君子,鬼鬼祟祟乃小人。敢问公子,若是一个人,披着君子的皮,行事却鬼鬼祟祟,该如何形容?”
裴俨听着她这番暗讽,看似稳坐如钟,放在膝头的手,却蓦地一动。
那日他在暗处看她跳舞,的确算不上磊落。
柳如是的眼底却掠过一抹精光,饶有兴趣地望着老友,把他的细微动作尽收眼底,唇角不自觉地一翘。
看来这小子认识她,还不知怎么,得罪了人家。
“公子不说话,是心虚了吗?”楚悦杏眸直直望着裴俨,目光似是要透过他的眼,看进他的心底。
裴俨望着她,眼波蓦然一动,却不是心虚。
只是不曾想,那日街上躲在他身后,一再痴缠,求他庇佑的柔弱女子,竟也会有这样一副咄咄逼人的面孔。
楚悦见他竟毫无愧色,不由眉头一蹙,越发恼火:“公子既想不出,我却早有了答案。”
她挺直肩膀,站在正义的制高点,傲然藐视着这个恬不知耻的男人。
朗声道出一句:“道貌岸然,伪君子。”
说完,还讥讽地扬起唇,毫不错眼地盯着裴俨,问他:“公子,我说的可对?”
裴俨却未置一词,默然从她脸上错开视线。看着清透的茶水,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眼底悄然浮现的柔光。
真像一只炸毛的猫。
柳如是听到这里,早已惊呆。
这女人竟真是个悍妇,这小子竟也不跟她争辩!从前那么犀利的一个人,连圣上都敢呛,今日这是遭逢对手了,还是不屑与她争?
腾地从座上一跃而起,大声斥道:
“方才哭哭啼啼求本官放了你姑母,这会儿却伶牙俐齿,对本官的友人如此不敬,你这女子还真是胆大包天!”
“你可知他是谁?”他一手指着裴俨,就要脱口而出他的官衔,被裴俨冷声打断。
“青山!”
柳如是连声苛责,语声高亢,吓得楚悦不自觉地缩起肩膀,看着地上布满青苔的砖缝。
今日是来求人的,却不想撞见这个伪君子,惩了一时意气。
如今不但冒犯了柳如是,还连他友人也一并得罪了。
只怕今日要救出宋姨,是不太可能了。
见楚悦垂头不语,又露出那副怯懦模样,柳如是蓦地心又软了,声线却仍透着官威:
“你姑母没受伤,别急坏了身子。”
楚悦喜出望外,想到自己方才的冒失,耳后一热,垂头咬住了唇。
“多谢大人告知。”
细细的声音,山泉般甜润,柳如是听着,心里的火彻底消了。
“你还真是你姑母的好侄女。”小声纳罕着,放下茶盏,心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楚悦抬眸,疑惑地望着他,他眉头一皱,开始解释:
“是她流云榭的人,将那小伯爷打断了腿!若我不把你姑母抓起来,只怕她此时已经在伯爵府的暗牢里了!”
楚悦刷地一下红了脸,原来事情竟是这样。
然而马上又开始犯愁,这下救出宋姨是彻底没希望了。
谁知却听见柳如是说:“你回去好好劝劝,让你姑母日后别再冲动!若有下次,本官决不轻饶!”
“大人已经将我姑姑放了?”楚悦睁大了眼,不敢相信。
柳如是瞥了裴俨一眼,望着她道:“本官堂堂知府,四品大员,还能骗你一个小姑娘不成?”
若真是宋姨将小伯爷打伤,按律至少要坐三年牢房。
宁远伯只有这么一个独子,定不会善罢甘休,若他给柳如是施压,让他将宋姨的罪刑加重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柳如是却把宋姨放了。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楚悦喜不自胜,撩起裙子正准备下跪磕头,柳如是急忙冲过来搀扶。
“别别别,这我可受不起,快起来,回去看看你姑母吧。”
楚悦走后,柳如是回到座位上,给裴俨续上茶水。
意味深长地笑着,戏谑道:“你对这姑娘,挺特别呀?”
楚悦衣裙翩跹,好似又被风吹拂着飘远,去到天涯海角。
裴俨收回视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怅然道:“两方都有过失,宁远伯把人要了回去,拘着流云榭的人,怕是不太公平。”
柳如是笑着,眉头一皱:
“我与你谈女人,你与我谈政事。真是无趣。”他一转眸,猜想裴俨或许是顾及这姑娘已经许了人家,所以不敢随意招惹。
可是,如此登对的一对璧人,若是无缘,当真可惜。
何况据他观察,老友对她只怕是,早已动心。
回想方才楚悦骂他的场景,他立即敛去笑容,严肃起来。
“你莫不是哪日喝醉了酒,背着我跑到流云榭,把人家姑娘当成花娘给轻薄了吧?否则她为何要那般骂你?”
见裴俨不否认,他霎时瞳孔一震,以为自己猜对了。
凑到他面前,压着嗓子,低声给他出主意:“既然这事都发生了,你不妨去给人家道个歉,然后负起责任。”
裴俨半晌无言。
只怕如今,她连看,都不肯再看他一眼了。
“我并未非礼她,更对她无意。”最终,他这样告诉柳如是,也告诉自己。
柳如是诧异,他竟猜错了?
略一沉吟,想到后日便是初三,便问:“那,临走之前,随我再去看一次飞雪舞?”
“不必。”
*
楚悦急忙回到流云榭,宋姨果然全须全尾的,身上没有半点伤痕。
只是白芷在人前露了脸。
姑娘们围在桌边,争相给楚悦讲述昨夜的事情。
据说小伯爷带人闯进来的时候,已经三更天,大家都睡下了,谁都不曾察觉他们进来。
看到白芷房里挂着的舞裙,小伯爷一眼认出她的身份。
好在宋姨料到他耐不住三个月,提前雇了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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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手。
白芷看见屋里闯进男人,临危不乱,拉着小伯爷给他端茶送水,等人叫来打手,下令打断了他一条腿。
“啊?”楚悦听到这里,吓得叫出声,满目忧愁望向好姐妹,“你……”
宁远伯府在定州城的势力,人尽皆知。宁远伯手中掌有兵权,定州的兵力全都在他手上,他和手下的军士维护着这座城市的安危。
百姓不得不仰仗伯府的鼻息,就连定州知府柳如是都不外如是。
但是,白芷却满不在乎。
“知府大人会亲选一队守卫,自今日起,每日都会来咱这巡逻,量他胆大包天,也不跟衙役打斗!”
百姓斗殴,是重罪。
殴打朝廷官吏,刑罚比斗殴更为严苛。
楚悦松了一口气,却又疑惑:“你们如何得知?”
“宋姨一回来就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了。宋姨说,”
说话的姑娘突然放低了声音,大家都凑得更近,竖起了耳朵听她继续讲下去,“约摸是京城来了钦差微服,知州大人在他面前,唯唯诺诺,乖得跟猫似的。”
“宋姨从牢里出来,去跟知府大人道谢,知府大人却让她好好谢谢那钦差大人!”
“守卫巡逻的事情,八成也是钦差大人吩咐的!”
这无异于昭示着,从此以后,流云榭有了官服的庇佑。
姑娘们说得兴高采烈,楚悦却无心再听。
回想今晨在知州府所见,柳如是对那人态度亲近中的确透着几分恭敬。
那时她冷言冷语,讥讽于他,柳如是好像比他本人都要震怒,还斥问她,“可知道他是谁”。
这钦差,怕就是他吧。
他不惧宁远伯的势力,如此维护百姓的安宁,倒也是个好官。
可今日她却那样气势汹汹地,在柳如是的面前,将他狠狠讥讽了一通……
而他明明为流云榭做了那么多,她那样对他,他竟一丝愠怒都没有。
若时光能够倒流……
*
当日宋姨便给楚悦找好客栈,让她宿在外面。
流云榭毕竟是个烟花巷,鱼龙混杂。她如今早已不是这里的姑娘,若一味久留,容易招来祸患,最终会牵连流云榭上上下下几百口人。
带着白露在外头玩了半日,晚上径直去了客栈。
说起来是个客栈,却是一个偌大的院落,位置也安静,门口有侍从把守,轻易不会有坏人进来。
楚悦找到自己的房间,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安稳的长觉。
次日清早,打开窗户的一刹,她蓦然呆住了。
对面的房间里,房客正好也在开窗。
清早的阳光洒下,像细碎的金粉。
他一身白色中单,墨发半披半束,站在窗户里,俊逸面容一半沐浴阳光,一半享受阴凉,远远看去,朦胧又温柔。
竟有人能比阳光还要干净,还要耀眼。
对视良久,是裴俨先收回视线,转身回房。
楚悦愣愣望着那扇空荡荡的窗,失神片刻后回到屋里,找出那方王氏墨,用帕子仔细擦去上面的浮灰。
洗漱过后,穿好衣裳,拿着墨,来到他的门外。
手心发潮,她站在门口任微风吹拂,许久,郑重抬手,轻叩门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