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俨正在内间更衣,听见叩门声,以为是晨风买回了早茶,便轻声道了一句“进来”。
声音轻缓,自内间传出,竟有几分亲和。
可楚悦却站在原地,分毫未动。
她怎么敢随意去他的内间?
遂又叩门,力道比方才重了些,想提醒他,让他出来见她。
看来不是晨风,那这大清早,会是谁?
快速系上最后一枚衣扣,裴俨沉着脸出来,看到一角白色裙琚随风飘进门里,蹙起的眉头蓦地松开。
怎么是她?
正沉吟间,看到那只小手又抬起来,立即扬声道:“进来吧。”
楚悦仍未抬脚进门。
从前在流云榭,姑娘们都说,被她们围在中间,羞怯的她,好似一个误闯了青楼的和尚。
倒也没有那般夸张。
门里的人,究竟有无妻室,她尚不知;何况如今,她名义上,还是玄帝的遗孀。
“公子……”她轻唤,希望他能走出来,来到她面前。
裴俨意外,此刻她竟又这般知礼了。
走到她面前,却也没踏出房门,只在门里望着她,面色淡淡:“何事?”
楚悦垂头,紧紧攥着墨盒,刹那间,鼻尖已沁出一层薄汗。
“昨日……对不起……”
她声如蚊呐,从一步之外传来,几不可闻。
裴俨便又往门边走了半步。
望着她轻颤的长睫,想让她再说一遍,却见她猛地一伸手,将一团黑物捧到他面前。
是一方崭新的王氏墨。
他略有一惊,定定看着胸膛处,几乎要触上来的一双素手。粉白的指甲不加任何雕饰,修得干净圆润,倒不大符合她的身份。
“这是何意?”
楚悦感觉到指缝间有汗水渗出,悄悄移动五指,想让热意散发出去,却觉手心一空。
抬起头,手中的墨,和面前的人已不知去向。
须臾,他出来,手里多了一碗茶水。
定州知府都要谦恭地敬一杯茶的人,竟亲手给她奉茶。
楚悦红着脸接过,小口啜饮,喉间燥热不知不觉缓解许多。
看着她喝完,裴俨接过茶碗,望着她鼻尖上涔涔的汗,语声和缓地道:“现在说罢,何事。”
他收了她的礼,她喝了他的茶,昨日的嫌隙仿佛在这一来一回中,冰消雪融。
楚悦不再畏缩,勇敢地开口:
“昨日……昨日我出言不逊,顶撞了公子,今日特来道歉……”
一想到昨日自己的蛮横和莽撞,霎时又羞耻不已,耳后越来越烫,声音越来越低。
“是我误会了公子……公子大公无私,不畏强权,胸襟宽阔,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好人……”
望着她透红的耳垂,裴俨的目光渐渐幽暗起来。
“昨日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楚悦一咬唇,鼓起勇气,抬头望进他的眼睛:“我说的是真的!虽然你偷……”
偷看她跳舞也是事实。
可不知为何,此刻迎着他的熠熠目光,望着这张严正的脸,想到他为流云榭做的事,她竟有些心潮翻涌,说不出他的一丝不好来。
昨日骂也骂了,今日是来道歉的,不该再揪着他的错不放了。
看到他去屋里放下茶杯出来,面色比片刻之前好似端肃了许多。
正懊恼不该再度提及那日的事,惹他不快,忽见他双手交叠,朝她深深俯首!
从未有一个男人对她行过这般庄重的大礼,望着他头上银冠,她手足无措,连连后退:“你、你这是作甚……”
裴俨腰弯得极低,肩背却依然挺拔,文人风骨尽显,仿佛永远不会向权势屈服。
“那日之事,是裴某之过。”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裴某一介凡夫俗子,亦不例外。”
“还请姑娘恕罪。”
他躬身长揖,语声清朗,郑重其事的模样,让楚悦有种错觉,好似回到了那金碧辉煌的九重天阙,在参加一个庄严的皇室典礼。
半晌才想起来说一句:
“你快起来,我早已……早已原谅你了。”
裴俨起身,望向她的眼神,又不自觉地多了几分柔光,想到什么,又很快暗了下去。
楚悦越发不好意思,不敢再与他对视,只敢看着他修长的银白色衣摆。
仿佛看见皑皑的雪,凉意扑面而来。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
裴俨再度朝她一揖,正色道:“那日所见,我只当黄粱一梦,梦中是真,梦醒是幻。”
“裴某今日允你一诺,哪怕有朝一日,山无棱,天地合,也绝不会泄密。”
他字字如有千钧,这番话仿佛在哪里听过,楚悦却听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心脏骤然收缩,血液有沸腾之势,怕被他瞧出异样,只想快速躲回房里。
匆匆朝他福身:“那我便告辞了。”
裴俨却道:“等等。”
“裴某还有一语,想赠与姑娘。”
他面色陡然肃冷,语声也多了几分低沉:“听闻姑娘答应小宁远伯,若是三月之内他不作乱,你便愿意和他喜结连理。”
楚悦眨着眼睛,听到这里,脱口而出:“如今这承诺已不作数了……”
“裴某冒昧,想奉劝姑娘一句,日后莫要贪财,免得误了终身。”
原来,他那日见她跳了飞雪舞,便以为她就是飞雪舞女。
他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白芷。更不知道,这承诺,是白芷对小伯爷许下的……
她的担心,如今看来似乎都是多余的……
楚悦彻底松了一口气,又朝他福身:“公子的教诲,我定铭记于心。”
起身却见裴俨走进屋里,拿着她的王氏墨出来,递到她面前。
“此墨名贵,价值连城,姑娘还是留着,将来赠与它的正缘吧。”
楚悦讶然看着他,冰凉的墨盒已经平稳地落入手心。
“可这是……”那日为报他救命之恩,她本就打算送给他的……
此番带出来,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他,只是想着回了陵宫,抄佛经时会用到。
他原来并不想收。
裴俨已经转过身,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语声透着威严,最后说了一句:“日后遇事,三思而后行,切莫再惩血气之勇。”
说罢,大步走出楚悦的视线。
他今日几番劝诫,字字真挚,楚悦直到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昨日在知州府,他并非真的打算治她擅闯之罪,而是想让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告诫她日后莫要冲动行事。
不知为何,今日望着他背影,她竟有种悲戚的感觉。
*
“什么?明日启程?”
柳如是听见裴俨要走,一改悠闲的意态,表情变得无比严肃,盯着他的脸,“莫不是嫌我冷落了你?”
知州府的石桌边,裴俨正襟危坐,面不改色看着院中空地,仿佛看到一抹素缟被风吹着飘向自己,却总瓢不到手边。
“明日启程,这几日多谢款待。”
脸上虽有笑意,声音听上去却是冷冷清清,浅浅淡淡,给这秋日午后更添几分寂寞愁苦的意味。
多谢款待?
柳如是望着裴俨,眼珠子一转,他如何款待这家伙了?
不过是陪他喝了几壶酒,还没正经跟他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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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饭。款待?何来款待!
他很快咂摸出些味道。
“敬安,你莫不是,情场失意……”
“青山。”
裴俨温和地打断了他。
“还记得当年鹿鸣宴上的荷花么?”
当年殿试,裴俨高中状元,柳如是中榜眼。
圣上赐宴,让所有及第的考生谈诗论道。
一个同科为了博一个世俗眼中的好官职,竟然毫不遮掩地写诗,对圣上和几位考官言过其实地大加奉承。
为了谋个锦绣前程,其余同科纷纷效仿,胡编乱造,篡改历史,给上位者平添丰功伟绩。
只有一个人,只字未写,轮到他的时候,他站起来,仰望碧空,高声朗诵。
“世人皆爱牡丹,予独爱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
此人遭到在场同科的一致议论和鄙夷,说他标新立异,自命不凡。
然而圣上却一眼看中了他,当场便破格将他任命为翰林院编修,此后更是一路青云直上。
他便是柳如是。
此刻,裴俨便如他当年一般,兀自背起了这段诗文。
柳如是遥想当年,笑着在心里骂了那青涩少年一句愣头青,问裴俨:“好好的,怎么说起这档子事了?”
裴俨诵罢诗文,从碧蓝的苍穹收回视线,极为郑重地看了柳如是一眼。
端起面前茶盏,小酌一口,将随身带来的一个锦盒推到他面前。
“此番小宁远伯受伤,宁远伯府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流云榭。余下的事,我无暇顾及。定州人杰地灵,陛下将这宝地托付于你,还望莫要辜负。”
“这是我亲手种的蒙顶石花,一亩田才出一两,清明之前采的,你留着慢慢喝吧。”
“保重。”
郑重说完最后两字,不做一刻停留,转身走了出去,唯有抑扬顿挫的声音留在空中。
“若是初心未改,多应此意须同。”
柳如是本想再做一番挽留,可是当他听完裴俨的诗,好似被人从天灵盖上劈了一掌,顿时陷入了怔忡。
这些年,那个愣头青好似变了,谁也不敢得罪,成了一个油腔滑调的家伙。
只有他的老友,似乎有些变化,但初心却从未更改。
*
小伯爷断了腿,知府大人又调了兵时常去流云榭巡逻,楚悦心中的忧虑暂时去了大半。
眼下唯一紧要的困扰,便是玄帝。
明日就要返回陵宫,今日白露在外面玩了一天还没尽兴,吃了晚饭,又跑出去玩了。
这孩子,正是花样年华,本该尽情感受这繁华的世界,却一直与她困在那深山老林里。
难得出来,楚悦便纵容她玩个痛快。
一个人在屋里,对着一盏蜡烛,开始回想智泓大师的箴言。
他说,让她多想些美好的事情。
其实玄帝很宠她,自她进宫,他便再没去过别的嫔妃宫里。冬日里,寝殿里没日没夜地烧着银丝碳,温暖如春。一进夏天,她的宫里第一个用上冰块。
若不是那次意外中了药,只怕他会一直将她捧在手心。
后来破了戒,他便像变了个人,对她的身子如痴如狂。
但那痛苦的第一次,却给楚悦留下了难以抹去的阴影。
“多想些美好的事情。”
智泓大师的话,让楚悦停止怨恨。
一切回到最初,玄帝一直以来的渴念,便是希望她能够发自内心地,全心全意地取悦他一次。
“你何时能够对朕主动些?”
每次侍寝,她都无比紧张,僵硬地好似一具尸.体,他有时扫兴,便会这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