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141(二更+加更) 并肩同战……
于泥水和洛水之间屯田?
如今的黄土高原还没经历过明清二朝的大规模垦土屯田,还处在秦汉移民实边的阶段,泥水的这个“泥”字便还远不如后世的流沙泛滥,动辄为灾。
但要知道,哪怕泥水沿岸与洛水沿岸确实可以作为屯田耕作区域,泥水与洛水之间却是……
乔琰捏着手中的酥山冷盘,与荀攸相对,问道:“你确定?”
荀攸回道:“攸从不说未经深思熟虑之事。”
她当即站了起来,“那好,你同我来。”
并州境内的大事她已经安排了下去,她也可算是有了些空闲的时候,要出行离开数日也算不得是什么要紧事。
念在随后的自凉州入长安之战要紧,她果断将政务重新甩给了程昱和戏志才,带上了郭嘉与荀攸,自晋阳入西河,再入上郡。
过高奴后不远,便是洛水。
此洛水非彼洛阳之洛水,或许将其称呼为北洛河要更容易区分些。
北洛河汇入渭水,换句话说,顺着北洛河而下便能直抵关中平原,这正是为何董卓要以段煨屯兵于华阴。
扼守住这一片河谷,便阻断了并州前往长安之路。
所以她若要大军开拔,就走不得这条路。
乔琰驻马于北洛河之前,扬鞭朝着西面凉州方向指去,在此地已经能清楚地看到前方的山势了。
“你要屯田于子午岭之上?”乔琰侧过头来朝着荀攸看去,一字一顿地问道。
在他们前方展现出的浩阔林原,正是子午岭,这也是并州和凉州之间划分的天然界限。
青山葱茏,南北横亘。
当然,此地与太行山这等只有陉口通行之地不太一样,子午岭与他们方才所经过的高奴只有四百米左右的海拔差距,倒也未见山入云中,这其中也多有通行之路。
说来也是有趣,日后的蜀汉将领魏延提出以子午谷奇谋兵进长安,而这同名子午的子午岭,同样可以直往长安方向而去。只不过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在荀攸示意乔琰先上山再说后,几人登临高处,直上这子午岭上的秦直道。
昔日秦王扫,督建秦直道,北接九原,南通咸阳,正是为了兵通北地、威慑匈奴。
而今这条秦直道也依然留存了下来,并未被山岭之上横生的杂草所覆盖,最宽之处足有二十多丈,可容纳数架马车同时行进,不可不谓一条古代版的高速公路。
但这条路的南端,正如那华阴驻兵防卫自并州与洛阳方向的来犯一样,也是董卓在抵达长安后重点防卫的存在。
从此地抵达秦直道的甘泉宫,尤有五百多里,其中无有补给之处,如若并州境内不以穷兵黩武之举空耗民力,又如若各地边防关隘守军依然保持齐备,能出动的大军不过两三万人。
在这样一段漫长的进军路程中,运粮与能投入作战的人数大约还是得保持在一比一的关系。
乔琰策马缓行,说道:“董贼入长安后设立的第二道关隘位于高陵,往西可阻断顺泾水而下的敌军,往东可阻断自直道而来的,守关之人正是张济,董卓又行天子诏,册封马腾为前将军,韩遂为左将军,一旦并州凉州方向有其他队伍入侵,他便可自右扶风方向引凉州军为援。”
“皇甫将军所率大军未曾开拔,董贼西凉部众却自凉州转入长安,只靠着万人进攻,深入关中平原腹地,若撞上高陵守军,无疑是自取灭亡。”
哪怕她有赵云吕布这些悍将都没用。
董卓显然如她所猜想的那样,在经历了洛阳一败后,便将自己嚣张横行的气焰给暂时收敛了起来,而是转为了好一派稳固防守的状态。
乔琰也毫不怀疑,若是她选择洛川道或秦直道直扑长安,董卓在背水一战的情况下,是否会发动起长安三十万民众强行守关,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她要的是讨董的义名,可不是再陷长安的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所以此举也不可为。
荀攸回道:“君侯看得明白。”
跟着这种年少却足够冷静的主公做事无疑是很舒服的。
她虽有千里奔袭于鲜卑营地的壮举,却显然从未将自己的对手看轻,也深知有些招数用过一次之后便不那么好用了。在眼下的新胜面前也未有冲昏头脑。
“我说的可并不只是此道不通,”她伸手指了指南面,“直道之南驻扎有守军,若以哨骑定期往来巡视,我方在此地行军屯兵之踪迹,绝无可能瞒过董贼耳目,直道居高临下,虎视两侧,我方进攻长安不易,长安却可出一骑兵偏师来袭击,你还是觉得在此地以军屯无妨吗?”
按照乔琰原本的想法,从上郡往凉州最合适的位置,还是再往北一些的位置。
顺着汉长城的边界,从靖边、定边一带,直走北地灵武,那里也正是傅燮的故里。
而后顺长城建立起一条物资运送路线,又于灵武站稳脚跟后,与皇甫嵩所率部从南北呼应,先除掉马腾韩遂,彻底断董卓后路,再图南下东行。
这位深得世家风姿的荀氏子弟朝着她颔首一笑,“君侯所说不错,可屯兵之人,非要是汉人吗?”
他不过停顿了片刻,见乔琰面上闪过了一缕深思之色,便已接着说道:“我见君侯所统并州,教化百姓种植之道已成定制,如此说来,为何不能教给归化的南匈奴?”
“我来时已与奉孝问询过美稷南匈奴的情形,汉室倾颓,边地便生异心,这正是为何那南匈奴左部贵族潜生叛逆之心,幸有君侯予以震慑,令其不敢擅动。但我想,君侯应当并不想让他们只是不敢擅动而已。”
荀攸以依然温和的语调继续说道:“南匈奴为并州子民,自当为君侯所驱策,否则留此需动辄提防的异类,在方今已不必顾及天子对南匈奴态度之时,便是杀之填肥也无妨,可是这个道理?”
乔琰对上他沉静自若的眸光,忽然理解了为何荀攸会能提出水淹下邳之策。
她道:“你接着说下去。既已定了南匈奴屯兵于此,后续的安排你也该当已经想通了,一道说来吧。”
正如荀攸所说,若是她真不打算用南匈奴,在大汉权柄从中对半,南北对峙,而她又从洛阳得胜归来之时,已可不必计较什么大汉招安于南匈奴之说,直接将其斩杀殆尽就是。
乔琰确实是想用一用他们的。
在先前的打压过后,这些南匈奴之众已可招募为兵卒。
毕竟她已经对外展现出了足够的武力镇压手段,在此时适当的收敛并不会让这些南匈奴部众忘记她带来的威慑。
其中先前多有反心的左部贵族还可以再晾上两年,作为剥削牛羊的来源。
对大汉,或者说是对乔琰表现出合作态度的羌渠,却可以纳入并州的居民体系中,也可以给出一些好处。
她本打算是让先前前去幽州协助平定渔阳之乱的于夫罗前来入伍。
并州军的胜率和奖惩体系,也早让这羌渠长子表现出了意动的想法。
不过如今看起来,这个用人的方式可能要换上一换。
荀攸回道:“用呼厨泉。”
栾提呼厨泉,这是南匈奴单于的二儿子。
按照匈奴内部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规则,他的继承权毫无争议地在于夫罗之后,在乔琰屡次“拜访”南匈奴所居的美稷城之时,也很少看到他的踪影。
“君侯可令呼厨泉以出外寻找机会为名,先行于子午岭中率南匈奴部众扎营成落,于北洛河和泥水岸边耕作,这起码能为我们抢到半年到一年的混淆视线时间。”
荀攸的这个建议确有可行性。
乔琰进攻洛阳期间,两次对董卓摆出了示敌以弱的态度,却两次都给了他以近乎致命的打击。
所谓事不过三,他又如何会想到乔琰在有些方面不喜欢搞故技重施的这一套,有些地方却是好用的办法再多来一次也无妨。
她听得荀攸继续说道:“在此期间,因君侯承认西面天子为正统,又表现出如今这等出兵而返,控制并州全境不利,甚至不得不放任南匈奴残部游走于并凉边境的情况,董贼既有一线喘息之机,必然稍有松懈。君侯也务必争取下一个超过马腾韩遂的名号,以便——”
“趁其不备之际,名正言顺地全线进攻凉州。”
这最后一句话,被他说得实在很有图穷匕见的意味。
荀攸指了指山下,便是这子午岭之西,隶属于凉州的部分,问道:“君侯可愿与我一道往山下去看看?”
去!为何不去?
在这子午岭之西的泥水河岸,据传是当年匈奴与羌胡进犯最喜欢经行的一条路。
不过如今展现在乔琰面前的只是好一番人烟稀少的状态。
那泥水自庆阳为界,北面有东西二河,西为环江东为白马水,至于庆阳之南,也被称作马莲河。
位处于环江和白马水之间,临庆阳而立的,就是在荀攸话中提到过的射姑山。
乔琰望着眼前微微泛黄的河水,收回了朝着西边望去的目光,开口说道:“说到射姑山,便不免想到一个人。永和六年春,大汉征西将军马贤,与且冻部落羌人战于射姑山,马将军与其二子均战死于此地。”
“自永初七年到永和六年的二十八年间,马将军杀羌人共计两万一千多人,但射姑山之战,其未乘羌人聚合之机进攻,不恤军事,爱重钱财,有此一败实不足惜,自马将军战没,皇甫威明大器晚成,终现名将之姿,方有日后的凉州三明之一。”
“这射姑山倒可以称之为警醒之山了。”
荀攸本以为她此言乃是在陈说历史,却又忽听她说道:“公达,也幸而有你提醒。待回去之后便如你所说去做吧,我会先见一见呼厨泉,随后的指令都由你与奉孝负责。”
他朝着乔琰望去,正见这黄土高原之上的长风将她的长发与披风吹起,露出对方明利到令人心折的目光。
这位年岁甚至只有他一半的并州牧,在此时所展现出的英主风姿,实在是让人见之难忘。
他也在此时无比深刻地理解到,如郭嘉和戏志才这等平日里恃才放旷之人,为何会对她如此尊重看好。
他翻身下马,朝着对方深深行了一礼:“请君侯放心,攸必替君侯免于后患。”
何为后患?
正是这些南匈奴部众在被迁居前来此地后,会否有如脱缰的野马,在与周遭羌人部落交流,营造给董卓以及马腾、韩遂等人看的假象期间,干脆从假反变成了真反。
以南匈奴人的行事作风,便是他们有父母妻儿还在乔琰的手中,也显然是没什么约束效果的。
唯独能够牵绊住他们的,只有利益而已。
好在比起韩遂与马腾,乔琰在这方面的优势还是很明显的。
而对如何鞭策这些南匈奴人,他心中已有了一番盘算。
他刚收回思绪,便看到乔琰并未因为已经达成了现场勘探的目的打道回府,而是让身边的随行亲卫在此地安营扎寨。
见荀攸投来了个疑惑的目光,乔琰摆了摆手示意他先不必多问。
等到了营地搭建完毕,营地中一尊简易滤水装置已经在乔琰的安排下搭建了起来,又有亲兵士卒去将那泥水河中的水给取了过来。
而后,经历过了一道筛选和煮沸的河水被乔琰递到了他的面前。
荀攸刚喝了一口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这水是不是,有点苦?”
“这里面盐含量太高了,浇灌不了庄稼。”乔琰从他的手中将这杯子给夺了过来,将其中的盐水给倒了出去。
要跟荀攸去解释这河流上游位处于冻融区,高矿物浓度的土壤水补给入了河流之中,造成了这种含盐量的陡增,大概有些难度。
不过能说清楚问题就好。
这就是此地泥水的弊病。
荀攸面色不由一变,“我此前以为此地无有种植之地乃是因为羌胡部落作乱抢掠,与其耕作不如游牧,可如今看来其中竟是有原因的,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了。”
乔琰笑了笑,“公达此前长居于颍川与洛阳,对此地的特殊情况知之甚少,也实不足为奇。何况这白马水一段不可引用,我又未曾说那庆阳以南的不可。”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随我南下走一段吧。”
这也算是给此前真正经历北方作战还少了些的荀攸多上了一课。
第二日乔琰便带着众人继续往南行去,泥水过庆阳后,于宁县、泥阳一带有数道支流汇聚而来,这支流之中又分出了数道沟渠,其中不少河沟中的水清状态与那泥水泛黄的情况截然不同。
乔琰指了指此地说道:“这一片倒是满足公达所说的兵屯之所,河水乃是从子午岭上来,而非是从从上游环县一带,若再算上子午岭之中的山涧河流,要养活驻扎在此地的南匈奴部众已足够了。”
不过若是要指望那些南匈奴人能这么快学会如何在这样的特殊地形下确认开垦田地的方向,显然是有些难度的。这就得专门派出个负责此事的团队做一番规划了。
只是让乔琰未曾想到的是,在将这个招募的指令下达后,主动前来报名的人里还有个特殊的存在。
“我只是当个旁观进学的,不会碍着事的。”伏寿努力让自己挺直了身形,以便看起来能像个大人,可她再怎么站直也改变不了她的年纪就摆在这里。
她只能打起了感情牌,“阿姊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事?”
乔琰笑道:“如何会不记得?”
在她为了谋求并州牧位置而入京城的时候,伏寿与她在延熹里再遇,向她问起,这世上为何没有一本书,能将这山川河流都给记载在其中,能让足不出户之人也可遍览山川风物之盛,若能佐以图景便更好。
当时她还只能被限制在洛阳的家中,如今跟随阳安长公主来到了乐平,却当真可算是飞鸟出笼了。
“那就好,我可没忘记阿姊当时的鼓励。”伏寿目光一亮,也立即将自己这些天来在晋阳周遭走动的成果摊开在了乔琰的面前。
算起来她还是被蔡昭姬折腾出来的宣传手段给启发的灵感,总归在此地乐平侯纸管够,她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先开始搭建这个水文山川记载的框架了。
乔琰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本子,见首页上画着并州的地图,和孤零零的几条河流。
第二页则是其中一条河流经行穿过的地名与形状,右边佐以她记载在侧的古今河名,河道偏移,水质以及流域作物之类的信息。
后一页则是对河道附近碑铭与风俗的记载。
伏完乃是文官,对伏寿的书画工夫栽培在她年幼之时便抓了起来,此时也正好派上用场。
要乔琰看来,这内容虽然还粗糙了些,但她跟着往泥水与子午岭走一趟,多从那些老农的口中增长到见识,又在并州境内多走动些地方,总能将此物给完善的。
她心中思忖,此物的意义可能也并不只是在于记载,也确实可以在此时就提早做起来。
见乔琰看完了她这几页作品,有一阵并未说话,伏寿不由将两只手有些紧张地扣了起来,却见乔琰忽然从一旁取来了一张硬皮一些的纸张,在其上题写了“山河录”三字,又让人在这纸张上打了两个孔,连带着新取来的一沓乐平侯纸上也穿了两个孔。
伏寿本还有些不解乔琰的用意,瞧她取了绳索来将其捆在了一处,忽然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
乔琰开口说道:“河流山川记载难免有增补归并之事,既然要做,就将其做完善了,如有增加,拆了往其中放就是。”
这话中的潜台词,便是同意了她的自荐了!
伏寿抱着自己新得的本子朝着乔琰道了个谢,又郑重其事地保证自己绝对不会给她拖后腿。
反正那些农田规划的事情自然有术业专攻的人去做,她就是去搭个顺风车,以确保能先一步将新地盘上的东西记载下来而已。
她忙不迭就想去找此番行动的领头报道,忽然又听乔琰问道:“长公主那边你得到准许了吧?可别是拿着我的许可去给人施压去了。”
“那哪儿能!”伏寿理直气壮地回道:“母亲说了,要让我向昭姬姐姐学习,方对得起我们来并州的一趟。”
乔琰顺势问道:“长公主如今在做些什么?”
“我悄悄跟你说,你莫要告诉旁人知道。”伏寿凑到她近前小声说道,“母亲和几位公主姐姐,还有她们带来的宫女,刚来并州的前几日都说,在此地也不知道该当做甚,若是只在此地求个庇护,总难免坐吃山空的。”
汉室的公主还多有几分风骨。
也或许是因为做皇帝的不靠谱,做女儿的也只能让自己尽量支撑起来。
更因为先前的洛阳南宫之变和随后的董卓乱政,让她们已越发明白,自己的公主身份说白了也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汉室两分的局面下。
“母亲便在想她们擅长什么——种地肯定是不行的,我这种过芥菜的,都比她们会种地呢。”
她这句吐槽让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
“阿姊别笑,事实如此嘛,不过母亲在衣衫的搭配和宫廷护养肤质的秘方上都还有些研究,虽然吃饱饭是要务,但我们在晋阳中走动注意过,那些首饰铺子的销量还是可观的。”伏寿说道:“所以她们打算先盘个铺子试试。阿姊,能少收点税吗?”
事业起步不容易呀。
乔琰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道:“那就用你的劳工来抵税吧。”
“……?”伏寿总觉得自己好像签了什么奇怪的卖身契,可还没等她对此提出抗议,她就已经被乔琰给送出了门去。
想了想她目前应该不算劳工,而应当叫做进学更加合适,伏寿又打消了这种疑惑,抱着简陋版本的活页本往地形勘探的队伍报道去了,却没能见到在合上门扇之后乔琰脸上露出的满意笑容。
她自然是乐意看到这些汉宫公主也能找到一份活计来做的,而不是一面享受于乐平所带来的安定环境,一面也成为了她的某个限制因素。
并州境内自收拢黑山贼开始,便传达出的女子无不可为的观念,在这接纳从洛阳前来并州的迎接队伍风貌中也有着诸多表现。
如今看来,这种自上而下的传达,已有了些令人喜闻乐见的效果。
那些汉室公主都不必乔琰操心了,更何况是马伦。
提出乾象历的刘元卓比之马伦更早来到并州,也早已在乔琰的吩咐下,有专人为其打造起了继续观测天文、推演历法的场所。
刘元卓对于那水泥打造的储存机密数据的库房颇为满意,等到马伦和那些精于演算的助手抵达后,当即展开了工作。
对她们来说唯独有些遗憾的就是,洛阳的灵台对于地动仪这样的工具有着天然的优势,可如今换了个地方,哪怕是重新起了个中空的地台用于摆放测试,能否起到原本的效果,还需要再做出一番调整。
这个被乔琰命名为天文历法台的地方,除却提供了金属材料重新打造的浑天仪外,还多出了一架放大版本的望远镜。
而这几乎已经是东海麋氏所能找到的水晶矿产中,能打磨出的极致尺寸了。
至于具体的观测结果如何,透镜又是否要做出调整,那是刘元卓和马伦这种专业人士该做的事情,总之乔琰能做的也只是给出这些支持了,反正工匠就在附近,让他们协商去吧。
这还真不是什么无用之事。
环绕天文术算所发展出的数学与机械,对于并州境内的生产力推动迟早能起到作用。
乔琰更是对如今还未正式出师的马钧寄予厚望,只因这位在军事攻城器械上的发明,也着实堪称一绝。
而进一步完善的天文历法,为的是指导农事生产的精准性,也正是在这种社会形态之下必须推进演化的东西。
她琢磨着等到马钧的发明产出增多,她便将天文历法台改名为科学院,听起来还更像是被归并入乐平书院中的一部分,以达成乐平这学术与进修环境的建设。
马伦对她提前提出的改名计划没什么意见,对她来说,从洛阳搬迁到并州,顶多就是换了研究的场地而已,周围的人还是那么些个人。
当然,对毕岚和任鸿来说,这简直是此前完全无法想象的生活。
以毕岚为例,他不必思考今日要如何与同僚相处,要拿出何种奇技淫巧之物来讨得陛下欢心,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谁让乔琰给他做出的指派是,他觉得做什么能让他青史留名,那他就去做好了。
而任鸿此时由马伦带着,从原本的识文断字,阅读书籍的状态转入这等研究的新领域,在一开始的时候还真有那么点茫然无措。
好在她一惯胆大心细,在上手了一个月后,也渐渐进入了状态。
她心中暗想,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对得起君侯给她赐予的那个“鸿”字,更有了埋头苦干的想法。
不过说来,她们推算的是星轨四时,那鸿雁也是飞于空中,倒也应景得很。
只可惜这座未来的科学院也建在乐平,她没法去跟乔琰问问,彼时君侯赐名的时候是否也有这个想法。
乔琰也暂时没打算催这边的进度。
她能捡漏一样地将整个太史令机构都给几乎搬迁了过来,半点没给东面西面的两位皇帝留,已经是相当撞大运的事情了,可不能指望她们在一两年内就拿出什么惊人成果。
比起这些,先抵达到她面前的,当然还是凉州那头的消息。
傅干在前去送信的一个月后终于折返回到了并州,也站在了乔琰的面前。
这一月之内在凉州境内的奔波让他看起来显得极其疲累,面上更是好一番风尘仆仆之色,可在他自傅燮死后越发显得冷漠的神情里,却不难看到一抹破冰的锐气。
“皇甫将军如何说?”乔琰示意他落座再说。
傅干缓过了一口气来,这才回道:“我送信抵达皇甫将军军营的时候,董卓加封马腾与韩遂为将军的敕令也到了凉州,连带着还有征调皇甫将军入京的旨意。所幸君侯的信件先到,皇甫将军没有当即同意,只推说要督辖马腾韩遂二人的动向,又让皇甫坚寿入京回复。董卓此时不敢妄动,皇甫坚寿又与其有旧,暂且没找将军的麻烦。”
“倒是马腾韩遂那头有些麻烦。董卓的旨意刚到凉州的时候,这两人还因为前将军和左将军哪个更大,很是吵闹了一番,这两人之间本也有些矛盾,韩遂又有吞并边章和北宫伯玉部众的前科,会翻脸不足为奇。”
“但他们显然还知道,他们合则可与大汉王师一战,分便只能被各个击破。皇甫将军尝试着屯兵往汉阳方向移动,刚做出了点征兆,那两方就立刻握手言和,还广而告之了。”
“所以皇甫将军让我来传信,方今之时,也只能看与君侯合并一处的情况了,在此之前,他不会轻举妄动,也绝不会给那二人先行将他攻破的机会。”
傅干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书信,朝着乔琰的方向递了过来。
这便是皇甫嵩给乔琰的回信了。
他戎马半生,向来雷厉风行,在这信上也仅有寥寥数字而已。
【五年匆匆,期与君并肩为战。】
142. 142(一更) 双方使者
这一句匆匆五年,期与同战,已经足够阐明皇甫嵩的立场了。
而与之同战的并不只是乔琰,还有卢植朱儁等人,的确让人不免想到光和七年的景象。
也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才让这个习惯于听从皇命、只在战场上有所变通的忠臣选择了再等上一等,走一条救驾之路。
乔琰看着眼前的几个字,只觉能隐约窥见皇甫嵩在落笔写下这几个字时候的决断思量。
这是大汉仅剩不多的忠臣啊……
她心中不由为对方叹了口气。
可想到皇甫嵩或许并不会有与她兵戎相见的一天,哪怕终有这一日,也必然已经看到,只有在她这里,这些乱世之中的子民才能得到最安定的生活,她便又将这点唏嘘之情给压制了下去。
她收拾好了心情重新朝着傅干看去,说道:“你先休整几日,进攻凉州的计划里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做,若还是现在这个样子来见我,我便将此事交给别人了。”
傅干目光一亮。
乔琰没有问及他此番去给皇甫嵩送信,这位傅燮的老上司见到了他是何想法,也没有问他,这一趟见到马腾韩遂在危机之中快速联合又是个什么想法,只是说还有在此战中对他委以重任的地方,让傅干不由心中熨帖。
他连忙拱手再拜,“我这便去休整,两日之后我必然收拾妥当来见君侯。”
乔琰说要给他个新任务,也真不算是对他瞎说。
两日后她带着傅干一道接见了南匈奴单于羌渠的次子呼厨泉。
若是按照原本的历史发展,羌渠长子于夫罗于兴平二年,也就是六年之后战死,呼厨泉继承南匈奴单于之位,同时将于夫罗之子刘豹封为左贤王。
刘豹之子刘渊,正是汉赵政权的建立者,后以“兄亡弟绍”之名追尊蜀汉后主刘禅,以博取更多中原的支持与民众的投奔。
比起刘豹与刘渊这对行动力极强,且真有枭雄之资的父子,呼厨泉这个做叔叔做从祖的就未免过于没存在感了点,唯一值得提一提的大概就是他对东汉反复降服又背叛,最后在被打了满头包之后归降于曹操。
只不过他如今还未曾接手单于的位置,又大约是因为乔琰威慑南匈奴,劫掠鲜卑各部,完全将令人为之震慑的形象给树立在了南匈奴部众的心中,在他被喊来此地的时候,分明是一口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
乔琰一边翻阅着手中的奏报,一边状似闲谈地朝着他问道:“公达和奉孝应当已经将你该做的事情告知于你了?”
让南匈奴部众中的一部分往洛水泥水以及子午岭中定居,并不会引起董卓的怀疑。
那南匈奴定居的城市何以名为美稷城,正是因为在南投归降于大汉后,他们便也开始从事了一部分耕作的工作。
游牧之余,他们也会种地的。
呼厨泉回道:“都告知清楚了。”
能从美稷城独立出来,替这位并州牧耕作于并州凉州的边界上,对呼厨泉来说绝对是一件此前绝没想到过的事。
可他也陡然意识到,这显然是在兄长必然继承父亲的单于之位后,他可以给自己谋求出一条发展之路的大好机会。
他此时心中倒还不敢有什么联结羌人反叛并州的想法,以免自己步了那左谷蠡王的后尘,被乔侯奖励个什么不能弄丢的酒杯。
只是想着——能自己独立出来生存总是更好的!
“庆阳以南,引子午岭上流水浇灌的土地,是我希望你们最善加利用的一片,”乔琰继续说道,“我已让并州境内的老农前往勘探了,等你率众抵达后先按照他们规划的区域开垦,今冬将第一批冬小麦种下去,在此期间的一应用具,我都会让人供给给你。”
呼厨泉刚想说,他可能未必有这看懂的本事,就见乔琰指了指身边的傅干说道:“我将他作为你的军师,你若有不懂之处便问询于他,此外,他乃是北地郡人,若是你们与北地羌人发生了摩擦,按照彦材的指令行动。”
若说到正儿八经的军师,以傅干的水平显然是还不够格的,但总归呼厨泉也只是她派出开启军屯的前哨而已,有傅干带人从中监管也就够了。
在呼厨泉离开后,乔琰又与他交代了一番多回上郡征求荀攸的意见,同时保护好自己的安全,这才示意他退下行事。
算起来,对南匈奴已经开始起用,那距离能让鲜卑人到雁门来挖煤,大概也不会太远了。
不过且先不急吧。
彻底敲定以南匈奴屯子午岭计划后,已经进入了八月。
在并州境内的一切相关事宜都得往后靠,接下来的最大重心还是在秋收上。
就连吕布张辽等人都被她先调回了州府,将督辖白道川和雁门等地农事与军屯田的相关细节再行明确。
只是让她未曾想到的是,这些人还没送走,另有一个意外的访客抵达了并州。
“董卓派遣人来了。”戏志才从门外进来,说到这里都觉得有些好笑。
荀攸给乔琰定下的谋划,便是以那些南匈奴众屯田于子午岭下,横跨于并州与凉州之间,在此期间,从身在长安的董卓这里尝试盘剥出些好处来,起码要是一个压的住马腾韩遂那前将军左将军的名头。
并州牧显然不能名正言顺地进攻凉州,乔琰也不能开这个进攻的先河,乐平侯这个县侯的位置也不能做出这件事。
按照荀攸与戏志才等人商量的结果,乔琰起码要再给刘协上一张阐明为臣之心意的奏表,才能开始谋划此事。
可她还未及行动,只是让呼厨泉领人抵达子午岭上,董卓就已经先有动作了。
乔琰搁下了手中的笔,问道:“来人看来是个老朋友?”
否则戏志才何必有这等表现。
他忍着笑回道:“不错,是一位老朋友,给君侯送赤兔马的那位。”——
要乔琰看来,李肃也着实是挺坚强的。
上次送赤兔马邀约一见,反而让牛辅与郭汜直接冲进了她早有准备的营地之中,这位使者居然还能被董卓委以重任,作为此番出行于并州的使者,也实属不易。
虽然这送赤兔马的想法不是他提出来的,可实际操作的事情总归是他干的,若是碰上个多疑一些的,难保要怀疑怀疑,是不是他在送信期间表现出了什么让人发觉漏洞的迹象。
这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董卓是经历了逃离洛阳后无人可用,还是他终于回到了凉州军阀的做派,可以对下属不计前嫌。
总之最终,站在乔琰面前的便是这李肃了。
他看向乔琰的目光实在不免有就几分复杂。
当日送马之时,董卓麾下之人虽然因为河东世家对乔琰所表现出的翘首相迎,将其视为劲敌,却也未曾觉得,董卓戎马征战三十年,居然会栽在了这位并州牧的手里。
如若说上一次他来拜见对方的时候乃是为了行诈之计,那么这一次……
从董相国将这个任务交托给他的时候,所表现出的样子便是真要尝试拉拢于她了。
谁让八关迎接了三路交战后,孟津关与小平津关的牛辅、徐荣一死一降,旋门关的胡轸连带着猛将华雄一并身亡,太谷关的守将董越死于孙坚之手,被征调回洛阳的郭汜也因为被孙坚入城的骑兵冲断队伍,正对上了这位虎将,未能保住性命。
董旻这位董卓胞弟彼时把守于洛阳南郭,没能留下性命,张济的从子张绣落到了乔琰的手里。
这导致了董卓的手下只剩下了四员大将——
段煨、张济、樊稠、李傕。
在董卓败退后,张济护持其逃亡,李傕从伊阙关撤离,樊稠从轘辕关撤离,勉强还算是拼出了一支能够威慑关中平原的队伍,可在董卓重新募集到足够的兵将之前,他的处境依然很危险。
哪怕卢植、黄琬、王允等人不远千里从洛阳赶赴长安,为了维护先帝遗诏留下的王命正统,确实是让董卓稍稍安心了几分。
又哪怕马腾、韩遂接下了他的敕封诏令,也让他确定自己确实还有外援可以依托。
都改变不了董卓此时四处树敌的本质。
他只能先尽可能地做出一些改善局面的举动。
正如乔琰与荀攸说的那样,段煨依照于董卓的命令屯田于华阴,同时扼守洛川河口,张济屯兵高陵,樊稠与李傕一人戍守长安,一人驻扎于郿县,以防西凉叛军一面应允于他给出的封赏和同盟约定,一面又想着——
董卓能做出这等劫持天子发号施令的举动,他们二人为何不可。
要知道韩遂的这个“遂”字还是因为他被凉州官府通缉,悬首以购,这才修改出的名字。
他原本的名字应当叫做韩约。
若是能通过奉迎天子来达成他们洗脱污名的目的,以韩遂马腾二人的胆量,是绝对做得出来的。
此时的董卓倒是还没在眼下这等危机重重的时候,做出要在郿坞修建自己的安乐窝颐养天年的决定,而是令李傕在郿县修筑营防,以备应战之需。
这几面的防守都准备妥当后,董卓也理所当然地收到了另外那一面朝廷的消息。
四世三公的袁氏一族,作为领袖的上一辈尽数过世与罹难、大公子袁基身体欠佳不得不退下来后,袁绍却因扶持天子之功领青州牧一职,不过人不在青州,而是就近居于邺城,看护于天子左右。随后袁术领车骑将军位,督战于扬州平乱。
要说袁绍和袁术,也不是不觊觎那外戚能担任的大将军一位,可这些都得等到袁氏女嫁给刘辩作为皇后,才可称得上是名正言顺。又有杨彪、伏完等大臣随同一道迁于邺城,他们若是不想失去这些大臣的支持,也就不能贸然给自己顶上三公的名头。
但这对董卓来说已是十足的挑衅了!
能将昔日的汝南袁氏压在下头,甚至几乎将其灭族,正是董卓此人入主洛阳把持朝政之后,最觉自鸣得意之事。
偏偏这些人将刘辩救走,做出了分去天下半数权柄的行为,又凭借着这份功劳平步青云,如同在他的脸上狠狠甩了个巴掌。
随后的一条条消息经由快马飞报传到了董卓的耳中。
比如说那杀害了他胞弟董旻的孙坚,在长沙太守之外又被朝廷敕封为破虏将军,领平定荆州宗贼之职,若按师出有名来论,他可算是与荆州刺史刘景升打个擂台了。
那部将斩杀了他麾下胡轸的曹操,为那东面朝廷拜为东郡太守,领安汉将军之职,将洛阳之中万户之名引入东郡安居,名望日盛。
那……
别提了,董卓看了就来气。
还有被他褫夺了三公位置的杨彪,明明是因为他网开一面的缘故,这才被加以光禄大夫,保全了性命,却在此时重新得到了太尉的职务!
他权衡一番后做出了决定。
以大汉天子刘协的名义下达了三道诏书。
一道是加封荆州刺史刘表为荆州牧,以州牧之权柄,同掌荆州军事与政务。
若是刘表接下了这个委任,也就代表着他是站在了董卓的这一方,自然要替他解决孙坚的麻烦。
董卓琢磨着,若是他自己的地盘里有孙坚这等刺头,他必定想尽办法将其给拔去,如今他将除“贼”的名头都递到了刘表的手里了,他应当没有那么不识时务才对。
第二道诏书是将益州牧刘焉作为人质留在了洛阳,也随着董卓携刘协逃往长安被带走的长子,送还回了益州,同时加封其为大司马。
按照董卓的说法就是,他先前在洛阳的时候,给了幽州牧刘虞大司马的委任,谁知道此人在伪帝新立的时候,明明该当出于先帝对他给予托孤之臣名号的缘故,对这邺城伪帝做出斥责之举,却偏偏因为对方距离自己更近而选择了臣服。
所以现在董卓将这个大司马的位置交给刘焉,希望他起到汉室宗亲的表率。
益州这等与外界隔绝的天府之地,连唯一有可能让刘焉投鼠忌器的人质都被送还了回去,又哪里还有可能对董卓有太多的尊敬。
可董卓要的也不是刘焉对他的尊敬。
反正长安进攻益州不容易,益州要想打出来也难,大家彼此之前井水不犯河水,你承认承认我的正统地位就行了,如此一来,大汉十三州中,起码能多一个奉刘协为天子的。
这两道诏书,董卓给得都还算痛快,唯独这第三道他迟疑了许久。
然而皇甫嵩拒不还朝,另一方朝廷麾下堪称人才济济给了他莫大的压力,乔琰又似乎还需三两年才能彻底安定下并州的局面——
这意图讨贼救驾、还是他此番西逃罪魁祸首的并州牧,还是得拉拢!
将他视为贼的同时,起码也是将刘协视为帝,那刘协名义给出的委任她到底接不接呢?
李肃忍着被此时堂上一堆人看着,当做贼寇一般防御的紧张情绪,展开了圣旨。
在这等两方朝廷互相称呼对方为伪汉的局面下,乔琰保持着端坐于上首的姿态听他要宣读些什么,而不是正儿八经地接旨,李肃也拿她没有办法。
他也更不会忘了自己目前还处在并州的土地上,这些当日能将相国逼迫逃亡的悍将,平日里交战的可都是那些匈奴鲜卑人,若是要将他给解决了,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虽然他并不知道的是,吕布盯着他,可不是在帮乔琰一起撑一撑气势的,而是在想这位使者是不是还能再拿出一匹和赤兔同档次的好马。
若是让李肃知道,吕布此时在想些什么,非得哽个半死。
但宣读这份圣旨已经够让他觉得憋屈了。
相国为何会敕封给对方一个这样的名号!这岂不是助长了对方的嚣张之势!
“应天顺时,受兹受命”
“光熹元年八月十三日……制诏并州牧乔琰。”
“念汝幼挺人英,夙标时望,以功诏爵,以德命官,效款晋中,韬光边陲,以使皇华远迈,燕然振旅,特加汝为骠骑将军……”
李肃还没念完呢,外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喊道:“君侯,有邺城使者到访!”
143. 143(二更+加更) 坐山观斗……
李肃的声音停在了未曾说出口的“敬之哉”三个字。
邺城来客,除了那伪立汉帝的使臣绝无可能会有旁人!
李肃有一瞬几乎要以为,这是乔琰为了表示对他这位董卓来使的打压,这才让人伪装出的戏码。
却发觉她连听着他宣读出的册封骠骑将军都兴致缺缺的神情,在听到邺城来使后也不免表现出了几分讶然。
不过乔琰惊讶的可不是邺城会有人前来。
董卓这位逆境英雄顺境狗熊的存在,都能在于长安站稳脚跟后快速做出四方拉拢的举动,以稳固他手中刘协的正统地位。
拥立刘辩上位的各位大臣,在没有太后、没有玉玺、没有先帝遗旨的三无情况下,更要做出这样的举动。
乔琰曾经当街骂袁本初“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又如何?
需要这位并州牧支援军粮的情况下,她也并未有所迟疑地拿了出来。
在袁绍还没反应过来那个数麦子的离谱算法,又并未将这个附加筹码说给手下人知道的时候,表现出来的确实是这个样子。
她曾经当庭痛斥袁公路拥立新君实与董卓无异又如何?
若真把袁术和董卓放一起,起码乔琰起兵征讨的还是后者。
这就不妨来谈一谈了。
总归这位并州牧如今正在积极备战于征讨西凉,从凉州借道讨伐长安,而不是直接从并州出兵邺城,声讨刘辩即位的正统性。
若是让她和董卓之间互相攻伐的情形再激烈一些,可难保会不会让刘协成为其中的牺牲品。
在先帝的两位皇子只剩下了一位的情况下,刘辩是否是正统,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这便是在邺城几日前的朝堂上的争议到了最后,所得出的结论。
当然他们还不至于当着天子的面说什么,只有你那兄弟死了你才算是正统,而是委婉地表达了一番对于乔并州除贼的期许,为此他们商讨一番,决定给出个将军位,来以示对其武德充沛的嘉奖。
或者说是拉拢。
至于要给出什么位置倒也不难想。
袁术因走南线进攻洛阳,第二路攻入洛阳,有救驾扶立之功,可封为车骑将军,乔琰领兵破城在先,所消耗的几乎都是董卓最为精锐的部队,合该位次在袁术之上。
这话是杨彪说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端正得很,谁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有没有在给他如今在并州牧手下做事的儿子谋取福利。
而若是按照他的说法,自西汉之初便定下来的将军等级制度里,车骑将军之上只有骠骑将军与大将军两个位置。
但大将军的位置是不可能给乔琰的,否则她便有了调动天下兵马的权限,谁知道她会不会来上一出奇兵奔袭邺都。
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
骠骑将军。
许攸正是携带着这封册封骠骑将军的圣旨前来的并州。
不过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乔琰将这“邺城来客”请来了堂上,便听到了这两人的自报家门。
许攸不必多说,乔琰与他是见过的。
在董卓把持了朝政之后,作为何进大将军府幕僚的许攸,果断地外逃出了洛阳,又在刘辩在袁氏的安排定都于邺城后,前去投奔了袁绍,恰好与乔琰错开了。
可五年多前的鼎中观策论,许攸也同样在场。
彼时他和陈琳一样觉得乔琰在骂人的本事上稍微差了些,却也对她如此年纪就能有此等政治觉悟而给出了极高的评价,可今天再看,她这以言贬人的本事是没长进多少,凭借着自身战绩居高临下地打击人,却是一日胜过一日。
更让许攸觉得有种微妙时间错落感的,是当年他与许劭、陈琳、王谦等人,还能以长辈的身份对乔琰给出个品评声名之言,如今却只能勉强说一句他们彼时慧眼识英,更要在此时的拜访中接受乔琰从上首投来的打量。
还是一旁的同行之人朝着乔琰行礼开口,这才打断了他的思量。“魏郡审配见过乔侯。”
审配……
乔琰心中思忖了一番对方的来路,回道:“许子远与审正南到来,可算是让此地蓬荜生辉了。”
她话中说是说的什么称赞之言,可若是要审配和许攸辨认一番她话中的语气,其中却未必有多少恭维的真心。
但此时他们谁都无法指摘对方薄待名士,谁让早在两个月之前,乔琰就已经将自己的立场说得很明白了。
先帝将匡扶汉室,清君侧的任务交托给了她,在她手握先帝遗旨的情况下,她确实是可以批判刘辩得位不正的。
那么他们这些隶属于东汉朝廷的官员,也就是她眼中的伪臣。
不过反正也没被直接赶出去,总还是能谈谈的。
许攸的目光又不免在李肃手中特征鲜明的圣旨上一扫而过,意识到自己可能选择了个极其特别的时候抵达并州。
此人必然是董卓的使者!
这越发让他作为出使之人,心中多了几分紧迫感。
他便也没管乔琰话中潜藏的几分阴阳怪气,回道:“乔侯战功卓著,名闻天下,若这并州州府承飞凤之望,都要被称为蓬荜,只怕这天下间也就只有天子居所能被称为明堂了。”
乔琰闻言眉峰微挑,“这可不像是你许子远能说得出来的话。先生素来以针砭时弊、言辞辛辣见长,何必要说这等自己说来都不顺口的话,岂不是平白郁气,自找不痛快。”
“乔侯此言差异,”许攸朝着她回道,“时移世易,人为之折,若能正视其心,倒也未必就是虚妄违心之言。”
“那么,子远先生有何话教我?”
许攸朝着她拱了拱手,“敢问乔侯,方今之时,天灾民祸频频,而今西面有一主,身边有虎狼环伺,东面有一主,可遍揽贤臣、广开言路,民何所往?”
乔琰笑了笑,“何处赋税更低,何处可活命,民往何处。子远先生,方今邺城粮价几何?”
许攸卡壳了一瞬。
他想用刘辩身边贤臣云集,更合乎为君之相,而那董卓不过虎狼之人,就算有卢植等人前去护驾,也不过是将刘协圈在自己的地盘里,来试图说服乔琰——
民众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让她去将刘协给救出来。
在此之前,环绕刘辩这位君主所形成的大汉朝廷必然已经稳固,且成为了民众所认可的朝廷,那么届时再将刘协给营救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岂不是要经历一番二王之斗,才能让天下重新平定下来。
对天下的百姓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好事,既然如此,还不如早早地就将刘辩尊奉为新主。
然而乔琰给出的回答却是个反问,问说如今邺城的粮价。
她说董卓是逆境英雄实在是没说错。
他在逃至长安后一改先前在洛阳时候的暴戾作风,在以段煨于华阴屯田之余,对长安民众并未征收过多的税赋。
这或许是因为他手下的凉州兵卒被削减了不少,相对来说比之前要易于管控,也或许是因为卢植黄琬等人对他提出了劝诫,在失去了李儒这位军师后,董卓不得不相信于这些大汉忠臣的建议。
但结果显而易见。
长安本就是西汉的都城,无论是人口可容纳的数量还是关中平原的种植条件,都有着天生的优势,在董卓收敛狼性,未曾横征暴敛的情况下,长安的粮价还算稳定。
可邺城不同。
此地从冀州大县忽然荣升为国都,达官显贵的数量骤然上升了一个层次,已让这座城市进入超限负载的状态,必须尽快进行城市的扩建和向外的疏导。
偏偏这些达官显贵刚经历了洛阳之变,对囤货的冲动远胜过从前,难免将邺城内的粮食一抢而空。
而为了充塞国库,以及填充袁绍麾下军队的军粮,他们又朝着周边征发了一批。
并州与邺城之间可通过太行八陉之中的滏口陉相连,乔琰要想知道邺城的动静,可要比探听董卓在长安的所作所为还要容易得多。
她也清楚地知道,在这种多方面造成的压力之下,哪怕已经接近于丰收时节,邺城的粮价依然居高不下。
要不是如今的粮食有价无市,乔琰都想拿并州的粮食去发一笔横财。
见许攸沉默,乔琰冷声说道:“我不必许子远先生教我什么大道理,也莫要拿什么国有二主不利民生之类的话来说服我,你若有什么旨意尽管宣读出来便是,听与不听,我自然会做个盘算。”
许攸觉得自己打从在士林之中闯荡出了些名声以来,还没有见到过这般荒诞的画面。
拿着圣旨宣旨的那个反而成了理亏之人,听圣旨的却安然端坐,简直像是个在看戏的观众。
可若是他曾经见到过鲍鸿是如何将先帝遗旨交给乔琰的话,大约就不会这么想了。
但如今形势比人强,他也只能将这封册封的诏书给宣读了出来。
要乔琰看来,这封诏书倒是对得起邺城那头的饱学之士更多的特点,其中连篇累牍的褒奖之词譬如“名门贻祉,华宗诞秀,聚壤为阵,裂帛成旗”,接连说了三四行,无外乎便是想从乔琰身上找到与他们之间的共同话题,让她看看清楚到底哪一方阵营才是她应当站定的。
而后便是那句最为要紧的话,“特加汝为骠骑将军”。
这句一出,李肃差点没惊得跳起来。
早在看到邺城这边来人是许攸和审配的时候,他就觉得他作为董相国这边的宣旨代表,和那两位完全不在一个水准线上。
审配刚烈,许攸擅辩,若是让他与那两位打擂台,他是完全没有胜算可言的。
唯独可以跟乔琰稍微拉近一点关系的,也只有一句而已,他是个并州人。
听到乔琰先对着许攸做出了一番嘲讽驳斥,李肃心中不觉窃喜,又觉得以许攸这般口吻,只怕邺城那边的人还觉得可以依靠于大义之名,将乔琰给拉拢在麾下。
若他们真如此做了的话,还能再将乔琰给激怒一些,正好给他们这头商谈的机会。
却不料这些世家子弟竟也算是能屈能伸,虽然拿道德绑架说了一轮,该给出的名头却是一点没少。
这就……很尴尬了。
几乎前后脚抵达的使者,前者因为归属于董卓,后者因为归属的政权问题,都无法从乔琰这里得到绝对的认可,现在又拿出了一模一样的名号。
也不知道是应该说经过了洛阳之战后,这两方人都得正视并州的实力,还是应该说,幸好她给自己的气运又往上点了点,让这伴随着实力而来的锦上添花之事,充满了一番戏剧性。
乔琰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看二位应当先交换一下旨意,比较出个高下,再来同我商谈。”
她话说到此,并未再行多言,便已拂袖起身离去。
反正她有足够的立场可以两方都不听,那就让他们待着好了。
眼见乔琰离开,许攸连忙从李肃这里借阅了圣旨,见到最末所写的骠骑将军四字,当即意识到了为何她会有这等反应。
糟糕!他们还是低估了董卓在此时做出的反省和补救行动!
他与审配对视了一眼,审配当即意会,朝着乔琰的方向追了出去。
好在他们还有二手准备,此番往并州一行,审配不是以宣读圣旨的名义而来的,而是打替袁氏大公子来感谢乔琰的旗号来的。
“我听闻审正南在河北多有慷慨不可犯节之名,自袁本初奉天子于邺,即将正南先生委以重任,何故却是来替大公子送礼的?”乔琰漫不经心地回道,心中不免有几分郁闷。
袁绍此番派人前来可真会选人。
审配出身河北豪强,又对其主忠诚,固然多被人评价为“专而无谋”,但光从其守城的本领上都可看出他的军事本事倒也不小。也别管此人本事如何,他都不是会被身在并州的乔琰所策反的。
许攸就更不用说了,他与其说是效力于何进大将军府,还不如说是始终和袁绍保持着一番交情。更兼之此人虽有些聪明才智,却也贪而无治,显然也不是乔琰拉拢的对象。
审配闻言回道:“袁氏上下一体,袁青州为大公子还人情之礼,再合适不过。”
这也未尝不是在表达另一个意思,乔琰对袁基有恩,与袁绍有仇,但出于袁氏本为一体的想法,恩重于仇,所以乔琰大可不必因为和袁绍之间的小矛盾,而对邺城朝廷存有偏见。
见乔琰将礼物给收了下来,审配不由松了一口气。
却不料在第二日,他与许攸商量好了一番说辞,抵达州府之外的时候却听到了个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乔琰并不在州府之中。
程昱这位并州别驾板着个脸的时候还是很有几分威胁力的。
面对审配、许攸和李肃三人齐刷刷投来的目光,程昱坦然回道:“我并州境内正值丰收之时,君侯亲自往行四方巡视有何不妥?毕竟此番洛阳征战还多拿了五万石军粮出来。”
“……”许攸可以发誓,就按照他和审配二人,从滏口陉入并州,经由上党郡至于太原郡的一路所见,这并州境内的丰收盛况,让那位乔侯绝不可能缺这劳什子的五万石。
说这是对他们潜台词的拒绝还差不多!
可还没等另一头的李肃得意多久,又听程昱继续说道:“再者说来,秋收备粮正为征讨凉州与董贼所用,自然是要慎重些的。”
李肃的笑容立刻凝固在了脸上。
这两句话换了郭嘉或者戏志才来说,绝对没有让程昱说来有效果。
他替乔琰坐镇中央已久,话中自带一份颇显煞气的气场。
更让他所说的征伐之事仿佛无有商榷的余地……
除非加钱。
饶是李肃在离开长安前往并州之前,已从段煨的口中得知过,并州军若是想要进攻长安没有那么容易,也很难不在此时心中焦急。
不过算起来,乔琰让程昱说的,不全然是借口。
这一趟的丰收后,她确实是要再深入考虑考虑军粮之用。
并不只是食物库存的问题,还有军队作战期间军粮保存和携带的问题。
张牛角觉得自己都已经快在并州从房屋建造到农具生产,再到现在的军粮产业,混成个全能打工人了,这么一对比他就很羡慕被乔琰安排去训练流民兵卒的梁仲宁。
可在乔琰问起他负责部分的成果的时候,他又飞快回道:“君侯先前说想制作锅盔为军粮,这个最是简单。”
锅盔自然是简单的。
东汉末年的石磨加工工艺已经足够发达,甚至能被乔琰用来制作土法水泥,只是要磨小麦发面,制作锅盔为干粮不难。
不过早前的军粮大多不以这等墩饼的形式发放,而多是被称为“糗糒”的粟米与豆的混合物,便还得专门着人再对研究一二,以确认这锅盔的厚度和重量都很符合行军之中的需求。
见乔琰顺手抽出了一旁用于测试的弓箭,准备对着远处挂在墙上的锅盔做个测试,张牛角眼皮一跳,赶紧抢了过来:“不……不劳君侯费心,这个还是我来吧。”
开什么玩笑!
就他们这位并州牧拉三石弓的臂力和射箭的精准程度,若是让她来上了这么个测试,那还得了?
乔琰也没拒绝他的抢先举动,见他稍有些松垮地弯弓搭箭,正是要模拟战场上流矢的情况,并未开口令他多用些力道。
事实上在这年头的战场上,也确实不可能遇到的都是她这等水平的出箭,只要能起到一定的保护作用,尤其是对只能穿皮甲的士卒做出保护,也就足够了。
那支箭扎在了锅盔上却并未扎穿,乔琰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这依然厚实的锅盔,从张牛角这里问了问负重和变质时间,便走向了下一处。
第二种军粮毫无疑问正是肉脯。
以并州的牛羊数量已能做到在战备状态下准备足够的肉类。
烘干肉脯的手艺,早不需要她有何操心之处。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张牛角这家伙在半年里又圆润了不少,想来是在这很难避免于自产自销的环境里,改善伙食好得过了头。
见乔琰朝着他的脸上看过来,张牛角努力把脸上的肉用手压了两下,给乔琰领路道:“下一处,看下一处。”
这下一处所生产的乃是干酪。
乔琰凭借着印象之中干酪的制作方式,让张牛角带着人在七八月间将牛羊乳酪晾晒成皮,翻炒后又继续暴晒,而后揉搓成团,还真做成了古代军粮版本、可存放相当长时间的干酪。1
算起来那酥山还得算是制作干酪期间所带来的副产品。
因干酪的存放时间极久,她干脆让他们尽早完成生产,以土法存放起来,以备在需求之时调动。
这些干酪作为乳制品,对于这个时代的士卒来说,可不比肉类来得差,这也正是“军厨重羊酪,飨土旧风传”的说法。
除却人食用之外,干酪作为军粮携带更大的意义还在——
此物可以消除战马的饥渴感,对于在凉州境内的战马奔袭作战,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
乔琰对这些干酪备货有了数,便走进了下一处作坊。
此地稍有些特别,制作出的供给士卒携带的干粮并不是为了充饥所用的,而是翻炒后放入了纸袋之中的芝麻。
长期行军途中口含芝麻,正如给战马投喂干酪一般,可以极大限度地缓解饥渴感,更重要的是,此物占据的地方并不大。
锅盔、肉脯、干酪、芝麻袋、以及下一处作坊中生产的酱菜,这就是给每一位士卒所配发的基本食物。
张牛角这家伙偷偷给自己养得结实了几分,美其名曰要为日后参战做好准备,在配备食物包的时候却没含糊。
因此时还不到行军的时候,存放时间最短的锅盔还未曾投入生产,但若是人手与材料充足,这条生产线可以快速地投入使用,完成最后的军粮装配。
空有兵力可打不赢这场对凉州的战事。
以段颎、皇甫规和张奂等人对凉州羌人的持久作战情况来看,她必须打出起码一场足够有威慑力的战役,才能在一段时间内免于后患。
那么任何一点细枝末节的失误都不能有!
在巡视完了这些食物加工作坊、又往边关军营和战马驯养地走了一趟,她又往已是第二年丰收的白道川军屯走了一遭,确保任何一处都正处在欣欣向荣的状态,她这才施施然地返回了州府。
不太意外的是,李肃、许攸和审配都已经离开了并州。
在她并不急于接受任何一方开出封赏的情况下,他们反而才是更加着急的一方。
所以很显然,这个离开的情况并不意味着放弃。
“若是按照两方都给出的骠骑将军位置,君侯其实已经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状态,为何还要促使他们加码?”蔡昭姬近来因为宣传事业被乔琰从乐平调到了晋阳,此时也正在乔琰身边,便开口问道。
乔琰这会儿翻阅着各州郡传递上来的收成情况,和归入并州的他地民众初步完成的荒地开垦事业,很有一番数值陈列在前的满足感。
听到昭姬这么问,她回道:“因为接下了任何一方的旨意,看似显赫一时,实则都是在宣判立场。但我不接,不代表我不是。”
“这话怎么说?”
乔琰回道:“如你所说,封无可封,因为他们都不可能将大将军的位置给我,这对他们有百害而无一利。赏无可赏,因为他们除却奇珍异宝之外,并没有比我所拥有的并州产业更加富庶,而眼下这时节,奇珍异宝还不如一口饭的意义更大。”
“但在双方制衡的筹码面前,任何一方都不能轻易收回这道敕令,否则难免会让我倒向另一头。”
不能收回,那就只有……
蔡昭姬合掌一拍,笑道:“是啦,他们不能收回,哪怕知道君侯对此不屑一顾,甚至不会接下来,也不能收回!最合适的办法就是——直接对外尊称君侯为这个名号。”
果然也正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在八月底,长安的刘协发出了一封旨意,昭告并州牧乔琰为骠骑将军,统军事征讨之职。
几乎还要更早两日,邺城的刘辩同样遥尊乔琰为骠骑将军。
她到底是谁的骠骑将军,这显然没那么重要!
反正在这样的局面下,并没有让另外一方占到便宜就是了!
乔琰并未以骠骑将军可行使的开府之权,对麾下还未有正式官职的几人做出委任,但骠骑将军的名号既下,她对马腾韩遂就有了绝对的压制权限。
董卓不知道此举不妥吗?当然不是!
他只能赌乔琰不会这样快地展开这场对阵凉州之战。
“以一人之身,兼有两处朝廷的骠骑将军封赏,这可真是天下间的独一份。”身在兖州的曹操收到了这个消息都不免摇头感慨。
他本觉得自己在东郡所做之事已算是于民于军处处妥帖,甚至得到了同在东郡的陈宫前来投效。
算得上是在讨董之后,虽不处于中央,所得却不逊于中央的境况。
可与烨舒相比,却好像还是晚了一步。
发出此等感慨的,大约也并不只是曹操一人。
不过此刻,这被众多声音所讨论的对象,并未有什么被人在腹诽念叨的感觉,只是看完了所有账册后,悠闲地打开了她的系统界面。
事实上她的【锦囊妙计】功能一个月的冷却时间早就到了,可乔琰总觉得先前凑到了那两方使者到一起,稍微有点损耗运气,愣是又拖了半个月才将其重新打开。
希望别再出个离谱的小道消息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闭着眼睛点了下去。
等她张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
【您已获得首领情报-袁术】
【小道消息,路中悍鬼袁长水早年间非常喜欢点评名士,他对许攸的评价是:许子远凶淫之人,性行不纯;他对何颙的评价是:何伯求,凶德也,吾当杀之。】2
“……”
乔琰忍不住笑了出来。
也实在难怪出自四世三公之家,袁术在名士圈里居然是这么个风评。
他自己便是个横行无忌的路中悍鬼,怎么还能点评许攸“凶淫”,何颙“凶德”的?
社会,真是社会。
虽然这个锦囊妙计到底妙在哪里,她是真没看出来,但这东西若是当个每月一开的乐子,那是真有意思啊。
144. 144(一更) 麋竺送礼
光熹元年的八月在各地暂时偃旗息鼓,忙于丰收的气氛中度过。
九月初,麋竺又往并州来走了一趟。
也或许应该说,他抵达并州的时间是九月初,实际上动身出发的时间却是在八月下旬。
这也正是乔琰为东汉西汉朝廷同尊为骠骑将军的时候。
如若说讨伐董卓之中,各地州府势力已不敢再将她视为汉灵帝的一把利刃,在她成功从阻止刘辩登基又以檄文痛斥董卓,却还能从两方都得到足够的好处后,只能承认,这确实是个人实力。
胡虏内乱频频的并州,迎来的是一位能让并州名闻天下的主人。
之所以说是主人而不是州牧,乃是因为乔琰如今还没有明确归附于刘协或者是刘辩的任何一方。
这种尤其特殊的独立状态,不免让人为之心惊。
好在大约是因为她此前的种种行为还未曾超脱于汉臣的状态,故而并未有人以此为借口对她发起攻讦。
反倒是前几年提到乔琰这个名字,还有人以“乔公之孙”来表示对她的定位,这两年间,尤其是今年,已只剩下了并州牧骠骑将军乐平侯乔琰这种说法。
为此,麋竺没少庆幸,多亏他因为早先对鱼竿钓车的兴趣而选择亲自前来乐平一趟。
钓车的滑轮组设置充其量也只是机械学的应用发展,随后与乐平达成的以白水晶交易肥皂代理权限,也只能说是在这一段时间内维持住了两方之间的关系,但在乔琰更进一步之后,东海麋氏作为一支足够成功的豪商,却无论如何也得再拿出些诚意来下注。
哪怕如今东汉与西汉以中央的并兖豫荆州为分界,但大汉二分,权柄衰微之下必然生乱,被麋氏视为祖宗基业的徐州又是这样一块地形平坦的多战之地,只能给自己寻求一个在不得已状态下的退路。
且看看如今的徐州就知道麋竺为何要如此迫切了。
青徐黄巾复起,在汉灵帝病故之前便有先兆,如今刘辩定都于邺,袁绍领青州牧,青州黄巾慑于袁绍快速在冀州青州招募起来的人手,便朝着徐州方向扩散。
徐州刺史陶谦倒确实是个人物,他昔日也曾参与过征讨凉州的战役,这种经历赋予了他极富魄力的特质。
那荆州刺史刘表敢单骑入荆州,陶谦也敢起用亡命于东海的泰山臧霸和孙观,将徐州黄巾一战击破,让其残部继续流亡向了兖州地界。
可他用人太过大胆也让麋竺不免恐慌。
同样为陶谦所起用的笮融是个佛教信徒,因动乱初平的缘故,还在负责运输广陵、下邳和彭城的军粮,可其中广陵郡献上的大半都被笮融直接吞入了囊中,给了他在下邳修建佛寺,招揽佛教信徒的机会。
这看似是陶谦的另外一支人手,却让人只觉隐患重重。
而北面的青州牧袁绍看似是在就近之下的最优解,却在讨董期间未能表现出足以说服麋竺的雄主之资。
倒不如继续押注在乔琰的身上!
不过要讨好人也得从其所需下手。
并州缺粮吗?以麋竺看来只怕是不缺的。
在斗米千金的说法在大汉十三州内不乏一见的情况下,有粮的人就有钱。
若是直接拿钱,也显示不出他们的诚意来。
像是并州这种地方自然也不可能缺马。
在排除掉了钱粮马匹之物后,可供他们选择的范围就很少了。
麋竺与父亲商议后,决定送人。
当然,这个送人不是说要把他们麋氏的什么人给送出来,作为乔琰的所有物。而是特殊人才。
东海麋氏资产丰厚,按照汉末豪强的常规操作,其所豢养的门客也相当可观。
这些托庇于麋氏的门客中有些人是有特殊技艺傍身的,也同意换一个更加安定的地方去混口饭吃,作为麋氏向乔琰投诚的沟通桥梁。
此种送礼方式也确实是要比大车小车地装载货物更加合适。
这一路出行的队伍看起来也不过是小规模的经商,而不是在徐州有陶谦这位刺史的情况下,还远距离在对并州示好。
又因乔琰在麋竺这里所表现出的重视技艺形象,和她将洛阳太史令给搬迁到了乐平等等操作,让麋竺在选人的时候也有了一定的倾向性。
他得多选些技术性人才——
在听闻麋竺到访的时候,乔琰正在看着另外一份信报。
骠骑将军位置对征讨西凉的合法性还未曾体现出多少,其所带来的连锁反应却已不只是麋氏的诚意了。
往更近一点的地方说,就是河东。
在董卓携刘协外逃于长安后,对河东郡的控制直接削弱了一个力度,河东太守王邑上任不到半年,根本无法阻止河东世家将河东境内的盐湖划归到乔琰的掌控之下,顺着汾水河谷运送到并州境内。
在卫觊的牵头带领下,这些盐美其名曰乃是为了制作军粮肉脯,为随后的进攻凉州做好准备。
总归是有了个在明面上糊弄得过去的理由。
在两方朝廷目前还在争取乔琰支持的情况下,他们显然不会对这个举动做出什么批判。
这种不表态却也不拒绝的操作是有底线的,不过起码到目前为止她还可以从中受利。
也等同于并州的范围随着这个操作被稍稍扩张出了一些。
麋竺踏入州府会客厅堂之际,便发觉乔琰的心情大约还不错,这也让他觉得自己可能是选了个前来的好时候。
一个聪明的商人不会上来就开口说出自己寻求托庇的目的,故而他只是开口说道:“东海麋氏向君侯贺喜。”
“大汉未定,胡虏也动乱不止,何喜之有?”乔琰抬眸朝着他看来,问道。
麋竺坐定后回道:“君侯有段纪明之威,霍骠骑遗风,积粮二年,兵出陇西,直抵金城,必能将叛军一扫而空,这一贺贺的是君侯得骠骑之名,二贺并州秋收硕果,三便提前预祝君侯旗开得胜。”
见乔琰面色未改,依然是一派稳重之态,麋竺心中不免对这位州牧的喜怒不形于色更多几分认知,也更加坚定了将麋氏退路选在并州的想法。
“麋竺虽为商人,却也有报国救难之心,此番从门客中遴选出了些许人手,不知能否为君侯派上用场。”
麋竺将一叠名单交到了一旁的侍从手中,令其送到了乔琰的面前。
见乔琰随手翻看了起来,他便从旁解释道:“这前几位乃是制作锁子甲的好手。他们祖辈有从事过光武近卫甲胄的制作,所做出的成品比起寻常的锁子甲更为结实,防卫严密。”
“居中的几位乃是麋氏门客中擅于奇巧的木工门客,其中有一位极擅于山地推车的制造,不过此人总喜欢弄出些奇怪的想法,近来又想在鹿车上加帆,还希望君侯多担待些。”
“最后的一批乃是早年间麋氏在行商期间经张掖所带回来的丁零人,经历过了几代与汉人的通婚后,已看不出太多丁零部族做派,唯独还保留下来了几项技艺,其中一项就是修马蹄。乔侯既养骑兵,对马蹄的重视不必我来多提,不过这些张掖丁零人在马蹄看护和上油上确实有些本事。”
麋竺带来的三批人,可当真是一个比一个顶用。
他在投人所好上也算是做到极致了!
锁子甲不需多说。
并州这等边防要地的盔甲制作工艺,整体来说还是过关的,可谁也不会觉得,己方的安全性提升是什么没有必要的事情,尤其是对将领的安保。
真正的锁子甲制造工艺极其复杂,还需进行量体裁衣,所以先前被乔琰称为锁子甲的充其量也就是这种制甲工艺传入中原后的副产品。
但现在他们要对上的是凉州悍卒。
凉州兵尤其是羌人在对战之中搏命得很,她可不希望赵云吕布张辽徐晃等人,还没等到中原的战事上发挥出其作用,就已经消耗在边地战事上了。
麋竺送来的制甲师傅正好在冬日将更合身且更便于行动的锁子甲给制作出来。
第二项山地推车的意义更不用说。
哪怕是段颎这等灭杀凉州羌人的好手,都免不了和且冻羌、零陵羌等频繁发生小规模的山地作战。
自西汉晚期开始出现的鹿车的确是山地运输的好手。
至于在其上加上风帆推动的说法,如今看起来的确有些像是无稽之谈,简直像是随性地将沿海帆船之物套用到了推车之上,可在两百多年后的五世纪,还真出现了这样的加帆车,在千年后记载在欧洲的长诗之中。
这或许真可以在凉州之战前测试一番可行性。
至于那擅长保养马蹄,从事修剪上油工作的丁零人,也可以说是后世的铁勒人,或者说是回鹘人的其中一支。
他们做的可并不只是修修马蹄的用途。
如若乔琰未曾记错的话,在西方早在两百多年前就发明了马蹄铁,随着草原游牧民族的往来而传到了敦煌张掖之地。按照后来已经被称为甘州之地的传播说法,茫茫戈壁砂石太多,极伤马蹄,便以木涩四窍,缀于马蹄之上,从而得保障。
这些人有没有可能曾经见过这种古代版本的马蹄铁,也作为她尝试打蹄铁的专业人才呢?
早先乔琰没能彻底将并州笼于自己的统治之下,也还未曾组建出一支足够可怕的骑兵之前,她若是提出马蹄铁只有资敌一种结果,可如今若是有更完备的人才库存,更容易执行的铁艺制造,这就完全有可操作性了!
哪怕这些人并未从事过这样的工作,要从修剪马蹄转行过去,总还是容易的。
乔琰的目光一亮。
要不是麋竺坐在她的面前,她几乎想要直接拍案而起,以示对他所给出的礼物的惊喜。
天知道她之前都盘算着让那华佗弟子吴普从研究人转向研究马了!
145. 145(二更) 只欠东风
骑兵三宝,马鞍、马镫与马蹄铁。
并州有着天然的训练骑兵兵种的环境,若是在军粮配备充足、战将兵员精悍、作战方针正确的情况下,将这三者配备妥当,毫无疑问将要拥有压倒性的优势。
马镫的进一步改良,确保在上马下马期间不至于为其所绊,对并州来说并不难做到。
并州从州牧长官到部从都需要进行的骑马作战,尤其是其中还有相对年轻的,让乔琰将寻常马鞍往高桥马鞍发展,也并不需要经历什么波折,这本身也确实不是什么技术性的问题。
唯独这个马蹄铁,让她头疼得很。
这又不是画个弧形往马脚掌上钉这么简单的事情。
历史上的欧洲还出现过马蹄铁上的钉子脱落下来,造成了统帅跌坠下马,被手下误以为是中箭落地而后溃败的乌龙情况。
虽然马蹄铁钉在战马的角质层上,没什么痛感,可蹄铁的更换安装所需的工具,剪钉钳和马蹄铲之类的东西到底要形成何种样式,乔琰是一概不知,只能模糊说出点机制来,最好还是有术业专攻的人员进行制作。
并州境内战马确实多,偏偏从事相关护理工作的人员却少得可怜,充满了好一派野路子的既视感,这才不免让乔琰萌生出了让手下人转行的想法。
麋竺这送礼送得可算是到她的心坎上了!
东海麋氏能累积下这样庞大的家产,和他们这种极高的情商与眼力显然是分不开的。
乔琰起身说道:“带我去见见这些人吧,能遴选出这些人,子仲有心了。”
麋竺自然对此喜闻乐见。
乔琰甚至将州府马厩内的战马直接带了一匹出来,令麋竺带来的丁零人进行修剪。
在他们以工具铲掉战马因为长期奔袭而长出的多余“指甲”,又以蹄油对其进行护理的时候,麋竺听到乔琰以状似无意的口吻开口问道:“凉州多山石碎砾生于山道,听闻酒泉敦煌张掖等地,曾有以兽皮包裹骆驼四足的行为,可保其行路无虞,不知能否以木片或铁片钉于马蹄脚掌,以保其行路无伤?”
那正在修剪马蹄的丁零人停下了手中的活,朝着乔琰看了过来。虽然如麋竺所说,他们经过了三四代与中原汉人的通婚,这男人的五官里却还有那么几分胡人的特质。
不过他这一口汉话却已很是标准了,“在马蹄下头?您说的是不是这样的东西?”
他从手边的包袱里翻出了一块牛皮递了过来,牛皮之上绘制的正是马蹄木涩的图样。
何为木涩,正是以木板制作成马蹄的样子,在上头钻出四个孔洞来,在马蹄的对应位置也钻出四孔,通过木楔或是绳索的方式固定起来。
按照这图样上所书,木涩所用的材料多与马车车轮所用相仿,在铁的价格稍高的情况下,自然是相对而言的最优解。
这东西在中原并不曾出现,无外乎是因为此地跑马并不像是边关一般条件苛刻,这等麻烦的手段能起到保护的作用又很有限。
但乔琰要的是骑兵队伍的高效运转,以她如今掌握了并州内盐铁专营的底气,也确实有资本打造出足够数量的马蹄铁。
她将目光落在了这图卷的最后,开口问道:“如果是铁制的你会吗?”
那人倒也还保持着一番凉州人的豪爽做派,回道:“府君需要的话,我可以一试!”
“好!”乔琰拊掌一笑,当即让人将他领去了铸造铁制农具的作坊,令他配合其中的打铁师父,务必尽快尝试出蹄铁来。
不过她倒是也没厚此薄彼。
麋竺带来的另外两批人也很重要。
制作锁子甲的一批,被她以专人接送的方式前去给屯扎在各郡的将领量体裁衣。
制作山地车、甚至还异想天开地将船帆套用到鹿车上的那位,直接被乔琰丢去跟马钧打配合去了。
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在今年冬日之前,将山地推车给完善到最适合配合作战运输的程度。
将这两个安排布置了下去,乔琰才示意麋竺与她一道而行。
她走出了两步后,语气已比方才雷厉风行做出安排的状态和缓了不少,也更似一番笑谈的口吻,“子仲贺喜送礼的目的我心中知晓,不过你好像并不担心倘若东海麋氏遇上了什么麻烦,本府身在并州,难免会有鞭长莫及的情况。”
“商人是要习惯于亏损的,”麋竺坦然回道:“一桩买卖只要有六成以上的机会成功,就可以多下一点本钱。我在乔侯这里看到的并不只有六成,所以可以多费一些功夫。”
乔琰笑了笑,“君既投桃,我又如何能不报李呢?”
麋竺回返徐州之时,队伍之中还多出了一些人。
在并州如今的官职和人员安排体系中,有一个人是有些格格不入的。
若说要用他,这毕竟是汉灵帝麾下的西园八校校尉之一,起码也得接续上一个校尉以上的位置,否则对不起乔琰这个听从于汉灵帝遗旨的人设。
但偏偏在乔琰此时的行军计划中是没有此人的。
那么与其让他在此番西征凉州期间处在一个有些尴尬的状态,还不如让他作为一个外派的保镖,以保东海麋氏在必要时候的脱身。
这不是别人,正是鲍鸿。
鲍鸿一度被何进以贪墨军粮的理由举报过,乔琰也对此做出过问询,按照鲍鸿的说法就是,他确实是稍微拿了一点,但也是在方今将领的潜规则内,绝不到何进所说的那么严重。在被刘宏随后敲打过后,他绝不敢再犯此事。
可按照乔琰对凉州之战的谨慎,这也更让他不适合在西征中作为一路校尉。
反倒是去了那东海麋氏,作为潜藏其中又领着一路人手的保镖,还能享到大商户的供奉,可算是给他找了个好去处。
鲍鸿又不会不知道,他作为汉灵帝所遗留下来的人手,在今日局面之下到底是站在谁这一方才更安全,所以这外派的出差也没这个机会让他另择他主。
“说来他或许还有个作用。”乔琰目送鲍鸿护送麋竺离去的时候与戏志才说道。
“君侯想用这稍有贪念之人去观望一个徐州的人物?”戏志才回问道。
“更准确的说,我想看看这样一个人,在见过了并州的景象后,还有无可能被笮融的地上佛国之言给说动。”乔琰说道,“这不是徐州一处的问题。”
正如麋竺所察觉到的情形一样,笮融崛起于下邳,深得徐州刺史陶谦的信任,却绝对是徐州的一个重要不稳定因素。
此人以传教的方式募集人手,比起张角来说行事还要肆无忌惮得多,但在这等佛教近乎偏激的宣传中,他却依然可以聚敛到五六千户的死忠信徒。
哪怕他往后屡屡背叛袭杀投靠的对象,也并未能够改变这些信徒对他的拥趸,这就比张角在大疫期间治病救人而后传道,还要有一种在秩序崩塌面前的宗教疯狂。
偏偏在东汉末年,笮融绝非是个例。
纵然她早先能以诡辩之法打破张角的传说,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张角心中有救人之意,可笮融是没有的,这就导致了他所框定的神国在他自己的范围内无懈可击,除非如刘繇一样以武力征讨的方式将其击溃。
但这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之法。
为他所驱动的百姓和佛教信徒,也早已经随着社会的礼崩乐坏,将佛教视为了寄托情思之物。
最后的杀笮融之举,与其说是意识到这种宗教信仰不可靠,不如说是他们想保住自己的性命。
而他大兴佛寺之举在徐州扬州一带造成的影响,几乎横亘了整个南北朝时期,听起来都不免让人觉得有些可怕。
虽然乔琰如今的短期计划还是进攻凉州,但她的目光却不能只是停留在并州凉州的地界上。
“好在麋子仲对那笮融心存恶感,若是鲍鸿有什么表现不妥之处,也能及时做出补救。当然,我更希望他派不上这样的用场。”乔琰又道。
她暂时收回了对徐州情况的考量,将目光转回到了并州内部的建设上。
秋收之后的并州,俨然正在将州中居民收获的喜悦,和居于此地的强烈归属感,传递到新搬迁到此地的居民那儿,以至于形成了一种沸腾的气氛。
从秋季开始,由原本的农耕为主,转向开采露天煤矿,投入各项生产流水线为主的生活方式,也正在将这些新到的居民给裹挟进来。
今年还多出了几项新增的生产内容,正是那出征所用的一应器物。
步度根也在此时完成了今年与并州的物资交换,带着乔琰预留给他的过冬物资折返。
不过在他离开后,第一批被编入雁门郡露天煤矿的鲜卑人,也在张辽的看管之下进入了工作岗位。
也不知道张牛角是不是会跟这些鲜卑人很有共同话题,毕竟在他们抵达的第一天,别的想法姑且不论,有那么一条想法是共通的——
这就是并州境内的伙食吗?
要是挖煤打工就能吃上这个,那他们认这位并州牧作单于也不是不行。
若是让步度根知道被他委以重任的下属,非但没有好好地对雁门郡完成一番观察,反而已经飞快地完成了倒戈的行为,可能要在回返鲜卑王庭的时候被气个够呛。
可乔琰显然是不会顾及到他的想法的。
她一面给张辽张杨送去了书信,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给这些鲜卑人展示一番雁门守军的武力,好让他们在明年开春回返草原的时候有话可说,一面又在这九月的中旬再一次点开了那个【锦囊妙计】,权当是对她这忙碌安排中的消遣。
【您已获得首领情报-韩遂】
【小道消息,韩遂虽然是个有点墨水的读书人,但这人打仗还行,吵架不行,曾经被汉阳郡长史盖勋给骂哭过。据传他与北宫伯玉闹翻也是因为骂不过,具体情形如何大概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了。】
乔琰:“……”
这条消息,比起之前袁术对许攸和何颙的评价,还更符合小道消息的说法。
不过,这其中的有一个人,对凉州的战事,还真有点作用。
汉阳郡长史盖勋——
盖勋——
他此时倒不是汉阳郡长史。
凉州十郡,北地、安定、武威、张掖、酒泉、敦煌、金城、陇西、汉阳、武都。
盖勋在中平年间先为汉阳郡太守,后为武都郡太守,现在正在后者的任上。
但武都郡是什么地方?
一旦位处于金城郡和陇西郡的马腾韩遂想要进攻三辅,武都郡就是头一个被他们所攻破的。
于是盖勋被下属救出逃往凉州他处,暗中潜窥,意图夺回武都,偏偏在董卓试图拉拢马腾韩遂之时,已抢先一步褫夺了盖勋武都郡太守的身份。
这封以天子刘协为名发出的诏书,无疑是让盖勋失去了重回武都的机会。
为此他不免对着汉阳郡守抱怨,若是做天子的只能下达这样的命令,他还不如去认东面那个朝廷,谁管什么远近不远近的问题。
也正是在这番牢骚后,他接到了乔琰通过皇甫嵩给他送来的书信,言及她有意请他往并州一行,讨论攻伐马腾韩遂之事。
若说谁对这些位于凉州西部的叛军势力最为了解,绝不是出自于凉州的贾诩,甚至可能不是与这两方频频交战的皇甫嵩,而是曾经与韩遂同为凉州官员,将其骂退过的盖勋。
又若非乔琰被汉灵帝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视为了破局关键,这位凉州刚直之士本应当被刘宏征调入京,授予京兆尹的官职,也留下了死后绝不接受董卓馈赠的美谈。
不过此时派上用场,以填补并州境内备战西凉的最后几环之一,倒也不迟!
所以乔琰在被这“小道消息”提示了盖勋的存在后,当即发出了邀请。
“乔……并州?”盖勋捏着手中的邀请函。
他为了躲避马腾韩遂等人的追兵而藏匿于汉阳郡的消息,并没有告知太多人,皇甫嵩就是其中一个。
皇甫嵩会选择将这封信送过来也就意味着,在皇甫嵩的判断中,乔琰是可被信托之人。
她想要进攻凉州的计划,或许在皇甫嵩看来是可以一试的。
盖勋绝不是什么喜欢忍气吞声之人,也一心想要将武都郡给夺回来,如何会错过这个进攻的机会。
“你打算去?”与他同在此地的汉阳郡太守问道。
这位汉阳太守出自酒泉张氏,乃是张奂的同族,在傅燮这位上一任汉阳太守以身殉国后,他被汉灵帝委派了这个汉阳太守的位置。
可此时马腾韩遂等人的联军势力庞大,即便他们一度为董卓和皇甫嵩的联军所击退,也依然动辄将对峙前线推进到汉阳地带。
有傅燮的教训在前,这位汉阳太守干脆不直接上任,而是依托于此地的四家大姓对外传递政令,这才让他接纳逃至于此的盖勋有了可能。
“为何不去?”盖勋拍案而起,“那位并州牧都不怕我这人刑克上司,敢叫我前去,我为何不可去给对方当个向导?”
“咳……”汉阳太守一听这话,差点没将手中的茶杯给直接掀翻出去,“刑克上司这种话就别说了。”
盖勋是真没说错话,他从政的时间其实也不算太长,却一连熬走了五位凉州刺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吕布还要符合克上司的说法。
不过凉州人都清楚,这凉州刺史的更迭,还真不能算是盖勋的问题。
他所接触的第一位凉州刺史梁鹄,就是乔玄昔日所住的延熹里的一位邻居,此人当个大书法家尚可,做凉州刺史却胆小怕事了些,故而很快被刘宏给征调了回去。
在光和七年上任的第二位凉州刺史左昌,居然趁着征兵截取军费中饱私囊。也正是因为左昌的派兵救援不及时,才导致了韩遂边章等人被北宫伯玉给裹挟为贼,所以朝廷很快将左昌给处置了。
盖勋很快迎来了第三位顶头上司,这新上任的凉州刺史宋枭就更是个奇葩了,他提出了一个极其“天才”的想法,说凉州总是发生动乱,肯定是因为这里的百姓都没有好好读书,不如让家家户户都抄写《孝经》吧。
连刘宏都知道这想法不靠谱,宋枭的下场可想而知。
第四位凉州刺史杨雍任上出现了饥荒,不久又被免职。
第五位凉州刺史耿鄙胡乱平叛,干脆连自己的命都丢了,还连累死了傅燮。
瞧瞧这五位到底是什么德性就知道,盖勋是真不能给这事背锅。
不过在谶纬之言盛行的汉代,盖勋确实也是可以用这话来自嘲的。
“那好,不提这个,你先借我两个人用用,免得我都到不了并州。”盖勋转移了话题。
还没等汉阳太守开口,盖勋就已经先转向了一旁,朝着侯在一边的年轻人问道:“仲奕,你愿不愿意陪我走一趟?”
“人家是汉阳四姓子弟,陪你往并州走一趟……”算是个什么回事。
被盖勋称为仲奕的汉阳郡中功曹姜冏已抢白回道:“我愿随盖太守前去!”
盖勋在凉州的十数年间为官可不是随便混的,何况盖勋在做武都郡太守之前也是做过汉阳郡太守的,和汉阳四姓之中的姜氏关系着实不差。
饥荒之年他又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存粮以活郡民,得到过上下的感念,当时他就在汉阳郡太守的任上。
姜冏到底还是有些年轻,自然为盖勋所表现出的种种所折服,这会儿自然也顾不上自己的新上司了。
盖勋也毫不阻拦,只朗声笑道:“好小子,好胆量,走,我们去会会那并州牧!”
看看她是否真如自己在信中所说,万事俱备,只欠一股东风将她吹往这凉州境内——
盖勋收到信的时候已是十月末。
光熹元年的十一月里,被麋竺送来并州的那些工匠,终于成功折腾出了一整套钉在马掌上的马蹄铁与其附属器具,这些东西也在乔琰的指派之下飞快地被投入了大批量的生产。
这个时候就显示出并州今年丰收粮足的好处了,州中的百姓在眼见州府发布了征用人力开采煤矿铁矿后,因工钱必然能给得出的底气纷纷报名。
而被步度根派来打工的鲜卑人,为了不被这些热血沸腾的并州人给比下去,不得不拿出了更卖力的状态。
以至于在这本应该于冬日出现鲜卑劫掠景象的并州,反而出现了两方人在同一个岗位上做工、互相比较的奇景。
虽然这幅景象能见到的人并不多就是了。
乔琰披着斗篷行于雁门郡内,于这露天矿坑的高处看着下方人来人往的景象,与一旁的雁门太守郭缊说道:“等到再过上半月就让他们停工,接下来太冷了做不得这活。”
郭缊问道:“那这些鲜卑人如何安排?”
总不能让他们白吃白住地度过一整个冬天吧?
那他们并州听上去就像是做慈善的了!
这亏本生意可做不得。
乔琰从容回道:“不会让他们闲着,让他们去五原,去元直的手下。”
她当然不可能让这些人光享受着并州内的食粮,却在冬日收工,还是要让他们去做些事情的。
可惜这些人笨手笨脚的,工坊里做工的事情不适合他们。
倒是有一个地方还算合适。
如今已是二分天下了,她也算是跟汝南袁氏先撕破了一次脸皮了,那么按照攘外必先安内的原则——
那位度辽将军韩馥,现在是可以被她从并州境内给清除出去了吧?
146. 146(一更) 先安于内
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从来都是这个道理。
之前她还可以跟韩馥保持着“相安无事”的状态,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韩馥这个度辽将军是刘宏册封的,应当算是与她在同一阵营。
而作为并州的长官,在理论上来说她也确实需要一位度辽将军的存在来协助她管控边境。
可乔琰实在是个不太寻常的州牧。
哪怕早几年间,边地还面对着胡人的进犯,等到了如今,她手底下的将领已经完全可以覆盖住并州全境,更可说是绰绰有余,那么韩馥这个度辽将军也跟个摆设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甚至还该当算是个不太安定的摆设。
就像乔琰在随后与郭缊的闲聊之间相当坦诚地说道:“在早先讨伐董卓的时候,此人能做出装病的举动,直到袁本初等人发起酸枣会盟,他才开始蠢蠢欲动地想要响应,可见与我们并不是一条心的。他昨日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今日袁本初拥立皇子辩于邺城,明日又安知他会做出何事呢?”
所以韩馥绝不能在这个位置上了!
可出于大义之名,乔琰顶多是在之前韩馥表现出想要跟随袁绍号召行事的时候,给他扣上一个“州牧外出,欲行不轨”的帽子,而不能直接凭借着手中的军权将韩馥给斩杀或者驱逐出境,否则她就是冒领汉臣之名,而行割据并州之实。
不过这对乔琰来说也算不上是太麻烦的事情。
自徐庶这位五原郡从事到任,行监察之实,又与那身在五原边境阴山固阳道防线的徐晃形成了文武组合之后,他便意识到,要名正言顺地夺取韩馥手中的权柄,可能并不像是他想象得麻烦。
乔琰一度说到韩馥此人有些多疑,这种多疑是咎己而非责人,并没有说错。
按理来说,这不该是他这样履历的人所表现出的特质,但也难保,正是因为贵人扶持,才让他对自己的能力处在一个极度不自信的状态。
总归他展现在徐庶面前的就是这样的状态。
故而徐庶向乔琰做出了申请,他需要在五原郡内临时募兵。
作为乔琰真正意义上的直系,而且与颍川士人之间的关联有限,徐庶在乔琰这里的可靠程度还是很高的,这种募兵的权力给出去也没问题,不过这条请求巧之又巧地出现在了她巡看露天煤矿的时候。
也让她大笔一挥做出了决定。
何必募兵呢?这些在接下来的极冷天气无处做工的鲜卑人,乔琰又不想让他们吃白饭,不如再发挥一下作用。
让他们去五原!——
对这些鲜卑壮劳力来说,是在雁门吃饭还是在五原吃饭显然没有太大区别。
他们会来并州还是因为乔琰在今年三月往鲜卑王庭一行,和步度根聊聊人生的时候,透露出了这么个消息——
她交易给步度根的煤矿,在并州只能被称为残次品,而这甚至是在并州的人力有所匮乏的情况下。
对过冬燃料的需求,让步度根并未意识到乔琰此举之中所包藏的陷阱,而是将这第一批鲜卑劳力送到了并州,看看能否达成一个长期的交易。
因担心乔琰不免会对鲜卑人苛待,步度根倒也没敢将族中最是精锐的人员给派出来,以免有生力量再遭到这位并州牧的摧残。
可也恰恰是他的这点小心思作祟,让这些鲜卑人在雁门劳作了两月后,对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不安定状态嫌弃得很。
现在还得到了乔琰这等“天冷矣,不宜室外开采”的关照,将他们暂时移居到五原来的待遇,更加深了他们的这种想法。
他们可不会觉得这是乔琰在提防他们与那身在塞外的步度根存在里应外合的可能,才将他们调开雁门,只觉得这位乔并州虽然跟他们“礼尚往来”交战的时候可怕了些,在声称往后还要拿与步度根有嫌隙的鲜卑部落练兵之时语气凶残了点,却也不愧是个能担负起一州重任的厚道人。
唯一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的是,他们时常得看到从绥远城送过来的军粮,在送抵了这一边的营地后,居然还得将半数以上的部分送到另一头的度辽将军营地里。
若说按照人数来分,也确实是这么个瓜分方式,可这些鲜卑人要是能按照这个逻辑来思考问题——
他们也就不是鲜卑人了。
于是韩馥时常能看到在自己出去行动的时候,有那么一群如狼似虎的鲜卑人,正在对他进行凶悍的凝视。
“乔烨舒她什么意思?”韩馥回到营地就开始泛起了嘀咕。
如果只是一两个鲜卑人对他这个汉人不满,尚且还可以理解,可若是每一个呢?
韩馥是一个很容易多想的人。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因为疑心袁绍想要杀了自己,而落了个躲在厕所里自杀的结局。
所以现在他也不免自己给自己制造出了危机感。
麴义就觉得没必要想那么多,也是这般劝说韩馥的,然后就迎来了韩馥近乎于指控的一眼。
如若韩馥是那种暴烈脾气,这个时候就应该上门去,让徐庶好好约束一番自己手下的鲜卑人,而不是在此时只会朝着麴义问道:“你听过这种荒唐事吗?让鲜卑来防备匈奴?”
活跃在固阳道方向塞外的,可不只是已经被乔琰在誓师大会上来了个一锅端的休屠各胡,还有北匈奴西迁后留下的其他匈奴部落。
虽然要达成成群袭掠并州的结果,在目前乔琰以武力统帅并州的情况下,可能性并不太大,但也难保会有如当年的休屠各胡一样,想要冒险一试的。
所以抵御匈奴——这话说得通。
可若说用鲜卑来抵御匈奴?
真是见了鬼了,怎么会有人能说出这种话来。
谁知道她是不是打算借着那些匈奴的手,将他给干掉,对外还能掉两滴“监管不力”的眼泪。
麴义倒没有韩馥所想的那么悲观,回道:“……或许,乔并州也正是为了开拓一条前人未有过的路呢?”
韩馥不想跟他说话了。
他觉得麴义可能跟乔琰是站在一头的。
谁让那家伙在他被乔琰凭借州牧权限禁足后还给调度去了前线,加入到进攻洛阳的队伍之中。
在得胜归来后,他还颇为感慨,乔并州治军有方,若非如此也不能以数千羊皮囊渡江,又于直扑孟津敌营的时候丝毫不乱,更能在攻破洛阳后快速收敛队伍。
韩馥一点都不想要听到这个。
偏偏这度辽将军营地内的情况也并不那么如他的心意。
早先乔琰将梁仲宁调走的时候,韩馥还要思忖思忖,那家伙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他并没有发现的天赋,可在随后又被乔琰调走了几位黄巾旧部后他却意识到,这就是乔琰在挖他的墙脚。
度辽将军营地里缺了人,韩馥是要想办法补齐的。
可若是要问五原的郡民,是选择加入乔并州的军队,还是加入那韩度辽的队伍,似乎不会需要有什么犹豫,就可以给出一个答案。
更让韩馥觉得郁闷的是,乔琰在并州推行的耕作方式改良,也是要笼罩到固阳塞与度辽将军营周边的。
哪怕这些边地士卒中确实是有因为罪债而不得不充边的,却也有不少是并州的本地人。
他们每日所见都是并州的种种制度推行,让他们可以知晓,自己的家人大约也能在州牧治下吃个饱饭,在还远不到需要达成精神需求的当下,这已是足够有说服力的德政了。
韩馥充耳所闻,都是这些士卒在闲谈之间对乔并州歌功颂德,就差没将自己这个度辽将军给抛在脑后,还动不动要被跟前头的几届度辽将军相比,早已经压力很大了。
现在又有那些鲜卑人“虎视”在侧,虽然没将这种话到处宣扬,却只觉得自己半夜都睡不安稳。
可他能做什么呢?
要知道乔琰连董卓都能击败,又在并州享有如斯可怕的声望,他便是想要对对方的行为做出什么指责或是反抗,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韩馥要是胆大一点……
算了,他胆子不大。
他也更不会知道他所听到的有些话,完全就是徐庶在就近操纵的结果,尤其是那个粮食先往他的营地走一趟,再分摊到度辽将军营地的行为,可算是被他拿捏清楚了规则。
韩馥越想越觉得自己处境危险,干脆趁着半夜跑了路。
他寻思着若是自己回到了邺城,有袁绍的支持怎么都该能领到个官职,比起在这里当个被架空的度辽将军好,还不用面临生命威胁。
仔细一想,他这一跑也算是给乔琰扣了个不容人的黑锅,还能稍微出一口恶气。
谁知道他刚跑到并州与冀州的边界上,就被早已张开了罗网等他的乔琰给逮了个正着。
擅离职守这个罪名也当即就朝着他丢了过来。
至于是否还应该算是通敌,并州境内的民众自有自己的判断。
反正不管是哪一种罪名,他这度辽将军的军权都可以顺理成章地卸任了——
几乎也正是在此事发生的时候,盖勋带着姜冏,连带着汉阳郡太守借调给他的人手抵达了凉州与并州的交界处。
说起来,若不是盖勋要防备路上可能出现的敌军,准备低调些行事,他其实还能带上更多的人。
就连他们在进入北地郡之前遇上的“句就种羌”首领滇吾,都因曾经为盖勋所厚待,想要将盖勋起码送到那边界线上。
毕竟在对方看来,盖勋是往并州避祸的,这与他们的利益也没什么冲突。
可盖勋思量了一番自己的目的,以及乔琰在这邀约之中所表现出的信心,还是拒绝了滇吾的好意。
他便只带着自己的这些人手,一路谨慎行事,先往皇甫嵩屯军之所走了一趟,与这老朋友做了个回应交代,而后继续东行。
他抵达边界之时,这片黄土高原之上已经落了雪。
姜冏为他披上了件厚重一些的风氅,见这位武都太守望着前方已有山头积雪的子午岭望去,神情中稍有几分怔楞之色,不由问道:“太守何故迟疑?”
盖勋目光未离前方,回道:“我不是在迟疑选择乔并州作为盟友是否是个正确的选择,若真如此,我也不必一路远行前来了。”
“我是在看那里。”
他伸手指向了远处子午岭下的土地。
他们恰好是打庆阳以南而来,出现在他们面前那片纵横交错的水道之间,正是一派田垄齐整,坑道俨然,冬小麦已然播种其中的样子。
在原本已经为且冻羌、南山羌等羌种破坏秩序的北地郡,出现这样的一片田地,实在是一件极其罕见的事情。
以盖勋的眼力也不会看不出,这土地耕作的水平并不低,起码不会是有什么人临时起意,才弄出了这样的一番场面。
也正在他思虑于此之际,忽见那岭上奔行而来了百余骑兵。
虽有风雪干扰视线,也并不影响盖勋在这一个照面之间认出,这不是汉人骑兵的打扮,而是匈奴人!
“预备敌袭!”
他这口令刚刚给出,那对面的骑兵奔袭极快,已在转瞬间又行过了一段。
这距离的拉近之间倒是让盖勋陡然意识到了个问题,若是按照匈奴交战的习惯,对面早应当拿起弓箭了才对,可偏偏他们并没有这种交战的意图。
那领头之人更是远远高呼问道:“来人可是盖元固盖太守?”
盖勋定睛朝着对方看去,忽然意识到那领头的小将竟是个熟人。
傅燮被明升暗降地丢来做那汉阳太守之时,傅干就跟随在傅燮的身边,虽然如今距离当时已有四年过去,但傅干也不算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至于到盖勋认不出来的地步。
他连忙抬手让身后之人先放下了弓箭,同样高声回道:“正是盖勋!”
随着他的这一声回应,那头奔袭而来的骑兵当即放缓了速度。
他更是眼见傅干令后方随从在距离此地还有一小段的位置停了下来,只他一骑朝着这方而来,分明是为了让他看到自己的态度。
那面容冷肃的小将在这番疾行号令的举动中,恍惚让盖勋觉得,身上似已有了几分昔日傅燮的模样。
昔日的傅南容名震北地,声威至于汉阳,而今其子倒也不逞多让!
对得起他父亲当年的英名!
不过盖勋也不免在心中腹诽,他怎么会与匈奴人为伍?这着实看起来是奇怪了些。
在傅干翻身下马,走上前来朝着盖勋行了一礼后,盖勋也将这个问题给问了出来。
他既算是乔琰从凉州请来的向导,就算不得外人,傅干自然也没有瞒着他的必要。
他回道:“如今上郡已不若早年间贫瘠,难保不会有羌人翻越子午岭而过,故而乔侯令南匈奴人位居于此,一面令凉州各方为之懈怠,以为乔侯先得平州内之事,方可西出凉州,一面——”
“以匈奴为屏,抵御羌部。”
盖勋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
却只见傅干好似并未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朝着东面指了指,说道:“请盖太守随我一道过子午岭吧,我家君侯已等候多时了。”
147. 147(二更) 乐平月报
盖勋还未见到乔琰本人,已被她这一手用南匈奴部众看门顺带诓骗敌人的操作秀了一脸。
虽说羌人也多能为恩义所折服,可要做到乔琰这一步的,光靠着一地太守身份大约还不够,非得总摄一州事务不可。
可偏偏凉州境内的羌人光是西羌就有数十支名类,而境内掌握了最大一支武装力量的,还是马腾与韩遂等人。
怀着这种说不上来是微妙还是该当算作崇敬的想法,盖勋随着傅干一道上了那子午岭。
一入山中他便见到,那结庐而居,又于山地上圈地放牧种植的匈奴人,瞧着更是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幻灭感。
要说这些人身上的匈奴特质,以盖勋方才远远见到就能辨别出来的状态看,并未有所衰减,可这种生活方式,或者说是守门方式,就着实是让人叹为观止。
盖勋打马而行,朝着身边的傅干问道:“乔并州就不怕养虎为患吗?”
傅干回问道:“盖太守可曾听说过我们君侯有在什么必须杀人的时候留手吗?”
这好像还真没有。
盖勋思量了一番乔琰崛起的过程,若单论对匈奴的行动来看,那匈奴之中的休屠各胡,袭击于固阳县制造出了一番血案,乔琰便以将其杀之殆尽、悬首而还的方式回击。
据说那阴山之外的受降城上,三千休屠各胡的无头尸体至今还被挂在那里,为北地出阴山的羌人所见,也连带着将消息传递到了凉州境内。
这显然不是个一味奉行仁义之法,意图感化这些胡人的统治者会做出的举动。
“按照君侯自完善州中首功制时候所传达的信息便是,只要我们始终比那些胡人要强盛便好了。”傅干又道,“若是能将这些人化为利刃,也未尝不是对州中有生力量的保护。”
盖勋眼见傅干说这话的时候,远远地与那南匈奴队伍中看起来最像是领袖的一位打了个招呼。
那人本还在手中提着个猎物,好一派耀武扬威的样子,这会儿却忽然收敛起了盛气凌人之态,朝着这边做出了个恭送的姿态,看得盖勋不由觉得好笑。
“他得算是个特例,”傅干倒也没被眼前的情况冲昏了头脑,开口说道:“南匈奴的单于乃是由上一任护匈奴中郎将立起来的,虽然南匈奴归化内附,但按照胡人竞争上岗的规则,多少有些得位不正。他兄长于夫罗曾经为大汉朝廷征战于幽州,已联结起了些势力,于夫罗之子承汉姓为刘,如今年已六七岁,料来没有让他抢过继承权的机会,比起仰赖于等南匈奴单于位置侥幸落到他的头上,还不如寄希望于跟着君侯做事,能另外得到一片封地发展势力。”
“不过盖太守放心便是,君侯人虽年少,却绝不会为之所蒙蔽。该将其视为刀刃,还是将其视为子民,君侯自有一番权衡的想法。”
“我可不担心这个。”大约是因为已经抵达了并州边界,盖勋也稍稍放松了几分心神,便已调侃一般的口吻回道:“乔并州言辞犀利,屡见珠玑,以那匈奴人的学识,再如何有点通晓文墨的本事,大概也没法让她为之所动。”
这话说得,一时之间让傅干不知道这得算是夸还是贬。
不过盖勋这人一句话梗死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看他此时对并州的态度,大概还是正面的。
傅干又听盖勋说道:“我看我也不必担心你了,你父亲与你取表字为彦材,正要你为良木擎苍,如今你跟随在这位并州牧麾下,也算是应了这彦材一字了。”
这确实是傅燮对傅干的期望。
不过说完这句,盖勋便没再多提傅燮之事,只转而说起了在他离开汉阳郡之前,陇西与金城一带的情况。
董卓给马腾册封的前将军和给韩遂册封的左将军,虽然要比乔琰原本的那个讨虏将军的位次更高,但从本质上来说,也只是其本人的殊荣,而不能因为这两个将军位置而享有开府的权力。
可马腾韩遂是什么人?
这两人早如他们当年对着盖勋所说,一日从贼,便无可回转。
能不能回的姑且不说,在已经对有些规则置若罔闻之上,反正是做得很直白的。
所以这两人相约于郡中开将军府,将自己的手下都以诸如将军府长史、将军府掾吏之类的名头给安顿了下来。
得亏董卓还知道不能将凉州金城郡太守和陇西郡太守的身份交给这一人,否则还得更助长一番他们的气焰。
但只是如此也足够让这凉州西面深觉惊怖了。
“韩遂麾下部将成公英,马腾麾下庞德,均为统兵卓绝之辈,各授予将军府长史一职,这凉州又历来多出能征善战之辈,韩遂麾下有一小将阎行,也堪称武力殊绝,马腾本为武将,其子马超年不过十四,也已随其父征讨西凉。”
盖勋说到这里又陡然意识到,非要算起来的话,乔琰可算是十岁就经历黄巾之乱的战事,就连傅干当时也跟着傅燮同在长社作战。
这样说起来,马超的年龄又算不上太小了。
等正式自那子午岭上转入上郡,盖勋更觉得他的眼睛有些不太够用。
和气候于种植环境本就要更为恶劣的西凉相比,这位乔侯治下的并州着实是让人望之心喜。
上郡的土地已经彻底为冬雪所覆盖,踏原野而过几乎见不到多少人影踪迹,可四下里的寂静又分明不是毫无生气的死寂,正是一种新芽萌于田垄之下的希望。
此时日已近暮,盖勋便随同傅干前往上郡治所肤施小住一晚。
也正是在此地,他见到了荀攸。
颍川荀氏子弟效命于并州,若是放在盖勋前来并州之前,几乎是一件无法想象的事情,可当真见到这位文采风流、品貌出众的青年朝着他行礼之时,他却无端觉得这种事情发生在并州,可能并不奇怪。
盖勋这会儿也确实是从长期的戒备状态中感觉到了一点疲累,在荀攸稍显慢节奏的问候,加之屋外雪落簌簌之声的背景音中,这份疲累更是让他在此时只想寻个入眠之地。
倒是护送他前来的姜冏,因为和傅干也可以算是同龄人,早年间也有过几面之缘,这会儿交谈得正欢。
听到傅干于交谈间提到,在并州牧的治下还能有乐平书院这样一个地方,姜冏的眼睛里都快生光了。
他虽然出自汉阳四姓之一,也便是未来被称为天水四姓的姜、阎、任、赵之一,但归根到底他们还是地方豪强。
凉州这地方出身的人在中央遭到了多大的排斥,从他们之中的历任前辈遭到的待遇便可见一般。
以凉州三明为例,出自安定郡的皇甫规,空有一身战绩傍身,却只是在死后才被追赠为大司农,出自武威郡的段颎,那个太尉的位置是靠着巴结宦官得来的,否则也不会因为清算宦官王甫一案,被迫在狱中自戕,出自敦煌郡的张奂,为了得到往后升迁的机会,直接来了个移民操作,把自己的籍贯变成了弘农华阴,即便如此也没能得到高位,还辞官归乡了。
这就是最真实的凉州。
姜冏清楚地知道地方豪族继续成势所能造成的控制一地之力,却也同样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上限。
光做个武将,显然是有上限的,
那么乐平书院这种在傅干说来文武兼修,医农工事具备的地方,也就更对他有着一番天然的吸引力。
或许对整个凉州都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不过他如今一边顶着汉阳郡功曹的职务,一边担负着将盖勋给送到乔琰面前的责任,可不能真就直接撂挑子不干跑去上学了。
到时再说吧。
他本以为自己会因为念叨着此事而难以快速入眠,却不想或许是因为那荀从事招待他们的晚膳甚是美味,又或许是因为他也同盖勋一样一路高度紧张现在该松弛一些,他还是很快陷入了梦乡。
等到第一日离开上郡肤施之时,外头的雪已经堆积得有些厚了。
荀攸看似温吞,做起事来却绝对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他早在他们起身之前他就已经让人备好了马车,又在车中准备了食水,以备途中所用。
盖勋在姜冏的搀扶之下登上了马车,继续朝着东面而去。
还不等他坐稳,姜冏已经眼睛很尖地看到了这马车中有些特别的东西。
这车厢的侧壁上钉着个书架,其中放着几本用来打发时间的书籍。
若是以竹简刻录书籍,起码要堆上小半个车厢,可此时却只需要这几本就够了。
这是姜冏此前从未见到过的场面。
放在最上面的那本尤其的薄,他便将其顺势给取了下来。
可当此物被拿在手中的时候,他却发觉这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张以折叠状态放在那里的大型纸张。
卷首四个大字,乐平月报。
月报这东西听起来很像是什么下级向着上级每月呈递的奏报,不过姜冏看了几行就意识到这显然不是他所理解的东西。
这更像是一张各门学科混杂的实用信息杂闻。
巧的是,这份月报就诞生在这个月。
早先蔡昭姬折腾出了那并州宣传“作业”,也给了乔琰一点启示。
在她如今拥有的地盘和军事实力,都还不能支撑她做出印刷术创举的时候,这份乐平月报依然以乐平书院中学生手工抄录的方式完成,确实是可行的。
而若是这份月报能按照乔琰所希望的那样,必须囊括文学、医学、农学、天文历、杂谈以及地理六项,也等同于是让乐平学子在这个手抄小报的行为中,再巩固增长一份见闻。
对外则是将其渐渐变成并州境内趋于习惯的东西。
哪怕在最开始,此物只能作为州中豪强世家以及读书识字之人的读物也无妨。
无论是读书识字的人试图从中窥探到她这位执政者的想法,还是他们为了展示自己能有这个读懂月报的实力,将其中的知识传播给乡民知晓,对于乔琰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结果。
这份月报的主办人,正是——
“蔡昭姬……”姜冏看着月报上“编辑”一栏的名字,先将之记了下来。
昭姬并没有辜负乔琰让她维持这份月报功劳的署名权荣耀,在这份作为乐平月报光熹元年十一月刊,也就是乐平月报的第一份报纸上,这六大板块她都将内容填充得很好。
此时读到了这份月报的姜冏,就先看到了在第一页上的内容。
天文观测台于乐平新建,乐平书院学子代表就对乾象历的提出者刘元卓做出了一番采访。
除却介绍乾象历的理论和观测进展外,“笔者”也提到了昔日汉灵帝支援马伦等人的历法完善工作,表达了一番对于先帝的追思,充分体现了何为政治正确、根正苗红。
姜冏这个凉州人不太能体会到这几句中的用意,只如痴如醉地看着旁边的浑天仪配图,可若是要乔琰来点评,昭姬的政治觉悟真算是在她身边这几年养出来了。
将此事放在第一页简直再合适不过!
第一页上的文学板块,蔡昭姬毫不犹豫地又开始薅自家老爹的羊毛。
乐平的生活舒坦吗?写《东观汉记》写累了吗?那再来写一篇《蔡邕居并州偶感》吧!
就蔡邕那写个碑铭能洋洋洒洒数千字的文豪做派,写个用来镇场面的文章,表示表示我们乐平对读书人很友好,简直毫无压力,这同样是给并州境内看一个态度。
要戏志才说,其实这玩意让他来写也无妨,反正他用来忽悠好友写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筹备凉州之战在即,也就只有蔡邕能当个闲人,戏志才可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
第三页与第四页,蔡昭姬没有严格按照六大板块的边界定义,而是选择将医学和地理放在了一处来写。
早前乔琰探访北地郡泥水返回后,与她提到过,泥水上游的水质多饮有害,是上游的土壤环境造成的。
昭姬想到这应景之事,便直接拉上了伏寿和吴普完成了这个专题。
并州境内有多少类似这样的情况,什么样的水更适合饮用,喝生水后产生的几种疾病应该如何救治,都在这两页中做出了一些尽量让人读懂的解释。
这些东西有些已经在吴普于乐平开设医学课程期间编纂的教学典籍里有过记载,有些却还需要结合并州的实际情况和病症来增补记录,比如说“腹中有石”。
第五页的农学不是科普并州境内的独有耕作之法。
若真这么写了,尤其是若是将她目前以剂量贩售的肥料配方给写出来,那她兑换农书所形成的优势也便荡然无存了。
所以在这一部分,蔡昭姬类比于先前采访刘元卓的方法,采访了几位今年亩产尤其高的老农,连带着他们的籍贯和姓名,合并那提及的看护农田野生小技巧一起写在了上面。
在记录籍贯和姓名这件事上,郭嘉给出了一点相关建议。
毕竟他前两年能在那度辽将军的选拔期间,能想出以排演皮影戏来提升团队士气,在这种荣誉感的营造上还是有些发言权利的。
这也连带着影响到了第六页的杂谈。
杂谈之所以被称为杂谈,确实都是些轻松的话题。
说的都是些乡里乡间的轶事趣闻,譬如当年郭林宗对贾子厚做出评价而贾子厚改过向善这种类型的故事。
不过故事中的地名对并州人来说耳熟,故事本身却有那么三两个,令人听来只觉“这若都可以被记载于月报,那我也可以”的。
可正是这种我行我上,让人一面摸不着头脑这个遴选标准,防止有人为己造势,一面又让人更乐于去顺手做些可能让自己留名于典籍之事。
这其中的意味,姜冏同样看不明白,可他已隐约看明白了傅干何以能成长到他此番所见的样子。
正因为他处在一个这般锐意进取、积极昂扬的环境里。
姜冏不免发了会儿愣,就见手中的乐平月报被盖勋从他的手中抽了出去。
“我还想……”还想再看一遍的。
盖勋丝毫没有跟小辈抢夺东西看的尴尬,坦然回道:“你先看别的。”
姜冏的表现已经足够证明这是个优秀的读物,那自然是也该让他在路上打发一番时间的。
只是还没等他看上两行,他便忽然感觉到大地正在发出一片震颤之声。
盖勋脸色一变,当即放下了那乐平月报,推开一旁的马车车窗朝外张望。
这声音虽有些与往日所听到的不同,却也只有可能是大队骑兵正在此时行动而发出的动静。
因为大批牛羊马匹的自然迁徙,根本不可能形成这样齐整的动静。
他们此时所乘坐的马车已从上郡进入了西河郡,哪怕明知道南匈奴部众在乔琰这位并州牧的指派下,都已经分出来了一部分种地去了,也实在很难不因为一点刻板印象,而让他产生一些不妙的预感。
可当盖勋从车窗视野中看出去的时候,所见到的却可能是一副他永生都难以忘记的场面。
在西河郡这一片并无太多山地起伏的原野上,掀起了一片由远及近而来的雪浪。混杂在这片震天动地的声响中,好像还带着一种有若真实浪潮的流动感。
那是大批骑兵奔马而过所溅起的碎雪!
它们在空中炸碎成了团簇的飞尘,落地复起,起而复落,杂糅交织几如地上之云,高原之浪,充斥着令人视线都随之掀翻反复的动感。
而在盖勋的视线中,这一支队伍尤其特殊的是,身着铁甲骑兵所骑乘的马匹也同样着重铠。
于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种铁铠的重量,让他们奔行于雪原之上,马蹄声中也有一种铁具砸地的惊人声响。
日光之下,这以千计数的铠甲流动着银黑交错的辉光,马匹的本色被铠甲所覆盖,同样映照出一片令人目眩的颜色,而这马蹄经行之处的雪地,也像是已经在日光中变成了一片汪洋。
所有的这些或明或暗的颜色,都在雪原上归于一个白字。
其中也只有一个颜色是红的。
正是那领头人!
这抹跳脱的鲜红不过须臾就已经抵达了盖勋的面前,也让他好像并不需要经过对方做出什么自我介绍,就可以清楚地判断出——
这不是别人,只有可能是乐平侯乔琰!
盖勋不由为之一惊。
当他走下车来的时候,更是只觉一片扑面而来的煞气。
他眼见这并未着铠甲的少年州牧,在与傅干交换了个眼神后,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开口说道:“我本是带着骑兵队来试试马蹄铁效果的,想不到在路上能遇到盖太守。真是今日出行之幸!”
在她说到马蹄铁的时候,盖勋留意了一番她所骑乘的马在脚下发出的踢踏声。
这声响让他陡然意识到,让这些骑兵动静有别于寻常的,不是地面的积雪,也不是因为马匹的负载更重,而是因为这些马匹的脚底显然还有另外的东西。
这些东西……它们若能增进骑兵的负重和行动力,必然对凉州之战大有裨益!
所以哪怕盖勋还未曾知晓马蹄铁的奥秘,也还未曾跟乔琰说上几句话,在对上她意气风发的面容之际,想都不想地将一句话脱口而出:“乔并州预备何时征讨凉州?”
自入并州地界所见种种,都已让他再不怀疑,乔琰确实有平定凉州之乱的本事。
甚至是以一把利箭之势直入凉州的本事!
也正是出于这种希冀之情,他在发出此问的时候,不免在语气中稍显急促了几分。
可乔琰若是介意于他有此一问,也不必将他从凉州专门请过来了。
她扬鞭西指,给出了个在盖勋听来斩钉截铁的回答——
“明年四月!”
148. 148(一更) 新年伊始
不过此时,距离那在乔琰口中的“明年四月”,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
起码在光熹二年的四月到来之前,并州先迎来的不是对阵西凉之战,而是——过年。
自孝武皇帝以太初历作为标准汉历,年节才从冬至改为元月初一。
当光熹二年的这一日到来,乔琰从所住州府小楼的窗口朝外看去,这晋阳城也只是天色刚擦亮而已,却已有一片沸腾的气氛传到了她的耳中。
她干脆换了身不太打眼的衣服,下楼去了街上。
这已是她在来到这个汉末年代开始所经历的第六个春节,却还是有些不太适应没有鞭炮声的过年。
可想想要是此时就有火药推行,她要想平定周遭,就不能只靠着骑兵优势,还得头疼更多的问题,她便又觉得像是眼前这样也不错了。
虽无火炮喧嚣,这年节的年味也自有其他方法来弥补。
按照汉时的规则,正日各地必行大傩驱邪仪式,并州也不例外。
十一二岁的少年合计一百二十人,此时已在方相氏的带领下呼喊过街巷打鬼。
这捉来的“鬼”只是个稻草和楮皮纸所扎成的人形,被托举在最前排的支架之上,此刻将被从晋阳一路带往西河郡的方向,直到被丢弃入大河之中。
这便代表着并州一年之内的邪祟都被随之沉河驱逐。
或许是因为乔琰的武力威慑,这位并州境内行“方相氏”之权的长者,还往并州州府来了一趟,问询是否可为。
乔琰没有拦截这种行为。
在并州今年有新住民到达,又确实需要一个仪式来敬告新年的时候,这种从周礼开始就规定下去的礼节,是有存在必要的。
驱邪逐疫,也是在方今大疫时常横行之际,稳定民心的一个举动。
她只是提出了两个要求。
其一,并州州府原本的弃鬼于河,选的是汾水。但随着她的统治,西河郡与上郡的情况相对趋于稳定,不如将河流选为黄河,也更符合中原认知的祭告河神。
不过这样一来,要完成“除夕夜逐”的活动行路的距离就变长了。
为免这些执行随队任务的少年人在途中发生什么意外,乔琰干脆将这个除夕之行改为元月初一。
其二,队伍中的一百二十名少年人中前列的三十位,名额交给乐平书院中的学生,随后的九十人名额也不需限制性别。
这样一来,方相氏崇拜若有朝一日不能为她所用,也可将此举变成学生活动。
乔琰目送着这一列少年远去,随手在街边的摊贩位子上买了块桃木牌,见这摊贩似乎认出了她来,她一面将钱递了过去,一面比划了个莫要出声的手势。
桃木牌的正面与各家门前的勾画图案一样,正是猛虎,反面则画着神荼和郁垒两位门神。
乔琰不免琢磨起了唐朝时期的门神。也不知道有没有希望到哪一日神荼的位置会被换成典韦,想想都觉得这场面会挺有意思的。
而如今纸业不发达,自然也无春节贴对联一说,在并州境内的门上挂的还是苇茭。
一种说法是神荼和郁垒是执着苇索捉鬼的,另一种说法是苇茭的这个茭字,正取的新旧交替之意。
在乔琰往街头一游折返回来的时候,州府门前也早挂上此物了。
可现在好像还多出了一点奇怪的东西……
因乔琰准备来发个压岁红包,在并州州府任职的各位都被她给征调了回来。
但这会儿这些人还人手捧着块染了色的薯蓣糕,可真是让这一批文臣武将多了一种排排坐吃点心的滑稽气氛。
“……谁能给我个解释?”乔琰环顾一圈问道。
戏志才带头回道:“君侯,我等是这么想的,乐平积攒下来的第一批百万石粮食,乃是种植薯蓣所得,虽然如今还是恢复到粟麦为主,总还是该对其做个纪念。不若按照元月初一,不因此物引起风疾的官员便以食用薯蓣糕为俗,以表忆苦思甜之意。”
对戏志才等人提出的这个想法,乔琰没什么意见。
这还得算是个追根溯源的团建。
不过春节嘛,当州牧当主公的说点玩笑话活跃一下气氛,总还是有必要的。
乔琰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觉得在乐平苦?”
“……那没有!”戏志才立刻否认道。
郭嘉对此喜闻乐见。要不是戏志才这家伙写什么猪油拌饭,排骨高汤,坐观山花,顾视山田,也不会把他给吸引过来,现在好了,自相矛盾了吧。
更让他差点没直接笑出来的,是乔琰直接把戏志才在过年期间的椒柏酒削掉了一半,换成了甜酒酿,烈酒更是严禁他在此时饮用。
可若是要乔琰说来,有这种借题发挥也实在寻常。
按照史书的记载,戏志才应当死于196年,距离如今也不过只有六年。且因为史料匮乏,无从评判他到底是因为喜好饮酒、还是因为流传疾病、又或者是因为身体本身的问题导致了死亡,虽有华佗在此前被她请来给戏志才调理身体,总还是有些隐患。
还有一位甚至已过历史上记载年岁的,正是马伦,从事天文历法的计算工作也确实消耗心力,只能通过食补的方式来关照。
这让乔琰在看着眼前场面的时候,不免考虑起了将华佗请回来直接定居于并州的想法。
对一位医者来说,救治更多的民众、见到更多的病案乃是毕生所求。
而现在,她可能有了延请华佗的资本了。
她心中思忖着此事,也没耽误着将手中的压岁红包和对每人的新年祝愿给塞在纸包中,一个个分发了出去。
红包之内并不是真正的钱币,而是铸造成钱币样式,却更倾向于佩戴赏玩的压胜钱,正合如今的风俗。
只是从民间打造此物的铜铁,改换成了赤金。
程昱对此接受很良好,毕竟是将乔琰视为他梦中太阳的狠角色。
可贾诩领过这纸包的时候,表情就不免呆滞了一瞬。
州牧是长官,也可算是长辈,那乔琰以这年纪给他发压胜钱,也不是说不通。
奈何他一转头就看到了贾穆也拿到了个压岁钱红包,这就……不太对劲了。
但他向来稳重,不会将这种奇奇怪怪的想法说给什么人知道。
若是让有些人知道他的这种郁闷,只怕还得觉得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比如说麴义。
在度辽将军韩馥被乔琰以擅离职守的名义给擒拿下狱、解除军权之后,麴义原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可算是来了。
一个上司没有了,他欠韩馥的人情债其实也早还差不多了,那么就应该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一个上司的部下。
乔琰接下来的任务又是征讨西凉,他还恰好能派上用场。
结果韩馥在并州大牢里度过春节的时候,麴义也还是个在度辽将军营地内的闲职。
虽然乔琰让人专门往并州各处的军营多送了一批猪羊肉食,以做年节犒军之用,也还专门表达了一番对于麴义的欣赏,可麴义想要的是那个作为自己人标志的压胜钱,可不是什么夸奖。
也正是他抱着这种想法的时候,他被乔琰安排了个特别的任务。
往邺城走一趟。
这是同时被她派出去的两路队伍。
其中一路往长安而去,为汉帝刘协送上作为汉臣的年节之礼。
当然,乔琰在呈递给刘协的奏章中也说了,陛下如今处在贼人掌控之中,若以牛羊马匹,粟麦高粱等物上贡,必然造成损我资敌的效果,只能以器皿、家具、酒水等物,来向陛下展示并州的忠君之念。
刘协能不能收到她的这份心意另说,董卓可能是要被这份糊弄学岁贡给气死。
而另一路是往邺城去的。
邺城朝廷给乔琰的骠骑将军位置是遥尊而不是她自己领下的敕封,意味着她其实并不需要对刘辩执臣子礼。
所以她的这个理由是,慰问先帝留下的大皇子在邺城安居可好。
比起送给刘协的年节礼物,给刘辩送去的还要像是个面子工程,可若真要细究,又好像抓不出她太多的毛病来。
她送的是自己在跟随卢植学习尚书的那阵子做的学问笔记,连带着她在并州闲暇之余的阅读手札。
以世人对并州牧文化水平的认可,这份礼物就很有先帝托孤之臣对皇子的殷切问候。
可大概刘辩也是不会感觉有多高兴。
也正因为如此,乔琰派出了麴义这个硬骨头,正好展现展现并州现如今的风貌。
若非要说的话,让麴义去从事这个出使的任务,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有劝阻吕布投往董卓这个成就,会有劝阻麴义投往袁绍这个成就吗?”乔琰朝着系统问道。
反正大家现在已经摊牌来说了,她将想要薅羊毛的心思表露在脸上,从理论上来说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麴义的领兵之能比起吕布来说也不低,顶多就是在个人武力上有些差距。
董卓和袁绍都是汉末枭雄人物,姑且拿来比一比也无妨。
那么吕布背叛丁原投靠董卓,和麴义背叛韩馥投靠袁绍,是不是应该也能拿来类比?
在系统内置的成就并没有通过明文规定的情况下,乔琰也不得不搞出些凭借运气来瞎蒙的举动。
麴义现在满心满眼都是想要成为州牧属官,在乔琰组建了重甲骑兵后,更是眼馋得无以复加,又怎么可能在邺城朝廷发展到目前阶段的时候,被袁绍说服投效而去,恰恰是个合适的出使人选。
【这我不能告诉你。】
“那就是有。”乔琰按照跟系统这几年下来的相处,快速读懂了它话中的潜台词。
这显然是她在新年收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系统简直要被这宿主的神奇操作给整不会了。
可它刚想再强调一遍自己是谋士系统不是主公系统,就听到乔琰忽然柔和下来了几分语气,对着它说道:“系统,新年快乐。”
若不是还有它的帮忙,乔琰所能达成的进度绝不可能这么快。
这句感谢,在并州百姓生活安定的局面下,更有了一番发自肺腑的真诚。
系统卡壳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挤出了一句话,【宿主,新年快乐。】——
这辞旧迎新的气象,好像将去岁的种种波折都给翻了篇。
无论是去年的汉灵帝过世还是董卓祸乱洛阳,又或者是民众搬迁,都和继续起航的并州没有太大的关系。
然而这正月还没过呢,去长安给刘协敬送年礼的使者回返,就给乔琰带回来了个新年的坏消息。
董卓在长安确实有上几日的消停日子,甚至有意地收拢了部从,令他们减少对外的劫掠。
这是他在逆风局面下趋于头脑清醒的自我约束。
可董卓毕竟不像是乔琰。
哪怕段煨是个能屯田能打仗的良将,在华阴的屯田也不是半年就能生效的。他手上没有这么多的粮食,刘协这个“中央”也没有得到多少四方岁贡来填充库存。
手底下的士卒养不活了怎么办?
靠着乔琰这种“大汉忠臣”良心发作的接济是不够的。
袁绍等人更巴不得他养不起。
马腾韩遂等人也别提了,西凉人自己都要靠着内部劫掠养肥其中的豪强。
董卓心中一盘算,决定铸钱!
这还真是他这种没多少经济观念的人做得出来的——
他现在拥有皇帝这个大义在手中,也就相当于有了国库,没钱了那就自产自销!
可他从洛阳逃往长安得仓促,优先保证的是人而不是物,而长安一度经历过赤眉军的洗劫,也没有太多铜料残存,要造出正儿八经的五铢钱,基本的原料是不够的。
桓灵时期民间多现的一种被从中凿开成两半,号为“对文”“綖环”的五铢钱,给了董卓以参考。
想要吃饱饭的基本需求,让董卓在这件事上也完全没选择听从于卢植等人的想法,而是直接固执己见地操作了下去。
这就成了乔琰手中这三枚钱币的情况。
原本该当重为五铢的钱币,只剩下了不到二铢,圆形的轮廓也没有各自统一的样式。
昔年孝武皇帝制定的在钱币之上以小篆所书“五铢”二字,在这三枚钱币上也消失殆尽。
这就是董卓小钱!
149. 149(一更) 定论五铢
乔琰以指尖摩挲着钱币的表面。
在其上隐约的凸起,很可能并不是造币所用的“范”,在制作的时候出现了什么不规则的形态,而是“五铢”二字的图样。
只不过在汉末时期的造币技术,各方势力之间都存在着差异,所以在以范铸钱的时候,产生了文字不清的结果。
恰如东吴出土的墓葬之中,真正属于吴国本土的钱币少之又少——
董卓如今所掌握的势力,也显然是在制作钱币上没什么本事!
但凡换个人处在董卓的位置上,都该当知道,经济这种东西和民生切实相关,绝不能轻碰。
这种小钱的发行所带来的弊病简直不必多提!
规范的五铢钱虽然因为各地铜矿的质量品类不同,还会出现紫绀钱这样的变种,可要知道,发行五铢钱,归根到底也是一种规范货币体系、减少私人铸造钱币的手段。
但小钱劣等量轻,一旦大批量地投入市场之中,又通过兵力强制的手段以小钱自名的“五铢”去置换真正量足的五铢钱,长安纵然没遭到董卓的劫掠之祸,也迟早会因为小钱贬值、物价飞涨的通货膨胀,陷入可怕的局面之中。
乔琰一面庆幸于董卓此举,是又给她增添了一个声讨的理由,一面又不免为长安此时的情况感到忧心。
以卢植的刚烈,若非如今还有个保住刘协性命的理由,他绝不会屈身事董。
那么眼下让民生更趋于多艰的局面,他恐怕是忍不住要开口驳斥的。
董卓现在还需要以卢植等人的存在,来证明自己手中的刘协乃是大汉正统,可谁知道明日又会如何呢?
“君侯在想卢公等人的安危,和邺城那边收到铸造小钱消息之后的应对?”戏志才问道。
“不完全是。”乔琰摇了摇头,“前者着急也没用,而后者……董卓铸小钱,以天子之名发行,在早期必然可以让自己聚敛起一批财货,但归根到底乃是暴行,邺城那头只要以不变应万变就是赢了。”
袁绍因领青州牧和护驾建都于邺城的功劳,手下也聚敛起了一批谋士。
创业早期,这些人还远不到争功争派系的地步,正确的建议还是能给得出来的。
若袁绍也因为军粮不够充足,想出什么建议刘辩也另建起个货币体系的想法,十之八/九还是能被劝回来的。
她继续说道:“我是在想,董卓的小钱一造,也便等同于是告诉民众,只要手中握有兵权,就可以换来更多的铸币之铜,何止是关中,天下居民也必定觉得钱币不可信。一旦再有战事或天灾……”
戏志才的表情也不由肃然了起来,接话道:“布帛盐谷之类的保值之物,会成为以物易物的筹码。”
“我们得早做准备了!”
乔琰起身在屋中往复踱步,停顿下了脚步后方才开口说道:“缣可赎死,等同于金,是早年间就有的规定,可若是真让以物换物之风盛行,难免出现以次充好,秩序难立之景。”
譬如曹魏时期以沾湿的布帛混杂在干布之中,以劣等粟米掺杂在好米之中,哪怕严刑峻法,也难以完全遏制住这些人投机倒把的心思。
而自董卓小钱带来的粟值千金影响扩散开来,经历了曹魏代人的努力都只是勉强重新将五铢钱给推行起来,却没能将其中的弊病给彻底消除。
所以,越早划定一个规章制度越好。
董卓小钱的出现让她意识到,她是时候开始寻觅经济学方面的人才,以保并州在民生发展之余,还能有合适的经济体系并行。在此之前,她先定个最基本的标准。
“乔侯的意思是?”
乔琰笃定回道:“令并州境内的铸币官来见我,无论接下来战局如何,我方境内的铸币绝不能有任何的偷工减料。此外,将仍旧遵循五铢钱的惯例告知于州中百姓,如有境内劣等铸币——”
“追根究底问责!”
这个“追根究底”四字,在她口中说来,自有一番决绝凛然之态,足以让戏志才确认,这是乔琰此时提出的底线问题。
戏志才想了想,建议道:“既然如此,不如将先帝再拿出来当个理由用上一用吧。”
汉灵帝若是泉下有知,只怕都要觉得自己能被气活过来。
两个儿子变成了这等东西对分的状态也就算了,乔琰意图侵占凉州要打着先帝遗诏清君侧的理由,现在连坚持运行五铢钱货币还要打他的招牌。
天下哪有这等荒唐的事情!
偏偏他人已经死了,还是自己给出的那道诏书,也只有被抬出来当个幌子的份。
乔琰显然不会顾及到这位过世帝王的心情,只是“从善如流”地采用了戏志才的建议。
秉持大汉正统,绝不使用董卓小钱,坚决使用五铢钱——这理由简直是堂堂正正。
以乔琰在并州的信誉和声誉,连她都如此说了,除却一些特殊的交易,比如她和东海麋氏的资源置换这种情况之外,平头百姓之间的交易应当能固定在五铢钱的范畴之内。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乔琰就不需要面临问题。
以汉朝的生产力,铜矿的开采是很有限的。并州境内若只是寻常流通,目前的铜材铸钱还算足够,可一旦频起战争,需要以最快的速度购置到战略物资,这个数目就不太够了。
有些物资也不适合让百姓在生产富余后倾销于外,而要把握在州府的手中统一收购。
这就意味着,州府需要有钱。
所以她还得解决铜矿产量的麻烦。
在戏志才离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大汉十州地图上。
并州的最北面一线,也就是后世内蒙古的区域,是有铜矿分布的,但这不是铜矿资源最发达的区域。
甘肃、新疆、西藏一带的西北边疆,以及云南这西南边陲才是!
前者正是凉州和大汉境外未曾归入国土中的不毛之地,后者则在益州的管辖之下。
而乔琰唯独有机会在此时纳入管控之下的只有一个地方——
凉州!——
远在金城的马腾和韩遂,正在为到来的光熹二年商讨如何御敌,却不知道他们已经因为凉州的又一资源,而让乔琰坚定了必须打出一场雷霆之战的决心。
身在邺城的袁绍同样不知道,乔琰又一次公开地表露了对董卓的谴责,也绝不是要倒向支持刘辩的一方。
早在前往长安的使者回返到并州之前,前去邺城送礼的麴义便已跟乔琰汇报了消息。
袁绍固然早收到了韩馥被乔琰扣押起来的消息,却还是抱有那么一丝期待地朝麴义做出了拉拢的举动,更是旁敲侧击地对其表达,如若他能转而投效于天子,起码不会像是在并州一样,只是个度辽将军麾下的校尉。
现在韩馥被乔琰扣押,麴义竟只能起到个送粗薄之礼的作用,何不来上一出弃暗投明!
也难怪袁绍没觉得麴义已经被乔琰给预定了。
送出自己的读书笔记作为给一位帝王的新年岁贡,纵然在情理上无可指摘,却也难免为天子所恶。
若这位登基还不久的天子想要表达对这份礼物的不满,或许还因为那骠骑将军的拉拢一事,并不会问责于乔琰,却极有可能对送礼之人论罪。
“袁青州说,这若真是个美差,也轮不到我头上来。”
麴义将这些情况都报与了乔琰知晓,便听她问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他是如何想的?
凉州人慕强的习性在麴义这里也有着十足的表现。
他往邺城行去,本以为就算新都初立,在各项名目的陈设上会稍显简陋些,但皇城搬迁,料来是按照仅次于洛阳的形制而来的。
却哪里想到,那邺城王都,别说是跟他见过的京师洛阳相距甚远,就连跟晋阳相比,也少了几分鲜活之态。
再一看天子的近卫军,麴义更是生出了一种荒诞之感。
这哪里像是什么正儿八经的近卫,分明是随同刘辩迁都于邺的贵族子弟在这儿组了个玩闹的阵仗!
再配上了两老弱残兵,当真是毫无王都禁军气象。
如此一看,袁青州也未免太不靠谱了。
不过麴义这个想法倒是稍微辱袁绍了一点。
他是要手握天子的大义来洗脱他在讨伐董卓期间的名声损失,又不是真要让刘辩拥有一支纵横邺城的铁骑。
真正的精锐他是绝无可能交到刘辩手里的,也早被他以讨伐青州黄巾的名义调度离开了邺城。
但袁绍的藏拙,更坚定了麴义选择投效于乔琰的决断。
在乔琰问出了那句话后,他也毫不犹豫地朝着乔琰屈膝而跪:“君侯若不嫌弃,麴义愿为君侯驱策!”
他也确实是有这个承诺效命的资本。
西平麴氏之中的一支,已在韩遂所占据的金城郡生活了数代,若要征战于凉州,麴义绝对是个合格的战将。
他与韩馥之间的关联,大概也早在乔琰强行让麴义一道参与讨伐董卓之战一事,而被撕扯开来了不少。
乔琰不怕这种出于“人往高处走”想法而投靠于她的部下,就像如今的吕布也未尝不是这种心态,只是因为乔琰所展现出的强势和给出的诱人筹码,才像是个被胡萝卜勾着往前跑的驴子。
一旦她正式进取凉州,可以预见到的是,如吕布麴义这样的人绝不会在少数。
这就是凉州并州的特色!
可那又如何!
英明的主公要做的是因势利导,将这些人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之上,直到再也无法下车,而不是强求人人都上来就有着不可逆的忠诚。
麴义此时的效忠也让她足以确认,改变历史事件中出名的从一方转投向另一方的角色,令其对后者的招揽表现出直接的拒绝,也正是她糊弄系统刷出成就的有效途径。
乔琰伸手将麴义扶了起来,“你来看!”
麴义随同她行到后头的偏厅内便看到,此地的桌案上已经搭起了凉州的地形图,在其上,各色旗帜有着各种反复插拔的痕迹,只怕是就凉州的行军计划,她已经与手下的谋臣商讨多时了。
其中尤其醒目的一支旗帜,正立在安定郡的高平城上。1
以麴义的作战素养,不可能看不出乔琰的意图,不过此时显然不是谈论此事的时候。
“张从事为凉州降将,又只担负着若我能胜董卓、便为我劝他叔父来降的职责,姑且可以不予评说,如今在我麾下,彦材为北地郡人,文和先生出自武威,元固先生自武都、汉阳而来,安定郡有皇甫将军为援,唯独缺少的,便是了解凉州腹地金城郡的人手,麴将军若肯效力,正是补全了最后一块。”
“凉州地形繁复,羌人部落众多,若打无准备之仗,只会让并州这几年间的发展消弭于一战。”乔琰指着眼前这片狭长之地,在看向麴义的眼神中正是一派令他不由为之牵动的器重之意。“如今,临战之势可成了。”
被人视为空缺的最后一块拼图,这是何其荣幸之事!
哪怕明知乔琰早先就与盖勋承诺过,她会在今年四月发起对凉州的战役。可当最后一项备战准备正是他的时候,麴义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韩馥。
正该为乔侯取下那韩遂的首级才是!——
被人锁定为目标的韩遂,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一分危机感。
可他又转瞬压下了这种想法。
皇甫嵩此时屯兵于朝那县,距离他所在之处,还有起码六百里的路程。这几年间与汉军的交战,料来已经足够汉军意识到,深入凉州境内追击,一旦物资补给不及,又被羌族包围,到底是多可怕的事情。
如今董卓又手握天子于长安,不得不仰赖于他和马腾二人作为后方援助之屏障,让他何止脱离于叛军的身份,还可正儿八经地被人称呼为将军。
从董卓所在的长安,经由左冯翊通往朝那的山间谷道,同样能留意于皇甫嵩的动静。
所以皇甫嵩但凡有异动,他都能知晓异动。
要知道皇甫嵩也是领过左将军之职的,现在却是他韩遂这个左将军安坐金城,而皇甫嵩这位早年间的左将军,竟成了被人前后包抄的存在,许有灾劫临头。
这可真是——
大快人心得很!
那位并州牧就更不必多说了。
他与马腾二人在商讨完了对策后都觉局势稳妥,也早开始了庆祝之举,这会儿他们早不纠结什么前将军左将军的高下之分了,而是极有豪情地宣称,谁若能击溃皇甫嵩的队伍,便去同那董卓讨要车骑将军的位置。
在这酒过巡之际,马腾与韩遂敬了敬酒,说道:“乔并州,少年人罢了,连南匈奴都有不听指令者,还谈何进攻我凉州!”
那南匈奴的呼厨泉在子午岭东西游荡之事,早被羌人散骑报与了他们知晓。
只怕再有两月,他们都要在新起田垄上春耕了。
韩遂笑道:“不错!她若真能兵进凉州,我将这颗项上人头赔给她!”
150. 150(二更) 西出河谷
光熹二年的二月春初,那盘踞在子午岭以西,借用宁县周遭河水种地的南匈奴人,甚至还耀武扬威地打劫了一番周遭的先零羌。
他们从对方部落中劫走了一批牛羊,这才施施然回到开垦的田地上播种。
消息传到马腾韩遂等人耳中的时候,这两人虽此时没聚集在一处提前庆贺,却在此时持以一个相同的观点——
短时间内,那位乔并州只怕更没有西进凉州的机会了!
至于先零羌遭到劫掠之事,与他们属实没多大关系。
中平年间,北地郡内先零羌与郡内其他诸羌发动叛乱,意图进犯辅,后为张温、董卓等人所击败。
随后,分布在北地郡内的游弋散部,宁可继续保持着相互抄掠的生存方式,意图伺机崛起,再现“以力为雄”的景象,都不愿意选择朝着他们两个凉州内的大军阀投效,难免让马腾韩遂觉得他们不识好歹。
现在被同样匪寇做派的南匈奴部众再一次趁势击溃,也正好让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何况,南匈奴单于这个分出来独立的二儿子,将手下的部从发展得越是强大,也就代表着,他越有机会联合西河郡的南匈奴一道,给乔琰制造出些麻烦。
以马腾和韩遂二人对南匈奴的估量,这连议政都要受制于大汉的部落,只怕不会错过这个自立的机会。
要不是从这凉州西侧到东侧的距离太长,他们甚至巴不得亲自出手协助对方。
可他们又哪里知道,也同样是在二月里,乔琰一面令人彻底完成了出战队伍的马蹄铁安装,又每日放风一支队伍以尽快适应马蹄铁的效果,进行查漏补缺,一面在春耕之前,令人将保质期时间最短的锅盔完成了制作。
这些军用干粮,连带着先前做出的肉脯酱菜干酪等物,一并装上了运送军粮的小车。
麋竺送来的造车工匠,在冬日里和擅长于此道的马钧一道,完成了推车的改良。
那在麋竺看来有些荒诞的风帆助力系统,在马钧的巧思之下,也被改成了折叠的状态,只在必要借助于风力之时才会张开。
而乔琰面前也已放上了一张名单,其上所书,正是她如今麾下部将的名字。
要领着何人出战,她还需要做出一番最后的斟酌。
正如她此前与麴义所说,那几位凉州人是不可能缺席的。
麴义、贾诩、傅干、盖勋四人,正是她行军的向导。
或许还要加上随同盖勋前来的姜冏。
一想到对方正是天水姜维姜伯约的父亲,乔琰便不免觉得好笑。
如今姜冏自己也还只是个少年人,姜维更还是个没影的事,甚至谁也无法估计,在这越来越有如滚雪球一样形成的蝴蝶效应面前,姜冏的儿子会否还叫做姜维。
不过这些倒现在也都是没影的事情,暂且可不必多想。
乔琰更应该考虑的是,在这些凉州人之余,她还应当带上哪些人。
武将之中,典韦、吕布和褚燕肯定是要带的。
羌人善战,乔琰也无法保证,她此时的武力值就是完全够用的,所以典韦这个保镖不能漏下。
要带吕布也不难理解。
按照她此行的目的,一旦平定凉州,下一个举动绝对是进攻长安。
吕布这家伙满心满眼都是干掉董卓拿到赤兔马,若是将他给漏下了,可难保他会不会闹起来。
何况除了他本人的意愿之外,乔琰也想看看,还能不能再薅出一个【协助吕布击杀董卓】的成就。
至于褚燕——
凉州的山地地形让乔琰需要一支山地军队作为策应,这个位置非褚燕莫属。
那么按照她的行军计划,她所需要的将领就差一个了。
她执笔斟酌了片刻,加上了赵云的名字。
要平凉州不是一日之功,其中还有一边行军一边扫清治理的过程,性情相对沉稳的战将就很有必要。
张辽、徐晃和赵云,其实都满足这个要求,不过要说最接近于乔琰需求的,还是赵云。
正好以徐晃接替褚燕的门亭长职责,以张辽继续戍守并州北疆。
鲜卑单于步度根在二月间将他的那些部从都给领了回去,但大概他都未曾想到的是,他那些部下居然会在并州小住了几月后差点不想走了。
哪怕乔琰按照这些人的劳工,给步度根折算了对应的煤炭收获,都没能改变他在离开前欲言又止的幽怨目光。
还是让张辽再镇着他一点的好。
而谋士这头……荀攸她肯定是要带的。
荀公达最擅长的还是交战应策,正可以给她查漏补缺,若非如此,此刻身在长安的荀爽,在早前也不必将荀攸推荐到她的手下来。
再加一人的话,乔琰最终决定带上程昱。
收到乔琰的这个邀请,程昱自己都有点意外。
按照乔琰每次离开都将并州内部的事务交托给他的情况,程昱本以为这次应当还是这样的情形。
没料到乔琰没带郭嘉和戏志才,而是带上了他。
他眼见将他请来宣告这个决定的乔琰,此刻正望着面前的凉州地图,目光却并未落在安定郡与北地郡这个一开始便要进军的位置,而是先看着那丝路中断的河西走廊,而后转向了金城以西台地更高的位置。
这让他隐约在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果然他旋即就听乔琰说道:“比起奉孝和志才,适应凉州气候的本事,我还是更倾向于仲德先生。此外——”
“我与先生,是否也已有多时未曾并肩作战了?”
上一次配合行动,还是她手中并无多少人手可用的时候,筹划那将劫粮的黑山贼给一网打尽,而后程昱便几乎从事的是内政工作。
可非要算起来的话,有此等体魄的程昱,在必要的时候应当是算作武将的,在原本的历史上,曹操给他的升官路线也是武将体系,甚至有过“程昱之胆,过于贲、育”的评价。
若不是乔琰手中没有真正意义上长于庶务的文臣,程昱又最符合作为心腹的定位,她早应该给他换个位置了。
但放在如今也不迟。
这凉州之战,考虑到凉州人对州郡长官的“审美”,他其实比贾诩和荀攸还要适合同行。
程昱朝着乔琰拱了拱手。
他已听出了乔琰话中对他的倚重和期待,自然不会拒绝。
他只是又问了句:“在我等出兵之后,并州的内政如何安排?”
乔琰不假思索地回道:“令功曹、簿曹与治中各掌一份便是,其余属官我会对应安排的。”
故而在第二日她召集麾下人手集会的时候,便将这些安排说了下去——
与她同行的文官:程昱、贾诩、荀攸。
与她同行的武将:典韦、赵云、褚燕、吕布、麴义、傅干。
两个还不能算是自己人的外援:盖勋、姜冏。
暂代州中事务:陆苑、秦俞、戏志才。
郭嘉和张辽等人依然负责边境之事。
“凉州之战要紧的是后方不能生乱,我令你和仲饶一道执掌内政,便是让你替我看好并州境内的世家,无论凉州方面的消息传达是否及时,都绝不能让他们生乱。”乔琰将陆苑留了下来后,开口说道。
仲饶便是早前乔琰在给秦俞提供的几个表字备选项中,由她选择出来的。
俞有安定和美之意,田产丰饶自然也在其中,乔琰在备选中加入此字的时候是想到,后世有一名为“俞”者表字文饶,又在知县任上开渠筑堤植树,多有善政。
秦俞当然不知道此事,她只是觉得,这还正合乎乔琰给她的职务定位。
见陆苑闻言并无重任在身的忐忑,而是大气地应了下来,乔琰也不免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继续说道:“此外便是后勤补给军粮的问题,春耕期间我不会让凉州战事成为并州的负累,但随后的军粮补给,并州内却绝不能出差错!”
陆苑回道:“君侯且放心就是。”
这些话交代完了,乔琰想了想又问道:“你父亲那边的情况你如何想的?”
也差不多便是开春时节,从南方还送来了一条消息。
袁术领了刘辩这一方朝廷的车骑将军之位,驻扎于豫扬之间。此人又向来傲慢,竟以半个扬州牧自居,于九江郡募集重兵。
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他还公然勒令庐江太守陆康向其缴纳万石米粮充当军资,在遭到了陆康的反对后,袁术竟毫不犹豫地将陆康打为叛逆,以其并未承认刘辩为天子、也未曾上缴税赋为名,发兵向其征讨。
此前袁术去信要粮,还只是这两方之间私人的事情。
可他这么一开战,可就将消息传遍各州了。
乔琰也不例外地得知了此事。
这确实是那路中悍鬼袁长水做得出来的事情,可这对于身在庐江且年事已高的陆康,以及陆氏家族百余口人来说,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
陆苑闻言叹道:“我如今能做的也不过是往庐江去信一封,一是告知于父亲,我还尚在人间,二是告知于他,如若庐江郡治所舒县不可保,不妨让族人先来并州避祸。”
至于陆康能否听得进去……
陆苑素知他脾性执拗,心中不免有些担心。
可两地相距甚远,庐江郡已贴邻到了长江的边上,所谓远水解不了近火正是如此。
“是否要……”要如同让鲍鸿前去保卫麋氏安全一般,让人去接应陆氏子弟?
乔琰话未说完,已听陆苑抢先一步回道:“不必了。君侯将并州庶务托付于我,无论如何我都当先以并州之事为先。方今时局动乱,有些事情非人力所能企及,若父亲执意要与庐江之民共存亡以全忠义,我也唯有尊重他的选择。”
她话说到此,有一瞬的低沉,又忽然以坚定的口吻说道:“若事与愿违,他年君侯若与那袁术敌对,但有机会,我必手刃此人性命!”
乔琰朝着她看去,只见得她目光中一抹冷冽如刀的颜色。
南北之隔阂,各人之抉择,让此刻亲族命数都变成了一种未知数,可就像她当年遇到陆苑的时候,对方深谙趁势而为、当断则断的道理,如今也是如此。
她也更清楚地意识到,陆苑为何会给自己取字为如卿。
在陆苑的说法里,陆(六)如才是这个字。
此六如并非是佛教之中的六如之说,而是《诗经·小雅》之中的几句话,“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如松柏之茂”。1
这本是“九如”。
但“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句却过于僭越,被陆苑从中剔除了出去,剩下的就是六如。
以乔琰看来,她确有山川松柏之姿了。
她也能足够放心地将并州的人事调动权利交予她!
这是她的左膀右臂呐!
在诸事安排妥当之际,也便是她与盖勋所说的光熹二年四月——
并州牧麾下两万五千兵卒集结于上郡——
半年之前她曾与这上郡的北洛河边指子午岭对荀攸发问。
此时山岭青葱依旧,在这岭下,却是一片无声的刀兵,形成了让人觉得足以填塞河流的阵仗。
乔琰回身望去,正见这经历了一冬的休养后越发锐利逼人,体魄强健的队伍。
他们手中新锻造成型的长刀利刃闪烁着寒芒。
他们之中最前排的重甲骑兵与覆甲骏马,有如一座座钢铁机器。
而最为醒目的,莫过于阵前身着最新式锁子甲的几位将领。
此为并州之狼骑!
她的并州军也早脱离了由众多贼寇组结而成的状态。
这出兵之际,正是令天下都为之胆寒的气势。
而这种酝酿一冬的战意,已不需要乔琰再以什么方式激励士气!
她携枪西指,朗声喝道:“渡河,过山,入凉州!”
随着她的这道指令,骑兵已先行一步从这北洛河上早搭建起的桥梁之上疾驰而过。
整支队伍中没有交谈的喧嚣,没有前后逡巡的迟疑不定,只有风雷声动的骑兵踢踏之声,和随后的步卒迈步声响。
在已无积雪作为缓冲,又有前方山壁传响的状态下,这些声音随着震动挪移在过河后的加快,而变得越发有种充斥天地的惊心动魄。
此情此景,让站在山头的呼厨泉不由目露惊骇之色。
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在接到了乔琰让他于此处种地的指令后,并没有做出什么阳奉阴违的举动。
他也没有因为今年开春击败了先零羌残部,就生出什么不应该有的野心来。
当并州军不再以分散的状态戍守于并州各处,而是将其中以万数为计的精锐部队聚集在一处,奔袭上那子午岭的时候,呼厨泉几乎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昔年秦王扫的虎狼之师,正要直接经由那秦直道直接奔袭往长安而去。
但不是。
他们像是一片黑白交错的潮水,在这春日疏淡的日光中朝着山岭下俯冲而去。
正要把这种带给他的震慑,传递给那子午岭后头的凉州大地。
他们是如何让马着重甲也敢这般奔驰的?
他们是如何打造出那等精密的铠甲和武器的?
那位乔侯又是如何让并州士卒都为之效死,带着这种不得胜利绝不回头的气势杀入那凶悍之地的?
在这种行军的浪潮中,呼厨泉无法发出这一句句问题,也并不会有人在此时给他做出解答。
这些并州军好像只会给出一个结果,一个将眼前敌人尽数碾碎的结果,以证明他们是打磨出鞘的利刃!
因他此前屯田于宁县的缘故,这一片的羌人都已避让了开来。
这就让乔琰所统帅的并州军得以急冲过这一片田地的外缘,毫无阻滞地冲入前方的泾水河谷。
顺河谷而行,往南便是通往被董卓严防死守的高陵,往北便是麴义曾经看到的地图上,那处特别标示出的位置。
高平!——
高平城是何处?
那是自西汉开辟的丝绸之路上,西出长安以来的第一城。
倒不是说这是第一座城池,而是第一座绝对的军事重镇!
所谓“镇要膂,六盘咽喉,八郡肩背,西塞之口”正是此地!
一旦拿下这里,乔琰也就等同于拥有了进驻凉州的跳板。
如今屯扎于此地的正是与马腾韩遂勾结的钟羌。
也因为他们的存在,皇甫嵩不得不屯扎在朝那城,凭借此地乃是皇甫嵩故里的影响,让他得到最有力的地方支持。
可乔琰没有先与皇甫嵩会合的意思。
钟羌这个羌人部落,是此时这凉州境内的各类羌族中最为强势的一支,他们绝不会对皇甫嵩疏于防范,却难免因为乔琰先前布下的疑阵,而疏忽于泾水河谷的探查。
这也正是她的机会!
不过即便如此,乔琰也不敢有所懈怠。
河谷乃是生命之源。
哪怕没有钟羌,也会有其他羌人前来取水于此地。
谁又知道他们与钟羌到底是合作还是对敌的状态呢?
所以在进入河谷之前,乔琰下达了一条指令——
凡河谷中所见,但为羌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