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 161(一更) 韩遂之死
韩遂握着那张战书的手都不免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也不会在这种怒火上涌中忘记一件事。
乔琰扎心窝子的写檄文能力,和她麾下兵马的进攻能力,是完全成正比的。
她绝不会只是在宣战言辞中占据道德高点而已。
当他再一次小心地朝着城下张望之际,便看到并州兵马中的一部分正在快速地渡河。
渡河?
攻城是不需要渡河的!
只有要绕过金城县朝着榆中方向进攻的时候才需要渡河。
以她此时麾下部从的数量,也确实可以做到一路拦截在金城之下,将金城县之中的守军先困死在此地,另一路直取葵园峡,将韩遂守在那里的兵马一网打尽。
他对湟中和陇西这头的放松,让他将自己最精锐的兵马都安排在了那个“入口”的位置,甚至才在今日又分出去了四千兵马,这更让他无法承受那一方营垒出现损失的打击!
在韩遂的视线中,沿洮水入黄河的船只也已顺流而来,将此地的兵卒朝着对岸运输而去。
这些船只的往复并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只因黄河在此地何止是河流平顺,还只有不到半里的河面宽度。
自洮水与黄河的交汇处行往金城的这一段里,北岸多是直接连接山壁,并不适合行军,可到了这一段河谷盆地,情况就大不相同。
那非但是一段渐宽易行之路,身在在金城西面和北面城墙上戍守的士卒,也无法将城上的弩箭发射到对面的山脚下。
故而当他们贴邻山下而行,便能将金城当做一个并不存在的障碍。
他们也并不需要担心金城之内的守军会突然截断他们的后路——
韩遂已没有多余的本事再多派出一支队伍!
若真这么做,他自己的安全也无法保证了。
他无从得知,马腾到底是如何被乔琰打到的城下,又是如何在战败后成为了乔琰补充兵员的来源,给她提供了檄文之中的证据支持,又提供了这些渡河的船只。
他只知道对面的乔并州先用一支长弩箭打掉了他立足墙头指挥作战的信心!
韩遂极力平复着面色,指挥着士卒将盾牌招架在他的前方,才敢继续朝着西面看去。
渡河之船间隔着一段距离,看起来只是一个个大一些的黑点而已。
然而船行速度不慢,好像只是须臾之间,先前还在远处被他认出的马超等人,就已经随同着马匹抵达了对岸。
这些人也毫无停歇意图地直接朝着东面而去。
其中策马尤快的正是马超!
这让韩遂不得不确信,他在方才看罢了信后往葵园峡派出的信使,必然会被他们拦截在半道上。
随后的船只往复,更是让对岸开始累积往东行军的人数。
等到齐备之时,他们便会朝着葵园峡进军。
他的出路在何处?
或许只能寄希望于身处葵园峡的成公英和阎行能够击退敌人,而后回援于金城。
但这种可能性,在乔琰这封战书的耀武扬威面前,简直是微乎其微。
他们是良将悍将,却好像不是能力挽狂澜之人。
在这种书面和现实的双重刺激之下,韩遂明明还只有四十多岁的年纪,却只觉心口憋闷到几乎想要呕血,在喉间已有了几分血腥气。
乔琰手握着望远镜朝着城楼上张望,将他的这个表情收入了眼底,不由颇为可惜地说道:“没哭啊?”
她都送了擦眼泪的战书了,这人怎么这么不给她的面子。
可想想也对,盖勋将韩遂边章骂哭骂走的时候,他们才刚完成从人质到反贼的转变,面皮薄一点也可以理解。
他和边章的这一哭,也未尝没有在给自己打出个“不得已”的名号。
有此一遭,在凉州这个对首领还是有几分德行要求的环境下,韩遂的名声还真不算太差。
而如今他早已割据金城郡将近五年,再有多少表面工夫也不剩了。
或许唯独剩下的,也就是没多少骂架本事这一条。
在乔琰这封气死人的檄文面前,他愣是没想到什么反驳的话来。
荀攸已险些被乔琰那一句他怎么没哭给整笑了,又听乔琰在此时继续说道:“这个时候就体现出写檄文字字实在的好处了,公达,你说是不是?”
他拱手回道:“若要令对手无狡辩之余地,要么陈词华章高下立见,令人羞于回应,要么处处写实,理据在握,君侯长于后者,今日更让在下大开眼界。”
这颇为活泼的檄文收尾,非但不会令人觉得她少了几分为州牧的宽容气度,反倒让人为之一笑中,愈觉其人格魅力斐然。
荀攸时常觉得乔琰在并州的种种安排让她有种生而知之的咄咄逼人,在行至于洮水和黄河的时候,又听她和傅干在问询了西宫咸池供给凉州的情况后,与对方打赌,在那地方以西还有另外一处盐卤之池,储量比之西宫咸池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有机会必定要去碰上一碰。
不过此刻,只让人觉得她实有进攻之中的从容。
而在发出了这份感慨后,她便让人在阵前摆出个坐榻和蓬伞,悠哉地坐在了那里。
她这个选择也同样没错。
进攻金城并非要紧之事。
韩遂早知道她率军而来的举动中所怀有的必杀之心——若不杀他,她没法跟皇甫嵩和傅干交代,故而贸然攻城只会面对韩遂的绝地反扑而已。可若是先除掉葵园峡的队伍,将他的臂膀助力给彻底斩断呢?
凉州人的特质让他们在金城也不可能囤积过多的粮食,当此地只剩下了金城这一处孤悬之城的时候,韩遂是不可能翻出什么风浪来的。
乔琰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说道:“也不知道皇甫将军那头如何了。”
在她给贾诩发出了从媪围城抢占葵园峡指令的同时,也有另外一支队伍从陇西郡鸟鼠同穴山的山道东出,而后北上,从南面进攻葵园峡。
这一支队伍的主帅正是皇甫嵩。
马腾请求作为这一路的支援的,乔琰也批准了他的这个请战。
对身在葵园峡的韩遂部众来说,马腾和他们是同盟,绝不会坑害他们。
不过马腾到底是刚归降,在反复之事屡屡发生的凉州地界上,乔琰也不敢打包票,马腾此人不会又因为和韩遂联手还能反击,在这个时候又坑她一把。
再加上与皇甫嵩一道祝酒于汉阳城外的时候,她已看出这位老将军战意高涨,偏偏因为进攻阿阳和陇西郡的方式特殊,让他并无用武之地。
所以乔琰选定了以皇甫嵩为主。
有皇甫嵩在侧,乔琰也不必担心马腾会有什么小心思。
不过哪怕没有皇甫嵩在,马腾也暂且不敢有反心的。
他掂量着自己的本事和运气,怎么想也觉得,现在能保全自己、转投到乔琰的麾下,已经是他能享到的最好结局。
乔并州能不声不响地打到他的门口第一次,也就能有第二次。
那么与其去尝试一个未必能做到的反制,还不如让他在这葵园峡一行中建立起几分功劳,也好让自己身处在并州军中没那么尴尬。
他和皇甫嵩出陇西而入定西,直往葵园峡而去。
或许是因为时机正好,当他们抵达的时候,见到的并非是两军相持,而是交战。
先前成公英从金城而出,率领援军四千朝着葵园峡方向而去,因这四千人并非都是骑兵,他便让其中的五百精骑先一步与身在葵园峡的阎行会合。
后方的援助在望,又不知乔琰会在何时增派人手,阎行权衡之下,决定抢先动手。
若是给他换一个对手,尤其是做出进攻决定没有那么果断的那一种,他的这个选择绝没有任何问题,奈何他遇上的是乔琰。
而当他面对的是由贾诩指挥的麴义与褚燕之时,这增兵强攻也并没能起到很好的效果。
两方先陷入了僵持的状态。
阎行的骑射工夫确实不错,一杆长矛更堪称出神入化,起码放在韩遂的这一众部将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颖脱而出的姿态,但矛用得好,不代表能击破盾。1
深知自己此时的目的在稳守而不在进攻的麴义,打定了主意要靠着凉州之战证明自己的实力,在葵园峡的交锋中,表现出的守备实力让阎行不由觉得心惊。
也便是在这个僵持不下的时候,他收到了从南方有军队前来的消息。
“南方?”阎行面上闪过了一丝狐疑。
亲随回道:“对方打的是马字帅旗。”
这个答案并没能让阎行觉得惊喜而卸掉防备。
马腾在名义上和他们确实是盟友,可这并不代表着他们和马腾之间就不存在竞争的关系。
在韩将军并没有明确向对方求援的情况下,对方忽然出兵到此,很可能并不是个正经的援军。
但马腾的旗号到底能不能骗过这些守军并不要紧,只是意在先拉近与葵园峡守军之间的距离而已。
阎行让对方先行止步的说辞,甚至还未来得及让使者传达过去,皇甫嵩和马腾已经朝着此地掩杀而来。
这自南面而来的队伍不需与他们在不足百米的黄河水道浮桥之上交战,只需要骤然发起一番冲撞。
这本就并未在这一侧留有多少人手的韩遂部从,当即被冲了个七零八落。
与此同时,对面的麴义也转守为攻。
手持盾牌与长刀的重甲兵,在发起这出进攻之际,所表现出的灵活架势,让人丝毫也看不出他们身上的甲兵负担不轻,可想想并州军平日里的饮食条件,有此等表现又实属寻常。
这是两面合围!
哪怕葵园峡的地形是对阎行这边的本地势力更为有利,也没能让他阻遏住这两头势不可挡的攻势。
他看着面前攒动的人头,咬牙思量,被迫下达了西撤的指令。
走!回到金城或许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成公英也已领着另外的后援军在往葵园峡方向来的路上,两方正好可以汇聚在一处,确保这追逃之中不至被剿灭殆尽。
可当他护持着残部勉强甩开了麴义的追击后,刚看到了正在赶路的成公英等人,就看到在金城的方向,另有一列队伍沿河而来,其中行动在前的,并不是韩遂的部下,而是马腾之子马超!
阎行脸色一变。
打着马腾旗号的队伍,却是将他的部下杀了个七零八落的敌军,马超又怎么可能例外!这疾驰而来的行进方式,这扬起的武器迎面而来,可不是接应的姿态!
也还不等马超冲杀到他们的面前,后方的皇甫嵩已经追杀了上来。
韩遂的部众中见过皇甫嵩的并不在少数。
他们一个多月前还在笑话皇甫嵩此人没点眼力见,现在不只是左将军的位置落到了他们韩将军的头上,还只能困守在朝那城这个老家地盘上,别提有多英名不再。
可乔琰的高平一战,完成了和皇甫嵩的合兵。
现在这位凉州名将,也已如猛虎出笼一般朝着他们发起了夺命攻势!
谁才是真正的左将军,已不需多言!——
乔琰驻扎在金城之下的第二日,韩遂还在防备着她会在何时发起攻城之战,就已经看到了从东面传来的坏消息。
确实是看到而不是听到。
被他视为心腹的成公英和最被他看好的阎行都被皇甫嵩所率领的部众扣押着,连带着他的部从一并作为俘虏,从东面缓缓行来。
又另有一支队伍,依然是从他们前往榆中方向所走的河对岸回返,被船只接应到了乔琰的这头。
这支队伍的人数远比先前离开的还要多,这让韩遂不得不做出个猜测,是先前出现在媪围城的队伍也一并到了。
在他往东西方向各自环视了一圈后,他竟一时之间无法分辨出,到底是哪一面的人手要少些,能让他做出突围的尝试。
南为山岭、北为黄河,又将他其他的撤离之路给断绝了。
他还有路可走吗?
他还能活命吗?
即便城下的队伍好像是为了节省损耗,没有选择直接攻城,依然驻扎在两面的城下,也还是让韩遂只能紧绷着情绪,不敢有半点松懈。
夜来的忧思和外面的磨刀之声相应,形成了几乎将他击垮的情绪负担。
直到这连日来的疲惫压倒了所有的愁绪,这才让他陷入了昏睡。
可在第二日的清晨,金城县城的大门忽然开启,一名骑兵飞驰而出,直朝着乔琰所在的方向而来。
他行到了近处,巡逻的众人方才看清,在他的手中赫然提着个带血的包袱。
他在距离闻声而出的乔琰还有四五十步的位置勒马止步,将包袱放在了地上摊开,露出了其中的头颅。
而后高声说道:“韩遂已死,在下来献韩遂首级,请乔侯接管金城!”
162. 162(二更) 二将抉择
乔琰闻声看向了前方。
那随着染血包袱展开露出的,确实是韩遂的头颅。
若她没有在昨日于城下用望远镜来看清韩遂的面容,她可能还没法确认这一点。
也难保就会被人抓住可乘之机,来上一出哄骗入城、擒贼擒王的戏码。
——这种事情在整个三国的历史中并不少见。曹操就被人这么骗过。
可显然韩遂此时的情况并不是被骗,而是当这金城再不能表现出“固若金汤”的状态,还被左右合围的时候,韩遂要为如何寻找到一个破局的关键而忧心忡忡,他的下属也必须尽快给自己谋求一条出路。
人求生存,乃是本性。
以这些人看来,那位并州牧确实是给韩遂下达了两次战书,可他们与她之间是没有血仇关系的。
看看马腾的情况吧。
他现在不就是参与到了乔琰攻伐凉州的队伍之中,此刻也正在那金城以东,从葵园峡的方向而来。
城头观望之人所见的场面里,他因为协助着皇甫嵩将成公英和阎行等韩遂部下俘获,而颇有一派立功之后的耀武扬威。就算不能叫做耀武扬威,总还是体面的。
那马超也在乔并州的麾下,似是颇得重用的样子。
他们呢?
他们是不是也可以选择投降,而不是非要跟着韩遂一起死战到底,最后只能落个“被清剿的叛贼”这样的名号呢?
凉州跟随韩遂起义的这些人是很现实的。
他们会选择反对朝廷,是因为这东汉末年,大汉中央早已经失去了对边地的掌控,更不能在天灾面前给他们拿出足够的补偿,让他们维持一套生存下去的办法。
但先前的韩遂可以。
而当韩遂也自身难保的时候,他们自然要先考虑自己的命。
是在金城已经弹尽粮绝到没有一点办法之际,等着乔侯的屠刀落到他们的头上,到了那个时候再认个明主,还是在韩遂还有一拼之力的时候,就先取了韩遂的头颅,让城外的大军可以毫发无伤地占领金城,带着一份功劳转换阵营呢?
这好像并不是一件很难选择的事情。
他们果断选择了后者。
何况,韩遂的部下里人员驳杂得很,有本事的人也并不只是被他委派了要职的成公英和阎行。
比如说现在出现在乔琰面前的这一位。
哪怕他只是出城而来敬献韩遂的首级,但他可以不至遭到城门守关之人的阻拦,得手之前也并未在城中制造出什么动静,已可让乔琰看出,他绝对不会是个简单的角色。
而他此刻跪地于乔琰面前,看其身量筋骨,也宛然是个武将好手。
乔琰的目光从韩遂的头颅转移到了他的脸上。
在这张虽是请降却也能看出几分本事人矜傲意味的脸上,她还看出了另外几分熟悉感。
所以她并未问及对方到底是如何得手的,也没问他们为何要背叛韩遂,只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年纪不大的骑兵朝着她回道:“在下麴演。”
麴义的麴——
麴演。
西平麴氏子弟。
麴义的族弟。
这在名字从他的口中说出不足为奇。
麴氏的所在地就在金城,按照麴义在与她一道前往凉州之前所说的那样,避祸于凉州的西平麴氏大多数人都居住在湟中,因处在羌人聚居之地,族中便豢养募集了一部分私兵,这也正是为何麴义在跟随于韩馥之前就有统兵的经验。
而麴演——
在韩遂占据了金城之后,为了确保族中太平而投效在韩遂麾下,也实是乱世之中、尤其是凉州这种地方的生存之道。
只是在拿下韩遂之前,乔琰还可以暂时不必考虑西平麴氏这种武装宗族在地界上的影响,在韩遂已死的情况下却不得不注意这个问题。
更何况,韩遂还是死在麴演的手中的。
这少年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目间还残存着几分跳脱张扬,和在凉州地界上养出的野性特质。
在乔琰这甫一会面的评判中,他显然并不像是麴义一样,已经在洛阳和并州的这一段经历中,对眼下的世情有了几分适应,而更像是……
“君侯是在考虑要如何对待麴演?”
被乔琰请来的贾诩眼见她凭窗而立,眉目间似有几分思索之色,便问道。
这本不应该是个刚解决掉凉州一个大麻烦、甚至可以夸大几分来说,已经有了取下凉州资本的人该有的表现。
当然这种迟疑,她并未在白日里表现出来。
在她听闻了麴演的名字后,她当即以麴义在她手下做事这样的理由,和这位做了大事的麴演拉近了关系。
又示意麴演带路,在她点齐了兵将后,进入了那金城之中,接管了这座原本属于韩遂的城池。
在金城郡的州府之内,她见到了韩遂的尸体。
他那具无头的尸体依然躺在榻上,足以让人看出他是在睡梦之中,被急于求生的下属给了结了性命。
算起来这对他来说也还算是个仁慈的终结。
乔琰眼见这一幕,神情也依然没有任何的变化,而是让人将韩遂的头颅和身体缝合,置于堂上。
而后让人往金城之东迎接皇甫嵩的队伍进城。
眼下只是死了个韩遂,并不代表着金城郡内韩遂的势力已经彻底消散,故而乔琰以需要麴演继续提供帮助为由,令他和傅干一起奔赴湟中,完成对韩遂驻扎在金城深处队伍的清剿工作。
但白日里是这么一出不错,此时并无外人在场,她却可以表现出几分自己的态度了。
乔琰指尖轻叩着窗棂,开口问道:“以文和先生所见,西平麴氏是什么样的存在,或者说,凉州这些以武装力量著称的家族,都是什么样的存在?”
在拿下陇西郡,前往金城郡的路上乔琰就考虑过这个问题。
她原本还觉得可以晚些再考虑此事,但麴演的出现让她不得不将其提上日程。
其他豪族姑且不论,西平麴氏和曹魏之间的斗争,乔琰却还勉强记得些,也不由她不生出警惕的情绪来。
这跟收拢马腾和马超这样的存在在手底下还有些不同。
西平麴氏的做派比起马家这种有羌人血统的,其实还要更像是羌人。
这就是乔琰在今日见到麴演的时候最直观的感觉。
而在历史上的情况也同样如此。
建安年间,麴演与酒泉、张掖、武威等地的各方势力联合,占据所在郡县后起兵造反,一如当年韩遂杀死北宫伯玉和边章的情况一样,在造反后不久这些人就彼此攻杀,直到被镇压,麴演投降。
然而就在同一年,麴演再次联络地方武装力量兴兵,甚至联结了胡人部落一起劫掠,最终被金城太守苏则诱杀。
黄初年间,同样出自西平麴氏的麴光率众杀害西平郡守反叛,时任凉州刺史的张既以分化羌胡招安的决策,成功让麴光的部下将其杀死,送上首级请罪,就像是今日韩遂所面临的情况一般。
太和年间,也就是麴光死后的短短六年之后,西平麴氏的麴英又杀临羌县令与西都县长举兵反叛,最终被镇西将军郝昭所杀。
无论他们起兵反叛的理由是要维护汉室正统,还是只出于对地方武装割据的觊觎,对乔琰想要真正掌握凉州地界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同时意味着她需要随时对他们保持提防,也要投入对应的武装力量进行戒备。
若他们跟马腾马超的处境一样还更好了。
马腾是逆贼降服,在乔琰已经解决了凉州境内最大麻烦,极有可能要在下一步征讨董卓、还都天子的情况下,他身上那个被董卓敕封而来的前将军位置,非但不是什么荣耀的象征,反而是个要命的东西。
他也必须在随后宁可保安定富贵,而不要什么平步青云,以免被翻旧账落个讨不到好处的结果。
至于马超,一个孤将而已,乔琰自恃还能握得住这把刀。
可麴氏虽有联结韩遂之事,却可解释为自保,有麴义在手,乔琰也不适合对麴氏做出什么削弱之举,与此同时,四处动乱的凉州还需要这些地方武装力量来维系太平。
但如何让他们是可控的豪强,甚至逐渐被她所吞并,而不是让他们成为动辄反复的祸根,她实在是应当先想想。
为此,刚从媪围城这一路当了好一阵军师的贾诩又被她给抓了壮丁,成为了她咨询的对象。
世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豪族,所以这个问题不能用来问荀攸。
更不用说,如果乔琰只是需要打着个清除后患,以便备战董卓的理由,她是没有必要考虑这种长远之事的。
这种话只能跟知道她抱负的几位谋士讨论。
程昱和戏志才等人都不在金城郡,也只能让贾诩能者多劳了。
贾诩摸了摸胡子,沉思了一番后问道:“君侯是打算用他们,还是不用他们?”
这两种不同的对待方式,决定了对凉州豪族的定位。
“用!”乔琰坚定地回道。
担忧麴氏反复是一回事,将他们的力量化为己用是另一回事。
无论西平麴氏在凉州的屡屡叛乱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但若因为这个结果便畏首畏尾裹足不前,那么她还何谈将自己的势力从并州扩展到凉州,甚至想要凭借凉州特殊的地理位置攥取到更多的资源。
又何谈想在四年后的长期大旱到来之前,先将并、凉二州的水利发展起来!
所以这些有私兵、有勇力、也有胆魄的豪族,她必须要用。
这个肯定的答复,足以让贾诩判断出她的态度。
这位对凉州豪族知之甚多的谋士回道:“既然要用他们,将他们当做钱袋子人力,最符合君侯的利益。”
这个“钱袋子人力”的评价,在他沉稳的语调中,听来有几分玩味之意。
乔琰道:“愿闻其详。”
贾诩回道:“凉州豪族,包括董卓在内,都有结交羌人的举动,为的是他们跟周边的势力发生摩擦之时,这些向来不顾惜生命的羌人可以为他们所用。但如果君侯先一步将羌人掌握在自己手中呢?他们所保留的私兵所能产生的破坏力是相当有限的。事实上君侯在抵达凉州后,先杀后募的政策落实得就很好。此为其一。”
乔琰颔首认同他的这个说法。
用更简单的方式,就是豪族打架喜欢拉外援,可如果她能被这些雇佣军羌人尊奉为天可汗之类的统率地位,豪族的威胁就会被大大削弱。
贾诩继续说道:“其二,君侯既然要用,就要分出个高低来。我说的并不是给湟中豪族和陇西豪族分出个上下来,而是给同族出身的人分出个上下来。比如说,麴义和麴演。”
见乔琰眸光微动,已是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贾诩只简略说道:“一面让豪族中想要出头的尽可能围拢在君侯选定之人的身边,如有动乱,将其一网打尽便是,另一方面,凉州人天性好斗,被压制的若是立一更大的战功便可出头,自然会去争夺那个第一人的位置。”
这种何人该被擢拔,何人该被适度地压制,不是贾诩应当插手太多的事情,而是乔琰需要考虑的。
不过大概不是他的错觉,在他说到“天性好斗”四个字的时候,乔琰朝着他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眼,分明有几分调侃挖苦的意思。
贾诩这只老狐狸轻咳了一声,当即转移了话题接着说了下去:“其三,凉州境内豪族大多定于州内他处任职,这确实可以避免在当地过度积蓄势力,但也让州郡内豪族互惠之事不少,比如安定梁氏与敦煌张氏之间就有姻亲关系。若以敦煌人治汉阳,以汉阳人治北地,都不能让此等盛行之风稍有中止,我听彦材说乔侯对参狼羌所在之地的西宫盐池有兴趣,不妨以湟中豪族为助力。”
这句话还当真切合乔琰的想法。
“其四——”
“今日韩遂毙命,君侯令人往他书房中搜罗过一番,搜出了几封书信来。”
在他们并州军抵达金城之下的时候,韩遂还未彻底完工的几封书信,现在确实都在乔琰的手中。
只听他接着说道:“其中写给马腾的那一封便不必说了,马氏父子该如何安排,我想君侯比我清楚,我要说的是写给成宜、梁兴等人的。”
“眼下君侯取马腾、韩遂如此之快,想必这些人还未曾反应过来。便请君侯将他们以勾结韩遂之名尽数诛杀吧,也好给有些蠢蠢欲动、以为君侯全靠他人相让才能破城之人,开一开眼界。”
这些人里,除了羌人之外也是有豪族的。
比如韩遂所写的其中一封书信,送交给的是汉阳杨氏的杨秋,此刻便募集了一群好手,身在陇县。
乔琰先取阿阳后走冀县,恰好和他们没撞上,如今也算是要做出个扫尾了。
这还偏偏是个名正言顺的出手。
乔琰拊掌赞道:“先生这四说令我受益匪浅。”
树权威于羌人,在豪族内部举一压二、将人往境外丢、先杀几族为诫——
这四项举措齐下,如能落成,她倒也不必对西平麴氏如此担心了。
反倒是麴氏内部得当心着点她的分化压榨手段。
贾诩不愧是贾诩,也无愧于乔琰印象里的毒士之名。
见乔琰对这回答颇为满意,贾诩便朝着乔琰拱了拱手:“君侯既已解惑,那我便先告退了。”
然而他刚要走出房门,又忽然听到乔琰说道:“先生且慢,还有一事我想请先生为我去做。此事也非先生不可。”
他一听到这句“非先生不可”便直觉不妙。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被丢到哪个岗位上扫尾之类的事情!
甚至很有可能是比替她驻守在媪围城,从葵园峡以北指挥进攻还要麻烦的事情。
见他立时表现出了一副紧张莫名的样子,乔琰不由笑了笑,“先生不必这样的表情,只是先前说到了韩遂写的几封信,写给马腾的和写给汉羌叛军的都提到了,我便忽然想到,还有一封信也该发挥出几分作用来。”
还有一封信?
最后还剩下的一封信,是韩遂写给董卓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贾诩面色微怔。
以他所见,乔琰绝不可能只是要好心将韩遂生前没有成功寄出的那些书信,都给送到该去的人手里,就像是她给韩遂准备了擦眼泪的绢布一样“尊敬长者”。
这一封信的送信方式必定非比寻常。
他对上了乔琰那双眼睛,见其中一改先前的平静,而有若急湍蛰伏于横波之下。
就连她的语气里也带上了不容他拒绝的口吻:“我想请文和先生明日随我一道,去见一见韩遂的手下。”——
被从葵园峡处带回来的韩遂手下中,寻常兵卒已直接被混编进了并州军的小队之内。
就是那以斩首计功为标准而划分出来的小队。
反正他们也不过是在韩遂手下混口饭吃的,并无太多立场可言,现在换了个上司,算不得大事。
哪怕这其中还有对韩遂心心念念的,在共同吃住的小队内其他士卒看管之下,也掀不起多少波澜。
但先前被韩遂委以重任的,以成公英、阎行为首,连带着几个还未战死于葵园峡一役的校尉一道,都被关押在了金城的大牢之中,等着乔琰在料理完了手头的事务后,再对他们做出安排。
为防曾经为韩遂所掌控的金城里,有人会干出将人救走的事情,乔琰专门分出了一支队伍在此地作为看守。
她与贾诩人还未走到门前,便远远看到一对夫妇正在试图与之交谈。
见交谈无果,这二人颇为垂头丧气地离开。
等乔琰和贾诩行到看守身边的时候,顺口问起了此事。
其中一人回道:“那两人自称是阎行的父母,想打听君侯对这些俘虏打算如何对待。我自然是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还需等州府决断。”
乔琰脚步一顿,转头对亲随吩咐道:“去打听打听,阎行此人和其父母的关系如何。”
出现了这么个小插曲,她便没急着下到地牢之中去,而是先与贾诩在此地翻阅了一番留存的金城郡犯案卷宗,等到亲随来报,这阎行还算是个孝子,她目光中闪过了一丝了然,这才示意贾诩与她一道去见一见人。
不过他们先见的并不是阎行,而是成公英。
马腾的将军府长史庞德不幸成了她测试特殊弩箭的牺牲品,让乔琰没能见到其临战之间的风采,非要说起来也是有些遗憾的。
而韩遂的长史成公英,倒是在被皇甫嵩擒拿之前,表现出了他何以能得到韩遂器重的本事,几乎是战到了无力举刀之时方才被擒获。
只可惜这样的本事人还有着一样品质。
他的主公必定喜欢这项本事,他主公的对手却大概不会喜欢。
那是忠诚。
在听到乔琰与贾诩的脚步声传来之际,他侧过头来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见来者并非是寻常狱卒,而是乔琰本人亲自到访,他当即站了起来。
但他站起来并不是希望给自己求情或者是求索自由,而是语带急促地问道:“敢问乔侯,我家将军尸体而今在何处?”
成公英原本还觉得,他在金城之外还会多待几日。
却不想短短一夜之间,韩遂被刺杀,首级被人献给了乔琰,金城易主。
当他被人押送进金城的时候,心中充斥着茫然的情绪,完全不知道为何一切都会变化得这样快。
可在清醒地认识到此刻处境的时候,他又不免担心起了另一件事。
韩遂不是羌人,所以他是不应该按照先前乔琰将对手尸体火化来处理的!
在方今这个入土为安才是正道的规则下,成公英作为韩遂提拔上来的心腹,必须为其争取到下葬的待遇!
他更怕的是,因为韩遂和王国等人包围汉阳才导致傅燮战殁,乔琰会放任手下的傅干摧毁韩遂的尸体。
所以在见到她出现后的第一时间,他便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位出现在他面前的并州牧,并不如他想象得因为逢战必胜而张扬跋扈,却在这一个照面之间,让他清楚地意识到,韩遂与对方之间,光是在气度风仪上就有着不小的差距。
也难怪一个是被围死在金城,丧命在下属手中的“左将军”,一个是引并州铁蹄入主凉州的骠骑将军。
他心中思量间忽听乔琰问道:“若我说,我已将韩遂下葬,并未对他有何折辱之处,你可愿意归降于我?”
归降?
得闻这个对他而言的好消息,成公英自从得知韩遂死讯以来便紧绷着的神经终于一松。
但即便如此,他也并未犹豫地回道:“韩将军虽不是乔侯亲手所杀,却也是为你所迫而死,我不能降你。”
乔琰挑了挑眉:“哪怕韩文约并不是个明主,哪怕我比他更合适于暂管凉州,你也是这个不能降我的结论?”
对这个问题,成公英迟疑了许久才回道:“人总是要做一点傻事的。”
如果给他在韩遂身边更长的时间,让他看到凉州的弊病不是靠着韩遂的起义造反就可以解决的,又如果乔琰恰好不是正面造成韩遂之死的元凶,他或许会换一个答案。
可是如今,他并不打算更改这个回答。
乔琰对他给出的这个答案也并没有太意外。
她不必再多问韩遂到底给了成公英什么样的恩德,才让他这样死心塌地地跟随,总归对一位忠贞之臣她也乐于给出几分尊重。
她说道:“那好,我有两个选择给你——”
“一是你死在我的枪下,成全你的忠义之名,二是我令人将你送到韩遂的墓前,你自戕在那儿,你选哪一个?”
前者必随乔琰声名日盛,这位为主尽忠的将领之名也能得以传扬。后者则是能给成公英确认韩遂下葬之地的恩赏。
成公英朝着乔琰深深行了一礼,开口回道:“我选后者。”
地牢阴影投射在他还带着伤势的脸上,却并不难让人看出他脸上的感激之色。
在金城告破之后,这对他来说已是最好的结局。
被人套上了镣铐从牢中带出来的时候,成公英听到乔琰渐渐变轻的声音里,正在与她身边同行之人说道:“这世上总是不缺能为忠义恩情之说而付出性命之人,我敬重这些人,却并不打算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另一人问道:“那么乔侯觉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乔琰回道:“一个在试图以自己的办法和规矩来开辟新路的人。”
“走吧,我们去见见阎行,我想知道,在忠孝之间,他会选择哪一个?”
后面的声音,成公英就再听不到了——
七日之后,一条消息在金城传开。
韩遂旧部阎行,在以投效并州牧为名得获自由后,忽然召集亲随叛逃,将负责看守他的并州州牧假佐贾诩劫为人质,夺了一批坐骑和武器逃走。
同样选择投靠并州牧的韩遂旧人中,一时之间人心惶惶,生怕乔琰因为阎行此举而连带着怀疑到了他们的身上。
好在乔琰并没有一棍子打翻一船人的意思,只让他们继续各司其职,不必多想。
在众人的目光中,她下达了追击指令后,便登上了金城的城墙,朝着南面望去,似有几分怅然之色。
怎奈陇右群山连绵,让她在朝着那个方向看去的时候,能看到的也只是山岭横于眼前而已。
可只有乔琰知道,她在看的还有些别的东西。
比如说——
此刻策马往长安方向行去的阎行,似有所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在他衣衫之中夹带着的,正是韩遂写给董卓,请其出兵为援的信。
不过如今这封信上,还沾了韩遂的血。
这便是阎行要按照乔琰的计划,带给董卓的信物!
163. 163(一更) 天赐谋士
“你可以稍微放慢一点速度了,你是年轻人经得起折腾,我年岁不小了可经不起这个。”贾诩无奈地叹了口气,从阎行的后方出声道。
从名义上来说,他是阎行在逃离金城郡的时候,恰好因为身在他的附近而捎带上的。
作为一个运气不太好的人质,他还充当着挡箭牌的作用。
在阎行逃离金城郡的这一路上,乔琰是不会给他放水的,但可以因为消息的滞后,让他可以打着贾诩的招牌冲出去,再不然便是让人因为贾诩还在队伍中而投鼠忌器。
不过从本质上来说,他可不是人质。
贾诩这一开口,阎行立时放慢了马速。
他们已行至汉阳郡,过了前方的上邽就是右扶风,也就进入了司隶境内。
在凉州各地悍勇骑兵并不少见的情况下,贾诩和阎行的这一队人若不刻意表现出个戒备忙慌赶路的状态,其实并不会被人觉得,他们乃是从金城郡逃离出来的。
阎行拨马回头,便见贾诩摆了摆手。
他说是说的什么年岁不小了经不起这个,可他毕竟是凉州人出身,又在乔琰对下属体质的文武一把抓中被专门训练了一阵,还不至于骑马赶路都做不到的地步。
不必担心他被颠簸出了什么意外。
看起来是这样不错,阎行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以先生的本事,为何会只在君侯的麾下担任一个假佐的位置,而没有高升?竟要来受这样的罪。”
阎行是与贾诩在葵园峡交过手的。
虽然说真正意义上动手的人是褚燕和麴义,可若无贾诩在背后为他们出谋划策,阎行怎么想都觉得,他们没有这么快站稳脚跟。
按照这样说来,贾诩就算是做个军师谋主也没有问题。
想想昔日差点被凉州军拉出来做个招牌的名士阎忠,再想想他眼前的贾诩,谁强谁弱一眼可分。
贾诩便属于那种凉州人巴不得给他供起来的人才。
可事实上,在并州境内,贾诩只有个假佐的名头。
这让阎行不免觉得,这得算是一出赏罚不明。
贾诩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的困惑,笑道:“你觉得君侯是那等因为我的出身就不敢用我的人吗?”
“不是。”
阎行可以得出这个笃定的结论。
乔琰的麾下凉州人的数量不算太少,麴义、贾诩、傅干等人都是凉州人,听闻还有早先从董卓那里俘虏而来的张绣和徐荣等人。
这些人哪怕曾为降将,都在乔琰手下各自护持一方,甚至可算是担任要职。
同样是出自凉州的皇甫将军,在阎行得到自由后的这一段时间内所见,也很得乔琰的尊敬。
她并不像是会存有地域偏狭之间的人。
“那你觉得君侯会是因为忌惮的想法,就不敢用人的庸主吗?”贾诩又问道。
阎行摇了摇头。
这显然也不对。
当日在地牢之中,乔琰以忠孝之间他到底要选择哪一个为由而相问于他,又言及他的父母便在大牢之外问询他的死生情况,阎行本也不算对韩遂死忠,不像是成公英一样欠着韩遂的救命之恩,思量之下决定倒戈。
但在投降之前他还问了乔琰两个问题。
其一是,他曾经统率过不少的部从,若是乔琰给他统兵的权力,为何不担心他会挑唆这些旧部给她添麻烦。
其二是,他如今是因为父母之故被乔琰说服来投,可事实上在凉州境内,亲缘关系的牵绊向来是很寡淡的,这也不只是马超父子之间的情况而已,她为何不对此怀有警惕。
可乔琰只说:“我敢用马腾父子为何不敢用你?韩遂已死,你还能掀起的风浪微乎其微,若我要人人都盘根问底其忠心,令其剖胆以证赤诚,那我将无人可用。我不仅敢用你,还敢将你用在一个最特殊的地方。”
这个最特殊也最大胆的用法,便是让他带着韩遂的那封书信前往长安,去董卓那里做个卧底!
而贾诩就是他此行的军师。
这一种启用方式,让他绝不可能说出乔琰不会也不敢用人这样的话。
贾诩回道:“看一个人在君侯手下的作用不必看他现在的官职,而应当看他到底有多少实权。有些时候,只有个假佐的名头也恰恰是优势所在。”
若是他的官职太高,看起来太像乔琰的心腹,那才容易让人生疑。
反而是眼下的情况,作为一个诱饵和一把利刃来说刚刚好。
“那若是我等失败了,先生岂不是白走了这一趟?”阎行想了想又问道。
他相信贾诩的眼力。
若是他评判出董卓没被他们的这番举动骗到,以他们先前逃离并州牧麾下追兵的应变来看,要从董卓的手下成功逃离也不算难事。可这一来一回间,却有些浪费精力。
一出不成功的诓骗,也有损乔琰的英名。
贾诩回道:“你是真这么觉得?若是代入韩遂的其他部下,你再看一看此事,又是何种感觉?光是这一点,这趟行动就已不亏了。”
听贾诩这么说,阎行不由陷入了沉思。
因麴演开城投敌的速度太快,导致响应了他行动的相当一部分人,根本没有任何处境艰难之时,直接就完成了这个转换阵营的过程。
城是破了,人是降了,他们对并州军的武力震慑也有那么几分感知,却还少了对乔琰的尊敬。
从短期来看,平定韩遂之乱的这整场战斗中,只有在葵园峡的交锋有人员损失,对于人口数量本不算太充裕的并州来说,是件好事。
但从长远来看,这种威严的不足,势必会埋下隐患!
所以必须要有一个让他们从生死之间走过一轮又得到开释的过程,去填补这份亏空。
阎行在表面上的降而后叛,正好起到了这个发作的由头。
在乔琰对这些人的“各司其职”安排之前,其实有过一个调兵遣将,意图将人给一网打尽的举动,只像是出于不能因为一个人的过错就将所有人都给牵连上的考虑,才没做出这个选择。
这一出将发未发的雷霆震慑,足以让人看出她若想要凭本事夺城,也不过时间早晚问题而已。
他们更不该对乔琰有任何一点小觑的心思!
能达成这个目的,乔琰已不亏了!
那么能否完成董卓这一头的任务,便没有这样重要。
当然,若能让事情循着既定的轨迹发展下去,总是要比失手更好的。
在乔琰对荀攸等不知情人士的解释中,贾诩和阎行前往洛阳是为了在他们随后进攻长安有一内应,以防在董卓穷途末路之际,对荀爽卢植等人造成什么生命威胁。
可贾诩清楚地知道,自己所要担负起的是什么责任。
他抬眼望了望天色。
因赶路的必要,此时正是凌晨时分,日头将升。
他看着天边的这一层曦光,忽然想到了那年秋收的时候,乔琰将他从白道川上的绥远城请到了那五峰山上的情景。
彼时的乔琰说这是“朝气满神州”,何能不为之一搏。
不过如今,只怕是“风雨动天下”了。
按照贾诩这个不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想法,他原本不应当答应乔琰给他委派的这个任务。
可既已上了贼船,又已知晓了她的抱负,贾诩又何必再做什么事事都不出头的愚蠢举动。
倒不如——
先拿下一个旁人难及的功劳——
他们这一行人马直入司隶,才行出不远,就被段煨的部从给阻拦了下来。
自乔琰拿下高平后,董卓就完成了对麾下中郎将的布防调整,生怕乔琰直接从高平城进攻司隶而来。
到时候若再来一出神不知鬼不觉的兵临城下,那董卓就真是无路可退了。
故而段煨接手了郿县以西的防守以来,也将他先前在华阴屯田时候的精打细算本事,全用在了此地的布防上。
若不考虑大军直接过境碾压的情况,段煨此时的布置,已能称得上是铁桶一块。
阎行刚一入境,就被巡逻的岗哨给发现了踪迹。
纵然阎行连带着他的“下属”都堪称勇武,经历了两波人马的围堵,此时也落入了势穷的境地。
要不是阎行快速自报来意,只怕是要落个身死此地的下场。
而贾诩这会儿也没沿路来的这么舒服。
既要演戏,就得演个彻底。
作为一个人质,再怎么有凉州人向来敬重名士的标准操作,他也只能被人牢牢地捆缚了起来,被丢在了后方装粮食的小车里。
他透过被阎行从汉阳豪族处劫掠而来的粮袋,朝着外头张望,对把守此地的段煨,心中有了些数。
董卓此人的部将在洛阳损失惨重,却还是给他留下了几个可用之才。
这是董卓的幸运,也是……也是乔琰的幸运。
贾诩的眼中闪过了一瞬的微妙笑意,便听前头传来了响动。
在阎行与段煨的部将交手又自报了家门后,段煨本人已亲自赶来了此地。
听阎行说起乔琰已经降服了马腾,攻破了韩遂的消息,段煨心中一惊,连忙问起了此事的始末来。
这年头消息传递的滞后性,在凉州穷山恶水的阻隔之下,也就越发如此。
更别说,在洛阳战败后,董卓据守长安之际,为了加强这个新京都的防卫力量,还将他原本滞留在凉州的旧部给调了回来,只留下了为数不多的眼线分散在凉州境内。
原本以董卓和某些羌人部落的交好关系,他是可以做到获知凉州变故的。
可陇西和金城本就是凉州靠近西面的郡,在乔琰对羌族的拉拢和镇压之下,有些消息渠道中断得让董卓都毫不知情,甚至还有投降于乔琰之时,将族中董卓耳目给诛杀的情况。
以至于乔琰拿下韩遂已过了十余日,消息却还被封锁在金城郡内,只等她先平湟中,后开始执行贾诩提出的第四条策略,血洗与韩遂有关联的旧部,才有可能会被外界知晓。
段煨被并州军进攻的速度吓了一跳,在确认阎行所说为真,并非是在扯谎后,立刻让人去给董卓报了信。
这可真是个要命的消息。
做完了这件事,他这才朝着阎行所统帅的队伍看去。
按照阎行的说法,这是他侥幸从金城逃亡的时候带出的韩遂旧部。
只可惜这一路上为了应付追兵,已只剩下了这点人了。
段煨这打眼看来,这些人身上都带着不少的伤,也一看便是凉州人的气场。
其中还有三两羌人,更证实了这就是金城韩遂部从的事实。
段煨又往后看去,便看到了躺在粮车里的贾诩,“这位是?”
阎行回道:“此人先前受并州牧指派,与我对峙于葵园峡,做个军师指挥,我能成功从凉州脱身见到将军,还多亏有此人做质,否则只怕早折在了路上。此人为乔琰效力,我本恨不得将其杀之而后快,可他说自己出自武威郡,与段将军您是故交,我便先留着他了。”
“怎么,按照将军所说,您不认识这贾诩?”
阎行话音未落,已经抽出了手边的砍刀,毫不犹豫地朝着贾诩砍了过去,一副被人所愚弄的后悔样子。
然一听这名字,段煨连忙高声喝道:“且慢!”
要不是阎行已止住了劈砍的动作,段煨差点就要持刀来阻拦了。
救人的目的达成,段煨赶紧让人掀开了将贾诩盖住了大半的粮袋,又将其搀扶了起来,果见躺着的真是贾诩。
他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贾诩……
他虽跟贾诩不熟,可贾诩当年被举荐为孝廉的时候,段煨还身在武威郡内,多少对他有些了解。
不过也只是听闻他先做了太尉府掾属,又在乔琰担任并州牧的时候被她讨要去做了个属官而已。再多的他便不知道了。
但贾诩是什么人?
那是被凉州名士阎忠称为张良陈平之才的存在!
若是让他死在了此地,那还得了?
他也至多是在将阎行和贾诩等人送往长安的路上调侃道:“二十多年前,文和先生为从羌人手下求生,谎称自己乃是段公外孙,今日文和先生为让这小将留你性命,又谎称是我的故交好友……”
“先生呐,我虽与段公差了些年纪,却和他乃是同辈,您今日是一句话给自己抬了两个辈分,未免太占我段氏的便宜了。”
贾诩掸了掸衣上的草灰,回道:“时移世易而已。”
段煨问道:“可我怎么听阎校尉说,你跟着并州牧将近三年,至今也还只是个假佐?”
这可算不上是什么时移世易。
贾诩闻言倒也并未气恼,只回道:“若不是气运不佳,葵园峡得手,韩遂身死,这份功劳足以让我升迁,段中郎何必用此说事,倒是段中郎,跟着董贼混日子,东奔西跑的,不大舒坦吧?”
段煨没对此做出回答,对贾诩这个死鸭子嘴硬的情况,他只是含笑以对,在入了长安后就让人将他给安顿了下来。
眼下贾诩的情况不要紧,要紧的是被阎行带回来的情况。
乔琰的并州军现在已有了进攻长安的资本了!
“怎么会这么快!”
哪怕此时堂上还有个阎行在,董卓也几乎失态地拍案而起。
他本人、皇甫嵩、张温、孙坚,无一不可称为当世擅于统兵之人。
可他们在面对凉州局势的时候,都吃过败仗,也无可避免地让韩遂成功扎根在凉州腹地。
所以董卓虽知乔琰成功在高平城立足,也知道她和皇甫嵩会师,也绝没有想到她会在六月里就完成了对韩遂马腾的清扫。
一个投降,一个身死——
这消息像是一把迫近的刀锋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忽然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凉州后方平定,要再崛起一支可以与韩遂相提并论的势力,不是短期内可以做到的事情。
就算真的有,那也不会是他的外援。
偏偏此时,这凉州小将阎行好像根本没察觉出他此刻的处境窘迫,将那封染血的求援书摆到了他的面前,好一派要为旧主报仇的模样,扬声说道:“韩将军对相国寄托厚望,然不等求援书信发出便已身故。相国难道不该出兵,为韩将军讨个公道吗?”
出兵?
董卓现在巴不得在长安募兵,继续加强防守,出什么兵!
可看着面前的阎行,他又显然不能直接这么说。
他不由想到了昨日段煨与他说的话。
段煨的部将在阎行入境之时跟他交过手,将阎行的实力试探得很清楚。
按照段煨的说法,阎行此人有孙坚之勇,如今只是在年岁上还差了些罢了。
韩遂死是死了,却将阎行给送到了他的面前,也不算是毫无作用。在他如今将领匮乏的情况下,更是再好不过。
更让董卓觉得坏消息里还带着好消息的,是被段煨刻意提及的贾诩,也因为阎行求援之事而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一个到并州牧麾下接近三年,才只得了个假佐名头的文臣——
西凉名士对其器重有加,葵园峡之战可见其才,自己本人还是个凉州人!
董卓怎么想怎么觉得,这简直是个天赐与他的谋士!
164. 164(二更) 上中下策
董卓无法不在心中激动。
他真是太缺谋士了!
但凡李儒还在他的身边,那些为了跟随刘协才来到长安的大臣,对他的举措有什么异议之时,他还能有张会说话的嘴将其反驳回去。
又哪怕他能招揽到朝堂上的文人里,有几个是真心心向于他的,他在关中这片沃土上,都不该像是如今这样寸步难行。
对面的东汉朝廷对他的种种口诛笔伐,他此时也没有人能帮他骂架回去。
这个时候他就开始羡慕何进了。
大家都是莽夫,怎么何进就可以拥有一批笔杆子文臣簇拥在身边,他就得是眼下这么个状态。
何进一死,作为主簿的陈琳就投效到了袁绍的麾下,今年还帮袁绍写了个痛斥董卓挟持刘协,实非正统的檄文,气得董卓不要太牙痒痒。
现在乔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掉了他在凉州的后援,得到了羌人的拥戴,效率高到让董卓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有凉州血统。
这也让他更需要一位有远见卓识的谋臣来替他谋划,在面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几路进攻长安面前,他到底应当如何自处。
乔琰一旦将拔除了最大毒瘤的凉州彻底稳定下局面,起码有三条路线可走,用于进攻长安。
这手握大汉帝王的福利,他是没有享受到多少,灭亡却已在眼前了。
是战还是继续转移阵地,又或者是从何处再拉拢到一个援军来,总得有个人来给他出出主意。
此外,他也太缺武将了。
董旻这等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原本比谁都会坚决地站在他这一头。
牛辅这个女婿,偶尔脑子是不好使了一点,但好歹是有些武力的。
徐荣这种又能统兵又能打的,哪怕对方不出自于凉州,也跟他的下属之间存在着些许摩擦,可此时他如果在的话,怎么也能替他稳守住一路。
现在却都已没有了。
所以——
无论是阎行还是贾诩,若是能够将其留下作为自己的部从,他都是要试一试的。
阎行此子还年少,有不小的成长空间。
最让董卓欣喜的还是,他不仅在这千里送信之中表现出了忠诚于主君的品质,还跟乔琰之间有着天然的立场对立。
出于这种考虑,他没直接跟阎行说他并不打算出兵凉州,以防在关中空虚之下,给了东面朝廷和并州方面的兵马以可乘之机,而是说道:“韩将军的左将军位置是天子亲封的,乔琰擅自讨伐,甚至将其逼杀,实为叛逆之举。”
董卓朝着阎行的方向走出了几步。
在这拉近的距离之下,他越看越觉得这是颗凉州地界上长出的高品质小白杨,着实令人满意。
也或许是因为他自己的儿子早逝,这会儿瞧见个横眉冷对不是朝着他来,而是朝着乔琰去的年轻人,更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他伸手拍了拍阎行的肩膀,说道:“韩将军的仇必然是要报的,只是要好好筹划一番,是引君入瓮,还是直接反攻凉州。我打算与部从商量商量,将关中的守军重新做个调配,再做出决断。”
这便是个和稀泥的答案了。
董卓自觉这话说的也算稳妥。
果然他看到阎行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喜,说道:“相国能有此心,已不枉韩将军对您的信任,出兵之事还是慎重一些为好。”
董卓便趁势问道:“若真要出兵,你可愿在我麾下担任一偏将,替你先主讨个公道?”
阎行想都不想地回道:“不必什么偏将!相国若真愿意替韩将军报仇,我愿为马前卒一尽心力。”
董卓满意了。
他自打被乔琰打到了洛阳门口那会儿开始就觉得自己诸事不顺,如今可算是有一件称心如意的事情了!
为了表现对这小将的器重,听闻他所骑乘的马匹在从凉州前来长安的路上受了点伤,可能会影响随后的临战发挥,他当即就命人从他的马厩里挑选出一匹上好的送与阎行。
在他征调回凉州余部的时候,这些人随军还是给他带来了几匹西凉好马的。
虽在短期内已不可能有什么和赤兔相提并论的存在,总是要比阎行的伤病之马好太多了。
而在目送阎行离开后,他便转头跟段煨又问起了贾诩的情况。
要董卓看来,武将还是要比文臣容易拉拢的,就像阎行在听闻有好马可用于征战之用的时候,相当给他面子地露出了个笑容。
可文臣……怎么说呢,起码董卓就看不太懂王允黄琬这些人的想法。
所以他只能跟相对来说偏向于儒将的段煨咨询一二。
“只靠着出身凉州的关系想要说服他为己用可能不太容易,”段煨分析道,“在前来长安的路上我跟他借着早年武威郡旧事拉近了点关系,昨日跟相国禀报之后又同他聊了聊,他说反正将他放回去,大概相国也不会甘心,还不如将他趁早杀了了事。”
董卓听着有点心梗,回问道:“何必这么果断?乔琰也只是给了他个假佐的名头而已。一个州里假佐能有二十多个,如何配得上他这种良平之才。”
总不能是拿着这样的待遇,还对乔琰的忠诚能和阎行对韩遂的忠诚相比。
要真是如此,董卓要自闭了。
段煨摇了摇头:“不全是忠心与否的问题。贾文和说他的妻儿都在并州,他的长子还在并州牧麾下任职,他不可能因为地缘关系转投,若真如此,就等同于是将妻儿的性命给断送了。所以他既然运气不好被阎行劫持作人质带往长安,不如死了干脆,这样对谁都好。请相国正好也能少费些口舌工夫。”
段煨没说的是,贾诩在后头还补了一句话。
他说,反正你们的口才也不太好,与其思考这个,还不如多拿点脑子在考虑问题上,起码不要想出私铸小钱这种操作。
但这话跟董卓说,大概会真让他把贾诩砍了。
毕竟砍文士在董卓这里也不是没干过的事情。
还是稍微收敛着一些来说更好。
段煨的这个决定显然没错,听闻段煨此言,董卓叹了口气,回道:“因家人之故不能效忠于我,也是无奈之举。这不能怪贾文和。”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屡屡招揽文臣失败,让他还激起了点反骨,以至于现在对这个貌似最有希望招揽到手的谋士,董卓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
若就这么擦肩而过,着实是不甘心。
贾诩这副不能为他所用的样子,更是让他一点也没怀疑,贾诩和阎行二人的出现里,是否有什么人为影响的地方。
他朝着段煨问道:“你说,真就没有个办法让他为我出谋划策了吗?若他肯为我效力,我起码也能给他个尚书令的位置。若我没记错的话,你昨日还跟我说过,那贾诩的祖辈里出过一个贾谊,他总该想实现祖辈未尽之心愿吧。”
贾谊为人所排挤,明明政论绝佳,却只得了个长沙王太傅的位置。
可贾诩眼下的情况不一样啊!
只要他肯为董卓用心谋划,在这个手握刘协的局势下翻盘,他就是取代李儒的谋士第一人,自当高居庙堂。
段煨理解董卓这种迫切的心情,回道:“我再尝试着说服一二吧。”
要段煨看来,何止是贾诩在乔琰那里没有得到重用,就连贾诩的儿子贾穆在并州的职位也充满着玩闹的意味。
让父子二人同时担任假佐,是要贬低那个做父亲的,还是要挖苦那个当儿子的?
这可真是凉州人在非凉州出身官员麾下的真实处境了。
或许要让贾诩想通此事也不难!难的不过是保全他的妻儿罢了。
当然,有些想法就不要试了。
他听着董卓旋即说道,“你说那贾文和不是担忧妻儿吗?我女儿新丧了丈夫,完全可以嫁给他做妻子,到时候自然还能有别的儿子,也不失为一个解决方式吧。”
段煨目瞪口呆。
相国啊!您若真这么做了,可就不是施恩,而是结仇了!
他连忙回道:“您先让我再试试,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必用这等手段。”
董卓闻言这才作罢。
三四日后,从凉州又传来了新的消息。
这一消息并未被重山所阻,而是成功传到了长安,实是因为又多了个投奔到董卓这里的人。
但当董卓见到他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下了小半口气。
“汉阳杨氏?”他拧着眉头听着对方自报家门。
按照此人所说,乔琰在以麴氏子弟平定了湟中,彻底将韩遂的影响力从金城地界上抹去后,便意图彻底扫平凉州的后患。
当先遭灾难的就是和韩遂有过书信往来的。
在马腾马超投效于她,麴义麴演为之效力,盖勋重新执掌汉阳,高平城扼守中央的情况下,她要进行多线出击的作战,更没有一点压力!
这也无疑是一出震慑之举!
她要在除掉韩遂之后剑指长安,便绝不打算给自己的后方留下任何的后患。
其他豪族的情况如何尚未可知,身在陇县的杨氏立时遭到了清算之祸。
杨秋在仆从的庇护之下侥幸逃脱了出去,可在如今这救治条件之下,他几乎已无活命的机会。
若非要说的话,他也不过是寄希望于天子身在长安,此地或许会有名医能救治他。
可惜,昔年洛阳之内的太医署,都已随着刘辩搬迁往了邺城,董卓也拿他这情况没办法。
顶多就是给他在长安选个风水宝地下葬而已。
段煨本已打算折返郿县戍守,又被董卓当半个谋士抓着问起了问题:“你说,乔琰是真不怕杀豪族太多引发反噬?”
段煨苦笑回道:“相国自己就是凉州人,怎么会想不清楚这个问题。她要的是进攻长安期间后方的安定,那么只要拉拢一批,镇压一批,足可保一年之内凉州不敢有人干扰她的行动。”
倘若在此期间她能给这些站在她同一方的人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么这份威慑的效力还可能更长。
更何况,哪怕是一个“杨”,在凉州也有汉阳杨氏与酒泉杨氏,因为韩遂的缘故杀掉前者,反而会让她得到另一方的拥趸。
这就是凉州弱肉强食的规矩。
但别管这个举动是否短视,反正乔琰是并州牧又不是凉州牧,何必顾及这些。
不过让董卓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原本以为乔琰这种毫无手软的举动对他而言是个天大的坏事,此举之中已可彰显他的对手是个合格的政治家,却也正是在他最为忧心忡忡之际,忽然收到了贾诩申请面见他的消息。
这位凉州出身的智谋之士朝着他行了一礼后说道:“未知相国可愿听我之谏?”
董卓惊喜起身问道:“先生怎改变了主意?”
贾诩目光沉沉:“先祖之名传及三代,已无传唱之言,幸有贾长沙九世孙任武威太守,自此有武威贾氏,然到我之时又已过数代,不复兴盛之名。诩为有志之士,心存报国之余,也望振兴家族,本以为乔并州乃是奉诏承运之人,故而为之谋划,但眼下所见似是不然!”
“如上位者杀豪族如屠猪狗,断亲远只凭小错,便是步步谨慎,处事慎微之人,也终有大难临头之日。纵我身死长安,我儿效力于她麾下,承我忠义节烈之名,又有何用?不如从相国处博一出路!”
他乍听平静的语气下,藏着几分不难为人所察觉的激愤。
尤其是那“又有何用”四字里的谴责意味,让谁都听不出,让乔琰凭借韩遂的书信为发难理由拔掉一些豪族刺头,居然是他的建议。
而他眼下这话,只会让董卓喜不自胜而已。
贾诩因为儿子还在并州的缘故不肯效力于他,这是真实。
他因为乔琰对凉州豪族的辣手态度而选择倒戈,也同样很真实!
乔琰竟可算是帮了他一把,将这个想要收入囊中的谋士推到了他的身边!
董卓连忙回道:“先生若有话教我,我必当洗耳恭听。”
贾诩在董卓的指示下落了座,平复了一番情绪后,方才说道:“相国如今最忧虑之事,莫过于乔琰即将进取长安。她已拒绝了骠骑将军之位,与之讲和实无可能。相国大约也不愿与天子同死——此举虽是令对手征战无功,却也让东边那位做梦都该笑醒了。”
董卓点了点头。
人若能活,又哪里会愿意就死。
他也更舍不得放弃皇帝这个筹码。
就算他在长安的处境有些尴尬和狼狈,但也要比早前征讨西凉,处处为人所掣肘的情况要好上不知道多少。
“请先生细说。”
贾诩道:“我有上中下三策可教相国。”
见董卓露出了个洗耳恭听的神情,贾诩继续说道:“下策,以联合益州牧刘焉拱卫天子为名,趁势霸占汉中,一面扼守陇右与三辅进攻益州要冲,一面以天子之名吞并刘焉势力,直到全据益州。益州险塞沃土,其中羌人虽称蛮夷,却与凉州羌民同属善战之人,相国若要拉拢,该当驾轻就熟才是。待兵精粮足之时,再图谋还击就是。”
“乔烨舒之根基乃是并州,以其底蕴实力尚无法全据关中,更给了相国重回的机会。”
董卓将此言消化下去后,迟疑问道:“若真如先生所言,这好像并不是下策?”
这听起来也不失为良策啊?
贾诩笃定回道:“不,这确实是下策!益州之地,兵尚难出,何况是天子政令!若天子之诏不能传遍四野,皇室恩德限于一州之地,相国的奉天子令不臣之举,就是个笑话。”
董卓怔楞了片刻,“先生说得是,此举不可轻为。”
贾诩继续说道:“中策,联合荆州牧刘表,击退孙坚与朱儁,借道荆州直取扬州。袁术与庐江太守相斗正酣,陆康尊奉西面天子,可为相国之援,袁术久攻庐江不下,正是兵力疲敝之时,若能合相国与刘表之力破袁术夺扬州,定都秣陵,未尝不是取生之道。”
“昔年秦始皇东巡至秣陵,有道人称金陵有王者都邑之气,因而掘断连冈,堑凿北山,将金陵改名为秣陵,可见此地正是王业东兴之地。”
董卓目光一亮。
这个建议,听起来也很有诱惑力啊……
可他刚想问为何这只是个中策,又听贾诩说道:“然荆州刘表,昔年可单骑入荆州,气量非等闲,卧榻之侧有此人在,与乔琰在侧又有何异?且长江天险看护秣陵,却也阻断了北上之路,扬、交二州民又不足,往后南北之争必定势穷,故而此为中策。”
董卓听到这里已忍不住屈身向前,“敢问先生,何为上策?”
下策和中策,在贾诩的侃侃而谈中,让董卓已听得入神。
他实在是很想听听贾诩会拿出什么上策来。
却只听他吐出了四个字,“按兵不动。”
若没有那下中两策,而是直接听到这四个字,董卓只怕当场就要怀疑贾诩是被乔琰派过来的卧底,气恼之下将人赶出去。
按兵不动?
这也是能随便按兵不动的吗?
贾诩面上的神情依然沉静自若,仿佛未见董卓目光中的质疑之色,解释道:“相国觉得,若是将乔琰在半月之内出奇兵、连克马腾韩遂之事告知于邺城的袁绍,他会是何种反应呢?若是再告知于他,韩遂的金城刚被围攻起来第二日,韩遂的脑袋就被他的部从砍了送给乔琰,他又会是何种反应呢?”
董卓面上闪过深思之色,只听得贾诩的声音在殿中回响,“袁绍原本或许会觉得,乔琰领并州之军,在凉州人生地不熟,进军速度必然极慢,哪怕先有高平为据点,要拿下马腾韩遂也非一年半载之功,届时他必已依托天子之命壮大己身了。”
韩遂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根本没防备到乔琰甚至还有空先取马腾,再入金城。
但事实已经证明,实在不能小觑这位并州牧的本事。
哪怕她到如今也还没到二十岁!
“现在凉州已平,袁绍可不愿意看到这样一位文治武功都非同寻常之人成功救驾。有韩遂之死的例子在前,也难保下一个被送人头的,就会是您董相国了。届时乔并州不费吹灰之力入主长安,奉天子之命东进,袁绍危矣!”
董卓很难不在贾诩这句话中想到,他其实处境比韩遂还危险。
韩遂是先被斩断了臂膀困守于金城,他的手下不想跟着他一起死,才会落了这个下场。
他董卓所把控的长安城里,反对他的人更不在少数。
好在,正如贾诩所说,他与袁绍也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若是袁绍不想让乔琰更进一步胁迫到他的处境,在时局变换之中,袁绍他还真是要为董卓考虑一二!
贾诩又道:“那袁绍四世三公之家,又有邺城朝廷为依托,若是想要给乔琰制造麻烦,可要比相国容易得多吧?”
这还真不算是看不起董卓,而是个大实话。
董卓当即拍了板,“就听先生的,据守三辅之余,告知袁绍凉州战况,让他来替我们做刀。”
当然,这个告知不能是董卓直接写个什么求援信,而得是某个身在长安朝廷却心向于邺城那位的,来上一出主动报信,这样就更加稳妥了。
只是董卓安排人手的时候,心中不免考虑起了一个问题——
倘若他没记错的话,袁绍这家伙在乔琰这里吃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万一他对此有了什么心理阴影而不敢出手怎么办?
再或者,这人哪怕加上了这种煊赫的家世,如今还手握天子,折腾出来的举动也让乔琰可以轻松地见招拆招,又该怎么办?
但想想他反正还有中下两策的退路,便没更改这个决定。
董卓并不知道的是,乔琰也挺担心第一个问题的。
所以她思量再三,决定再补一刀。
袁绍收到了凉州的消息,刚听着手下谋士审配建议,不要急于给乔琰找麻烦,一面容易给人留下话柄,一面也让董卓渔翁得利,就听有人来报,乔琰着人给他送了一封信。
他展信便见,这信上只有一句话——
【一年已至,军粮何在?正欲长安救驾,速还。】
165. 165(一更) 沮授之谋
还粮?
袁绍这么仔细一盘算,发觉还真到了要还那五万石军粮的时候。
因着迁都、剿匪的各种事宜,袁绍几乎都要忘记了,酸枣联军征讨董卓其实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从并州借用来的军粮也确实是在去年六月送到的。
距离如今,真已是整整一年了。
不,甚至还多了几天。
若按照乔琰当时提出的算法,袁绍还得再还上那么几十上百粒麦子。且遵循着当时的还债条例,袁绍应当要将这百粒麦子亲自数给乔琰看。
换成是其他人提出的这个要求,袁绍说不定还觉得这就是个促狭调侃的话而已。大家都已各自坐到这等权重高位上了,怎么都不应当再兑现这等混账的附加条件。
可偏偏,对面是乔琰。
按照她那行事方式,她是真有可能这么干的!
袁绍捏着这封信,面色沉沉。
再看看她在这封信中所说的那叫什么话——正欲长安救驾,速还。
她是真不客气啊……多一个字都不愿意写!
这是何等傲慢的口气!
哪怕他袁绍在这一年间已手握青州冀州二州之大权,又有拥立东面天子之功劳,他从乔琰这里得到的信中还是这么一派颐指气使的样子。
这很难不让袁绍在一瞬间想到乔琰去年直接在街头痛斥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场面,也是此等的不客气!
好得很!
她若随后成功进攻长安,又若真让她将小皇帝刘协给救了出来,届时她再将这等锋芒毕露的苗头,从对准马腾韩遂转为对准他来,岂不是当场就要开战了?
袁绍自恃是个本事人,但先有邺城粮贵,后有余贼复起,要是再有乔琰直接上门来攻伐,手握刘协这个正统名头,他还真不是她的对手。
坐在下方的审配看到袁绍在收到这封来信之后的脸色变了又变,本还想问问那乔侯在信上都写了什么东西,忽听袁绍说道:“正南,我等不能履韩文约之覆辙。”
何为不能履韩遂覆辙?
韩遂对乔琰还是太放心了,根本没想到对方能以这等方式攻破金城。
同样是三万人,当年的周慎和孙坚在葵园峡被西凉军抢断了峡谷,杀得丢盔卸甲,韩遂却被乔琰直接虚晃了一招绕行到后路上,来了一出左右合围。
谁也不该忘记,这位少年封侯的并州牧原本就是从黄巾之乱的战场上出头的。
所以谁又能确定,她对上董卓真的会是两虎相斗必有一伤的局面,而不会是——
不会是韩遂的情况再出现一次?
天下可为将者甚多,为帅者却不多,乔琰正是个中翘楚。
他们若是想在冀州青州继续发展下去,起码再积攒上两年的粮食,拥有招揽兵卒的资本,就不能放任乔琰再打进攻三辅的一仗。
袁绍现在可算是学乖了,反正不要小看他的对手,尤其是乔琰这种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
在被乔琰的这封催债书彻底调动起了危机感后,他刚从凉州战况的消息中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在一瞬间迸发了出来。
压!必须打压她!
只是要如何牵绊住她的手脚……确实如审配所说,是需要小心决断的事情。
就算有支持刘辩为正统的理由在,他要是扯后腿扯得太明显了,也容易被人留下话柄。
袁绍环视了一圈堂前谋士,一面为自己在冀、青二州所发展的局面和拉拢到的人才很觉骄傲,一面又不免在此时佯装忧心忡忡地样子问道:“若阻滞其攻势的大略已定,诸君有何行事之法教我?”
还粮是不可能还粮的。
别看五万石粮食不多,但若是这粮食直接被投入到了长安救驾的战事之中,变成了乔琰迎回刘协这个天子的助力,袁绍觉得自己得有阵子食不下咽。
哪有这么资敌的。
何况,冀州的粮价在接近收成之时也确实是稍稍回落了几分,可依然远高于去年,这等于是让他原本欠下的债,还在今年翻了个数倍。
这更令他觉得心梗了。
所以不还!
而既然不打算还了,更要给债主添堵,让她无暇他顾才好。
此刻堂上之人并不只是先前曾经出使于晋阳,向乔琰宣读那骠骑将军册封的许攸和审配。
自袁绍奉迎天子归于邺城,又有青州牧的职权在手,天下不看好董卓与刘协那一方的,眼见朝廷初立而投靠于袁绍的实在不少。
尤其是多以出仕一展抱负为志愿的汝颍士子,与本地和袁绍结成利益共同体的河北士子。
酸枣联军中袁绍这一路后至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虽然也或多或少会对他造成几分影响,可时过一年,他也敢说自己手下这人才济济的阵容,放眼天下也没几个比得上的。
在他问出这问题后,底下众人纷纷思索而非反对他这一决定的表现,更是让袁绍被乔琰索要欠债激起的怒气平复了下来。
这便是他的基本盘。
那乔琰纵然挟大胜之势而行,又如何能比得上他这等积蓄。
堂下一人先站了起来,朝着袁绍行礼说道:“放眼天下,能压得住并州牧锋芒之人屈指可数,她又已无上顾之亲属,要令她止步凉州,实难有掣肘之人。并州水利农事并重,自当年三辅蝗灾已有成效,闻审正南与许子远赴并州一行,沿路所见多有民众庆收之乐,以拖累一州之地来说事,也无有可能。”
袁绍朝他看去,见开口的是沮授,不由心中一喜。
沮授出身河北,在他奉迎天子于邺城后,因其“有大志,善于谋略”而招揽到了手下。
袁绍才被乔琰狠踩了好几脚也不敢太飘,故而他对河北士人摆出的礼贤下士姿态还是很够的。
被他委派前往并州过的审配是一个代表,沮授就是另一个。
甚至沮授给他的惊喜要远远胜过旁人!
这并不只是个简单的文臣,还是个能统兵的将领。
从去年袁绍扫荡青州开始,沮授就先被他委任为了骑都尉,负责协助作战,屡立战功后,又在今年冀州睦固、于毒等人的作乱中,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指挥风范。
袁绍当即拍板,以沮授为监军,甚至上表天子,给他请封了个“奋威将军”的名号。
——当然,后者这个杂号将军的名头不大,就是对其表现卓越的嘉奖而已。
但袁绍并不只是因为沮授替他一道镇压平乱就给出这个位置的,还因为沮授在刚投效到袁绍麾下的时候,对着他说出了这样的几句话。
话中说的是他袁绍弱冠登朝,威名海内,忠义奋发,起兵讨董,而今“撮冀州之众,威陵河朔,名重天下”“横大河之北,合数州之地,收英雄之士,拥百万之众,已迎大驾于邺都,必复宗庙于魏郡,号令天下,诛讨未服”“比及数年,其功不难”。1
这是长久的战略之谈!
也正是袁绍自己的心愿!
在乔琰的势头如日中天,袁绍甚至要让刘辩对她给出一个骠骑将军的位置作为拉拢的时候,沮授依然对他抱有这等信心,说出“其功不难”四字,简直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沮授又绝非空谈之士,而是确实拿出了这等替他平乱定功,讨逆不服的能力。
比起审配虽有气节却更精于防守,许攸多谋却更擅言辞,田丰刚直却屡屡犯上,逢纪有见地却稍显短视,沮授简直是袁绍心目中最合意的股肱之臣,也是他立足河北后所得到的最大一笔收获。
现在见他先站出来,哪怕先说的是乔琰此时的优势所在,也并未影响到袁绍格外期待他会说出些什么来。
沮授继续说道:“我有两法可令其暂缓攻势。以眼下局面,长安不能不打,暂缓攻伐之势已然足够。”
袁绍忙道:“请先生说来。”
有一条办法他都很是欢喜了,更何况是两条。
沮授回道:“其一,从乔烨舒所尊奉的礼法上来说,能在她上头的只有两人,也就是卢公和刘幽州两人。其中卢公甘为内应守卫那位西面天子,已不可能阻拦她的行动,但是刘幽州可以。”
“观乔烨舒为政之道,与刘幽州截然不同。前者富甲其兵,痛击边陲胡虏,后者衣食简朴,开放胡市,拉拢乌桓峭王,以图悬首张举张纯。”
“若似并州民众安居景象,无人可对乔烨舒指摘,然凉州豪族为之屠戮者众,连克韩遂边章更可说是兴兵战事,屠高平阿阳、以羌人之骨覆地,更是未闻凉州民有安乐,已见喋血频频。此事不妨请刘幽州去管。”
袁绍迟疑问道:“可刘伯安虽未承认邺城天子为正统,却也并未对西面天子表达奉迎臣服之意,如若他不愿前去又当如何?”
以袁绍所见,刘虞此人对乌桓的怀柔政策无疑是他本人性格的真实体现。
他是没有太多的上进心的。
这样的人放在身侧很舒服,可若是想要他将自己的手伸到别人的地盘上,也同样有点难。
“此事不难,”没等沮授回话,一旁的许攸已经说道:“五月里幽州地盘上不乏有民言及,想要以刘幽州为天下之主,明公不如帮他点一把火,助一助力。”
对民间的这种传闻,刘虞自己是公开拒绝的。
他甚至回话说“今天下崩乱,主上蒙尘。吾被重恩,未能清雪国耻。诸君各据州郡,宜共戮力,尽心王室,而反造逆谋,以相垢误邪!”2
言外之意,他在幽州苛尽心力从事治理,并不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成为一国之君,只是希望积攒州郡的力量,迟早有一日能够还都于洛阳。
到底是支援的哪一个天子姑且不论,反正不是他自己。
可按照许攸的方法,若是这种言论甚嚣尘上,又有人恰好在此时希望他能去规劝乔琰的举动,莫要打着夺回天子之名,行越矩之实,刘虞会不会出于自己名声的考虑而选择前往呢?
会去的可能性非常高!
许攸又道:“明公不必令天子册封刘伯安为凉州牧,只需令刘伯安之子刘和暂代幽州牧权柄便可。”
若真给出了凉州牧的位置,那才难免要让刘虞觉得此举不妥。
居中调停,才能让他以一制约者的身份前往。
袁绍赞道:“便依二位所言。”
刘和一度为刘协伴读,去岁洛阳被攻破后,董卓携带刘协外逃之时未能顾及将他带上,也随着邺城朝廷的建立而来到了冀州,与袁氏子弟的关系不差。
以刘和暂代幽州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给了袁绍插手幽州事务的资本。
他转向沮授,说道:“请先生说第二件举措吧。”
沮授回道:“请明公延请郑康成前来邺城,重启太学,同时——”
“请涿郡中卢公乡里弟子,并汉滨荀公避祸之时所收弟子,齐往凉州为其师请命。天下大儒,于党锢之祸间已损失不知凡几,乔并州若贸然进取长安,卢公荀公性命必然不保,恐为大憾。”
“众弟子不为劝其不战,只为劝其静候荆州方向分出胜负,可再出一军攻伐长安之时,待万事稳妥再战。”
卢植与荀爽必然是希望乔琰直接出兵的,可董卓绝不会让他们的这种想法传递出去。
这也就让这种舆论声讨的方法有了可行性。
何况也正如沮授所说的那样,这些被请去奔赴凉州的子弟可不是阻拦乔琰打董卓,救回天子,而是希望她再等一等,确保能快速拿下董卓,而不至让名士牺牲之时再战。
可荆州刘表和孙坚朱儁等人之间,到底要多久才能分出胜负,这也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定论的事情,袁绍甚至可以在其中插手,做出些行动来。
但从明面上,他只是将青州大儒郑玄请来了京城,将已经荒废了一年有余的太学开办起来,作为其中的主事者而已。
这甚至是一项继续收拢士人之心的举动。
这两道举措落下来,乔琰若要想携征讨韩遂成功后的大胜之势进攻三辅,起码在一年半载之间都是不可为的。
若真这么做了,她原本汉室忠臣的身份,就站不住脚跟了。
以沮授所揣测,哪怕乔琰并不像她所表现出的那样为先帝孤臣,而是以汉臣之名,行割据之实,也绝不会在此时做这等自毁长城的事情。
他话音刚落,袁绍便拊掌而起,朝着沮授行了一拜谢之礼。
沮授这两项建议,不只是拖住了乔琰的举动,更要紧的是,这两项举动的背后,都是在为他那雄踞河北的计划继续添砖加瓦。
这才是最为顶尖的谋士所应当表现出的素养!
他袁绍有此等谋士,何愁大事不成!
166. 166(第五卷终) 刘虞到来……
既已定下了方略,袁绍倒也在此时称得上是雷厉风行。
许攸提出的“以舆论方式迫使刘虞暂时离开幽州,前往凉州阻遏乔琰攻伐之势”的办法,正是对沮授所提出的大方向的补充。
袁绍当即让人去将其执行了起来。
这并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在如今这种天灾横行的时候,幽州的汉民与乌桓人都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若是刘虞掌权能够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好,他们还真能支持他登上皇位。
袁绍让人刻意引导了言论后,哪怕刘虞已经公然对这种谏言提出了反对,也并没能阻止这种私下里的声音愈演愈烈,直到传递到他的耳朵里。
昔年皇甫嵩平黄巾的战功在手,又有早年间声望的时候,也曾经面临过这样的拱火抉择。
但当时的大汉天子没到一年就将皇甫嵩从冀州境内调走了,又削弱了他手中的兵权,这种支持的声音至多不过是在童谣中还残存着一星半点,能让人窥见彼时的情形而已。
可刘虞要面对的情况不同。
汉室中央声望的衰颓,让幽州地界上此等言论的甚嚣尘上,甚至会被人怀疑是否是他自己在有意放任这种声音。
刘虞待人宽和,自己也不是个很有胆魄决断的人,为这种遏制不住的趋势所裹挟,他心中别提有多发愁了,生怕自己从一个赶鸭子上架的平叛州牧,在已经突然变成先帝的托孤大臣后,现在又要突然被人说做是早早对皇位有所觊觎。
也正是在这样的惊虑处境下,他收到了刘辩给他的请托。
信中写道——
【而今天下二分,民不知以何人为主,故而处西境者面西,处东境者面东,此为寻常事,朕虽心焦,无有怪之。
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民有所忧,朕有所念。
凉州地处边陲,羌人内寇,杂聚而居,已循百年常例。故太尉段纪明,一度以绝灭东羌之法涤荡凉州,仍不可根治汉羌之斗,今又有乔并州先登高平,后破金城,先后杀戮者以万人计,虽有进取长安之必需,仍不免为边陲隐忧。
朕听闻刘幽州以仁治边地之乱,期年之间已见民生和乐之景象。汉羌易物于胡市,共为一家。敢情刘幽州往赴凉州一行,为西凉子民一解困境。
皇弟遭董卓劫掠至于长安,朕心中亦忧。
如乔并州能长驱直入攻破长安,不必阻拦,若其中隐患重重,望刘幽州以先帝托孤之意为己任,一尽劝阻之责。】
刘虞看着眼前这封信良久,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个蠢人,不会看不出这封信与其说是刘辩写给他的,还不如说是袁绍写给他的。
而幽州地界上的这些声音,到底是民众顺势而为,还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他都活到这把岁数了,也不会一无所觉。
可在这种几乎被人架在火上烤的局面中,他所能做出的最好选择,确实是暂离幽州。
一来,幽州今年的丰收正在眼前,有田畴制定出的种种规范,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二来,凉州那头的情况若真如刘辩在信中所言的这样,他只怕还真得走上一趟,看看到底出了何事。
如若乔烨舒真是打着救援刘协还都洛阳的借口,在凉州境内行逾越大汉形制之事,他身为汉臣,且为大汉宗室、托孤重臣,势必要将她拦上一拦。
只是让刘虞并未想到的是,与他一道前往凉州的并不只是他自己的随从,还有一行士子。
听闻这些人乃是为了卢植和荀爽等人不至为董卓所害,恳请乔并州谨慎发兵,刘虞明面上并未说什么,心中却不由泛起了嘀咕。
这好像并不像是巧合,而更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可偏偏这两项理由都站得住脚跟,让人就算隐约窥见了后方推手的助力,也不得不顺着这既定的轨迹走下去。
所以刘虞也只是跟暂代幽州牧职责的儿子提醒,让他对袁绍怀有几分警惕之心,便踏上了前往凉州之路。
但同样让刘虞并未想到的是,他经由并州境内而过之时,听闻他的意图,替乔琰镇守并州的戏志才非但并未对他的行动做出阻拦,反而以刘虞为宗室之望,沿路务必小心为由,替他更换了拉车的马匹,又多配备了几位随行的护卫。
这还不算。
当他来到凉州境内后,据传正在整顿兵马、意图在平乱结束后便朝着长安进发的并州牧,竟亲自前来迎接他这位“德高望重的同僚”。
此等态度让刘虞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好像不是来找她的茬,而是来进行什么友好拜访的。
在这种让人觉得有些魔幻的情境中,刘虞下意识地看向了乔琰腰间挂着的鬼面具,顺势问起了此物。
“此为羌人请神之鬼面。”乔琰俏皮地笑了笑,“说来也不怕刘幽州见笑,我急于出兵镇压乱党,以保攻伐董卓之时后方平定,对那汉阳杨氏动了手,这杨氏呢,在酒泉还有个分支。他们一面觉得汉阳杨氏出事是他们出头的机会,一面又怕遭到了连坐。”
“也不知道是哪里误传出来的消息,说我放过了马寿成是因为马将军有马孟起这个儿子,然后他们就把自家旁支的一位游侠少年给我送过来了。”
“此人名唤杨丰,还有个名字叫做杨阿若,在酒泉呢有句俗语叫做:东市相斫杨阿若,西市相斫杨阿若,反正街头巷尾打架都有这小子一份,因其貌若好女,深为人所觊觎,他便以鬼面覆面,自号鬼丰。”
刘虞问道:“游侠之人,大多性烈如火,只怕不愿为人攀结权贵之礼物。”
他刚说出这话又有点后悔了。
在前来凉州的路上他便告诉自己,倘若乔琰在凉州的行事真有不妥,他便要直接抢白发问,以免被对方给带到了沟里。
结果现在听她说这种稀奇的八卦事,又没忍住跟着聊上了。
乔琰似乎未曾察觉到刘虞此刻神态中的郁卒,只接着回道:“他自然是不乐意的,听闻早年间董卓还拉拢过此人,不过被他以鄙薄董卓为人之由给谢绝了。不过我又不需要这等礼物的,所以我直接把孟起喊来,跟这杨阿若打了一架。”
杨丰是个能人,甚至是个在羌人中也打出了些名声的顶尖游侠,还颇具统兵之能。
但马超输给吕布也就罢了,怎么会输给杨丰。
见刘虞也露出了几分好奇之色,乔琰卖了个关子停顿了片刻,方才说道:“这会儿他跟孟起都被我丢去武都郡了,先帮盖太守将此地收复回来,倒也不算耽误了他的本事。”
“临行之前,这小子把他的鬼面具送给我了,说是他先前不小心误会我了,此物为羌人祝祷,如要平定酒泉,许还有些作用。”
乔琰摆弄着手中的面具,将其比划在了自己的脸上,但并未扣紧,只是忽而从这狰狞的鬼面之后探出了头,露出了那张因年岁长开而更显神清骨秀的脸,“这凉州还真是个有趣的地方,刘幽州以为如何?”
“……”刘虞不太确定,乔琰到底只是在说杨丰这件事,还是在说她此时对外传扬出去的形象,就好像是戴上了一张鬼面面具一般,可实际情况如何,还是得在揭开面具之后才能看清。
他沉吟了片刻后问道:“烨舒在凉州行事过急,只瞻前不顾后,是否多有不妥?”
乔琰正了正面色,回道:“那么刘幽州以何教我?”
刘虞看着面前的高平城,哪怕已过去了数月,因这时节凉州雨水不多,在城池的外壁上还残存着当日城破激战中留下的血渍,不由摇了摇头。“慢一些吧。”
“贸然进取长安,一旦陷入僵持,董卓极有可能会拿卢公荀公等人开刀,凉州从震慑中缓过神来,又极易生乱,不如先候荆州方向援军更进一步,凉州治平安顺,再行发兵不迟。”
“烨舒是用兵奇才,我远不及,可时局如何,我看得明白。”
他在心中又盘算了一番用来说服她的理由,补充道:“不瞒烨舒,此番来凉州,随行之人里多有卢公荀公旧日弟子,他们宁可舍弃在邺城太学进学的机会,也要前来规劝于你,所传达的也是另一批人的声音。望烨舒慎而重之。”
乔琰捏着手中已经落下来的鬼面,眼角的余光停顿在其上的油彩上,笑道:“刘幽州都这样说了,我若是不遵从,岂不是过于叛逆了。”
她抬眼重新对上刘虞的目光,回道:“既有卢公弟子一并到了,承蒙卢公厚爱教我尚书,他们也便算是我的同门,自当——为其接风洗尘才对。”
“不知刘幽州对此决定可还满意?”
刘虞有好一阵说不出话来。
这种奇怪的谈话氛围和他抵达凉州前所预料地截然不同,更让他有种自己是来当恶棍的负罪感。
可他……他好像还没对凉州的局势有全面的了解,后续到底要如何,其实还是可以商量一下的。
作为一个汉室宗亲中相当典型的老好人,刘虞选择在乔琰的这种眼神中,先以要安顿下来为理由落荒而逃了。
却不知道在他的背后,乔琰将鬼面丢给了一旁的程昱,脸上浮现出了一抹轻快的笑容。
“我有点遗憾。”她说道。
她与别人不能说实话,与程昱却能说。
所以她也自然不是遗憾刘虞抵达凉州后,她进攻长安的步调就必须放缓的。
她朝着远方的火石寨军屯看去,眼见那头再有一月便可丰收的景象,叹道:“你说刘伯安来便来吧,怎么不将他手下的田子泰也带来呢?”
“……君侯,慎言。”程昱轻咳了声提醒道。
乔琰摆手回道:“我知道,这话我不会对外说出去的。”
从理智上来说,乔琰当然知道,幽州刚接收了一批从魏郡逃难扩散过去的人口,无论如何也是要先有一个消化的过程的。
刘虞前来凉州劝阻她的行动,由其子刘和接掌幽州牧的位置,将田畴留给对方,以协助州中事务,确实是最恰当的选择。
但从情感上来说,那百废待兴、要从张举叛乱中缓过来的幽州,需要田畴这种人物,乔琰面前的这片刚被拔掉西凉叛军的凉州,也需要大量的治理之才。
像是田畴这样的人物,谁又会觉得多呢?
好在被袁绍用来给她造成舆论压力的荀爽与卢植弟子,其中虽然没有什么大才人物,但在她正需要厘清凉州细枝末节地况的情况下,却都是合用之人。
等到她将安定、汉阳、陇西、金城这一片给稳定下来后,她便可以将自己的势力范围往北扩张,向着酒泉、武威、张掖、敦煌等地扩展了。
要不是此地距离冀州太远,她还真想当着袁绍的面对他表达一番谢意!——
乔琰的收拢兵力,暂缓备战,在她麾下的将领,尤其是急于立功的吕布和马超等人看来,实在是过于可惜了。
为此他们没少对着刘虞瞪眼。
可在袁绍和董卓看来,这就是件给了他们发展空间的天大喜事。
尤其是董卓!
要不是不太合适,董卓都想给乔琰再加个凉州牧的头衔,让她好好跟刘虞去掰扯凉州地界上的民生治理问题。
董卓自己出自凉州,也就清楚地知道,像是凉州这样的地方,一时的打赢绝不代表着对方的臣服,要真扎根于此处治理,简直是个烫手山芋。
凉州曾经在三四年间更换过五任刺史,历代的太守也都是高危职业,要将其治理妥帖,令其成为自己的助力,很可能不是在让她出兵长安越发顺理成章,而是在拖垮她的实力。
不管能不能真达成这个拖垮的目的,只要能让她在并州数年间的积淀都砸进凉州这个无底洞里,而董卓却能在长安休养生息,招募兵员,积极备战,他的处境也就比之先前不知道好了多少。
“先生说得不错,我们按兵不动,让袁绍来拖乔琰的后腿,确实是最合适的策略。”
董卓几乎想要上前去握着贾诩的手发表自己真诚的感谢,却见对方朝着北面望去,神情中似有怅然之色。
他琢磨着贾诩大约是在担心自己身在并州的妻儿,又先收回了手,免得自己过于激动的表现反而让对方有什么压力。
好在,贾诩若真是要为家族争出个名声来,这才给董卓献策,心理准备总已是做好了的。
他转为头来朝着董卓看去的时候,神情已恢复了从容。
“相国此时还不能高兴得太早。乔烨舒并非不擅治理之人,凉州只能牵绊住她的脚步一二年而已,若凉州不可过多投入建设人力,她要决断取舍不会犹豫。”
董卓悚然一惊,意识到自己先前估计的以凉州拖垮她的想法,过于理想化了。
但想来也对,乔琰这种人物到现在为止都没出现明显的短板,就算是奔袭塞外之事稍有些少年意气,也没出现过孤军深入而被敌人截断后路的情况。
她不贪,不会将自己赔进去。
不能太小看她!
“先生的意思是?”
贾诩回道:“一面依然确保各地隘口的把守,为防将领戍守一地出现习惯性松懈和防守误区,不如以三方轮转调拨之法,限四月为期互相轮换。也可防止其中一方将领为并州方面接触。”
董卓心中思量,防止部从里出现内应这件事,确实有提防的必要。
不过段煨能守得住凉州入三辅的要道,另外几人能不能守得住还是个未知数。
像是刚投效过来的阎行,也是不能驻扎在此地的。
所以这个建议具体如何执行,还需要斟酌一番。
但想想贾诩这个建议是站在他这边的利益考虑问题,董卓还是颔首回道:“先生所说甚是。”
贾诩又道:“其二,以天子缺粮之名从益州采购米粮,快速平衡长安谷价。往来运粮之间若成惯例,倘使相国有朝一日必须取下策兵进益州,也多了一个幌子。”
董卓面上刚浮现出几分喜色,就听贾诩以相当凌厉的口吻说道:“这等交易之中就莫要用小钱了。”
“……这是自然。”董卓尴尬地笑了笑。
刘焉在董卓退守于长安之后,接下了董卓为了拉拢人而在益州牧名头之上又加封的大司马,也对董卓将他长子刘范放回来的举动表达了谢意,可要说刘焉对董卓能有什么好感却绝无可能,至多也就是在面子上过得去罢了。
这其中无形中的潜台词就是——
他刘焉在益州境内安分守己,董卓也别想对他指手画脚。
只是作为交易,在刘协与刘辩之间,刘焉会倾向于选择刘协。
所以董卓如果想以益州的粮价购买到一部分用于长安支出的米粮,可以。
若要凭借此事在益州占据到什么便宜,不成!
但董卓心中暗忖在贾诩这句话中给他画出的保命大饼,又琢磨着,就算不能用小钱,这笔交易里跟他平日做的无本买卖不同,需要吃上一点亏,好像也不是什么问题。
尤其是汉中郡这地方,若能凭借运粮为借口先埋下几个钉子,难保他哪一日势穷,便可派上用场。
不用小钱便不用吧。
贾诩瞥了眼董卓的神情,便猜到董卓聚敛军资的想法只怕还没彻底打消,也不过是因为此时确实局面危急,才让他有所收敛。
他若真是董卓的谋士,或许会觉得此为匹夫鄙陋之见,着实可恼,眼下却也只当自己没看到对方的这等表现,而是以依然从容的口吻说道:“其三,荆州地界上的摩擦,请相国给刘景升搭一把手。”——
孙坚在东面朝廷的敕封下加了个破虏将军的名号,让他可以凭借讨伐荆州宗贼的名义,在荆州地界上募兵。
乔琰对接下那个邺城送来的骠骑将军之名敬谢不敏,孙坚却暂时需要这个名头以抬名望。
刘表则是接下了从董卓这头送来的荆州牧的名号。
算是一东一西各领了个委任。
当然,若只是如此,还不足以让这两人进入立场敌对的状态。
可谁让孙坚这个人,实在不是个肯让自己吃亏的脾性。
早前在会师讨董之时,他就因为当时的南阳太守张咨不肯供给他军粮,而将其杀死。
也正因为这件事,当孙坚与刘表提及,自己需要借道的时候而过,效力于刘表手下的蔡瑁便问了刘表一个问题,“明公竟欲效张太守旧事?”
蔡瑁的担心不无道理。
谁知道孙坚说的借道讨伐董卓,会不会是又一出假道伐虢的戏码呢?
又如何能保证,因从荆州往长安的这条路不好走,孙坚会不会在需要荆州提供物资援助的情况下,稍有不趁意之处,就转头给刘表一刀呢?
如今天下动乱,两帝分立,刘表既然已经拿到了荆州牧的权柄,不必非要拘泥于立足中立两不得罪的立场,还不如直接站定刘协的立场以谋求更大的利益。
当然这也并不只是出于孙坚性格考虑而提出的看法,对这些荆州的世家豪族来说,他们若是选择投靠到东面朝廷下头,必然会比河北与汝颍世家的地位要低。这可不是他们能接受的事情。
与其如此,还不如选董卓。
反正在明面上还有一层遮羞布——
他们选的不是董卓而是刘协。
刘表是靠着荆州世家的支持,才能在此地站稳脚跟的,便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种选择。
这也正是为何,在董卓和袁绍收到的消息中,荆州牧刘表与破虏将军孙坚之间,已经发起了局部的摩擦冲突,随时可能将战局扩大开来。
看看周遭,那志大才疏的袁术连扬州一个小小的庐江郡都没能拿下来,明摆着是不可能与孙坚联手解决掉刘表这个麻烦。
但这并不意味着刘表的处境有优势。
发生在这场荆州地界上的争斗一旦被打破平衡,转为全线攻伐之战,因他到底不如孙坚和朱儁擅长于统兵,必然要吃点亏的。
这样说来,还是需要外援再给他搭一把手!——
在董卓认可了他的建议离开后,贾诩收回了看向董卓这冤大头的目光,转而看向了面前的棋盘。
董卓为了彰显对自己名下新来且唯一谋士的器重,专门让人将从洛阳带来的金银细软中取出了这一副玉石棋盘,送给了贾诩作为消遣之物。
棋盘之上的黑白二色棋子,正于室内的灯烛映照下笼罩着一层温润的华光。
但他并未欣赏于棋子的贵重,只是漫不经心地抓起了一把黑子,在松手之际令其一颗颗地砸落在了原本的棋盘上。
一片接连发出的清脆碰撞的声响之后,这棋盘之上便让人再难看出,那原本的棋局到底是何种模样。
贾诩的手依然维持着顿在空中的姿态,像是在灯火中的一尊静止剪影,只是这张垂眸之间尽显深不可测的脸上,倏尔露出了个微不可见的笑容。
荆州啊……
让孙坚和刘表之间持续相斗,其中的不确定性实在是太大了,也未必就能朝着有利于君侯的方向发展,还不如——
心肠狠一点。
167. 167(第六卷) 一城两带
东挽江汉、西枕巴蜀的荆州,实在是一片在方今世道下的沃土。
贾诩深知乔琰眼下的局面。
哪怕她已打算撕破大汉孤臣的身份去争,这也不是一片会很快纳入领地内的地盘。
但荆州下辖各郡大多富庶,荆州要道北上直走洛阳、长安,长江水道又给了其上走巴蜀下进东南的机会,这地理位置和条件,实在是太过优越了。
这样的一个地方,自己不去取,将其暂时托管在什么人的手里,却是必须要管一管的。
起码,不能落在一个又有野心又有能力的人手中——
“其实凉州的地理位置也不差对吧?”
乔琰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大汉疆域图上,先是朝着此时将要被贾诩影响战况的荆州看去,想到在这个整体气温偏低的环境下,荆州还比别处更强的种植优势,再将目光放回到凉州的土地上,就不免有些唏嘘了。
程昱怎么听都觉得,乔琰这话里是有点自我安慰的意思在的。
一度开启过丝绸之路,作为必经之路的凉州,虽说联通并州、三辅、益州、以及西北方向的境外,可在羌人作乱、豪强割据面前,很难说还有几分当年的辉煌。
以整个东汉的情况来看,凭靠丝绸之路受益微乎其微,反倒是在平定羌乱上的财政支出占据了相当可观的数额,甚至拖垮了大汉的财政。
好在,凉州需要军事支出最多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凉州三明遗留下来的军事震慑,也可以直接为乔琰所继承,让她得以快速打开局面。
若非如此,她压根不会选择这块地方。
只能说,感谢桓灵二帝留下来的遗产。
而在平定了马腾韩遂之乱后的一个月内,零散的武装响应势力也已进入了平定收尾的状态。
吕布与麴义北至武威,以媪围城军营为向周遭扩散。
麴演与傅干深入湟中,以确保金城郡以西,为峡谷河道所掩护的区域,没有其他韩遂余部和羌人大族残留。
马超与杨丰与盖勋入武都郡平乱。
因盖勋先前为武都郡太守,又在凉州有着极高的声望,纵然他此时身上已没有了朝廷官职的委任,也并不影响他重回这个位置,凭借马氏父子在陇西郡的屯兵,直入武都收拢势力。
以姚嫦为首的羌人势力和以姜冏为代表的汉阳豪强,则在权衡了乔琰麾下势力的军事能力后,在汉阳和安定郡内,继续以高平城为中心选择向她臣服。
北地郡就更不用说了。
屯扎在子午岭以西的南匈奴呼厨泉,眼见乔琰在凉州的进展丝毫没表现出个外来者的滞涩,对她敬畏更深之余也深觉自己不能像是兄长一样,连干个巡逻的事都能被羌女擒获,起码得做出些贡献来,便领兵北上扩张地盘。
等到刘虞到来的时候,虽然还有些细枝末节处需要磋商,但实际上来说,乔琰麾下的兵力已经占据了凉州的七郡,唯独剩下的只是敦煌、酒泉和张掖而已。
可就像酒泉的杨氏会将杨丰送到她的手下来的情况一般,只要她能驻兵于武威郡,便不愁孤悬在外的另外三郡会作乱。
在她如今还只是为稳妥击败董卓才暂缓脚步的时候,也不适合将自己的势力绵延到敦煌去。
但眼下的范围已经足够了。
这七郡的领土面积,和她原本所掌握的并州相差无几。
这等同于她这一遭兵出凉州,将自己的领地翻了个倍!
哪怕其中还依赖了皇甫嵩的部从,可从本质上来说,这出平叛的主导者是谁,决定了领地的归属。
是她的!
袁绍的青州冀州内还有个邺城的小皇帝,以及其周遭从洛阳搬迁过来的小朝廷,乔琰拥有的却是一片能让她完全大展拳脚的天地。
又因起码在两年内她没打算在凉州境内将各郡太守全部置换成自己的人,只要能让她顺遂地挖掘凉州内的人力物力便好,所以刘虞和皇甫嵩在侧,对她来说也根本不是问题。
而她眼下的头号计划,是理清凉州地界上可用于军屯与民屯的田地。
只有将这些范围框定出来,她才能让凉州的出兵不再只是依靠并州粮草的输送,也能随后开始自给自足。
程昱听到乔琰又接着那句对凉州的地理位置不差评价,开口说道:“金城、武威就不错。”
凉州这七郡中,安定郡的高平城周遭,虽然建立起了火石寨军屯,但从地理条件来说,这是出关建城的要地,但不是种植条件最为优越的地方。
被乔琰提到的两处才是。
凉州全境内种植范围基本只分布在泾水河谷,泥水下流,清水河流域,渭水流域,金城境内的黄河流域和其他雪山融水流经区域。
又受到了山地峡谷的限制,只能呈现出点状分布,而非带状。
像是金城、榆中这样的大型河谷盆地简直是可遇不可求。
而这些种植之地上原本分布着的民属农田,是不可能收归到她的手中的,需要预留作为军事要道之处,也不适合多加开垦,在此基础上,能选择的范围就很有限。
首先就是感谢韩遂先行割据,现在让出的金城。
这地方天然的灌溉条件、防备外人进入的地势条件和其被韩遂清理后的独属性,都让此地简直像是另外一个乐平。
这也是乔琰将要屯兵的首选之地。
但哪怕是金城,也比不上武威。
若以现代人的想法,提到武威二字,想到的十之八/九便是腾格里沙漠。
可汉末的武威虽也有风沙堆积,却远还没到后世的程度。
发源于祁连山脉的雪水汇聚成卢水,一路向着西北方向的都野,也就是休屠泽而去,这一路上的绿洲带穿行过鸾鸟、姑臧、宣威和武威这些县城,形成了一道横亘在武威和张掖之间的绿地隔断。
倘若她能将此地转变为自己的军屯,那也就等于握住了凉州在高平之后的第二处咽喉。
后世的朝代变迁也证明了此地的重要性,让武威姑臧成为了六个朝代的都城所在。
程昱眼看着乔琰落笔,将这一条带,和金城的一带都给特别标示了出来。
“仲德先生,这便是我们在接下来的一年内发展的重点了。”
“前者主要为军屯,乃是葵园峡庇护的私地演兵之所,与并州境内的军屯东西呼应。此外,湟中以西的境外盐卤,以定期令士卒与当地豪族私军一并往返的方式取回,囤积于此地。如何将此地把控成铁板一块,需要多劳先生费心。”
若是程昱没有前几年在并州境内的操持内政,他只怕还不敢这样应允下来。
望见乔琰看向他的目光,哪怕她没说什么,若是此地为外人所夺或是内部生乱,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程昱也深知这份交托的重要性。
在不乏政务经验的当下,程昱果断地回了句“君侯放心。”
乔琰知道程昱不会随便给出一个他自己都做不到的承诺,便继续说了下去,“后者主要是民屯,用于募集卢水羌、河西另外三郡的民众以及迁移凉州内杂居生乱之民所用。”
她虽然不着急将自己的武装势力推进到凉州的边界,事实上她也暂时因为鞭长莫及的缘故做不到这一点,但依靠着并州成体系的耕作技术经营武威的这一片农业种植,形成人群的集聚、引流和同化的效果,却显然是有可操作空间的。
这也是一片她要用来展示经营稳定凉州态度给刘虞和皇甫嵩看的地盘。
只有将这一线给经营妥当了,她才有进一步往西北方向延展的机会。
所以在乔琰写给戏志才的信中提到,并州在秋收之后需要对凉州输送一部分的技术人才,以填补她这“一城两带数点”的屯田固民计划。
一城:高平城。
两带:金城河谷盆地带与武威卢水绿带。
数点——
那些被乔琰在凉州的种种军事行动给震慑到的当地豪族,除了最远的酒泉,是送了个对她来说可用的人才过来之外,安定、汉阳等地的则是将田地给交出来了一部分。
这便是她在凉州境内零散拥有所有权的地盘。
这些田地比起豪强所实际占据的土地,还仅仅是九牛一毛而已,但乔琰深知此时的重点矛盾在何处,要经营凉州也还暂时免不了要跟他们打交道,目前最合适的举动还是见好就收。
这一部分零散的土地,一部分被乔琰挪交给了投靠于她的羌人部落耕作,按照并州缴纳税收的方式,将田地内的一部分产出交给她,一部分被乔琰交给了从并州赶来的徐庶。
在越冬之时,他以鲜卑人囤于韩馥之侧,对其造成的心理威胁,让那位度辽将军直接来上了一出弃官而逃。
韩馥正式被乔琰给剥夺了权柄后,由徐庶代为督辖度辽将军军营。
但以并州的边防情况,有朔方郡、固阳道、白道川和雁门这一线的完整防守构建完成后,度辽将军营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这部分人马还不如直接调度到凉州来,成为她安插在各郡中零星散落、又随时可以聚集起来的一支军队。
“我将这个任务交给你,你应当知道其中的意思。”在徐庶带人赶到凉州后,便被乔琰专门找了谈话。
两人并后方的亲随一道顺饮马河北上,直抵黄河边上。
在亲随于乔琰的示意下退远了些,又有黄河奔流的轰鸣声作为阻挡后,这便是一出只有天知地知和两人知晓的谈话。
徐庶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令他觉得有些微妙的熟悉。
六年之前的冀州曲周城外对话,和眼前似有相似,又似是不同。
彼时的乔琰问过他一个问题——
活命的活字,难道只是人有一息尚存吗?
他说在他想出这个答案后再告诉乔琰,为此他也有了继续追随在她身边的理由。
在并州的六年里他可能已经得到了这个答案。
乔琰也在将彼时无暇给予弱者的怜悯之心,在走出的每一步中渐渐落地。
但他依然并不打算做出个回答。
因为在并州、甚至是今日凉州的演化之中,这个答案可能都在随着上位者的种种举措变化,而可以出现与先前不同的答案。
在河水涛涛之声里,乔琰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你与仲德先生一样,在我麾下之人中的地位无可替代,所以我也希望你能跟随他的脚步而前,直到当我需要两只手的时候可以与之并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庶是个聪明人,不会听不懂其中的话外之音。
黄巾之乱时期,乔琰开始给他这个自请牵马坠蹬之辈抓教育,又交给了程昱来栽培,随后在乐平经营之时,也依然让他们保持着教学指导的关系,如今到了凉州,还是由程昱主管大事,徐庶经略小处——
但这并不代表着乔琰希望他们始终保持着这种师徒关系,又始终被这种上下区分所限制桎梏,反而只能踩着前人的脚步往前!
这其实意味着,她希望像程昱和徐庶这种没有家族牵绊的真正心腹之人,形成一条历练上升的完整渠道,当她需要全面出击的时候,又能各自独立出来独当一面。
徐庶有过游侠的经验,有武艺傍身自保,所以她对程昱的期望和对徐庶的期望是一样的。
既为将,又为谋臣。
他刚想下马拜谢,便被乔琰以手中的鞭子示意,拦住了他的动作,“你听明白就行,所以我也希望你做好一件事。孟起和伯阳协助盖元固拿下武都的时候,武都李、王、姜三姓豪族送出了一部分田地,这部分土地我要你务必妥善经营。能否做我的另一只手,就看此番了,你明白吗?”
她眸光之中的光华灼灼,让徐庶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测。
武都郡的西汉水和沔水是联通汉中的,那么经营武都郡的意义在哪里,好像已不需多言了。
在听到这句指令的时候,他有一瞬间觉得充斥于耳中的河水激荡之声,好像也正是心血在体内沸腾所发出的声响。
他静默良久方才平复下了心情,朝着乔琰拱手回道:“以小处把控全郡,又要在盖太守的眼皮子底下,君侯给我出了个难题,但庶愿意接受这个挑战。”
哪怕他长于颍川,可算是天子脚下余荫之民又如何?
他十六岁跟随乔琰,到如今的二十二岁,所见所闻丰富的认知里,都是一派大汉倾颓已在眼前,已无转圜之力的景象。
放眼天下,能在乎民之所求,又有能力践行的,唯有并州牧而已!
便是一行叛逆之事又如何!
“走吧。”乔琰指了指远处河上的渡船,开口打断了徐庶的思绪,“在去之前,且先随我往武威郡一行。”
“都说万里行路,方有所得,那便一看这西北丝路风光!”
168. 168(二更) 葡萄美酒
自安定郡沿河入武威郡,渡河而过,便能看到,原本沿河北岸而建的长城也随即转向朝北而去,径直指向武威郡治姑臧的方向。
长城的分界设置在郡地中部,依托于河流山川而建,大多是其建造之时的历史必然。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里就是大汉疆域的分界线。
疆土边界还要在更远的地方。
就比如说另一处出名的长城之外汉土,就是弱水尽头的居延泽,也就是张掖居延属国。
居延塞与固阳塞所承担的边防责任是很相似的。
大约是因为北匈奴流亡北迁,加之丝绸之路多年不盛,居延的边防压力要比固阳小一些,但在灵帝统辖年间,依然不乏鲜卑进犯酒泉劫掠的记录。
这两年间在乔琰的出塞打击后,连带着此地的情况也要比早年间好上不少。
而眼下金城陇西之乱平定后,乔琰举目看去,便见到了不少往来于官道上的汉人。
这场面虽还远不及后世所说的“金张掖,银武威,玉酒泉”之繁盛,却也让她多了几分欣赏周遭的心思。
这种稍显闲适的心情在韩遂身死、马腾投降之前,大概是不可能有的。
而今嘛……她既与徐庶说,这是万里行路增长见识,也不妨让自己放松放松心情。
自四月出兵于凉州到此时,已有三个多月。
别看在高平城一度屯粮停滞了些许时日,其中的种种指令下达,依然少有喘息机会。
是杀戮震慑还是拉拢收降,也需要她始终紧绷着心神来做出判断。
陇西金城一行间但凡有所差池,她带来凉州的并州军都极有可能要面临不小的损失。
就连跟董卓和袁绍之间的拉锯谋划,也得因势利导,小心谨慎才好。
好在——
在并州提前做好的种种筹备,都让她成功得到了今时的局面,她也总算能松一口气。
只是这度假的路途也不能算是个坦途。
河西走廊的入口乃是乌鞘岭,若要进入武威境内,便得翻越乌鞘岭而过。
行至山中,乔琰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披着的斗篷。
乌鞘岭的地势在这一片高原之上不算特别高,可犹在夏末,乌鞘岭上的温度也依然低得吓人。
难怪在典籍中会屡屡记载,乌鞘岭上的盛夏时节,也多见飞雪弥漫之景象。
今日倒是并未见到落雪。
可乔琰与徐庶等人抵达乌鞘岭的时候已近黄昏,自此处往西望去山岭尤高,积雪几入云中,也将落日晚霞早早给遮掩了个干净,只剩下了些许铺在天边的余晖映照在草甸之上。
这种日月交替之时的冷意,便已无声地弥漫了上来。
那些草甸也仅能算是零星分布着,更多的地方是纯然光秃的一片,更助长了这种荒凉感。
可这便是边陲的常态。
顺着山势而建的大汉长城因近年来的无暇顾及而有多处坍圮,顺着这一线起伏朝着前方山高之处望去的时候,自有一种奇特的雄浑壮阔之气和历史沿革的轨迹。
只是当山边缘停留的最后一抹日光都被吞没在夜色之中后,扑面而来的冷风愈发带上了几分砭骨的寒意,还是有些难熬的。
乔琰没打算趁夜赶路,而是寻了个乌鞘岭上的商旅驻扎地稍事休整。
身边跟着的下属将携带的炉子点着了火,烫了碗汤给她递了过来。
“出乌鞘岭的感觉如何?”乔琰朝着徐庶问道。
比起徐庶这种“正常人”,乔琰觉得自己在体质上的加点很有那么点赖皮的意味。
她是不怎么怕冷,她的下属没她这么抗冻。
虽然已让人带上了御寒的衣物,这种地形阶梯分界线上的“拥裘御酒,体犹寒悚”依然不是那么好玩的。
但徐庶喝了口热汤缓过神来,只回道:“若君侯非要听的话,我只能说想到了两句诗——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1”
乔琰当即笑了出来。
这便是如今的汉人气节!
元狩二年,霍去病自陇右翻乌鞘岭而过,进击匈奴,斩首俘获者以万人计,斩杀匈奴折兰王与卢侯王,令匈奴之中多了这样一支不知道何人所做的悲歌。
焉支山位于张掖境内,祁连山位于武威郡边界,正是匈奴牧马放羊之地。
这便是当年被杀得四散奔逃的匈奴人的真实写照。
在此刻星月之下,前路的长城隐现于夜色间,让人在这苦寒气象之中依然不免想象,当年的河西之战到底是何种景象。
徐庶的这番回答倒是很有胆魄。
乔琰接话道:“是啊,若不走这一趟,又如何能亲眼得见此等雄关漫道真如铁之景呢。”
她将手中的热汤一饮而尽,起身朝着远处瞭望。
山河状阔,人也当有鲸吞天地之豪情。
若只居于庙堂之中,寄情于方寸之地,何能想到,便是不毛之地也有这般风情。
人是需要看得远一些的。
在她举目四望间,北方群山在夜幕中只剩下了逶迤连绵的剪影。
到了第二日翻越过了乌鞘岭最高处后,那片剪影后头更高处的雪山才于日光中浮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那便是祁连山了。
祁连山中据传有六条河流东出河谷,所灌溉出的这片水草丰美之地,就是后来的六谷吐蕃。
不过如今此地最出名的还是卢水。
乌鞘岭上的地表贫瘠并未影响,当她领着这一行人正式抵达武威郡的核心区域后,目之所及都是各种草木繁盛的景象。
这片被流水灌溉的土地,若非是战乱导致的地广人稀,本不该只是这桑树载道,路有胡麻的景象而已。
但自地面这一片青绿朝着西北方向望去,尽是这样的颜色,在先前她已制定了凉州发展屯田事业的其中一“带”正在此地的计划后,便只让人觉得万分欣喜。
这确实是一片尤其适合种植和放牧的土地。
人若不足,便从其他地方招揽来就是!
何况若此地开发得宜,能招来的应当并不只是原本居住在凉州境内的民众,还有从塞外和中原前来的,总能让此地形成足够的人口聚集的。
贾诩曾经与她提及过,在武威姑臧最为繁盛的时候,甚至出现过夜市,也就得了那凉州不夜城的说法。
只可惜到如今,大汉的秩序权威越是到了边地也就越是少,更别说像是河西四郡这等还有个乌鞘岭作为隔绝的地方。
也正是因为乌鞘岭的存在,比起凉州境内的豪族林立情况,河西四郡的豪族治地情况还要严重得多。
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呢?
三互法这种原则,在河西四郡甚至是偶尔可以不必这么执行的。
就像如今的酒泉太守就是出自酒泉黄氏的人。
武威太守原本也是武威颜氏出身,可惜在韩遂马腾之乱中也想分一杯羹,不慎落了个死于非命的下场,故而空缺。
正因为如此,乔琰没贸然深入武威郡治一观,而是等到她与徐庶启程渡河之前就送出的调兵指令到位,让赵云率众前来,过鹯阴渡口带上了身在此地的吕布和麴义等人后,这才结束了在周遭走访的行程,领兵朝着姑臧的方向推进。
在河西四郡这种地方,有两种东西有用。
一种是长辈的威名。
建安年间的武威太守张猛,就是靠着其父乃是凉州三明之中的张奂,这才得以策御凉州长达十七年之久。
但在父辈的余荫都在他的放浪形骸之举中被消磨殆尽后,他也只剩下了而死的结果。
另一种便是实打实的兵力。
乔琰所拥有的条件正是后者。
不得不说得感谢大汉的先辈,乌鞘岭的条件确实恶劣,但在其上修筑的长城一面起到了阻碍胡人入侵的作用,另一面其实也是在给汉军集结队伍翻山而过指路。
正因为如此,吕布麴义和赵云带队翻山而过并不难。
他们来的速度也不慢。
早前乔琰便给了吕布和麴义以媪围城为中心向周边清扫的指令,那武威郡位处黄河以南的祖厉,就是在这扩张中落入他们的掌控之下的,而第二步完成驻兵的就是鹯阴渡口。
此外,在先前程昱被她派往金城的同时,赵云就接到了乔琰让他随时领军启程的指令。
所以他也早早就完成了整军之举。
赵云并未多问乔琰这个调兵的举动是否有些不妥。
毕竟随着他掌握的兵力从高平城撤走,那地方也就从名义上来说,被乔琰移交给了刘虞和皇甫嵩。
可若要乔琰解释的话,这种名义上的转交,并不意味着乔琰彻底失去了对此地的掌控。
恰恰相反,这种退让一步,在她进攻凉州的急切举动对比下,无疑显得尤其重要。
这一来是为了展示,她绝不会贸然发起对三辅的进攻,枉顾陛下和卢植荀爽等人的安危,正显她这大汉忠臣一心只为平定边陲,救回天子的志愿。
二来,随同刘虞一并前来凉州的士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总该做点实事,才对得起她这个让出地盘的主人家才对。与此同时,皇甫嵩本人连带着他的家族在朝那和高平一带的影响力,也应当发挥出几分作用。
偏偏这些被当做了盘剥对象的人还觉得,被迫叫停攻势的乔琰着实是有点可怜。
然而他们又哪里知道,北上边陲武威郡的乔琰领着这样一支强兵入境,对身在武威郡的豪族来说,到底是多大的压力。
他们之中的有些人甚至开始思考,他们是不是也应当和酒泉杨氏学习一下。
但本着送礼这种事情不能乱来的想法,作为代表的武威颜氏子弟,先带上的还是犒军的吃食酒水。
乔琰坐于马上,朝着迎面而来的颜俊后方看去。
姑臧这座城的外形并不像是她先前在凉、并二州见到的任何一座城池。
因这原本是匈奴人建立起的城市,最早的名字叫做盖臧,城池并不按照汉家规则,而是顺应地形修建成了长形,也另有一名叫做卧龙城。
在霍去病北击匈奴得手之后,此城落入大汉手中,也并未将其夯土全部拆卸重建,而是就地改造,以确保其能适应大汉守军的防御需求。但从整体形制上,实有一番特殊的风貌。
也难怪后来建立前凉、定都于此的张氏家族,会将其顺势修建作小城有七的样子。
乔琰收回思绪,将目光落在这位豪族子弟的脸上,见对方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忐忑,也依然保持着让人看不透的高深镇定,只淡淡说道:“武威扼五郡之咽喉,乃是大汉为彰显军功而建,如今太守位置空缺,我领兵驻扎此地,也可防止郡中有不平之事。”
不平之事?
这武威郡中能有什么不平之事!
被委派作代表的颜俊想破了头也只能想到,武威郡的豪族之中,段氏子弟段煨、张氏子弟张济,此时都效力在董卓的麾下。
很难说这种情况是不是让乔琰对他们有些不满,也牵连到了武威郡的其他地方。
再想想乔琰身上还有个未曾接下、却不能否认其存在的骠骑将军名号,正和武威郡创建由来相互呼应,颜俊便横看竖看,只觉乔琰这份冷淡的神情下,还带着说不出的肃杀意味。
听闻乔琰要驻扎军队在城内,更要在随后在卢水流域屯田,颜俊脸上摆出的笑容更是有些僵硬。
这算什么?铡刀就直接搁在头顶上吗?
他转头又看到,乔琰带来的几员将领似乎是一个赛一个的能打,而她后方的军队更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样子,好像完全没有在凉州之战中受到什么环境的影响。
此等表现让颜俊不得不怀疑,若是稍有不称她意思的地方,会否给自己的家族招致灭顶之灾。
他又连忙将请对方屯兵在城外的话给吞咽了回去。
甚至在快速和族中之人商量后,决定再给对方提高一番接风洗尘的待遇,以显示出示好之意来。
但这种待遇好像并没有得到有些人的捧场。
吕布喝了一口送上来的酒就皱了皱眉。
他一度被乔琰的烧刀子庆功酒给直接放倒过,但那早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喝惯了并州境内的烈酒,他觉得自己早年间喝过的那些酒水都变得没滋没味了起来,更别说是他现在入口的这酒。
他嘀咕道:“这酒酸不酸,甜不甜的,哪里配得上边地风味。忒没劲了点!”
乔琰端详着眼前的玉杯,回道:“奉先可别小看了这酒。十余年前扶风有一位孟伯郎,以此酒一斛送与那中常侍张让,因此酒珍贵,竟得了个凉州刺史的名头。你说此物价值几何?”
眼前杯中的酸甜之酒正是葡萄酒。
盛酒所用的玉杯就是酒泉和田玉所做的夜光杯。
在今日这宴乃是一夜宴的情况下,还正应了那“葡萄美酒夜光杯”的说法。
见乔琰说完这话便朝着他看了过来,作为此地东道主的颜俊连忙回道:“不错,这正是昔日孟刺史买官所用的奇珍美酒。”
想想一斛酒所代表的价值,这顿晚宴上他拿出的酒水,已可算是大出血了。
但为了讨好这位兵权在握的乐平侯,他也只能走破财免灾这一条路。
他又伸手指了指乔琰面前的餐盘,讨好地说道:“君侯再尝尝这肉如何?”
在他们谈话之间才完成了炙烤分割装盘、送到了面前的羔羊肉,其中的膻味早在以葱姜蒜和豉汁调味的时候清除得差不多了。
因祁连山脚下的牧场条件实在优质,又经过了本地豪族的精心优选,要成为配得上葡萄美酒的入宴之物,这羊肉的品质也远高于并州本地养殖以及从鲜卑人那里抢来的。
这确实是一等一的好肉。
乔琰慢条斯理地享用着这顿晚膳,一边觉得来这一趟不亏,一边在心中斟酌起了另一个问题。
她原本是打算将这武威郡内的豪族,先拉出来一个出头鸟打压打压的,也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她才在带上了预备留在此地管理屯田的赵云之余,还带上了同为豪强出身的麴义,以及最适合用来做刀的吕布。
但今日这顿晚宴上的东西却提醒了她一件事。
以方今时代下,葡萄酒的保存做不到后来那么容易,葡萄酒的酿造也没有成体系。
否则不会在汉灵帝时期,一斛葡萄酒还能比得上万千奇珍,买到凉州刺史的官职。
所以被颜俊拿出来当做待客之物的葡萄酒,极有可能不是本地酿造的,而是从外头传进来的。
这些本地豪强,也确实可能保留着通行于丝路之间的人手。
那总得——
先将这些商队给挖掘出来,再来玩卸磨杀驴的戏码吧。
乔琰想到这里,抬眸朝着颜俊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但以颜俊看来,这种神情的变化,无疑代表着,这是一顿宾主尽欢的晚宴。
他可算是度过了眼前的第一道危机了!——
八月里,身在并州的戏志才收到了乔琰制定“一城两带”的决策后,朝着凉州寄来的第二封书信。
在并州的农忙之余,因暂时不必筹备送往凉州方向的军粮,并州的各项事宜也早有了规章制度,他便得了些空闲。
去岁八月的时候,乔琰以饮药酒养身为命,让吴普专门研制了几种特制酒酿,其中有一种名为松苓酒,以松茯苓与虫草入白酒中,埋于山中古松之下,满一年取出。
这会儿乔琰不在,戏志才便先掘了一坛,往州府凌阴之中冷藏了小半日,这才取出置放于瓷碗跟前。
“你倒是很懂得享受。”郭嘉嘀咕着,手上倒酒的动作却不慢。
他刚往雁门跑了一趟,与张辽商定今年秋冬接纳鲜卑人入境之事,往返路上被秋冬交接之时的暑热给熏得有些头晕,此刻总算是得了闲,赶巧蹭上了个下午茶。
郭嘉环视了一圈屋内。
倘若忽略掉另一头桌案上虽井然有序却也堆得甚高的公文,这书房外便是青松竹影,竹帘漫卷,屋檐上有落水浇淋,带入室内的凉风还过了一片冰盆,简直是一等一的避暑圣地。
面前的茶桌上除却酒水外还放着一盆弱枝枣。
戏志才一边倒酒一边回道:“如今不过区区二州之地要操劳,凉州甚至还有三郡在州府管辖之外,总得有张有弛、劳逸结合才是正道,我是比不得仲德一副好体力,只能偷偷休沐一日了。”
松苓酒倒入青瓷碗中,颇为清透的琥珀色上还浮着一层冷气,与这屋中摆设凉风相互映衬,虽酒还未入口,只闻屋中酒香,也让人不觉神情气爽。
想想还在凉州征战经略的几位,作为留守后方还能享受到并州发展结果的,他不免生出了几分优越感来。
他一边想着一边拆开了手边的信。
因其上并未标注有公文标志,归属于往来闲谈的那一类,戏志才也没忙着将其开封,此时借着饮酒品评,顺势开封一观。
郭嘉抬眸朝着他看了一眼,忽见戏志才脸上的笑容凝固在了当场。
他也不由面色一紧,问道:“有何要事?”
“你自己看吧。”
戏志才无语地把手中的信递交到了郭嘉的手中,只见其上写道:
【闻西北有夜市,姑臧增设四合,其间灯火明照,胡商往来,是为互市之奇景,遂往之一观。然年节时乱,不复行歌尽夜,唯买刺史官美酒2,有豪族供来品玩,其味甘而不涩,冷而不寒,无有匹之,远胜昔年山中葛藟所酿之酒,夜起灯烛,映明玉流紫,又择鲜羔浸豉汁炙烤,佐以葱姜蒜料,滋味美甚。惜乎酒少,我自饮尽。】
“……咳!”郭嘉酒喝到一半,差点呛了出来。
这封信……
这封信可真是有够欠揍的!
写了她去参观姑臧夜市没见到,好在有当地豪族吃烤羊肉也就算了,后面还来上一句“可惜酒水太少了,我自己先喝光了”算个怎么回事?
他瞥了眼自己偷偷开了一坛松苓酒的戏志才,很难不觉得——
这可能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君臣相得吧。
169. 169(一更) 上有所好
这封信也像极了戏志才在三年前寄到颍川来的那一封。
言辞之中,简直是如出一辙的口吻。
不过——
以乔琰如今兼并凉州所面对的事务繁忙之态,她好像是不必要专门为了炫耀,写下这样一封信的。
郭嘉又品了品其中意味,说道:“我看君侯此信只怕是在酒宴上一挥而就的,为了让有些人觉得她很满意这出招待。”
乔琰会不知道如今的凉州已无夜市风俗吗?当然不会。
以她手握的权柄直入姑臧,当地豪族会为了讨好于她而百般款待,也极易猜到。
这段来信之中的见葡萄美酒与羔羊肥美的惊喜,便未免有些刻意。
反而像是在提醒人想到另外的一封信。
这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戏志才斟酌了一番后说道:“你将手上的事情暂时移交给崔太守,最好是多塞点,让他真到了忙不过来的时候,便将他那个小棍则受、大棍则走的儿子给请到并州来。你带人往凉州走一趟。”
崔烈原本是被刘宏给指派到并州来“教导”乔琰的,也顺便将朝中三公的位置给空出来,结果到了并州才没两年,就因为乔琰拿下了并州牧的位置,而从刺史转去当太守了。
非要说的话,这个太守也当得没多少实权。
得亏崔烈自己的性格就不是会计较这个的,要不然他早被乔琰给卸掉职位了,哪里能跟如今一般,在并州境内吃吃喝喝快活养老,连刘宏殡天、东西各有一天子这样的事情,都没能让他受到任何的影响。
将他摆在这里,对乔琰无疑也是有好处的。
崔烈既是先帝所委任的臣子,也是河北名士。
这样的人放在太守位置上,就是个态度的外现。
再一对比被褫夺军权的韩馥,更可算是在让乔琰经营形象。
言外之意便是,崔烈和韩馥都是先帝塞到冀州境内来的,现在一个还好好做着太守,一个却成了阶下囚,而前者又从未有过对乔琰的怨言,可见主要的问题还是在韩馥身上,而不是在乔琰身上。
但眼下实缺文臣的情况下,崔烈就不能只当个标志,还得派上用场。
在对比了跟随乔琰前往凉州的几人随同她吃喝经历,而自己在这里偷偷开松苓酒还自我陶醉的境况后,戏志才更觉得,绝不能让崔烈过得这么舒坦!
别看他跟郭嘉说的什么区区两州之地,在他镇守后方,完全接过程昱职责的时候,他是真觉得有点头疼。
——这还是在陆苑和秦俞已经给他分摊掉了相当一部分工作的情况下。
现在乔琰的这封信里,正要让人跟她打配合,对凉州豪族,尤其是武威郡豪族动手盘剥,在贾诩这个本地老狐狸已经去了长安当卧底的情况下,还是要再出一个人的。
已经在凉州的荀攸长于军谋,所以这件事还是让郭嘉去得好。
要接替郭嘉眼下的事务,崔烈和张辽一文一武正合适。
但崔烈此人的胆气没有那么壮,倘若在鲜卑面前露怯反而不妙,反倒是他那次子崔钧崔州平,实在是个人物,正好趁这个机会,看看能不能征调到并州来。
崔钧早举孝廉,入官场升迁,但在董卓乱政,又有两位天子在位的情况下,对他未及有什么委派。以戏志才看来,此人或许是抱着观望一二的想法,暂且返回了博陵崔氏所居的安平,这才并未在袁绍手下出仕。
那么与其继续闲置,还不如来他父亲这里帮忙。
这怎么就不是大汉孝道的体现呢?
戏志才的这番算盘打完,又朝着郭嘉问道:“我记得你上个月提到,文若有从仕为官的想法,他可有新消息来?”
以他和郭嘉以及荀彧的交情,荀彧让人送信给谁都没什么区别,但在乔琰出征凉州后戏志才就没了空闲,故而上个月荀彧的信直接送到了郭嘉这里。
那封信中已隐约透露出了点他将要离开颍川的想法。
这并不奇怪。
荀彧到底是被何颙评价为王佐之才的人物,以他如今的年龄与学识,早应当寻个去处施展抱负了,偏偏先因为宦官得志的党锢之祸,后因为董卓篡政之事又耽误了。
再等下去反倒不妥。
不过戏志才问起此事,倒不是指望着荀彧能和崔钧一样来打工,也就是个对好友的例行关照而已。
他清楚得很,荀彧暂时是不可能来乔琰这里的。
以颍川荀氏在士林中的地位,因为荀爽的缘故,将荀攸给送来当个军师,已经是相当不寻常的选择,也是救驾的必要支出,但绝不可能再将族中更有内政掌权之望的荀彧给送过来。
除非乔琰已将董卓除掉,正拥立着天子刘协在手。
可知晓乔琰抱负的戏志才,虽然颇有让老板升职的推动想法,却也知道,让刘协成功被救出,并不如眼前这个董卓和袁绍各自挟持有一个天子的局面对乔琰来说有利。
那也只能先问问荀彧的去向了。
郭嘉回道:“他还未曾决定。长安那头是不可能去的,但邺城那边……刘幽州往凉州一行的这件事,以文若的眼力不会看不出是袁绍那头的人做出的推手,他更不可能去。我听他信中的意思是想先在各州游历一番,眼下正在徐州。我专程回信提醒他莫要学那下邳陈元龙喜食鱼生,别的也不必多说了。”
这徐州地界上喜食鱼生的并不只是陈登,同样是来自徐州的麋竺,在去年来给乔琰送礼的时候,也带了一份冰鲜的鱼生。
但麋竺带的是海鱼,那陈登喜食的却是河鱼鱼生,这其中的差别,身在并州的吴普曾经专门被乔琰请来做了出说明,也在今年的乐平月报上被刊登了上去,被郭嘉随信一道寄给了荀彧。
以荀彧的家世,在徐州料来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这正是为何郭嘉会说“别的也不必多说了”。
不过若非要说的话,荀彧还在信中提到,他在徐州暂住之处的邻居,乃是前泰山郡郡丞之弟,刘表的故吏诸葛玄,那诸葛玄辞官,往赴徐州照顾其兄诸葛珪的遗孀幼子,与他做了个伴。
诸葛珪是于去年病逝的,荀彧未知其为人。
但其三子诸葛瑾、诸葛亮与诸葛均都颇有聪颖之相,他见之心喜,便多夸了两句。尤其是排行第二的诸葛亮,更是小小年纪言谈不俗。
郭嘉便在回信中调侃道,若真如此,文若闲来无事不妨教导一二。
他将那乐平月报送去,也并不只是在提醒他慎食鱼生而已,权当还在给荀彧的邻居送个读物。
不过乐平书院内的十岁上下的学生数量可不少,郭嘉也没多在意此事。
在转交了自己手中的事务给了崔烈,换来对方一个悠哉习惯后被迫加班的迷茫眼神后,郭嘉就领着一队人赶赴了凉州。
他倒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
因凉州武威郡的卢水流域屯田一事,他从秦俞那里又征调了几位从吏,带上了贾诩的长子贾穆,连带着在并州的这些日子里又改良了一版翻车的毕岚,这才动身离开。
这也是乔琰在八月里后一封抵达并州信中的意思。
那前一封信里的猜哑谜,虽是被戏志才和郭嘉品味出了其中的意思,但作为上级,她还是要下达准确指令的。
这两封信前后抵达相差不足一日。
在后一封信里则提及,让戏志才和郭嘉自行定夺由谁来凉州协助,来的那个务必将应对武威豪族的策略也一并带上。
与此同时,乔琰自己也没闲着。
作为武威豪族接待她的代表,颜俊领着她在这半个多月中走遍了武威郡的各处。
这无疑是正中了乔琰的下怀。
当郭嘉抵达姑臧的时候,乔琰已经往休屠泽跑了个来回了,也已将预备用于屯田之地划定了范围。
从明面上来看,乔琰将要开垦的都是河流经行区域内未曾开发的荒地。
这些地乃是因为武威郡的人手不足,才让其进入了废弃的状态,与当地豪族利益并不冲突。
可任谁看到这样一队精悍的兵将在附近奔走,大概都很难保持镇定。
要不是乔琰并非对他们提出什么要求,武威郡的豪族甚至盘算起了要不要再让出一些田产来免灾。
但这种话说出口,他们就要落在下风了,所以他们也只是更加收拢起了守卫坞堡的人力,相互之间联结守望而已。
这也让乔琰越发确定,要让这些人将商队,或者说是熟悉西域地形的人手给交出来,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她更不能先一步在他们面前显露出这种对西域通商的需求。
让这些人有了讨价还价的筹码,对她经略占据凉州面积半数以上的河西四郡,没有任何的好处。
反正眼下的情况也不着急,她干脆先按部就班地把屯田安民一事做好。
郭嘉倒也有意思,他从并州前来武威,让人走了两条路。
一条路是坐船,从朔方郡逆流而上,直到抵达武威郡的鹯阴渡口,而后过乌鞘岭来到姑臧。
一条路是经由朔方郡和武威郡之间的境外草原抵达休屠泽,顺卢水而来。
他自己走的是后者,而让毕岚等人走的是前者。
这实在是个聪明的决定。
此举一来意味着乔琰对朔方郡的掌控毫无漏洞,可以随时通过朔方郡将河西四郡与并州联系在一起,直接缩短了并州增兵武威的距离,同时让人无法揣测到她会走哪一条路。
二来——
这又何尝不是对草原上的鲜卑人再进行一番震慑呢?
郭嘉说道:“虽说鲜卑因利益和武力威慑的缘故,暂时不敢入侵并州,但只有君侯的实力越发强大,才能让步度根越发投鼠忌器。总是靠着突袭鲜卑王庭,会把人吓跑的,所以我请他护送我走了一段。”
名为护送,实际上也是让步度根看到了又一支并州军的武装气势。
从郭嘉口中听闻的消息,更是让步度根觉得,他与其去跟这位手腕强势的并州牧去硬碰硬,还不如继续投诚于她。
凉州羌人所遭到的铁血打击,和凉州叛军韩遂的伏诛,让步度根更清晰地看到了与乔琰作对的下场。
反正他敬献上牛羊换来的物资,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亏损,还给一部分族人谋求来了个过冬的地方,他大可不必非要重演前几年的冬日入境劫掠之事。
为此,他还格外配合郭嘉意思地将今年的牛羊“尾款”,从朔方郡一路赶到了武威郡,行到了武威郡的边界才折返回去。
这场面无疑又反过来给了武威豪族和当地的卢水羌人以第二轮的震撼。
前些年还曾经袭击过酒泉的鲜卑人,何时成了这等样子了!
这简直像是个牛羊生产商!
“这是你给出的一个答案。”乔琰相当欣赏郭嘉这种借力打力的操作,便接着问道:“但光是惧怕,认清实力的差距,对我眼下的目的还不足以尽其功。我需要他们起码在走通西域这件事上,能替我真心做两年事。”
她手中的兵力有限,不适合用来投入到太有开拓行径的事业上。
郭嘉也很清楚这一点,在前来凉州的路上他已有了考量,故而他并未犹豫便回道:“这就要劳烦君侯暴露出一些弱点了,还是契合于此时的弱点。”
乔琰朝着他看来,见他面容笃定,不由笑道:“好啊,允你一试。”——
郭嘉这位乔琰麾下从事抵达武威,对武威来说并不是一件小事。
在此人还负责督办乔琰对鲜卑胡人之事的情况下,其地位不低已不言而喻。
那就更不是一件小事!
颜俊在乔琰这里已经得到了一个信号——酒桌上好办事,故而在乔琰折返回高平城办事的时候,他专门请郭嘉吃了顿饭。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自以为令人烹煮得无可挑剔的肥羊,在郭嘉这里却遭到了格外辛辣的点评。
“也不是我嫌弃你这东西,”青年转了转手中的酒壶,皱眉继续说道:“你知道我家君侯在并州的时候,曾以东坡肉给一种猪肉命名,肉中以冰糖,也就是石蜜去除其中的腥气,又增提鲜之用。君侯颇好甜食,更成风气。”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连琢磨喜好之事都办错了,也难怪君侯只对你应付面子工夫。”
颜俊不由大惊。
可这么一细想也对,乔琰对葡萄酒的喜好就明显要比那烤羊肉大多了,岂不正是其味甜的缘故?
或许不是因为其更加昂贵。
石蜜……
石蜜只有出自益州和西戎,也便是波斯的,才可以被列入上品。
那益州自刘焉为益州牧后,就少有货物外流,尤其是这等贵胄人家才能食用的蜜糖之物。
这么说来,他得试试往西戎进一批?
170. 170(二更) 筹谋水利
当然,对郭嘉给出的这个情报,颜俊心中还是稍有些迟疑。
在将人送走后,他先是与同郡的豪族往来之人商量了一番,又着人送了封信往酒泉,请酒泉太守黄衍参谋一二。
那酒泉太守黄衍为酒泉黄氏子弟,也正是乔琰所说的因地处大汉最边陲之地,而不再受到互法制约的典型代表人物。
非要算起来,此人与狄道人王国、陇西太守李相如一并,都是响应于韩遂叛乱的存在。
傅燮之死若要归罪于韩遂与早已身死的王国,黄衍其实也跑不了。
可乱贼围汉阳冀县之时,此人有过试图说降傅燮的举动,又在乔琰驻扎于高平城后不久就颇有远见地意识到,韩遂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故而很快做出了先行倒戈支持的决定,在乔琰攻破韩遂后的清算对象里,也就并未包括他。
这种倒戈对黄衍来说没有任何的损失,反正那酒泉距离安定和金城的距离都不算近,充其量也就是一句口头上的示好而已。
但要颜俊看来,黄衍简直做了个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酒泉杨氏将杨丰送到乔琰麾下任职,也未尝不是出自于此人的授意。
如今有无从中获利尚未可知,起码并未被拉出来当个典型。
颜俊又不知道,对于黄衍此人的是杀是放,乔琰在金城之战结束后,曾经和傅干讨论过这个问题,以至于他还真以为是黄衍与乔琰之间的往来信件中,投其所好的话说得漂亮,故而将其看做了个参谋。
然而彼时傅干与乔琰说的其实是:“若止步于武威郡,君侯甲士控弦之地不过翻倍而已,欲取敦煌酒泉张掖,却几翻倍,大汉尚不可控此边塞杂居之处,仰仗于豪族自治,何况君侯。此人虽放,尤胜于杀。”
“君侯已杀韩遂此贼,王国亦早败于皇甫将军之手,北宫伯玉死于内乱,我父泉下若知必定安眠,不必再多生事。”
按照傅干的说法就是,黄衍此人也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不必多费心力,如今让他继续治理酒泉就是。否则乔琰控制的领地比起之前直接变成了倍,难免陷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状态。
若武威的卢水河岸民屯能彻底建造起来,有此对比在,还能更显乔琰的英明。
这番交谈并未外传,以至于黄衍也觉自己确实有眼力见,更因背后的酒泉黄氏支持而颇有些自得,在收到了颜俊的问询后便回说:“人无私欲爱好才奇怪,那并州牧少年封侯,恣意气盛,令其先称心,后有所图便是。”
黄衍又琢磨了一番颜俊问询出来的这个消息。
喜食甜品这种爱好,放在如今这种环境下确实挺奢侈。
可乔琰出自梁国乔氏,虽已有数年未曾和兖州本家联络,但也是实打实的世家背景,若论其统领的一州之地,也出得起这笔开销。
那这就不算是什么荒唐的爱好。
顶多也只是对想要讨好于她的人造成了点麻烦而已。
若是她喜欢的是什么美人,那凉州地界上总还是找得出来的,若是她喜欢的是什么奇珍金银,大不了就是破财免灾。
但石蜜这种东西,既是入口之物,便得精益求精。
虽如今都知道,此物乃是通过提炼甘蔗汁,煎熬暴晒之后所得,可其中增加的牛乳米粉以及调和之物,各地的配方不同。
西戎所产出的西极石蜜的品质,就远远高于其他地方。
起码要比益州产出的还要甘美。
他便又添了一笔,“武都有入蜀之路,为免武都姓占优,不若以商队赴西域取上品献之。”
颜俊收到回信后下定了决心。
汉室如今这局面,身在河西四郡的豪族早随着羌人的反叛,就进入了观望的状态,更不必说对汉室皇族有几多尊。
正因为如此,中平四年的反叛中,黄衍才会说出那句“天下已非复汉有”的话来。
但掌控地方兵权,还能威胁到他们头上来的乔琰,本着趋利避害的想法,却不能得罪。
不过是取些糖来的问题罢了。
不过……
等等,这事没这么容易啊!
武威颜氏的西行商队里有不少丁零人、乌孙人、大宛人,甚至是贵霜人,所以语言并不是这出贸易之中的大问题。
主要问题是,眼下原本隶属于西域都护府的区域,和再往西的地方都不太平,要从贵霜采购到最上品的石蜜,是要冒大风险的。
大汉疆土之内,似董卓这等边地豪强能挟制中央,导致了皇权的一分为二。
那中原之外的地方也处在争斗之中。
贵霜帝国境内,胡毗色伽二世在大汉的中平元年前后继位。
权力中心的向南迁移,让这几年间康居、大宛等地纷纷摆脱束缚。前几年行商而回的商队还传来过消息,花拉子模也脱离了贵霜的统治。
而贵霜帝国以西的安息帝国,正处在沃洛加西斯四世的统治之下。
二十多年前他率军入侵西方,却遭到了罗马远征军的打击,甚至被远征军焚毁了泰西封的安息王宫。
自去年起,波斯反抗势力便意图趁安息帝国权力削弱的空当崛起。
换作之前,住在河西四郡的豪族一边看着大汉的热闹,一边听着远方大国的新消息,没少觉得两头都是乐子。
但现在……现在他们是这个被乔琰随时可以动手宰割的乐子。
“你的意思是,你想如我所说的,以上品石蜜献与君侯,但境外动荡,得容你等聚敛起一支大型一些的商队,再聘请一些有勇力的护卫随行,以保货物不失?”再一次被颜俊找上的郭嘉听他说道。
颜俊点头回道:“郭从事,您且想想,这西凉叛军势力才刚平定,若是我等贸然拉扯起这样一支队伍,被乔侯给误会了,以为我等想要割据反抗,直接出兵扫荡了,那岂不麻烦?我倒是想直接给个惊喜,可眼下的情况如此,实在做不到。”
这位武威豪族子弟很有将郭嘉当做了狗头军师的意思。
谁让郭嘉是个年轻人,又毫无防备地就接受了他的邀请,甚至透露出了这么个可以用来讨好乔琰的法子,可见是对他给出的利诱很满意的。
他却哪里知道,郭嘉此时对他的好态度,完全源于这条新情报。
郭嘉心中思忖,情况好像比他想象得还要有利得多。
对大汉之外的情况,郭嘉在提出了石蜜之说前,其实远不如颜俊清楚!
中原的绝大多数士人所接受的知识,至多也只是提及乌桓、鲜卑与匈奴而已,哪里会知道跨越了西域都护府的这一片区域之外,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
所以他原本的想法是,在制造了乔琰这个人无完人的“缺点”后,先走循序渐进的路子,多让对方跑两趟献宝就是,直到形成献宝的风潮,进而让乔琰将此事把控在自己手里。
但这条对外的贸易之路,在大汉政权的管辖之外已有数十年,其中的种种不可预料之处,便如此刻一般,需要让他随时调整计划。
不,应该说是让乔琰随时调整计划。
颜俊既然说是需要募集有勇力的护卫,又怎么比得上乔琰麾下的士卒。
这便是给了她光明正大安排人手入队的机会。
虽说不能将从境外引入物资的重要性,放在经营并州凉州这些已经拥有的土地前头,变成了本末倒置。可这派人出行,也未尝不是对手下的人员结构进行调整的好时候。
这也是需要由乔琰本人来决定的事情。
在听郭嘉转述了颜俊的话后,乔琰挑了挑眉头。
罗马帝国、安息帝国、贵霜帝国以及大汉,正是如今存在在欧亚大陆上的四个最大的帝国,在地理位置上自西往东排列铺开。
巧合的是,它们几乎都在此时面临着最大的危机。
但这种判断更大范围下局势的话,不能从她的口中说出来。
除非她身上有什么奇遇的事情发生,否则她不可能凭空长出了一双眼睛,能越过西域都护府,看到另外一头发生的事情。
这些消息只能通过商人之间的传播顺着丝绸之路进入河西四郡,最后传入她的耳中。
甚至因为距离此地太过遥远的缘故,在消息的传达上还有可能出现错漏之处。
好在,从郭嘉这里得知的消息,大体上来说没错。
也确实是因为陆上交通路线上的战争频频,才会出现在孝桓皇帝时期的延熹九年,罗马帝国的君主是通过海上丝绸之路,将象牙、犀角、玳瑁这些东西送到大汉境内的情况。
“那么你觉得派遣何人前往比较合适?”乔琰开口问道。
郭嘉朝着乔琰笑了笑,“我想君侯心中已经有答案了。您原本应该对有个人的安排还是有些犹豫的。可如今却有了个更合适的去处。”
“有个人?”乔琰嘀咕道,“不,并不只是一个人。”
她抬手在面前的纸上写下了两个名字,递到了郭嘉的面前。“你觉得这二人如何?”
郭嘉接过了纸,看到上面写着两个名字——
马腾、徐荣。
前者正是他想说的,而后者……也确实是个极合适的人选!
他拱了拱手回道:“君侯高明。”
马腾确实是已经投降了,但从乔琰在用他作为袭击葵园峡的一路人马之时,还需要以皇甫嵩来对马腾进行监督就可以知道,乔琰对他的统兵,还是有些提防。
或许曹操对马腾的安排是合适的。
给他一个有高位之名,却没有实权的位置,他是能安分守己的,也正是切中了他想要找个安全的职位来保全自己的心思。
但乔琰面临的情况和曹操不同。
她还不能代表天子刘协发出什么指令,也还必须暂时滞留在凉州和并州的地界上。
这就让马腾的存在显得有些尴尬。
所以她可以让马超作为一路先锋,前去协助平定武都郡,却暂时不敢让马腾独领一军在外行动。
可若是将他委派到丝绸之路上去,却是很合适的。
马腾此人的文武水平都有一些,更有长期在凉州生活的经验,要压制凉州豪族组织的商队,光是靠着他的个人威严就足够了。
而当马腾离开凉州后,按照马超这种统帅军队的方式,他无法取代马腾成为下一代的核心领袖,也就给了乔琰借着往来时间空当,彻底将马腾的军队给消化掉的机会。
这还绝不是流放。
因为一度担任过西域都护府“都护”一职的,还有班超这样的人物!
马腾总不至于会觉得,将他和班超相比,是什么折辱他的举动吧?
另外一位被乔琰属意于做这件事的徐荣,则不是出于乔琰对他的防备。
而纯属是她觉得,在董卓还未被诛灭的情况下,哪怕徐荣已经表现出了彻底投诚的意愿,和张绣的情况截然不同,让他领一路兵马进击董卓,还是容易招来非议。
何况,她如今进攻董卓宜慢不宜快,再将徐荣调集过来加入兵迫长安的队伍中,反而容易让她派出贾诩以达成的目标失败。
那么还不如将徐荣用于北方,尤其是对辽东方向的战场。
但这显然不是短时间内就会出现的战况。
乔琰怎么想怎么觉得,在此之前,只将徐荣作为一个朔方郡都尉,少有交战的机会,其实是对他人力的浪费。
倒不如让他去往境外走一趟!
在徐荣被她从朔方郡调到武威郡后,她专门将徐荣找来叮嘱道:“丝路上的这一次贸易,明面上将会是石蜜交易,但沿路可用于并、凉二州建设的东西,我要你都睁大眼睛将其记录下来。尤其是战马和作物。”
第一次陆上丝绸之路的交易,乔琰不会选择打破和凉州豪族之间的平衡。
因为她需要自己的翻译,自己的进货渠道,自己的商队,也需要借着这些时间,完成在武威郡的第一轮屯田。
所以徐荣要做的,一个就是看——
将这条路上的行路状况、西域各国的局势、交易的货物都看个清楚!
这些东西在流传于后世的典籍中极有可能有记载失当的情况,只有一手的消息才是最切合与时代的。
一个就是引入——
大宗的交易还做不得,可若只是买上几匹马,几个养马人,买上一点从天竺传入贵霜帝国的棉花总是可行的。
乔琰继续说道:“此外,我需要你监督好马腾。他这一去,难免被有心人觉得是我在排挤他这位前反叛军首领,若是其中有不妥之处,在回来之后告知于我。”
“听明白了吗?”
徐荣有一瞬的沉默,方才问道:“君侯竟不担心我会一去不还,于塞外拉扯起一支队伍?”
马腾尚且未曾花费乔琰多少攻伐他的人力,就已经在庞德身死、马超被俘后选择了开城投降,可他徐荣却是和乔琰一度对峙于黄河两岸,又有个如今还尚在人间的前主董卓。
若非要比较的话,他比马腾还要危险得多。
可听他这么问,乔琰却只是摇了摇头:“你错了,我其实对你和马腾都没有怀疑,我让你看的不妥不是马腾的不妥,而是与你们同行之人的不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徐荣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乔琰是要再给自己找一条清算凉州豪族的理由,而不是要给马腾找个问罪的由头。
至于为何不将此事告知于马腾?
以其作为俘虏的身份,一旦得知有人可能要将他作为利用的对象,他可能会直接保持着十足的警惕状态。
届时只怕绕着人走都有可能,哪里还会给人发挥的机会。
徐荣看着乔琰脸上这副饶有兴致的模样,不由心中一松:“君侯若是这么说,那我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做了。”
乔琰便接着说了下去:“我需要你特别注意的几件东西,随后会以图册的方式交给你,也会交给马腾,以示信任,这一路上你们可以说是毫无熟悉之人,也无有熟悉的口音,请务必守望相助。”
徐荣郑重其事地答应了下来。
而马腾在接到了乔琰的这份特殊委派后,虽然怔楞了一瞬,却还是果断地答应了下来。
这显然不是乔琰想要换一种将他逼到境外的方式来解决他,而是在将他从割据一方的领袖朝着寻常武将的方向转换。
此等举措,对于马腾这种在归降之后一直缺一个定心丸的人来说,几乎是救命一样的存在。
他甚至相当主动地请求,将自己与后娶夫人所生的马休、马铁这两个儿子,都送到并州去进学。
能不能在乐平书院内学到什么东西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个给乔琰送出质子的行为。
乔琰并没有对此做出阻拦,只是以闲谈一般的口吻与马腾提及,她有意将马腾麾下的军队拆作份。
一份继续由马超统领,一份作为她的直属凉州军,另外一份则是将其中本属强行征用的兵员遣散回去,如有愿意留下的,可以先加入武威郡的民屯,其中择优转入金城郡的军屯,而后选入队伍中。
马腾回道:“此事君侯自行定夺便是。我是不必考虑这些了,与其想这个,不如想想我是不是得先学上几句对面常用的官话。”
要去跟班超这等言两语之间就重建西域各国与大汉邦交,震慑叛军的人物相比,可着实是为难马腾了。
但既有一条更稳妥的求生之路,也是让他暂时避开这个暂缓开战的环境,马腾心中感激之下,自觉怎么都要替乔琰做出点什么来。
当然,比起他的这种跃跃欲试,颜俊就惊恐得多了。
因从武威往朔方走水路乃是顺流而下,速度极快,等到徐荣接到了乔琰的消息快马加鞭赶来的时候,距离颜俊询问郭嘉此事,也只过了七日的功夫而已。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出行的许可确实是到手了,想必也因为这等积极主动的示好在乔琰这里挂上了名号,可是,还得带上马腾和徐荣这两个重量级人物以及他们的随行侍从,算是个怎么回事啊?
颜俊又不敢跟郭嘉询问,乔琰此举是不是该当算在排除异己,也只敢跟自家亲随吐槽了两句。
不过话刚出口他又陡然意识到,这好像对他来说是个好消息!
因为这意味着,乔琰除了那个嗜好甜食的毛病之外,还有些其他的少年人习性。
把马腾和徐荣这两个降将打发去远行,而不是将此二人干脆斩草除根,或者讲究点表面功夫用上一用——
这怎么看都是未经过深思熟虑的人,才会做出的举动。
只可惜对方的军队实力摆在这里,他再如何因为她的人员安排而在心中对她有几分小觑,也只能继续这个讨好的举动。
好在经由此事他也越发确定了,有这些特质的并州牧,其实不必让他们如此恐惧。
那么她在武威郡内的屯田,十之八/九也起不到什么效果。
让她折腾去就是了。
但他既然没想到马腾和徐荣会与他随行,也就更不会想到,乔琰在贾穆这个姑臧人、以及毕岚这位龙骨翻车的创始人,外加上并州的农事属吏都抵达后,已开始着手细化被她框定出农田区域内的水利建设。
并没有任何耽于享乐的意思——
水利工程在国时期从不少见。
以曹魏为例,芍陂灌溉区水域流经百里,开农田四万顷;郑陂开辟用时一冬,次年便顷亩岁增;戾陵堰通行区域灌田万顷;甚至还有“引黄通洛,以通漕运”这样的大工程;用于军事进攻上的修睢阳渠进军官渡,修白沟进攻邺城,作为军粮漕运之用,更不少见。
相较而言,在卢水流域和祁连山下六河扇形地上沟通水利,已算是小工程了。
当然,比起先前在并州境内只是挖通本就存在的水渠,和引翻车浇灌山田之事,在武威这片流域内还得考虑跨灌区域和来水不均的种种问题,得兼并考虑输水和蓄水两项工程,也不算小事。
毕岚随同乔琰沿着卢水走出了一段,听着乔琰话中的展望之意,忽觉自己肩上的担子格外的沉重。
可不知为何,在此时更占据他心神的想法是——
幸好去年的洛阳之乱中他逃了出来,更是选择了逃往并州。
开塘造渠之事,比起龙骨翻车还要有机会让人留名于青史!
这是何等的造化之事!
他还听到乔琰在此时说道:“所谓兴修水利,乃是断龙舒水,灌田活民,当有官职与之匹配的才对。可惜如今朝纲崩坏,官职增设之说难抵天听,毕常侍如愿意,不如我以都水使者之名私设如何?”1
骤闻此言,毕岚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乔琰这种私取官职之名是否是一件逾制之事。
都水使者?
此名可要比常侍二字,对他来说有意义太多了!
这是……这是民生后继之大事啊!
他一个昔年汉宫之中的宦官,何德何能,竟能得到这样的委任。
他眼神之中的振奋动容之色,哪怕未有宣之于口,也被乔琰看得清清楚楚。
只听他朗声回道:“君侯敢将此方水道交托于我,我毕岚纵是以身填渠,也当为君侯做成此间陂池河渠之事!”
“那倒不用你抛头颅洒热血。”乔琰摆手笑道。
她伸手指向了面前奔流向西北方向的河流,脸上颇有希冀之色,“且让明年的此地都遍植谷物吧,让我看看,这里会变成何等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