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 171(一更) 护羌校尉
武威郡屯田地的开垦工作在人手到位后如火如荼地开展了起来。
乔琰说是说的什么要等到明年播种粟麦,但实际上今年还能再播种一茬,所以必须尽快完成土地平整的工作。
当然,这一茬播种的并不是麦,而是秋油菜。
在汉末的西北地界,这种秋油菜被称为芸薹,也被称为胡菜,最早就是种植在羌胡陇氐地界的,还未曾扩散到更远的范围。换句话说,集中在凉州和西域都护府的区域。
这确实也是适合于西北的作物。
乔琰翻了翻跟种田系统置换过来的农书,在本着暂时不打乱本地作物种类的前提下,将并州的农肥农具,以及被她趁机混进来的耕作方式改良,都给安排了下去。
有刘虞和皇甫嵩接管高平城,又有贾诩这个老狐狸在当卧底,她完全不必担心董卓会忽然突发奇想,从长安直接进攻过来。
因此她将留守的队伍设置完毕后,直接投入了更多人力用于金城和武威郡的田地开荒播种上。
在凉州境内预留的平叛队伍最后只剩下了两支。
一支是由傅干统帅的乔琰直属兵卒。
一支是由姚嫦统帅的归化羌人。
这两支队伍交替巡查于凉州各地,确保无有反叛势力作乱和羌人劫掠之事发生。
其他队伍都被乔琰调入了军屯或者是隘口驻防区域。
对于乔琰将她和傅干放在了同样心腹的位置上,姚嫦犹豫地问出了她的疑惑。
乔琰回问道:“阿阳一战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你的本事吗?还是说你见到过另外一个敢跑到城下来跟我自荐的人?”
在往前走出了几步后,姚嫦又听到乔琰问道:“或者说,你其实也想去种地?那换一换也是没问题的。”
姚嫦连忙摇头。
要是她把这话说出来了,保证有人来跟她抢位置。
乔琰此时让她承担这个平乱的工作,是因为乔琰要从直接杀光作乱羌人,转向将其俘虏或者劝服的方向,所以需要她这位羌人将领和麾下的部从。
若非如此,她完全可以让马超和麴演这些在羌人中的声望威名也不低的存在,取代她的位置,而不是让他们将自己多余的气力用于开凿水渠上。
姚嫦朝着四周环顾,便看到周遭这片示范田的田垄间,在凉州地界上足可以以相貌闻名的马超和杨丰等人,现在都是一副农夫打扮,正在跟着并州调度过来的农官学习种植技术。
以便在演兵间隙的种田屯粮中,他们作为将领可以做出合乎规则的指导。
而按照乔琰的说法,当年黑山贼被她聚拢在乐平后,种植的还是薯蓣这种需要好好伺候的作物,现在只是让他们垦辟荒田、种植油菜来培养耐心,可算是将要求给放低了不少。
凉州这边来投的兵将又怎么会乐意被黑山贼给比下去,当即投入了繁重的工作之中。
马超甚至在武力值明确打不过吕布之后,转为跟吕布比卢水屯田区的开垦播种效率。
可要知道,吕布这家伙再怎么看起来是凭借勇武和莽劲出头的,他也经历过了白道川绥远城的两年种植,要是会被马超这种改换赛道的比试方式给比下去,那也未免太看不起他了。
乔琰和姚嫦经过的时候,正好听到吕布以得意的口吻说,君侯麾下的部将就是得能文能武还能屯田,马超这小子还差得太远了。要想超过他,起码也得再过二十年。
对于吕布这种显摆操作,乔琰懒得揭穿他。
这家伙好像在给自己争战功和争战利品之余还发展出了个新的爱好,便是对着这些后归降而来的武将表现一番自己提前效力所拥有的优势。
很难说这是不是因为他在被丢去乐平书院进修的时候,还没考过那些年纪小的,造成了这种后遗症。
反正他能从中自得其乐,也顺便激励激励马超等人的上进心,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过乔琰转头就看到姚嫦看向她的目光,从先前被委以重任的感动,变成了一种大概可以算崇敬的状态。
“……你这是作甚?”乔琰问道。
姚嫦总不能说,先前还隔着有些距离,只能看出马超等人的身影,现在看了看杨丰那张之前甚至需要用鬼面遮掩的脸,和马超那张俊秀如锦的脸,再一看这个工作的环境,她只想说——
乔琰能做君侯是有道理的。
但她心中这么腹诽也就算了,说出来怕挨打。
所以也只是回道:“君侯在行军动静之分上,已让人望尘莫及,在农事上更有此等造诣,实为凉州之幸,若能积粮丰饶,活民万千,羌部必当更为君侯所折服。”
且看看附近的卢水羌人的表现便知道了。
乔琰在武威郡的种田新用具,在种田的效果上有多少还未可知,但在开垦田地的效率上,却令游弋于周遭的卢水羌人见之眼热。
这些从并州来的农官也并未藏私地将用于此道的农具展示给了他们看。
可问题来了。
无论是曲辕犁还是耙都需要铁艺来打造,在凉州境内就算是抢也没法抢到成品,要去劫掠并州军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被这种耕作效率所画出的来年收成不菲大饼给砸中,又被鲜卑人朝着乔琰敬送牛羊的举动所震慑,这些卢水羌人便在内部商量起了投靠于乔琰的打算。
比起被临近的豪族所驯化收容,变成他们的打手,好像还不如投靠于一个更加强大的势力。
何况,谁也无法保证,当乔琰在卢水流域站稳了脚跟之后,会不会将他们作为开刀示威的对象。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的是,比起拿他们示威,乔琰在已经于高平完成过了震慑后,其实更乐于将武威本地以及河西四郡中另外三地的豪族,当做杀鸡儆猴的这个“鸡”,只不过是如今还需要从他们身上挖掘出丝绸之路的价值,这才跟他们展现着自己好说话好拉拢加之少年心性的形象。
总归,在姚嫦和乔琰说到这话的时候,卢水羌部落中的首领已经开始跟此地的驻兵接触了。
乔琰将赵云派遣来此地作为主持大局的将领,显然是很有必要的。
赵云身上有种和凉州将领有别的正气,又符合凉州人对于将领需有武力值支持的标准审美,让原本还有些犹豫的卢水羌在与他接触的时候,下意识便放松了几分戒心。
而赵云在与人相交之时的真诚,又远胜于他的皮相,在促成这桩引卢水羌归化为助力之事上,有着比谁都大的优势。
这是一个在乔琰深思熟虑之后才决断的人选。
对于姚嫦的这句溢美之词,乔琰心知肚明,她所起到的作用只是将合适的人放在了合适的位置上,又恰好要比方今时代的人,站在一个更高的。
但她也没对此做出辩驳。
在羌人中树立的形象越是高大,也就越是有利于她在往后正式接掌凉州。
故而她只是对姚嫦说道:“农事之道,先贤者甚多,可惜绝大多数人都未能得到其应有的功绩,殊不知民众想反的道理也就是这么简单。”
“凉州不是未经教化的蛮荒之民,也只是想要活下去的人而已。”
她抬了抬手,示意姚嫦跟她往姑臧城中的落脚处来。
在乔琰的书房内,姚嫦看到了三本农书,都是按照乐平书院的重新编纂记录的方式存在的。
她眼见乔琰举起了第一本朝着她说道:“这是前汉的氾胜之书,但连传到我手里的这本上,都被多添了一笔,变成了汜胜之书,以至于发生了误传,而那氾胜之其人,从议郎做到了御史也便到头了,可事实上以他的功绩,难道做不得三公吗?”
当然不是。
氾胜之书,在后世被称为四大农书之一。
只可惜其在当代的重要性,还并没有那么大。
可对乔琰来说,区田法和溲种法,并不足以涵盖这本书的指导价值。凉州这种会额外种植桑麻为经济作物的地方,那氾胜之书中提到的桑苗截干法,就极有意义。
姚嫦刚想回说,这样的人该当被立生祠纪念的,就见乔琰已举起了第二本书,“这本书的作者死在二十年前,哪怕出自博陵崔氏,在他死时也因家徒四壁而没有足够的丧葬费用,还是当时为光禄勋的杨公、太仆袁公、以及时任少府的段纪明为其准备的棺椁葬具,就连他写下的这本四民月令,都是在这两年间才整理出来的。”
“此人姓崔名寔,表字子真,乃是我麾下西河郡太守崔威考的从弟。”
要不是他已经过世了,乔琰绝对不会放过这个人才,奈何他甚至死在崔烈能积攒到足够的身家买三公官职之前。
他所留下的这本四民月令,表面上是一本政论,实际上还是按照节令种植的指导手册。
对乔琰来说尤有价值的是,崔寔此人曾经在五原郡做过太守,后改为辽东太守,直到在延熹二年被免官,返回河北家中禁锢居处。
这些经历导致了这本民书之中多为北地种植,合用于凉并二州。
崔烈那个吉祥物,在并州境内赋闲的时候也不算没做事。
他时常往返乐平和晋阳之间,和蔡邕为友。于是蔡邕在继续编修《东观汉记》,崔烈就将崔寔的《政论》和《四民月令》给修订了出来,也将后者送到了乔琰的手中。
只可惜崔寔本人是看不到这样的情况了,就像西汉的氾胜之也看不到那本《氾胜之书》还会在百多年后出现图文装订的版本。
乔琰说到这里,手中已经拿起了第三本。
“这是一本还未完成的农书,其中记载的是并州这数年间从耕作之法到农肥农具的改良,说其并未完成,是因为其中还应当有更丰富的农作物种,更多的地形气候特质,都需要在屯田从并州拓展到凉州地带的时候多留笔墨。”
“我只愿微末耕作之人也当留名于上,成全这本凉并之农书,开后世之用。而不是让此书像是前两本一样,一度沉寂下去。”
“但能做到这一步的前提是,有足够的人手实践种植之道,将书中的内容尽可能地完善,又有足够的人手将其传扬出去。倘若此书还要留待后人来整理,耽搁的便是不知多少人的命数。有此之念,我甚至还觉得如今投效而来的羌人不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姚嫦说的是——乔琰积粮无数,自然能引羌人来投。
可乔琰说的是,她要完成第三本指导性的农书著作,在实践之中将凉州也经营成沃土,需要更多的人手。
这些人手中最好还有更多的羌人。
只有如此,他们才会觉得这些东西的积攒、农书中的记载,都有他们贡献出来的一份力量,而不会因为什么利益拉扯的理由投靠到别的地方去。
所以要先有人!
姚嫦听明白了。
她也大约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方式来说服人来投了!
又听乔琰继续说道:“我会上表朝廷重设护羌校尉,六年前,边章韩遂寇乱陇右,朝廷以夏育为护羌校尉,盖勋救援不及,夏育以身殉国,往后再未设立此职。”
“这道奏表会是自设立护羌校尉以来最特殊的,便是以羌治羌。”
乔琰定定地朝着姚嫦看来,说道:“烧当羌有多年间不曾叛汉的作风,你如今知我平定凉州、使民安居之抱负,更是主动投效于我,我想将你上表为这个职务,你觉得如何?”
朝廷准不准许那是另外的事情,反正不准许就说是董卓阻拦了刘协这位“明君”的判断,等她按照刘虞所说,先稳定了凉州的情况后,再去找董卓谈谈就是了。
现在这个护羌校尉,必须是她的自己人,也需要给凉州被她杀服过一轮的羌人部落一个安抚的信号。
这个位置只能属于姚嫦。
姚嫦也一口应允了下来。
乔琰有这种魄力对她做出这样的委任,她便自然有这个承担下来的胆魄!
不过嘛,武威郡这边是诸事和顺,军屯民屯都在有并州之地的实践后,有秩序地开展了起来,收到乔琰这个“别管你答不答应我都要做”的奏表,董卓直接拍了桌子。
他才因为乔琰不得不休兵而得意了大半个月,就见对方这副另有安排的状态。
为了让乔琰不自在,他甚至将贾诩已经成为他的军师这件事,让人小心地传递了小道消息到乔琰的耳中。
谁知道这次的上表请官中,除了姚嫦的护羌校尉和毕岚的都水使者之外,她还给调到了武威的贾穆安排了个护堤使者的官职,明摆着是不打算按照董卓的套路走。
董卓气了个够呛,就见贾诩投来了个目光,连忙掩盖掉了自己的小心思,开口问道:“先生有事要说?”
贾诩回道:“相国该当执行我先前说的第三件事了。”
当时他说的是——
荆州地界上的摩擦,请董卓给刘表搭一把手。
172. 172(二更) 荆州之斗
正是在并州牧确立的那一年,刘表自请单骑入荆州,联结荆州当地的世家势力,扫平荆州南部的宗贼之患,凭借着他的低成本预算和他大汉宗室的身份,从抠门的汉灵帝手中拿下了这个荆州刺史的位置。
到如今已经快要三年了。
三年的时间,对一个有些手腕的人物,足以培植出相当可观的势力。刘表便是如此。
原本他还有一个考察期,决定他能否从荆州刺史升任到荆州牧的位置上,但汉灵帝这一死,董卓这一篡权,直接便宜了刘表,让他成为了荆州牧。
是否名正言顺的不重要,起码支持于刘表的蔡瑁蒯越之流,都有了对抗荆州其他宗族势力的名分资本。
但非要深究的话,刘表的权柄并不稳当。
荆州的世家也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的。
毕竟若不是奔着成为荆州世家之冠的目的,蔡家实在不必将自家的女儿嫁给刘表做了续弦。
在刘表本身对世家的依赖程度远比乔琰高得多的情况下,很难不让这种竞争,呈现出了愈演愈烈的局势。
只是眼下,刘表先是拒绝了孙坚借道而过的请求,又在蔡瑁以张咨为例劝说后,对孙坚在荆州境内的募兵也做出了限制,形成了两方对峙的局面。
那么荆州的世家便不得不先将彼此之间的争斗放在后一些的位置上,将外患给解除,保住刘表这个“荆州女婿”。
所以这种不稳当,呈现出了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
在他们的眼里,哪怕孙坚曾经为长沙太守,还一度平定过零陵观鹄之乱,但观其行事粗狂放肆,便让他们对这个莽夫难以提起好感来。
相较而言,刘表这等“姿貌温厚伟壮”、名列八俊、又能开经立学的儒生,才是他们所承认的荆州之主。
他们一如北方的豪强一样,有训练私兵的习惯,甚至有训练水军这样的特殊兵种,得到了荆州世家支持的刘表也就等同于得到了一支相当可观的军队。
再加上荆州襄阳望族支援的钱粮,以及荆州牧的名号,足以让刘表再额外建立起一支私军。
这些倚仗,让刘表虽在个人勇武上不是孙坚的对手,却也能与他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
也恰是在这两厢持斗之时,他忽然收到了董卓从长安送来的消息——
对于董卓这种凉州匹夫,刘表一向是没多好脸色的。
先前承认长安朝廷的地位,也只是个对他来说更有利的权宜之计。
当然,在皇室的脸面都已经被洛阳大火焚烧殆尽后,这也应当是董卓心中有数的事情。
所以刘表早做好了董卓给他远距离加封后,便再不会插手荆州之事的打算。
也正是出于这种想法,当他展开那封董卓让人先一步送来的书信之时,不由为信中所说之事倍感惊讶。
他转手就将信交给了一旁的蔡瑁,问道:“德珪,你看这情况我应当如何处理?”
蔡瑁接过了信,刚看了两行,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董卓想要增兵支援我们解决孙坚?他还有多余的兵力?”
这还真不是蔡瑁看不起董卓。
司隶这地方聚集的人口,确实是要比其他各州更多。
可在董卓被人打得被迫从洛阳外逃的时候,洛阳周遭的百万民众都被各州划分,连隔着个太行山脉的并州都能从中吞下一大口,等同于是让其中人口去掉了不少。
而那长安的二十万人,也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兵卒的。
别看董卓在并州凉州的北面威胁面前,还能保持住一点固守关隘的体面,让乔琰不得不先扫平马腾韩遂之乱,确保背后不会出现偷袭的军队,才能进攻长安。
现在又让她因为投鼠忌器,被迫滞留在了凉州。
可蔡瑁和刘表怎么想都不觉得,董卓现在的兵力还能有全盛时期的十分之三。
但凡荆州这边能再出一路勤王的队伍,董卓都必然会面临顾此失彼的情况。
他此时最应该做的,是将自己的兵力抱团成一个点,而不是分散出来一支来支援刘表!
然而当蔡瑁继续往下看的时候,他又不得不承认,董卓这封来信中所说的并没有错。
连他都觉得董卓此时没有分兵的把握,那么就跟谁也没想到屯兵于高平的乔琰,会突然发动对陇西和金城的一战是一样的。
只怕谁也不会想到,董卓居然会在此时往荆州方向增兵!
这必然会是一支意料之外的援军!
增兵的缘由也正切中了刘表的心思。
董卓在信中说,他和刘表没有主从关系,他也自知不可能因为扶持天子,就能让刘表拿出什么不切实际的代价。
但这种互不干扰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共赢!
董卓屯兵关中平原的位置,让他如若想要扩张,首选一定不是荆州。
而地处荆州的刘表,也没有任何一点必要往关中方向进攻,除非他也想试一试捏着刘协这个烫手山芋是什么感觉。
那么既然是这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状态,为什么董卓不可以帮刘表一把,击退孙坚试图先取荆州后进关中的攻势呢?
此举对董卓自己来说也是有利的。
这意味着他会少掉一路敌人。
信中又随后提到,他在选择让何人前来协助刘表上,也有过深入的考虑。
最终这个援助的人选,定为张济。
按照这封信中的说法是,张济的侄儿在洛阳之战中被乔烨舒的部将给俘虏,带去了并州,还去信一封给张济,说他既保不住侄儿和夫人,也只能不必再念什么叔侄情谊了。
正因为如此,他比谁都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的本事,从而在凉州诸将中重新抬起头来。
那么他一定是董卓如今的部从中作战气势最高的!
蔡瑁乍看此言,觉得这好像还真有一套说服力。
只是他免不了生出了一个问题:“董卓这厮有这写信的本事,还能跟个丧家之犬一样,被人从洛阳撵到长安去?”
这封信中的话术很高明啊。
无论是打消刘表对董卓派兵入荆州境内的疑心,还是对这个助阵人选的说明,都充满了条理。
尤其是,在这封信的末尾还提及,若真要这样共赢,该当如何利用张济所率领的这一支队伍伏击孙坚。
这信中给出的策略,确实能将张济这支西凉铁骑的队伍给派上用场,再结合孙坚的性情考虑,这也极有可能是刘表要想将孙坚战胜,花费代价最小的一个法子。
“要么就是董卓现在有了个水平极高的谋士,在替他拿主意。要么……”刘表顿了顿,说道:“要么,就是乔烨舒的本事实在是太高了,这才显得董卓此人先前如此狼狈。”
想想董卓入洛阳后的一番操作,能将袁氏玩弄于股掌,成功将曹操和卢植驱逐出京城,反手给了袁氏一刀,又将何进大将军的兵马给吞了下去,明显不是庸才所为,刘表其实倾向于后者。
但刘表显然不会知道,董卓先前像个聪明人的夺权表现,和现在在来信之中表现出的智慧,其实出自两个不同谋士的手笔。
他继续说道:“德珪且先不必管董卓的前后表现,只说说看,你觉得他此举是否可行。”
若要刘表自己说,对董卓愿意拿出一支士气高昂的队伍支援于他,他其实是有几分惊喜的。
孙坚的军队此时驻扎在他就任太守一职的长沙,以确保有足够的军粮和募兵的基地。
这对刘表来说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便是,这样一来,刘表除了有荆州世家的支持之外,其实还有长江天险和云梦泽作为防守的屏障。
此外,出身江夏黄氏的黄祖投效于他,被他上表奏请为江夏太守,集结了宗族势力据守一线,正可作为对孙坚的岗哨。
但这并不代表,刘表就有这个必胜孙坚的底气。
以长沙郡中所积存的船只,和孙坚这等奋勇拼杀的习惯,他要想渡江而击,经由汉水直抵襄阳绝非难事!
眼下的相持更像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而已。
这么一想,倒不如用那外援之奇兵,来给孙坚以迎头痛击。
唯一需要考虑的问题是,董卓有没有可能在让这支援军击退了孙坚之后,顺势占据南阳郡。
诚然如董卓所说,他不可能全取荆州。
因为这对他的凉州军来说,会彻底变成远走他乡。
可若只是拿下南阳,扼守住荆州上抵关中平原的入口,同时从南阳郡获取到供给关中驻军的物资,也够让刘表难受的了。
刘表会想到这一点,蔡瑁这个荆州人更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他想了想回道:“府君所忧虑的无外乎是南阳郡,但若让孙坚直扑襄阳而来,何止南阳不可保,连荆州全境也要落入孙坚之手。此人名为讨董,实为觊觎荆州之恶贼,绝不会容府君在此,反倒是那董卓,此时已无凉州后援,不会自掘坟墓。”
“襄阳与江夏合兵,足以阻断南阳郡兵马南下,纵然先驱一虎后引一狼,这也是一头不经打的狼。”
蔡瑁顿了顿又道:“不过只我一人替府君做出此等判断还不够,涉及荆襄大事,还是问一问蒯氏兄弟吧。”
蒯氏兄弟在刘表入荆州后给其制定下了平定荆州的策略,又诱骗了荆州的宗贼来降服,借着宴请将五十多个宗贼头目给斩杀了,让刘表得以吞并掉了他们的部众,被刘表称赞以“雍季、臼犯之谋”。
蔡瑁虽然希望刘表更倚重蔡氏,但也更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当后退一步。
就像此时他眼看着刘表沉思的神情便知道,他果然还想听听别人的意见。
蔡瑁退了出来后,刘表便紧跟着召见了蒯氏兄弟会谈。
不过大约是因为董卓让人送来的这封信中,合作的说法着实稳妥,而与之相对的孙坚那头,又正表露出了秋收后咄咄逼人的架势,所以无论是相对保守的蒯良还是手段激烈的蒯越,都觉得可以将董卓引为外援。
至于对方若要占据南阳郡,届时如何应对,二人给刘表都提供了一套备选的方案。
刘表当即拍板,让人送交回信给董卓。
荆州之地多平顺,南阳更是水网纵横之地,行路快得很。
董卓在信中已提到,负责此番来援的张济已经抵达了司隶与荆州交界的武关所在,得到刘表的准允才会入境。
故而当刘表的信使快马加鞭而行,抵达武关,再到张济所率领的骑兵入境来到襄阳城下的时候,距离刘表和部从商定是否合作,也只是过去了短短七日而已。
刘表看着面前这位风尘仆仆的凉州武将。
张济此人比起他曾有过几面之缘的董卓,实在能称得上是儒将,这一个照面之间给刘表的印象分倒是不低。
更让刘表觉得欣喜的是,张济如同董卓在信中所说的那样,诚然是战意正炽的样子。
他也当即按照约定,令麾下中郎将黄忠及其所率部从与张济合军,屯兵于汉水之畔的蓝口聚。
又令江夏黄祖转道竞陵,应对孙坚可能的北上之举。
而对这一番人事调动,因长江之隔,孙坚一无所知。
此时经由长江江面上吹来的秋风里,已经有了几分寒意。
他披衣自军营而出,朝着外头望去。
因他驻兵之地正在洞庭湖畔,故而他抬眼所见,便是一片烟波浩渺的湖光景象,被笼罩在一层冷淡的月色之中。
军营之中也已入夜休息了无声息,只有营寨周遭树立着的火把还在发出烧灼中的声响,越发显得夜色清冷。
他抬手止住了喊了声“将军”、意图跟上来的巡营人手,只带上了几名亲卫便沿着湖边策马行去。
等到行抵大江边上,他才止住了奔马之势,望向了大江对面的云梦泽方向。
想到即将带着秋收后满仓的军粮,和刘表这个与董卓沆瀣一气的汉贼一战,孙坚心中战意沸腾。
乔琰那头先发起的凉州之战和此战中取得的战果,丝毫未让孙坚觉得自己是不如一个年轻人,反而让这江东猛虎越发明确了自己的决心——
他要尽快拿下刘表!
想想中平四年的荆州宗贼之乱还是由他攻破的,却让刘表这一介儒生摘下了荆州牧的位置,孙坚更不免在心中有一番誓杀此贼的不甘。
越发助长了他这一想法的,是与他同在长沙募兵的朱儁,已经表现出了英雄末年之景象。
想到昔年会战于长社,朱儁弃马步战之时英姿勃发的模样,孙坚也不由在心中唏嘘叹惋。
他沉浸在思绪之中,却忽而听到了一阵长枪挥舞发出的破空之声。
这烈烈之声让他下意识地从情绪里抽离,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了过去。
在他的视线中,月色之中的江畔,正有一少年郎在甩枪苦练,也便成了那声音的来源。
虽还未看清对方的面容,但单是看到对方挥出的枪劲和转出的枪花,便足以让孙坚确定,此人不是他那长子孙策又是谁!
他当即朝着孙策所在的方向迈步过去,朗声问道:“伯符,何故夜不成寐?”
这身形矫健的少年闻声后一把收住了长枪的势头,手中一转将其拄在了地上,朝着孙坚这头看来,同样高声回道:“父亲自己也夜不成寐,何故问我!”
孙坚三两步上前,一把拍在了他的肩头,“我操持军营大小事务,忙到此时罢了,哪里是什么睡不着。”
对孙坚的死鸭子嘴硬行为,孙策撇了撇嘴,懒得做出反驳,干脆回道:“那父亲让我多担着些不就是了。”
孙坚笑道:“少耍嘴皮子,先回答我前面的问题。”
他本还以为孙策会说,是因为在先前洛阳之战的时候被乔琰那特殊的双截枪给扫了一记,自觉在枪法上的本事尤有不足,这才在此演练,却没想到孙策说的是:“父亲,我在想,我们为何非要直接跟那刘表开战?”
孙坚眉头一竖:“你怕了?”
“谁怕了!”孙策想都不想地回道。“我是觉得,若是我们直接顺江而下,直走庐江,自舒县南方应援,击退袁术,吞掉他的部从,再带上此时身在舒县的公瑾以及陆太守,回头给刘表一个迎头痛击,说不得要比现在打起来更快。还能让父亲麾下的好儿郎们损伤更少。”
孙策完全继承了孙坚的善战好战之脾性,哪里有可能会怕刘表。
这少年目光中的好胜之心,哪怕是在夜色中也清晰可见。
他甚至有一瞬间将手中的长枪给握得更牢了些,在指节间透露出的力量发劲,俨然一派猛虎将啸于山林的姿态。
孙坚一面为这个儿子在此时的眼力判断和胆魄而觉骄傲,一面又只能在此时斥道:“瞎说什么浑话!”
“我知道父亲什么意思。”孙策抬手告罪道:“父亲的破虏将军乃是出自邺城朝廷的册封,袁术那厮的车骑将军也是那边来的,您若是因为救援庐江而和袁术闹翻,是不忠朝廷之举。起码您如今还需要这个破虏将军和长沙太守的名号,所以不能妄动。”
他叹了口气,“儿只是觉得有些可惜罢了。”
若是刘表更倾向于刘协这边的举动引来了邺城朝廷的不满,能让刘辩给孙坚也敕封一个荆州牧,直接和刘表打擂台,那就更好了。
只可惜刘表此人深谙儒家中庸之道,在和孙坚开战的同时也没忘记给两头都送了个丰收年礼,缴纳了双份的岁贡,让人想要问责都拿不出个不敬天子的借口来。
那能怎么办?只能顶着现在这个破虏将军的名号打!
好在刘表手下能征善战之辈实在少得可怜,便是不来这剑走偏锋的举动——
也必能胜他!
等拿下了刘表再往庐江一行也不迟。
庐江太守陆康擅于守城,舒县又还有公瑾这个智谋之士在,料来还能起码撑上半年。
他望着面前的江面,眼中露出了一丝凛然的进攻神态,又问道:“父亲打算何时进兵?”
这个问题在早前孙策问询于孙坚的时候,始终没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此举乃是为了防备消息传开,不慎落入了刘表的耳中,让其早做准备。
可孙坚盘算着,他如今麾下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就算刘表背后有那些荆州世家的助力,更屯兵于处处关隘,也绝拦不住他北上攻伐的强弩之势。
那么便是让刘表知道了他的行动意图又如何?
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打到襄阳城下去!
他语气坚决地回道:“便在三日之后。”
虽此刻夜凉如水,却在江流声响之上,隐约炸开了一簇燃起的战火。
荆州之地争锋已现!
这么一比较,倒是那此前屡屡生乱的边陲凉州,在此时更要像是个太平之地。
尤其是——
此刻被乔琰亲自镇守的武威郡——
武威的九月被浸在一片忙碌的气氛之中。
刘虞抵达姑臧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大片被开垦完毕的土地,此时油菜种子已经入土种下,但这些田地的周遭还活跃着忙碌的人群。
这些人里有从临近的张掖郡闻风而来观望的,有乔琰聚拢的羌人兵卒,还有从武威郡招募得来的卢水羌人。
但此时他们的来历显然没有那么重要。
在刘虞的视线之中,这些人有的正在挖掘种植桑树的深坑,有的正在从事武威郡内蓄水工程的挖掘,分明是一派目标一致的和谐景象。
刘虞对自己限制乔琰进军的举动本就已有几分内疚。
毕竟他也不是个瞎子。
在替她完成了高平周遭新归顺羌人的人口登记,以及火石寨军屯的秋收入库后,他并不难发觉,乔琰根本不像是传到冀州幽州的那些奇怪说法一般,像是个残暴不仁的灭羌主义者。
他思前想后,决定往武威郡跟乔琰再谈谈。
倘若情况的确可控,他便等到幽州那头支持他做天子的种种风闻消退下去,就立刻折返,绝不在此地多做耽搁。
也绝不限制乔琰在凉州募兵完毕后,朝着长安进军,救援刘协。
他如今眼见这番景象,也就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被人引到乔琰身边的时候,他看见这位年轻的州牧手中捧着一本农书,认真地听着身边的武威老农说起桑苗品质的辨别。
听他说到桑苗在明年要先贴地截干、等第二年快速生发的时候,因其正跟她面前的记载相应,她下意识地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
关中地带推广的桑苗优培,看来在凉州地界上也有过实践,乔琰当即朝着赵云看去,示意他在随后注意此事。
而这一转头,她就看到了已到附近的刘虞。
还不等刘虞上前去跟她说自己的想法,乔琰已先一步眼前一亮,飞快起身朝着刘虞的方向走了过来。
这种过分热情的眼神,让刘虞下意识地吞回了自己想说的话。
“我正想往高平一趟找您,想不到您亲自来了。”刘虞没来得及反应,已被乔琰朝着前方又引了两步,“您看到那些人了吗?”
刘虞下意识顺着乔琰手指示的方向看去,见那头是一群卢水羌人。
因羌族之中精通汉话的人并不多,此时这种地授课上,这些人只能依靠着其中的一个“翻译”,来理解那汉人官员要表达的意思。
偏偏出于消息精准传递的目的,这样的人群聚集规模就不可能太大。
乔琰正愁手底下的人不够用,刘虞就撞在了枪口上。
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接着说道:“刘幽州先前说的很对,这些羌人只靠着蛮力驯化,难免惹出后患来。但要真正让其归化,不能只是改变其生活习惯,使其参与到耕作生产之中来,还得让他们学会汉人的知识……”
“啊,也不对,这个好像难了点。”乔琰说到这里,自己都笑了起来,“让他们学会几句简单的汉话,以确保政令能够通畅下达,总还是应当的。”
刘虞点了点头,承认乔琰这话说的不错。
只是他还没明白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然而他紧跟着就听到乔琰说道:“之前跟着刘幽州来到凉州的,不是还有那么多得蒙卢公和荀公教导的弟子吗?”
“我自己也是卢公教导过的,和他们算是平辈,让他们去做事,到底有些不妥,故而也只能冒昧地将此事委托给刘幽州来做了。”
她朝着刘虞拱手行了一礼,颇显后辈礼数地说道:“也算是我一个不情之请,可否劳烦刘幽州令那些学子试着学习对应羌人的语言,再将汉话教导给他们?”
刘虞还没来得及拒绝,已听到乔琰一口大帽子又扣了上来:“您看,此方为凉州长治久安之道啊……”
173. 173(一更) 羌汉语言
这到底算不算凉州的长治久安之策,刘虞是不太清楚。
但他看得明白,乔琰一面说这是不情之请,一面却已经对此打定了主意。
他又听乔琰说道:“凉州羌人杂居于多地,却与汉人并未彻底语言相通,哪怕是烧当羌这种习性已极接近我大汉子民的,也大多用的是其内部的语言。”
这些羌人多以湟中和大小榆谷一带为居住起源之地。
而如今仍有参狼羌、白马羌和烧当羌的大支生存在那里。
因那地方上通青藏高原,所以羌人的语言其实是藏语的一种分支。
刘虞跟着乔琰继续顺着田垄往前走,听她继续说道:“不知道刘幽州有没有注意过,如今大汉凉州、益州之地均有羌人,但其语言是不同的。”
在听她这么说的时候,刘虞眼角的余光难以避免地看到周围。
虽目之所及中的画面里,多是种植桑树所挖掘的一个个深坑,让最外围的一圈看起来像是千疮百孔的样子,但往来之间的汉羌教化场面,还是让人下意识地卸去了几分心防。
刘虞回道:“愿闻其详。不过说来,乔并州为何不以本地汉民来行此政令传达之事?昔年姑臧城中曾设胡市,要想找出些通晓羌胡语言的应当不难。”
乔琰摇了摇头,“这些人的数量不多,哪怕是韩遂此人在金城起兵,将军令下达给羌人部落,也是通过其族中的首领的。这也意味着他们依然是一个完整的势力,一旦要兴兵作乱,想要劝服其中的一支都无法做到。”
“这是其一。”
“至于为何不让凉州汉民去学习羌人语言,而是想劳烦随同刘幽州一并前来凉州的人手,便与我说到的南北羌语差异有关。”
乔琰领着刘虞在一支白马羌参与劳作的队伍边上停驻了一阵。
因刘虞自幽州而来,不乏与胡人打交道,此时也下意识地听起了这些羌人的对话。
这是一种和他先前接触的胡人不同种的语言,他听不懂这些人话中的意思,但他陡然意识到,这些人和高平城附近的羌人说话的模式是一致的,“北地羌语没有声调?”
这好像不是高平附近羌人单独的情况。
乔琰回道:“对,而且北部羌人之间的语言差异比较小,只难在表现形式和结构需要记忆。”
这样说来,刘虞就大概理解乔琰的想法了。
一种没有声调的语言,大大缩减了需要的记忆量,对曾经接受过卢植或者是荀爽教导、通晓文墨的学子来说,只要其记忆力不差,确实有快速记下的可能。
这些人曾经接受过教育,也自然知道要以何种方式来给羌民反过来教导汉人语言。
当然了,从理论上来说,置身于凉州环境下,接触过羌人,本身也有些学问根底的,其实还有一批人。
便是那些北地豪族。
但当乔琰提到这个选择的时候又说道:
“也不瞒刘幽州,这些北地豪族枉顾大汉信任,一有风浪便起兵响应之人不知凡几,偏偏在大多数情况下,为了维持凉州各郡的稳定,又不会对其寻根究底问责。哪怕他们之中有学问见地的不在少数,我也信不过将教导羌人这样的事交托到他们手中。”
刘虞颔首:“我明白。”
他们反而很容易成为羌人的领导,那么乔琰若是真想促成羌人的归并,就不能对他们太过依赖。
乔琰道:“这便是我选择那些学子士人为助力的缘由。我信得过卢公和荀公的人品,自然也信得过他们的弟子。”
这种信不信任的问题只能说是相对而言的。
在并州境内拿不出足够人手的情况下,选择了一个相对上来说的最优解罢了。
这些学子还不是凉州的本地人士,更让乔琰多了个用他们的理由。
但乔琰没必要将这种考量说出来,只是话锋一转,说道:“当然,我也不是白让他们做工的。”
北地羌语再怎么没有音调,却有着相当丰富的……按现在的话说应该叫做“复辅音韵尾”的东西,语法表现形式相对复杂。
她凭什么让这些人拿出埋头苦读的架势,来将羌语学会,又反过来忍着羌人的多未开化,将汉语传授给羌人呢?
光靠着说此举有利于维持凉州地界上的太平,也顺了他们要顾及卢植、荀爽性命的考虑,大概是不够的。
让他们在事成之后在凉州为官就更算了。
对武将来说,凉州官员的位置都很高危,历年来已成定论,若非如此,傅燮担任汉阳太守的位置,也不会是在得罪了宦官之后的“贬官”操作。
更遑论是他们这些文人。
起码如今的凉州,和中原相比,还得算是个满目疮痍的状态。
要让他们拿出进学时候的动力办事,总得拿出个合适的诱饵吊在前头,驴子才能跑得更快。
她道:“刘幽州应当知道,早前洛阳之变,我与荀公定下了里应外合的策略,荀公彼时执掌京师兰台,庇护了不少典籍,在令荀军师协我作战之余,也将一部分藏书送与了我。”
“大儒蔡伯喈身在并州,早年间的藏书也多在我处,甚至他与其女蔡昭姬均擅记能背,又默出了不少典籍。这些藏书都以乐平侯纸记载,贮存于乐平书院内。”
“令这些士子平白劳累我也过意不去,我已让人从并州送来了一部分书籍,置办于武威郡府衙之中,随书而来的还有一批乐平侯纸,可供给抄录之用,若他们能完成当日的传授之事,便可自来府衙抄录书籍就学,您看如何?”
在乔琰说到这里的时候,刘虞的脸上闪过了一瞬讶然。
他看得出来,乔琰可不是在跟他说笑。
可这个条件——
别说这些与他一并前来的学子会觉得优渥,在中原的其他士人,只怕也会为此所吸引纷至沓来!
也莫要说是他们了,就连刘虞都有一瞬间觉得,让他来做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不行。
只不过是他还心心念念着幽州的情况,自知自己不会在此地久留罢了。
刘虞如实评价道:“此为大善之举。”
这一举措一出,凉州实在匮乏吸引力的状况,无疑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等到那些羌人中有更多学会了汉话又会出现什么局面呢?刘虞也不敢做出一个肯定的判断。
总归在乔琰并未做出什么逾制之事的情况下,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稳固大汉的边陲,以保凉州不会因为中央之乱而独立出去。
这样说来,刘虞便对她做不出任何的指摘。
也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只要学会羌语再反过来教导羌人汉话,便能获得书籍阅览和抄录的机会”这一消息刚刚传出,那些前来凉州的学子便当即涌来了郡府所在。
谁看了都得说一声积极。
事实上他们这些人里,并不是个个都因教导之恩而来的凉州。
大汉的举孝廉制度,让大多数没有门路从仕升迁的人,会选择养望求名。
那么为恩师之命而拦一霸道之军出征,算不算是一桩美谈呢?
必然是算的。这是为师恩而舍命。
但人有利益权衡,此事无可厚非,就连乔琰自己也是在刚意识到自己穿来的是汉末之时,先选择通过黄巾之乱来谋划出一番能令她往后受益的名声。
所以她并不会谴责于这些人的选择,而是果断地给他们安排下去了差事。
而在这些人隐晦的交谈之中,她还听到了个特别的消息。
“袁青州有意延请郑公往邺城一行,重新筹办太学,但邺城中的洛阳贵胄与河北士族具在,无有我等出头的机会,反倒是这乔并州如此慷慨地给了我等抄书进学的机会,实不似我等来凉州之前所听闻的那般可怖。”
乔琰还挺想听听她在传闻之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的,也不知道跟马超的那个误解比一比,到底是谁要更胜一筹,可惜这交谈两人中的另一人只回了句“是极”,也没接着说下去。
不过这话中更让她留意的,还是袁绍要邀请郑玄入邺城筹办太学这件事。
太学……
若真让他将这事情办成了,对乔琰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邺城和乐平之间也不过是被太行山脉阻断而已,对于真心想要求学之人来说,这不是一段不可逾越的屏障。
若没有干扰的因素,在数年之后,以乐平书院为中心,又因为科学院的存在,她必然能将此地构建为一处文化中心。
就像战乱之中,荆襄会因为相对太平的环境成为士人避难的场所一般,乐平也可以因为她乔琰的军事力量以及太行山脉的存在而达到这样的地位。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附近绝不能有一个皇室权威之下的太学!
她转头对着一旁的近侍说道:“去替我将奉孝请来。”
算计河西四郡的豪族暂时告一段落,马腾和徐荣也已经将启程朝着西域而去,先给郭嘉再找点事情做做!——
与此同时,在荆州的长沙郡,一列列兵卒正在登上战船。
南方的造船能力,还未曾经历在后期水战要求的督促之下所出现的种种变革。
但海上丝绸之路的走通,还是让交州方面的船只优化传到了长江以南更广阔的地界上,其中就包括了长沙郡。
这些战船看起来在结实耐用之余也不乏美观,便让眼前的场面更有了一派盛大的景象。
孙坚看着自己面前的这一串船队和整装待发的兵员,眼神中也满是踌躇壮志。
这便是他在这一年中于长沙郡中训练出的兵将!
兵是强兵,将是良将。
与他一道参与讨董之战的程普黄盖韩当祖茂,可都是与他一道出生入死的悍将!
而此刻登船的队伍中,尤显英姿勃发的,正是他的长子孙策。
见朱儁前来给他送行,他连忙迎了上去,“朱将军前日有感风寒,何必出来走动。我早先已与您说过,您参与到攻伐长安之战便已是足够了,这荆州刘表,有我出手拿下便是。除了伯符与我一道出征外,我妻儿都留于长沙,还需朱将军为我看护一二。”
“我现在可不算是将军。”朱儁摆了摆手,“一晃你我相识都已有七年了,你还是当年那个样子。”
朱儁说的“那个样子”可不全然是褒义的意思,他紧跟着说道:“我时常为此而觉忧心,又想着你既能以力破敌,倒也算不得是什么事。不过嘛凡事还是小心为上。”
孙坚笑道:“朱将军且放心吧。我等昔日一道攻南阳黄巾,那宛城的城头还是我孙坚头一个登上去的。从长沙往南阳郡的这段路,我也于讨董之时走过,对沿路之地再熟悉不过。”
孙坚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荆州对孙坚来说,并不是个陌生地界。
他如今麾下聚拢的兵卒,也都是尽心效命于他的忠义之辈,又经过了一年有余的出战准备,更多了胜算。
谁能战胜这样的一支虎狼之师呢?
起码刘表不像是有这个本事!
朱儁回道:“好啊!那我便等你凯旋的消息了!”
孙坚大步朝着为首的船只走去,这按剑而行的虎步雄视,让人实不难看出他志在必得的决心。
在登船后,他便拔剑北指,高声喝道:“众将士,随我出战!且看那贼子刘表有何本事阻拦我等!”
随着他话音落下,这虽不至舳舻千里的排场,却也有舟船横江之势的长沙大军当即分作了两队。
一路向北,直接横渡长江扑向云梦泽。
一路向东,在行抵汉水与长江的交界之处转道,继续维持着水路进军的架势。
夏秋两季正是汉江涨水之时,这些船只又因为运送的是军粮,吃水不深,还可保持航行,这无疑是降低了孙坚陆上行军的运粮负担。
所以他只需要领军穿行过云梦泽后,与船队在竟陵会师便可。
随后船走水道,人走陆路,顺汉水北上,襄阳便不远了!
刘表倒也不算是个庸才,对他的这等盘算心知肚明。
那驻守于江夏的黄祖,先是派出了小股骑兵在云梦泽中骚扰作战,意图达成疲兵的效果,又在华容道设下了伏兵,而后便在竟陵铺开了应战的队伍。
在孙坚得报的消息里,此人甚至在汉水之上横江铁索,以防他的水路进军。
可孙坚正如他跟朱儁所说的那样,对这些地形他都堪称了如指掌,又如何会被黄祖的这些小小花招给阻断了去路!
竟陵城外,黄祖所聚拢起来的大军竟在孙坚所率领的先头部队冲撞之下,便被打了个四散奔逃,根本没等到大军交锋的那一刻。
在对面溃逃的敌军中,孙坚一眼便看到了黄祖的踪影。
他毫不犹豫地率军追击了上去。
若让这家伙在三番两次地挑衅过后,还能全身而退渡过汉水,逃回江夏西陵郡治去,他便不叫孙坚!
174. 174(二更) 孙坚之死
在孙坚这等强势的进攻中,黄祖的确没有渡江的机会。
只因进攻黄祖的,并不只是经由陆地而来的队伍。
水上行船的粮队中,统领者乃是跟随孙坚奋战多年的程普。
大船未至,小舟已沿江飘来,朝着江岸上的荆州守军发出了无数箭矢。
这些长沙子弟经由一年多的洞庭湖演练,已能称得上是水战娴熟,一夺取到行动权,便将江面上的铁索给破坏殆尽,又横舟水上。
黄祖若渡江而行,无异于是自投罗网。
他唯一的选择便是走陆路,直走南郡,寻一大城入内庇护。
所以在孙坚看来,他并不只是要将黄祖拦截在汉水的这一头,还要在他进入城池之前将其截留下来。
“距离竟陵最近的县城乃是当阳,”孙坚一边领骑兵追赶一边吩咐道,“伯符!你领一队人马直往当阳去,若黄祖真往那头去了,务必将他给我拦截下来。”
孙策当即应是,拨马转道。
一旁的黄盖本想劝阻孙坚莫要疾行追赶,见孙坚在这番吩咐中依然保存着理智,而不是被黄祖的屡次袭扰给激怒才做出的追击决定,稍稍放下了心。
在韩当被孙坚也委派给孙策随行后,他与祖茂交换了个眼神,示意在随后必须看顾好孙坚,以防他孤军深入,反为敌人所趁。
只可恨那黄祖此刻竟毫无顾及麾下士卒的意思,甩掉了所有会拖慢他速度的东西,一路北逃。
沿路为他所丢下的兵卒,便成为了阻碍孙坚追击的屏障。
当他好不容易破开这最后一道防线的时候,已行过了汉水江畔的章山。
欲要再追,天色却已晚了。
黄盖想要劝阻孙坚先稍事休整再追也不迟,说道:“看眼下的情形,那黄祖是不打算转道当阳了,而是被我等一战击溃后,打算放弃江夏,与刘表在襄阳会合。我看将军不妨等伯符分去当阳的队伍调回,后方的步兵也跟上后,再缓行迫近襄阳。”
如若决战之地必在襄阳,孙坚只带着这一支骑兵是不可能拿得下城池的,怎么都得等到后方的队伍跟上来。
现在追不到黄祖也罢了。
反正刘表若败,黄祖也不可能跑得了。
还不如稳妥些做事。
可孙坚接连击败了黄祖的数路拦截队伍,先前速攻瓦解其防守的一鼓作气,都已被反复撩拨成了暴躁,又哪里能被这样劝服下来。
他朝着前方看去,说道:“不,我们还不能停!前方百多里就是蓝口聚。那是汉水在江夏与南郡的分界,也向来是守关重镇。若是让黄祖据城而守,比他进入当阳还要麻烦得多。必须将其阻拦下来。”
但看了眼从云梦泽开始就跟随他征战,并未得到多少休息的士卒,脸上已露出了几分疲惫之色,孙坚还是让他们先原地结营,用上一顿热饭,经过这大半个时辰的休整之后再继续前行。
当全军重新进发之时,苍茫夜色里的马蹄声又恢复到了先前疾如雷鸣的状态,全速扑向了下一处城池的方向。
但也同样是在这夜色中,提早为信使传讯而出动的另外一支队伍,正在等待着孙坚的到来。
那是提早屯兵于蓝口聚的张济与黄忠。
江夏太守黄祖兵溃而来,早被贾诩让董卓写给刘表的计划里。
黄祖倒是挺想直接击败孙坚的,可惜他一看孙坚行军那阵仗就知道,自己确实是没这个本事,还不如安安分分地按照计划行事。
以贾诩分析,孙坚这头猛虎绝不会轻易地掉入囚牢,只能先激起他的战意,而后一次次地阻挡他一鼓作气的冲劲,直到——
最后一处陷阱。
距离蓝口聚以南二十里处乃是一片低矮的山岭。
张济摸了摸自己手中的长枪,目光中闪过了一丝锐利之色。
董卓在写给刘表中的信里,已将他此时的处境,说得相当清楚。
张济并不知道张绣写给他的那封信,实际上是为了让他不会被董卓怀疑忠心,也不会因为侄子的投降而被牵连,只觉自己实在得拿出点趁手的战绩,才能让自己在凉州军团中站稳脚跟。
戍守于长安并不能表现出他还是个有用之人,此番转战荆州恰恰是他最好的机会。
他转头对着一旁的黄忠说道:“劳烦将军稍后支援于我了。”
黄忠是被刘表给提拔上来的,此时一心忠于刘表,自然要为他抵达住孙坚的攻势。
他清楚地知道,蓝口聚若失,孙坚要想抵达襄阳,至多需要大半日的工夫。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
若不能趁着这个机会斩杀孙坚,就只有襄阳城下见。
黄忠回道:“请张将军放心,虽说暗箭伤人非大丈夫所为,但为保荆襄不失,明公无事,也只能对不住那孙文台了。”
孙坚此人倒当真是天下猛将,令人不得不心生敬佩之心,只可惜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
在听到南面地面震颤声渐近后,张济忽然拍马而出。
与他同行的凉州骑兵也训练有素地跟了上去。
未等行出多远,刻意在抵达此地之前放缓了速度的黄祖,和后方追上来的孙坚,都一并映入了张济的眼帘。
来得好!——
孙坚丝毫未曾察觉到这种异常。
他作战中对敌取得压倒性优势的情况并不少见,根本不差对上黄祖的这一次。
而对他来说,能赶在蓝口聚抵达之前追上黄祖的残部,简直是理所应当。
半道上的休整,让他此刻毫无夜间作战的困倦,反而像是蓄足了气力,在意识到黄祖身边已无更多护卫为他结成防守阵仗的一瞬间,孙坚毫不停留地一刀挥退了面前的敌人,直取黄祖而去。
他自熹平二年参与平定会稽许昌之乱开始,每一次作战都是奋勇拼杀在前,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身先士卒,才让他成为了统率队伍中独一无二的核心。
今日这一战也不例外!
在月色之中,孙坚这一骑当先、赤帻醒目的样子,清晰地落在他身后部从的眼中。
祖茂一面为孙坚此举而担心,一面也不免为他这等惊人的号召力所牵动,随之策马跟去。
这就是他们追随的破虏将军!
然而当孙坚即将挥刀朝着黄祖的头上砍去之际,忽有一杆长枪先一步拦截在了他的面前。
孙坚的动作一顿,目光冷然地朝着来人看去。
但在交战的战场上,这骑兵来将的盔甲反照出了一片银光,让人一时之间看不清他的样子,也暂时难以辨认出他的来历。
还不等孙坚问出他的来历,对方的攻势已越发凌厉地扫来。
与此人同行的骑兵,几乎在同时闯入了阵中,将孙坚追击黄祖的队伍截断成了两半。
和黄祖手下的兵将相比,这些人似有一派身经百战的老辣气质,让孙坚也不敢在此松懈。
“好贼子!”孙坚高喝了一声,提刀而劈。
以他在一个照面之间的估量,这确实是个让他觉得意外的对手,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怕这样的挑战!
不过是需要多杀一个对手罢了!
这贼人一手枪法出彩,手下的骑兵和黄盖祖茂所率领的部众混战在一处也不落下风,反倒助长了孙坚越战越勇的心志。
他目光如火,几乎忘记了自己在追击中所产生的疲累,更是将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了张济的身上。
却不想他这对手来势猛烈,在发觉不敌于他后,回身撤退得也快。
孙坚还当对方和他一样,乃是个马上作战的英雄人物,转头就看到那家伙虚晃了一招后,已是拖枪而走。
连带着先前都快被他拿下的黄祖,竟然也在骑兵干扰之下消失了踪影。
孙坚心中气极,毅然决然地选择追击了上去。1
无论是黄祖还是这突然出现的使枪好手,都让他急需纾解的战意处在一个上不上下不下的状态,若今夜不能将他们之中的其中一个阵斩于马下,他着实放不下这口气!
祖茂刚将面前的一名骑兵砍杀,就只能见到孙坚带着亲随追击上去的背影了。
他一时情急,都忘记了喊孙将军,只高呼了一声“文台”。,
但那声音早被周围的马蹄声给全部掩盖了下去,更别说是他后头的那句话。
“这好像是——”
是西凉军!
被周遭的林木干扰,也被对方忽然之间杀出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孙坚麾下的队伍竟然未曾在第一时间看出这支骑兵的来历。
他们只以为是刘表要确保蓝口聚不失,而在此地埋伏了这样一支实力不弱的队伍。
凭借着荆州世家死守襄阳的意愿,也确实有机会凑出这样的骑兵队伍。
可在祖茂砍倒这未及撤退的敌人之际,分明听到对方开口痛骂了一声什么。
刀兵的交接并未掩盖掉这个声音,也让他在电光石火之间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那口音他曾经听到过!
但不是在荆州地界上作战的时候,而是在讨伐董卓的时候。
他心中不由一跳,生出了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
这好像不是刘表麾下的队伍,而更可能是西凉军。
西凉军怎么会在这里?
不管是刘表跟董卓求助,还是董卓主动插手了荆州方面的战事,都意味着孙坚追赶过去的前方很可能是个陷阱。
一想到这一点,他声嘶力竭地喊道:“不好!公覆!快让文台撤回来!”
若前方是视线一览无余的环境便也罢了,偏偏那前面的林木掩蔽、地势起伏,远比他们现在交战的这个位置还要严重得多。
这哪里是对方的败走!那是要换一个交战的环境!
可何止是祖茂的这句警告没能让孙坚听到,就连孙坚本人也早已经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中。
祖茂心中的警惕升到了顶峰。
他希冀于孙坚哪怕在前方确实遭到了埋伏,也能凭借着自己的勇武杀出重围,回返到此地。哪怕是等到天明时候再行动也好。
然而事与愿违。
当他与黄盖整顿起预防敌袭的队伍前行,耳闻前方交战追击而去,远远见到的却是那西凉武将招架住了孙坚的攻势。
与此同时,一支从林中放出的箭矢以精准且狠辣的来势,洞穿了孙坚的前额。
这起码是一支二石弓放出的箭!也是足够夺命的一箭!
中箭的孙坚闷哼了一声,从马上栽了下去!
“文台!”
“孙将军!”
黄盖和祖茂急呼。
可黄忠一击得手后,张济又果断地朝着孙坚的脖子上补了一刀,简直是生怕这江东猛虎会在此战中不死。
这也是斩草除根的一刀。
孙坚仅剩的一点意识,只够他听到对方在此时下达了反击的号令,便彻底断了气。
几乎在同时,并不只是张济手下诱敌撤离的西凉军,黄忠与其部将也发动的反攻。
要知道,黄忠是因攻伐荆州宗贼之时的先登陷阵、勇冠三军才被刘表委任为中郎将的,可不是因为他的箭术。
与张济合作的杀孙坚是为先斩敌首,如今还是要看他统兵正面作战!
孙坚之死,让他麾下的部众在一瞬间陷入了群龙无首的状态,哪怕黄盖和祖茂抱着哀兵必胜的意志鼓舞着这些士卒,也没能在张济和黄忠的联手围攻之下成功反击。
在这一场随后的林中混战之中,祖茂为张济所杀,黄盖抢夺出了孙坚的遗体,直奔当阳而去。
仰仗着对周遭地形的印象和绕路,黄盖到了天将破晓的时候终于摆脱了敌方的追兵,和孙策完成的会合。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带着孙坚的尸体,跪倒在了孙策的面前。
孙策如遭雷击。
他才收到父亲让他回军会合消息不久,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等来的不是父亲的下一道指令,而是父亲和祖茂二人的死讯。
这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死死地咬着后槽牙,看着父亲再不会出声的尸体,和黄盖脸上依然残留的血色,想到他们此番北上声讨刘表,在出行之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不由悲从中来。
但他知道,现在绝不是沉浸在悲伤之中的时候。
刘表的部下和突然出现的西凉军或许会谨慎进军,也暂时被他们给甩在了后头,但若有机会的话,他们一定会选择将南郡地界上的孙坚势力给彻底一网打尽。
他还需要尽快整顿兵员撤兵而走。
父亲是死了,他孙策不能倒下!
他心绪悲痛之中,只觉自己那日或许不应当和父亲开玩笑,说什么让父亲将身上的担子分摊给他一些,如今竟要面对这样局面下的分摊。
但他还是尽快收拾好了情绪抹了抹眼泪,“几位叔伯,父亲生前对你们最是信任,如今孙策不才,想请各位助我一臂之力。”
黄盖、韩当与从水路靠岸而来的程普一并朝着孙策抱拳行礼,“少将军吩咐便是。”
“如今我们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回返到长沙郡去。有朱将军的声望,有我父亲的血仇,我孙策有这个底气重新聚拢起一支队伍,和刘表重新较量!”
他们损失的是骑兵而不是战船,就连步卒都还保留着实力,要重回大江之南并不难办,刘表要想大举进攻拿下长沙郡,光靠着董卓对他的支持是不够的。
这是最稳妥的一条路。
然而孙策掷地有声地说道:“可我不打算这么做!”
他们是带着长沙的兵卒渡江而战的。
此番虽然一路打到了南郡,却不只是损兵折将,还将孙坚这个主帅给折在了这里。
要想卷土重来,不是说上三两句动员的话这么简单的事情。
刘表也不会给他这么一个安稳发展的时间。
又倘若让刘表在荆州进一步地站稳脚跟,他将再也没有北上的机会。
所以他必须突破眼下这个困境!
想到当日他和孙坚说的话,孙策继续说道:“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念在袁术和父亲同接受的是邺城朝廷的委任,我们不能攻伐于他,否则是忠义失当,可如今便不必顾虑那么多了。”
“我们去庐江!”
去庐江打袁术!
孙坚的部下一面为将军之死而悲痛,一面又万分欣慰于看到孙策在此刻展现出了身为主帅挥斥方遒的气度。
只见这好像在一夜间长大的少年,朝着他们深深作了个礼,这才继续说道:“孙策不才,恳请诸位与我一并渡汉水而过,解舒县之围,与庐江太守合兵,破袁术取扬州,再图荆州。长沙有朱将军驻守,母亲与幼弟幼妹料来无虞,而今我等不如一搏,以求个出路!”
孙策绝不是甘于被束缚在困境之中的人。
他在作战上的头脑也绝不会让他选择走寻常路。
孙坚死后,连破虏将军这个名号对他们的制约也已经不复存在,那么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先去吞掉袁术的势力,再来还击刘表!
他不是怕了刘表。
所以他迟早会来报这个仇的!——
外头响起了一道惊雷。
紧跟着便下起了雨。
凉州的九月底,今年迟迟未至的秋雨终于落了下来。
乔琰往窗外望去,便见窗外细密的雨丝很快连缀成了一片,最后变成了暴雨如注的状态。
不过有趣的是,按照凉州各郡送到她这里的消息,这场雨止步在凉州的张掖郡,甚至都没有覆盖到整个张掖郡的全域,就连武威郡也只覆盖了半数的地方。
基本便是在祁连山脚下的这一片上。
降雨稍多的,还是金城、北地和安定三郡。
这种降水的不均衡,更让乔琰确定了,自己要在这地方抢先一步完成储水调剂的工程,以防数年之后的旱灾灾情,给好不容易恢复秩序的凉州造成致命的打击。
她收回了对水利工程的考虑,转而看向了还是眼前的这份奏报。
荆、扬二州的这一番变故,当真可以称得上是石破天惊了,便有如暴雨席卷过境一般。
从武关入荆州的张济,联手刘表麾下中郎将黄忠以及江夏太守黄祖,在蓝口聚以南二十里处伏击孙坚成功,让这头江东猛虎饮恨于此地。
这意味着,起码在一两年内,乔琰在明面上,将再无可能拥有一路从南面过来的援军合击董卓。
所以她必须让凉州的局势更加稳定,以免被董卓寻到可乘之机。
而在孙坚死后,张济率领董卓部从快速退回了武关之内,重新回到了扼守关中平原关隘的位置上,让原本还担心董卓会趁机占据南阳郡的刘表,很是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孙策并没有选择退回长沙,凭借着孙坚在长沙郡的基本盘再图北上,而是带着孙坚的遗体以及其旧部,直扑庐江舒县而去。
早在今年四月里,袁术就以庐江太守陆康不予军粮,是为叛逆的罪名包围了舒县。
他这久攻不克下,本打算缓一口气,先看看孙坚和刘表那边的热闹,结果自己反而变成了那个热闹。
孙策带着丧父之后的一腔悲愤夜半杀入了袁术的大营,就差没将袁术给当成刘表来暴打一顿。
袁术惊愕难当,试图组织起军队反抗孙策的来袭,却被杀红了眼的孙策打得抱头鼠窜,仓皇逃回了九江郡。
而孙策也着实是不逊色于其父的枭雄之姿。
因袁术在进攻庐江的同时,邺城朝廷还指派了汝南袁氏出身的袁胤,来顶替原为丹阳太守的周尚,周尚又是周瑜的叔父,这就给了孙策顺势进军丹阳的借口。
在短短的半月之内,孙策携孙坚旧部,在周瑜的协助下,手握庐江与丹阳两郡,与退回了九江的袁术隔江而望,一时之间谁也奈何不了彼此,暂时处在了双方休战的状态。
直到这份情报被送到了乔琰的案头。
郭嘉早被乔琰委派了个将郑玄给骗到并州来的任务,只是因为还需要再与那河西豪族再虚与委蛇两句,不适合这么快离开,这才还留在此地,在被乔琰移交了这份信报看完后,对贾诩卧底于董卓处发挥出的作用不由啧啧称奇。
并不是只要有个凉州人的身份就能够取得董卓信任的。
可贾诩非但做到了这一点,还将董卓的部下在一个恰当的时候支使到了荆州,一举干掉了孙坚,给乔琰争取出了更多的发展空间,着实厉害。
光是凭借着这一番身处长安,却将荆扬局势搅和成这个样子,就足以让贾诩在乔琰麾下的谋士里跻身前三。
也难怪乔琰在得到并州牧职位的时候,会刻意将贾诩从当时的太尉府中讨要过来,又哪怕他早先在乔琰的手底下摸鱼混日子,也并不影响他得到君侯的重视,甚至专门带着他爬了一趟山。
郭嘉摸了摸下巴,又看了一遍手中的信报,生出了几分危机感。
他又忍不住问道:“君侯会觉得文和此事做过界了吗?”
贾诩悄无声息的一个算计,坑死了孙坚,对乔琰来说是个好消息。
还得算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但孙坚怎么说都是跟乔琰处在和谐友好关系的,直接送他去见阎王,难免有逾越权柄的嫌疑。
所以郭嘉想听听乔琰的态度。
在外头的雨声里,她闭目沉吟间以指尖轻击桌案的声音,依然保持着平静而有节奏的状态。
孙坚啊……
孙坚是个英雄。
在骤然闻听到他死讯的时候,乔琰想到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的乔琰还未穿越到这个世界多久,无论是看到孙坚还是曹操,都有几分说不出的微妙。
尤其是这些人还都处在微末之时,事业处在起步阶段。
她也不由想到了讨董之时的洛阳会见。
作为第二支冲杀入洛阳队伍的领袖,孙坚此人身上有着掩盖不住的激昂锐气,更堪称是当代有着统兵天赋的第一梯队人物。
她这闭目沉思中,眼前也好像浮现出了彼时孙坚说自己要和朱儁联手,从另一路攻入长安的画面,是何等的豪气干云。
但她既然给贾诩的指令是让南方的混战朝着我方有利的方向发展,孙坚的结局好像已是个必然了。
荆州与扬州不能落在孙坚这种有武力又有号召力的人手里,否则迟早会变成她的心腹大患。
郭嘉听到乔琰指尖的动作忽而一顿。
也正是在此时,他听到乔琰开了口:“奉孝,我一向信奉一个道理——”
“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所以孙坚死了就死了,贾诩这一出干得漂亮!
175. 175(一更) 南下送礼
她这话音刚落,就看到郭嘉脸上也表现出了几分意动之色。
乔琰连忙又补了一句:“下次造成这种结果的,还是得先跟我报备两句。”
现如今在她手底下做事的这些谋士,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有本事,要是真让他们自由发挥了,难保不会出现全面开花的情况。
虽说知道他们不会做什么让她为难的事情,但要是“战线”太多,可就不好收尾了。
像是郭嘉接下来要往青州走的这一趟,就最好只是针对于将郑玄带回并州,不必再专门对袁绍来上一出针对性打击了。
反正她是迟早要带着那个债务找上门去的。
她话中的顾虑,郭嘉一眼就看了个明白,摆了摆手笑道:“君侯大可不必担心,不是人人都有文和这等机会,行乱武之事的。若无君侯的大方向指令,我等也绝不会做出这等僭越之事。”
有乔琰的这一句话就够了。
对敌人仁慈,不止是对自己残忍,也是对跟从她的下属的不负责。
一个心存抱负的人,若是会被友谊或者同盟关系牵绊住手脚,那么迟早会有麻烦的。
这绝不该是一个合格的诸侯会犯的错误。
好在,他所选择的这位主公不但有着远超同时代竞争对手的见识谋略,在心性上也毫无弱点可言。
这么一看,说不定喜好吃甜食还真是她的弱点之一?
郭嘉想到这里,在安全感之余,还觉得有些好玩。
“说正经的吧,君侯对那孙策是如何看待的?”
孙策比乔琰小了一岁,勉勉强强也可以算是个同龄人。
但说实话,在孙策做出这种这种忽然转道袭击袁术,解除庐江之围,又占据了庐江和丹阳两郡之前,其实谁也没觉得他是可以跟乔琰同台竞技的。
哪怕是孙坚,因其在攻伐董卓之时走的是鲁阳一路,时人也大多不将其先破关隘的战绩放在前头,而是将其视为袁术的打手。
孙策作为孙坚还没成年的儿子,自然不必指望别人对他分出多少注意力。
说不准孙坚麾下的黄盖祖茂之流,还要更得人尊敬些。
不过,如今他拥有了两郡之地,庐江太守陆康承蒙了他的救命之恩,丹阳太守周尚是他刚到手军师的叔父,在还有袁术这个北面对手的情况下,这两人都不会给孙策拖后腿。
这地界一联合,顿时让他擢升到了需要被重视的地步。
现在是该评价孙策,而不是他已经过世的父亲孙坚了。
“孙策之勇武不下其父,要害关头的抉择也堪称有远见卓识。”乔琰评价道。
跳出荆州的困局,转战扬州的举动,足可见孙策此子能打下江东基业,虽有父亲留下的老将协助,却大半还是靠的他自己的本事。
孙策的人格魅力又并不在其父之下,或许最大的问题只在于——
他有一点和他父亲相似的毛病。
在对自己的武力过分相信的情况下,就不免出现孤军深入的问题。
孙坚此人,就算没有贾诩的一番算计,和刘表的精准执行,也迟早会因为执意为先而出事。
孙策在历史上也是因为轻忽而送命。
这样的一个人,放在武力夺天下的环境里,或许有得势的机会,却很难将位置坐稳。
更别说他处在的,还是个竞争对手都实力不低的环境里。
乔琰继续说道:“他为人如何我就不说了,我与他接触过的时间并不长,若只凭着这些风言风语的消息,就对人做出评价,难免偏颇。只看他眼下占据的郡县地盘,让他发展起来,对我们也构不成威胁。”
“荆州之南宗贼林立的情况,哪怕有刘表先以利诱后骗杀夺权,都不可能将其根治,江东也是如此。越是在大汉的南边,因人口稀少田地未开,豪强攀附之事便越多。这比凉州并州豪强还要牵一发而动全身。”
郭嘉抿了口手边的热茶,回道:“君侯所说不错,此可谓尾大不掉。那扬州刺史陈温早先就送命于袁术之手,而在孙策所占据的庐江与丹阳以南,会稽郡太守早已闻风而逃,在此情况下,孙策想取会稽也不难。这便是占据了三郡之地,半壁扬州。然而地盘越大,他需要面对的掣肘也就越多。”1
扬州换作是在经历了东吴建都、西晋末衣冠南渡后,或许还能说是经济发达,可如今这个水网纵横,隔绝长江天险之地,说是南蛮之地也不为过。
甚至还有宗贼在熹平年间手握数千部从就敢自称阳明皇帝,奉诏讨贼的太守反因为兵员不足而难以将其攻破。
所以别看孙策一旦借着庐江和丹阳两郡,顺势占据会稽后,所拥有的地盘可能要比乔琰还多,他也依然不足为虑。
他没有旁人想象中的那么风光!
郭嘉又道:“再者说来,他若想要为父报仇,西进进攻刘表,对方有了此番教训绝不会再放松警惕,若要北上度过长江,那退回到了九江郡,又有豫州汝南作为后盾的袁术,还勉强可算一个拦路虎。”
乔琰笑道,“这个时候他也不妨当一次路中悍鬼的。”
所以孙策看似在这出凌厉的进攻面前,展现出了开创江东霸业之人的气度,但现在只是打,而没有治,孙策又没有经历过在袁绍手底下磨砺的这几年,更容易忙中出错。
她垂眸沉思了片刻,又问道:“以奉孝看来,我若是给孙伯符送一份礼物如何?”
孙坚身亡,她总是该当送去一份慰问的。
何况在孙策先处江东,反而能以暴力手段瓦解宗贼和山越势力的情况下,支持其发展非但不是资敌,反而是让孙策成为她在南方的一把刀。
孙策自己知不知道他是这把刀不要紧,乔琰知道就行。
郭嘉回道:“君侯不是还有这个送礼的最佳人选吗?”
不过还没等乔琰的指令到达,这个送礼之人就已自己先送信过来,自请往南方走一趟了。
乔琰拆开了这封从并州寄送过来的信,见其上陆苑写到,先前袁术率军包围庐江的时候,她身为乔琰的属臣,不能做出轻举妄动的举动,所以她不能为了父亲的安危擅离职守前往扬州。
事实上她就算一人去了也没有用处,在不可能跨境作战的情况下,她若真去了,也只能是让陆氏再多一个牺牲品,还不如像她与乔琰所说的那样——
倘若陆康真送命在了袁术的手中,在将来乔琰对上袁术的时候,陆苑会记得为他报仇的。
但如今她该去一趟。
作为乔琰留守在并州的心腹,贾诩到底是真投降还是假投降,为董卓的出谋划策中有多少是出于真心,又有多少是出于伪装,陆苑不会不知道。
这一遭荆扬之变里,孙坚之死的背后推手,应当说是乔琰。
那么为防孙策有机会将此事联系到乔琰的身上,就最好再深化一轮乔琰为汉臣、且和孙坚乃是同盟的形象。
涉世未深的孙策越是对她此时的支持而感恩戴德,也就越难想到她和此事的联系。
而巧的是,除了给出对孙策的援助之外,她手下的人里还有一位可以凭借正当理由前往扬州的。
正是庐江太守陆康之女陆苑。
陆苑的判断力一向不差,在被乔琰给出了权柄后越发挖掘出了她从政的潜力。
孙坚之死的消息传到并州,陆苑便提出了南下的申请,为求让这份援助给出得顺理成章些。
按照陆苑的说法是,乔琰在此时给孙策送去件保命的锁子甲,托以对孙坚之死的慰问凭吊也便够了,这已算是全了朋友之义。
可乔琰倒是觉得,当这把刀还可控的时候——
不如多给点。
西晋名将杜预能在羊祜打下的基础下举兵灭吴,乔琰又时刻警醒着自己绝不要犯官渡之战时候的袁绍、赤壁之战时候的曹操的毛病,自然有这个击破孙策的自信。
何况比起孙权,孙策固然在向心力上本事不小,却也有其不可忽略的短板。
在必要的时候给他添点麻烦就是了。
乔琰落笔写下指派调令的时候,便在指令中直接跟陆苑说,让她直接带上一架曲辕犁和图纸去南方。
孙策要如何扩大生产,要看孙策自己的本事。
他在粮食增产之后,要如何在江东境内四处征讨,更是要看他自己的本事。
曲辕犁这东西,比起在北方的田地里,因其个头小、转向灵活,其实要更适合出现在南方的水田之中。
那么对孙策来说,此物不亚于是救人活命的工具。
在曲辕犁还未随着并州增产而在北方推广开的时候,这更是一份实实在在的重礼!
乔琰却不担心给出曲辕犁会有什么影响。
并州境内的农耕强在已经完成了整套科学的种植体系,而不只是靠着农具的改良。
今年的秋收是她就任并州牧以来的第三次秋收,在粮种进一步优化的情况下,今年的亩产又有了一次提升。
已经很接近于魏晋末期所能达到的极限亩产八到十石的数据。
这个数值在接下来,尤其是旱灾将至的情况下,很难再出现飞跃式的变化,但足够让并州继续累积滚雪球的优势。
且让她看看竞争对手能做到哪一步又如何?
这是属于强者的自信!——
当陆苑在典韦的护送下抵达庐江之时,作为乔琰的使者,她得到了孙策从丹阳收兵而回后的亲自接待。
自她在并州担任簿曹从事这种记功迁降的职责后,对并州局势有所观望之人,已不难看出她在乔琰这里得到的信任倚重。
但孙策还是没想到,她会在此时作为使者出现在扬州。
更没有想到,在将乔琰所说的“希望孙小将军节哀”的话传达到位后,陆苑紧跟着拿出的慰问品居然会是一件农具。
可在陆苑示范了此物的用途后,孙策和周瑜对视了一眼,都立刻看出了此物的重要性。
只听陆苑接着说道:“我家君侯的意思是,董贼与刘表此番联手坑害了破虏将军,此事与叛逆无异,她会以并州牧的名义奏表天子,表小将军为会稽太守,讨逆将军,表朱公伟为长沙太守。但报仇之事在后,民生之事在前,还是先让庐江丹阳一地从战乱过后恢复元气,再提兴兵之事。”
“而今天象苦寒,南方尚好,如能重修农事,安顿民生,以小将军统兵之才,必能屯兵在手,报仇雪恨。”
陆苑似是叹了口气,这才说道:“可惜自并州往扬州来的这一路还要穿过袁公路的地盘,君侯本想让我多带些东西来,也只能带上此物了,以免目标太大反落敌手。请小将军切莫见怪。”
见怪?
这怎么可能见怪。
孙家世居吴郡,孙策本以为当他取下丹阳与庐江后,能趁势联结吴郡,谁知吴郡豪族以孙坚身死后孙策难当大任,又无朝廷敕令之名,反而支持严白虎拥兵于此。
哪怕是孙坚的旧部之中,也有不愿留在扬州,退回到长沙郡内去的。
要不是孙策自己有本事有魄力,手下的势力早已随着孙坚之死而瓦解了。
像是乔琰这等因彼时进攻董卓之约而送礼前来的,简直是头一份。
哪怕只是送酒一壶凭吊,也够让孙策为之动容了,何况还是送来了切实可用的东西。
更不必说,在陆苑的话中还有另外一件要紧之事。
三国混战时期的一方州牧表奏另一人为将军、为州牧、为刺史并不少见。
在皇权为人所挟制的情况下,以地位正统之人惜乎言语不能上达天听,但希望另一方为有能者把控这样的理由表奏,好像变成了一种常规操作。
可在如今还没人干过这种事情。
乔琰说要表孙策为讨逆将军和会稽太守,似乎是开了此事之先河。
但仔细想来,其中还真有可行之处。
若真让孙策拿到这个名头,他要想募集兵卒,出兵作战,起码有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袁术是不会希望他拿到这样的凭据的,相对的便是邺城朝廷不会发出这样的命令。
若是委任直接出自董卓之手,孙策只怕要膈应个半死。
可若是乔琰奏表,哪怕没有对应的银印青绶到手,孙策也敢领这个名头!
他郑重其事地回道:“请替我谢过乔侯的好意。扬州一郡中人如能活命,也当感念乔侯一份恩德。”
陆苑顿了顿,这才接着说道:“此外还有一件事想与小将军说——”
“眼看庐江郡身处小将军、刘表和袁术三方之间,实是动乱之地,我此番南来,哪怕父亲不愿擅离职守,自庐江离开,我也要将陆氏子弟带走一部分同往并州。这并非有意轻视于将军,实在是……”
见她话中似有几分难言之隐,孙策洒脱地笑了笑:“这有何顾忌?避祸乃是人之常情,并州确有民众依附之相,便是将陆氏全族都接去也无妨。”
“有将军这句话便够了。”陆苑也回了个致谢的神情。
要将陆氏全族带走是不可能的。
至多也只是将身在庐江的几个小辈带走,送往乐平就读,以防在随后的混战中遭遇不测。
比如说,今年八岁的陆逊——
将陆苑南下的事情指派下去,又让典韦随行护持,因这趟往来所需的时间不短,乔琰也相信陆苑的办事能力,便没花太多的心思在考虑此事上。
她一边监督着秋冬时节的武威郡建设,一边在斟酌一番后,又薅起了系统的羊毛。
系统被她突如其来的一句“咱们再换个系统做交易”给叫了起来的时候,很想说,她还能记得它可真是不容易。
奈何这句话在邙山中它已经说过了,再说就没必要了。
已经被乔琰的脑回路给影响了大半的系统,又琢磨着,这个被忽略的情况其实应该归咎于马腾韩遂、甚至是凉州,在三国的历史上存在感都太低了,所以没能跳出个什么成就来,让乔琰想到系统数值的变化。
对,就是这样。
要找别人的问题!
它问道:【你又想找什么系统?】
乔琰居然能将玉玺都当做交易筹码,甚至还真让她做成了,系统甚至有一瞬间生出了豪情壮志,觉得修仙系统它都不是不能去聊聊天,虽然有交换限制大概率达不成交易。
它腹诽之中就听到乔琰问道:“有驭兽系统之类的东西吗?”
【……?】
“我也没想着用这种东西来学南蛮山越之流操控蛇虫兽类,更没想通过训练出稳定的信鸽传讯系统,我就是想着,你说驭兽的兽总得长得强壮才对吧,那我如今田地种植有法可循了——”
“是不是也该让牛羊马猪也养得再壮实一点?”
176. 176(二更) 师出之名
系统都跟乔琰相处这么久了,自觉自己只要还在正常运转就不会听不出来,乔琰哪里是什么会退让一步的性格。
她说是说的什么没想跟山越南蛮一般操纵猛兽成军,也没想养信鸽的,只是想要知道,如何能将牛羊马匹甚至是家猪给养得膘肥体壮的。
可她分明就是都想要。
能不能成的姑且不论,先将计划制定得长远一些,总是没错的。
顶多就是到时候退而求其次一点。
她又问道:“应该有这种系统的吧?就是在普通的古代环境中,将野兽训练为己用的那种。在没有趁手野兽可用的情况下,牛羊马匹应该也可以作为助力才对。”
系统眼看她说到这里,露出了个颇为向往的神情,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遭到了宿主的嫌弃。
然而还没等它这个想法持续多久,便听到乔琰说道,“术业有专攻,各有长处而已,别想太多。”
系统问道:【那你为什么不问问畜牧系统?有种田系统当然也有畜牧系统,还相对来说专业更对口。】
它总觉得,这可能并不只是出于乔琰“我全都要”的考虑。
乔琰摇了摇头:“你错了。前期的交易,都是由对方提出交易的筹码,在我方的优势还不够明朗的时候,只能接受对方提的条件。”
“但你想,跟种田系统之间达成的玉玺交易,但凡换一个条件、换一个背景,都是亏本的,不能指望每次找到的宿主都能给出足够的时间来缓冲。”
“所以接下来我只会按照自己的步子往前走,绝不会被任何筹码限制住,或者是被打乱节奏。畜牧系统的宿主是什么情况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我没有能主动拿出来充当交易筹码的物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能拿出什么来给一个专心养殖的?
大宗饲料交易吗?
谁知道对方是不是需要这东西。
万一不凑巧又是个想要搞广积粮多养猪的造反分子,也想要玉玺作为自己的吉兆,她可没地方变出第二块来。
系统似懂非懂。
不知道是不是它的错觉,随着凉州入手、孙坚之死,乔琰身上作为一方诸侯的特质已经越发清晰地展现了出来。
在面对皇甫嵩和刘虞的时候,她依然是执晚辈礼的大汉忠臣状态,大多数时候也收敛起了自己身上的进攻性。
可在面对下属和独处的而时候,便大不相同了。
它一面留意着这种区别,一面问道:【等等,那你能给驭兽系统的宿主提供什么交易筹码?】
乔琰气定神闲地回道:“专业谋士和将领为她的野兽阵容提供军阵策划,你觉得如何?”
【……】系统沉默了好半晌。
它很难评价,乔琰到底是什么脑回路才能提出这种想法。
以乔琰建立乐平书院的操作,它甚至很怀疑,乔琰会以考题的形式出给自己的手下,以求得到更多份的答案。
但怎么说呢,如果对面真是个穿越到了古代得到了驭兽系统,可以将山林兽类策御为自己手下的存在,忽然听到有人说可以让郭嘉荀攸程昱贾诩甚至是赵云张辽等人,给她的队伍编排一个更有进攻性的军阵,择优选出了最合适的一份,好像还真……
真挺有诱惑力的。
这也确实是个对乔琰来说完全不耽误她计划的筹码。
就是被考核这种问题的下属可能要傻眼一会儿。
总的来说确实……问题不大。
【我去问问吧。】系统卡壳了半天终于把思绪绕了回来,开口说道。
“不要这么一副丧气的样子,拿出点跟人跟系统谈交易的信心来。”在系统准备出发去谈交易的时候,忽然听到乔琰又说道。
系统腹诽,也不能怪它是这种表现,都怪乔琰总能折腾出来点新花样。
但它听着乔琰说道:“想点开心的事情,你说我如果把手底下的谋士聚拢在一起,问他们,我是不是天下第一谋士,他们会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
大概就跟主公想要发起一个驭兽军阵的策划一样。在不影响大局的情况下问这种问题,充其量就是一点恶趣味而已。
系统无言以对。
这个问题,应该没有人会反驳的。
这么一想,它的任务目标倒还真是有盼头了!
带着这种想法的系统相当熟练地找上了对应的驭兽系统,又在几日后给乔琰汇报了结果。
按照它跟乔琰所说,对方作为一个处在古代低武背景下的驭兽系统,被人找上门来交易也算是头一遭。
在听到乔琰提出的交易条件后,对面的系统直接将决定权交给了自家宿主。
【她说这个交易可以做,但是驭兽系统赋予了她在动物面前的高亲和度,这是一种不可交易的东西,她能交易的也只是她手上的兽类豢养手册。】
【作为交换的条件,她需要三次军阵策划。对应于她接下来发展的不同阶段。】
系统顿了顿,犹豫了好半天才说道:【她说,第一笔交易的策划,不管最后的最优解是什么,把赵云的那份策划也一并发给她……】
乔琰正喝着茶被呛了个正着。
怎么着?这还是个赵云的粉丝?
但交易达成对她来说总归是个好消息。
身在并州和凉州的各位下属都接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给一支全部由动物组成的队伍进行排兵布阵。
这是个什么问题?
虽说乔琰喜欢弄些奇怪的操作,也虽说可以将不同的动物充当不同的兵种来考虑,但是连相对来说想象力比较丰富的杨修都觉得自己没法理解,什么叫做重达一千五百斤的猪,且能一口气撞断两棵树。
难道这是什么重甲骑兵或者是战车的另类表述?
但既然是乔琰的指令,又限定了回答的时间,这些人还是认真地交上了答卷。
姑且不论忽然被乔琰考校动物编队问题的谋士武将是什么心情,乔琰能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就心满意足了。
她将这些答卷遴选了一番后,将其中最靠谱的几份打了个包传送给了对面,换来了那份豢养手册。
她粗略地翻了翻,发觉其中对她而言可供参考的东西着实不少。
以养猪为例,因猪不是当今的畜牧主流,乔琰此前也只能从氾胜之书中找到“破以为瓠,其中白肤以养猪致肥”的记载,但在这本书中记载的就要相对详细得多。
比如说其中提到,要先选择嘴短软毛少的小猪来养。
对对面驭兽系统的宿主来说,这样可以让她用来组织冲撞的野猪块头更大,而对乔琰来说,大概就是可以让她有机会创下一个养猪达到若干斤的新纪录。
不止是猪,牛也得选跑得快的。
无论是对方的用途还是乔琰这种需要牛耕田的用途都是一样的。
和猪的标准不同,牛需要选择眼睛和牛角距离近的,眼大且带白筋的,颈骨长的,鼻子到大腿的长度等于肩胛到腰长度的。1
而后便是饮食。
以猪为例,除了先前的饲料之外,还可以将胡麻和盐混合在一处,捣烂成糊后,将糠给倒在上头,形成一种用以增肥的加餐。
此外,豢养手册中还有不少动物病症的记载。
以牛为例,哪怕已经被驯养成了相当听话的状态,也免不了还得面对牛疫、牛涨肚和牛虱子等问题。
毕竟总不能让一头养得膘肥体壮的倒下了,就直接换一头新的来养,不然其中的成本也太高了。
乔琰琢磨了一番针对牛疫的朱砂、油脂和清酒,确认基本都是自己能通过正常渠道获取的材料,更是安心了不少。
她又往后翻了翻。
既是驭兽专业的豢养手册,也确实没只停留在猪牛羊的饮食病症上。
那些有关于豺狼虎豹,甚至是大象的,堪称应有尽有。不过以她目前所需要面对的战况,暂时没有太大的可操作性。
倒是在后头驯养飞禽的,是有几分操作空间的。
比如说——信鸽。
在汉朝,鸽子还不是传信的工具,只是因为碑铭之上记载了一件事,说的是昔年楚汉争霸的时候,项羽追击刘邦,刘邦避难于井中,因鸽子栖息在井上才让追兵没怀疑有人在井中,自此之后,鸽子被视为吉祥的象征,大多出现在玉器之上,作为一种符号。
一直到了唐朝才有了将鸽子充当信鸽的操作。2
诚然鸽子并不能做到在两地之间任意飞动,而往往是养在其中一地,等到战备需要之时将其带出,按照其磁场记忆,在放飞后可以返回原地,从而达成传递军情的目的。
但单向的传递不代表无用。
在陆地上的信使有可能会被敌军发现,而飞鸽传书还没变成常态的时候,这恰恰是个视觉盲区。
现在还有了个指导喂食和常见病症医治的指导手册,更给了乔琰发展此道的条件。
由此来看,这笔交易不要太划算。
她当即朝着并州送出了一封书信,着令乐平山中的坞堡,遵循此法开始驯养信鸽。
早前,土法水泥的生产也是放在此地执行的。
只因从理论上来说,这是对乔琰来说最不可能出现消息外泄的地方。
此地收容之人,不是她从投诚的黑山贼里专门遴选出来的,便是在彼时中原的蝗灾之中被褚燕在售卖薯蓣的时候带回来的。
即便是乐平书院中就读的学生,也已随着招生范围的扩大,而与山中那处坞堡基地隔绝了开来。
将信鸽养在此地显然最合适。
而后,她将豢养手册中与牛羊猪马,甚至是猎犬的部分都专门摘录了出来,分别交给了在武威郡和金城郡负责屯田的两人。
赵云和程昱的性格,注定了他们在收到乔琰的这一道指令后绝不会对此提出质疑,只会快速地擢选出专人,将这件事情给贯彻落实下去。
尤其是赵云。
他当年评判乔琰的标准,便是看她做了什么,而不是看她说了什么。
他会从请求乔琰协助擒贼,到最后诚心追随,也是因为乔琰这位乐平侯确实做到了让乐平之地的民众安居。
那么眼见她如今更是将这种使民有所依的情况从并州扩展到了凉州,赵云越发不会质疑于乔琰做出的决定。
他只是随即谈起了武威郡中卢水羌按照计划打散,和汉民屯户杂居在一处的情况。
乔琰斟酌了一番说道:“此番实行新的饲养方式,先从汉民中开始吧,如能奏效,也是个与羌民之间交谈的要紧内容,正可促成羌人学汉话之事。”
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只是多学一门外语算什么难事呢?——
这一桩提升己方实力的举措从选种开始落实的时候,已经到了光熹二年的十一月。
早在上个月,乔琰让陆苑告知于孙策的表奏敕封之事,就已经完成了。
上表奏请册封孙策为讨逆将军和会稽太守之事,奏书送交的对象自然是身在长安的刘协,而不是身在邺城的刘辩。
但就像乔琰以毕岚为都水使者,以姚嫦为护羌校尉这些事情并不需要得到董卓的同意一样,表孙策为会稽太守同样不需要。
比起告知于刘协,希望得到他的准允,这好像更像是一条利用自己的声望,广而告之于天下的通传。
得到这个通传,董卓气得又拍了一次桌子。
九月里,因为孙坚之死,他还得意得多喝了两杯。
孙坚杀他胞弟,杀他爱将,甚至险些因为恰到好处杀入洛阳的时间,让他彼时没能成功撤离,导致了这家伙在他这里的印象,就威胁性上来说仅次于乔琰和皇甫嵩。
如今凉州并州方面乔琰稳占上风,他根本没法给对方制造什么麻烦,顶多就是防备对方的来袭,令他纵然身处长安,也难有长安之念。
好在荆州这头算计得手、孙坚身殒,可算是让董卓除掉了一桩心腹大患。
此外,按照贾诩所说,让张济在完成了这次合作后立刻回返关中,非但不是他们的损失,而是他们的机会所在。
有次一遭,足以荆州刘表确信,他们确实是个可联手的合作对象。
那么倘若董卓还想从长安入主荆州的话,就有了让刘表不加以防备的可能了。
可惜十月底抵达长安的这条消息,让董卓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我们不能放任她再这样下去。”董卓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在殿内反复踱步。
都水使者和护羌校尉这样的位置,还可以说成是凉州内部的任命,也并不是什么要害职位。
乔琰按这种方式安排了也就罢了。
可若是连讨逆将军和会稽太守都可以用这种方式来奏表,她跟另一个皇帝有什么区别?
在她公告天下的文书中说道,被她所尊奉的天子不慎落入了逆贼的手中,闭目塞听,若能发表意见的话必然会同意她的奏表。
听起来很合理……
才怪!
要董卓看来,她今日安排的只是会稽太守,明日只怕就是扬州牧。
哪怕在理智上知道,乔琰聪明得可怕,不会做出这种过度消耗声望的事情,董卓也不免扪心自问,他到底是为什么非要握着这个天子!
这好像只是成全了他的对手而已。
他忽然站定了脚步,又朝着贾诩的方向走了过来。
“先生,乔琰那混账如今兵权在握,虎视眈眈,又以我扶持天子摄政师出无名为由,行此等奏表官职之举,您说我当如何?”
还不等贾诩开口,董卓已咬牙愤愤说道:“她说我是师出无名,汉贼当道……那我若是名正言顺了是不是就行了?”
若是自立为相国辅政,还不足以作为“正统”,依然要被乔琰定义为乱贼——
他就让自己再正一点好了。
汉室之中,只有外戚辅政还能被称为正统,所以董卓此前要将自己和抚养刘协的董家扯上关系。
但从本质上来说,董氏并不是刘协的外家,他董卓的董也跟对方不是一路。
那也……那也只能换个路数了。
“先生你看,陛下如今年已十二,按照大汉天子大多早婚的惯例,也已可以成亲了,我家渭阳君年也已十三,岂不正是年岁相配的一对?”
渭阳君董白是董卓的孙女,也在董卓把持洛阳朝政之时就已被敕封,本应当被董卓接到洛阳来。但才行到半道,就已出现了董卓西奔之事,便与董卓会合于长安。
董卓这做法有一个标准的参照范本,叫做霍光。
以皇后的亲属身份辅政,也确实是名正言顺之事。
这听上去还有几分急智。
然而董卓又话锋一转说道:“所谓好事成双,不如先生也同时迎娶我那丧了夫婿的女儿好了,届时先生也可算是那小皇帝的亲戚长辈,我看那乔琰还能怎么说我等为把持朝政之奸贼!”
他越想越觉得此举可行,就连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得意,询问道:“先生,您看如何?”
无端要被董卓招做女婿的贾诩:“……”
他忽然思考起了跑路不干的可能性。
177. 177(儿童节加更) 藏原有雪……
贾诩并不知道,这个要将女儿嫁给他的想法,可不是董卓今日因想让董白做刘协的皇后才衍生出来的。
早在他抵达长安的时候,董卓就已经跟段煨表达了这个意愿,只是被段煨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必用这等手段”给阻拦了下来。
段煨彼时忘记将“此法若运用不妥,难保就会不成恩反成仇”的理由直白地说给董卓听,这才让他重新萌生出了这个想法。
也不怪董卓会这么考虑。
阎行那个小将,到底能发挥出多少作用,董卓还没看到一个实际的表现。
只知道他的武艺确实不低,反正在董卓手下的部将里,暂时还没看到一个比他能打的。
但排兵布阵得在实战中才能看出来,统兵也不是光靠武力值就行的,谁知道他是不是只能当个保镖。
可贾诩他有实打实的战绩在手啊。
且不说他给董卓的上中下三策,成功让乔琰被迫停止了对长安的攻势,只能先在凉州经营。
就说他一番策划坑死了孙坚这一点,便足够让董卓暂时忘记,他还有个谋士此时正在乔琰那里当阶下囚,名为李儒。
他满脑子就剩下了一个想法——必须把贾诩彻底捆绑在自己的战车之上!
嫁个女儿怎么了。
按照汉代的想法,死了丈夫的女人其实是做丈夫的那个承担不住福气,那么牛辅早死,问题在牛辅不在他的女儿。
他想将女儿嫁给贾诩,也完全是个合乎情理的操作。
这样一来,他们不就成了一家人了吗?
再通过董白捆上刘协,那可真是好一出长安城里的一家亲。
不过这种让人难以预料的操作……但凡贾诩真是为家族之兴盛而投诚,依然对留在并州的妻儿有感情,董卓这么一搞,他就该翻脸了。
好在贾诩是个卧底。
他只是目光一沉,声音冷了下去:“相国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效力麾下,乃是寄希望于相国能有朝一日收复凉州并州,让我与妻儿团聚,重现姑臧贾氏荣光。”
“相国令我再娶,莫非是只想困守长安不成?若真如此,贾诩不如速死,否则便勿要再提嫁女之事!”
一个平日里看起来温吞的人,突然在乍听平和的语气里表现出了发怒之态,还是很可怕的。
董卓更是看到,贾诩的拳头有一瞬的收拢,几乎能看到手背上绷起的青筋。
他连忙说道:“先生当我后半句未说便是……”
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他打量着看着贾诩那张怒容压抑的脸,又小声问道:“那另一件事呢?”
将董白嫁给刘协是否有让他更名正言顺辅政,而让乔琰不能再以这种奏表的方式进行委任?
“也不妥。”贾诩摇了摇头。“不正之名不是靠着出一个皇后就能扭转的,反而只像是在欲盖弥彰而已。相国好不容易得到了个暂时稳定发展的局面,不必多给自己增添一条骂名。”
“要解决乔琰这种无赖的表奏之法倒也容易。”
对自家主公以直呼其名的方式来称呼,贾诩稍有一点不自在。
但当内应的人若是连这种情况都要脸皮薄,岂不是早露出破绽了,只接着说了下去:“相国做两件事便可,其一,令荆州牧刘表举黄祖为豫章郡太守,其二,令益州牧刘焉举汉中张鲁为武都郡太守。”
黄祖此人,乃是刘表为收拢江夏势力,才让其以江夏人的身份留在江夏太守位置上的。
这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没有遵循大汉委任官员的惯例。
所以刘表完全可以说,原本的委任乃是权宜之计,如今黄祖因战立功,不如给其更广阔的发展空间,让其去做扬州豫章郡的太守。
而汉中张鲁,乃是益州境内五斗米教的“师君”,因其母亲美貌颇得刘焉看重,连带着得到了刘焉的信任。
刘焉本是打算让其取代汉中太守苏固的位置,坐镇汉中。
但若成为武都郡太守,对刘焉来说也不亏。甚至还更说的通。
贾诩继续说道:“这两道表奏一旦发出,相国和天子都不必做出任何的应对,沉默便好。”
董卓茫然问道:“这是为何?”
贾诩给他解释道:“顺水推舟罢了。”
“相国想一想,如若乔琰此举合规,那么刘焉和刘表的两道奏表是不是也同样合规?”
“若孙策可以做讨逆将军与会稽太守,张鲁、黄祖也可以去做这个武都太守和豫章太守。且这二人还是汉室宗亲,立场更加中正。”
董卓点了点头。
贾诩接着说道:“黄祖若为豫章太守,刘表和孙策之间的交战便扩展到了扬州境内,可保荆州境内太平,刘表能从中受益。张鲁若为武都太守,益州更可扼守门户,刘焉也能从中受益。”
听到这两人能得利,董卓本还有些不满,却又听贾诩说道:“但此二人得利绝没有相国多。黄祖乃是刘表的臂膀之援,若入扬州与孙策相斗,势必消磨实力,反给相国谋划荆州机会。张鲁若入武都,以乔琰心性,迟早与之相斗,刘焉便被拉入了战局中,替相国作刀——”
“您如今还觉得,这是他们二人得利吗?”
董卓闻言一怔,朗声笑了起来,“不错,是我获利。先生啊,正如你所说,如此一做还有一好处,她乔琰表奏一人,便有两人按照同样的方式被表上来,数量上她也吃亏!”
妙计,当真是妙计!
这就叫做,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可等到贾诩离开此地,回返到自己的住处,便骂了董卓一句“蠢货”。
他这建议看似是让刘焉、刘表和董卓人人满意,但实际上呢?
武都郡根本不在乔琰的屯田范围内。
在这一片地界上,当地的三姓豪族、原武都郡太守盖勋、被乔琰派往武都的徐庶相互制衡,若再加上一个传教的张鲁,可算是混乱个够本。
徐庶深得程昱真传,这种油锅添水的环境反而更适合他发挥。
而荆州分出黄祖入豫章,真正得利的到底是董卓还是另有其人,只怕还尚未可知。
若再深究下去,这三条从未得到过刘协准允,却被继续执行了下去的奏表,无疑是将汉室的脸面又往地里踩了一脚。
那破坏规则的发起人手持讨伐董卓的大义,所以跟风的两人才是罪魁祸首。
更为讽刺的是,他们还是刘协名义上的亲戚。
所谓的“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过是以汉室宗亲削弱大汉皇室的威严罢了。
再者说来,乔琰可不会在乎,从此时到董卓覆灭期间,她为此规则所掣肘,是否将不能再发出第二道委任的奏表。
一来她原本就不打算再在此时过度消耗自己的名望。
二来,这封奏请孙策为官的上书,越是独一无二,也就越是显得并州牧对孙坚父子情义深重。
所以最大的得利者,还是乔琰。
贾诩无疑又立了一功。
不过这当卧底怎么就这么难呢……
就差一点,他就要喊董卓岳父了——
而在这番暗流涌动的官员委任中,一年之内最为寒冷的时候到了。
扑簌的落雪,让云中长年积雪的山岭,将这层皓白的颜色,朝着山腰山脚的方向扩散了下去。
直到连触目可及的平视之处都已变成了雪色。
对居住在凉州以西那片高原之上的羌人来说,这是最难熬的一段时日。
作为参狼羌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员,若是按照往年的规矩,迷唐会跟着自己的族人朝着湟中地区而去。
只因凛冬时节,高原之上怒风雪浪作恶,绝不适合人长期生存。
这十几年来不断的降温,更是加剧了这种恶劣环境的影响。
即便迷唐和部落中的其他人一样,到了能自力更生的年纪,就给自己准备起了一件过冬的羊毛衣,要想扛过这样环境下的冬日也很不容易。
湟中不同。
战国时候一度为秦国人俘虏的无弋爰剑,在脱逃后于河湟地带教导羌人效仿汉人耕作,发展壮大起羌人的族群,就是从湟中开始的。
对凉州境内的任何一位羌人来说,要说他们的根源在哪里,必定指向湟中。
湟中的气候也要远比上头的高原适合生存得多。
但今年,在此时把控了陇西、金城,尤其是掌握了湟中的,不再是韩遂这个和他们羌人联合的叛军首领,可以让他们在此地容身,而是一位被称呼为并州牧的汉人将军。
迷唐并没有见过对方,但从零散逃亡而来的羌人口中,她听到了不少有关于对方的传闻。
这位并州牧屠高平、屡阿阳、破金城、驻武威,桩桩件件都听来很是可怕。
这些传闻也足以让她在心中勾勒出一个……比起绝大多数羌人领袖还要伟岸威严的形象。
在朝着湟中方向驱赶羊群而去的时候,迷唐心中一直在打着鼓,不知道她们这趟内迁越冬,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选择。
与她同行的朋友调侃说,迷唐这个名字和当年一位羌人首领的名字相同,总该让她多些胆魄才是。
可话是不能这么说的。
除了烧当羌为图汉化而出现了姚嫦这个以姚为姓的特殊存在之外,羌人是没有姓氏的,只有种号。
取名的时候便是以父亲或者母亲其中一人的名字中取用一个字,再另加一个字。这种取名方式也被叫做“父子连名制”。
迷唐的迷来自于母亲,唐才是额外取的字,恰好与某位首领的名字重合,并不是很难发生的事情。
但高原上的寒冬实在要命,入湟中或许还有生路,迷唐与族人也只能顶着恐惧朝着拉脊山而去。
拉脊山隔绝在湟中和参狼羌活动的这片高原之间。
按照羌语,这座山应当叫做飞鹰不渡,只有高原上发源的水流将这座山冲刷出了几个断口。
其中联通湟中的这一处,也叫做日月山口。
一路经行的疲惫和风雪扑面的严寒,让她们在看到前方山势变化的时候,几乎想要惊喜地呼喊出声。
然而还未正式抵达日月山口处,她们便听到了一队车行之声从西面而来。
她们循声望去,只见发出声响的车队约莫有三四十辆车的规模。
都是大车。
这不是一支等闲的队伍能拥有的规模。
等到车行渐进,队列中混杂着的骑兵更是清晰地映入了她们的眼帘。
迷唐看得分明,来人身着的甲胄,明显不是羌人骑兵和凉州地界上的豪族雇佣兵的制式,而是正规军队所穿的那种!
她们本打算先让人借着落雪时候的防守松懈小心潜入,进入湟中探查情况,却不料还未入凉州就已遇上了军队。
在乔琰几乎全据凉州的情况下,这支军队归属于何人好像已不需多言了。
可还不等她们掉头撤离,对面显然也发现了她们的踪迹,自对面车队内分出的一队人马已快马飞驰,将她们包围在了其中。
迷唐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边的短刀,警惕地朝着来人看去。
光看两方的实力对比,她们在这等铁血武装面前根本没有分毫的反抗余地。
可她盘算着,若对方真要强硬动手,她高低也得再带上了垫背的。
然而她刚生出这个念头,就见这骑兵包围圈中分开了一道豁口,与此同时,一名裘衣劲装的女子策马而出,停驻在了她们面前,俨然一派队伍领头人的模样。
她扫视了一圈面前的情况,开口问道:“参狼?”
风雪弥漫在两方人马之间,也并不妨碍迷唐和她的同伴都清楚地看到,这开口之人的五官乃是羌人特征。
迷唐下意识地松了口气。
这不是个会说羌语的汉人,而是个羌女。
对方这句种号问询里,也好像并没有对她们的敌意。
在接受了对方的邀请,随同这支车队朝着日月山口行进的时候,她们才得知,刚才对她们发出问询的,正是烧当羌率先投靠于乔琰的姚嫦。
因其担任着护羌校尉的职责,近来便驻扎在湟中。
在这小半个月里,像她们这样因为天寒地冻而朝着境内前来的羌人不在少数。
有些没有太多进攻性,在听闻湟中有羌人营地落脚处后,便随着指引入住于此地。
但有些却在发觉山口有军队驻扎后,选择在附近伺机而动。
为防止这一趟从西宫盐池送来的盐卤为人所劫掠,姚嫦干脆和麴演一道走了这一趟,也就正好和这支前来投奔湟中的队伍撞到了一起。
“我们的运气好像还不错?”迷唐朝着身边的同伴看去,问道。
“……是吧,但是你怎么保证他们不是把我们骗进湟中杀的?”
同伴迟疑了片刻,发出了一个相当真实的问题。
听到这句问话,迷唐下意识地往姚嫦的方向看了一眼。
此刻那风雪之中尤显气势凛然的羌女将军正在指挥着队伍,她们也这才发觉,那些装载有盐卤的大车,居然是由小车拼接组成的。
这些车辆快速进行拆解,转换成了独轮车的状态,以便保持先前的行路速度穿过前方的山口窄道,在风雪加剧之前进入河谷盆地。
姚嫦扬鞭东指,发出了前队先行的指令后,这支队伍才重新行进了起来。
迷唐抹了把眼睫上落下的雪,一边跟上了队伍一边回道:“大概是……羌人不骗羌人?”
178. 178 货币流通
也不怪迷唐会有这种想法。
羌人的种号能发展出诸如钟羌、参狼羌、烧当羌等几十上百种,是因为在数百年前有这样的一条旧例——
当这一支羌人之中出现一位合格的领袖,也就是“豪贵”之时,便会遵循“子孙分别,各自为种”的规则,分化出去一支独立继承领袖名字的种号。
以零羌为例,就分出了滇零羌、先零羌、零昌羌这些种类。
这些都源自羌人首领的名字。
换句话说,别看羌人之间门也多有混战,互相劫掠吞并,但非要深究起来,这些羌人在数百年前可能是一家的,差异也只是其生活方式和对待大汉的态度而已。
在姚嫦已经对着他们表现出了相对友善的态度后,比起汉人,她……
她得算自己人。
当然,迷唐还是怀揣着几分警惕心踏入湟中河谷的。
传闻那位并州牧曾将羌人火焚,埋在安定火石寨的土中作为农肥,在冬日这种运输不便的环境下,她先让羌人送上门来,再一口气拿下,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对吧?
想归这么想,当迷唐与同伴被接入此地临时搭建的棚屋之中,看着被人端上来的白术附子汤,她一路上就差没冻僵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还是接了过去。
她将驱寒的热汤一饮而尽,总算觉得自己呼出的不是冷气。
又等到手脚都渐渐有了暖意,她起身出门,观察起了周遭。
这个临时安顿的营地,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简陋。
比起一处破落遮风之地,这里其实要更像是军营。
此地靠山而建,在最外围堆垒起了一圈高高的土墙,只预留了进出的通道,因外墙堆垒得稍高,严冬过境的风就先被阻拦了一道。
土墙之外又被覆盖了一层积雪,形成了两头成坡的状态,以至于迷唐在刚被带进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意识到任何的异常。
这样的环境下,被接纳进此地的羌人即便是随着人数的增多,想要试图组织起一支队伍,对外发动袭扰,好像也是一件很难办到的事情。
这像是用一种并不太激烈的方式将他们给关在了一个土笼子里。
然而她刚因为这种环境和远处望楼上隐约的哨岗而忽觉几分危机感,又看到在暮色中推车而过的羌人对着她露出了个友好的微笑。
“……”迷唐收回了看向远处土墙的目光,努力说服自己,如果不以这种方式来进行挡风,那么此地的帐篷光是靠着木质的幄帐构架和其上所覆盖的麻布,其实还不足以起到御寒的效果。
这也是无可厚非之举。
她的目光转而落到了近处。
说此地更像是个军营,也因为在营盘地面上的沟壑渠道,将整座营地瓜分成了数块。
这可以说是让她们身处其中的时候进一步遭到联合的阻力,可要说这是为了在清扫不及的时候先将路面积雪堆放进去,好像也行。
再加上,她们此番下抵湟中,还带来了养着的马匹牛羊,都被驱赶在了集中的区域,正好经由这些沟渠做了个分割。
想到这里,迷唐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木牌。
这是在她们进入此地的时候分发的。
虽然此物从形制上来说有点像是她们羌人作为陪葬品的“可标”,但实际上这是一块代表储物的标牌。
在正面上写着她的牛羊被存放在了几号栅栏内,其中牛羊各有多少只,背面则绘制着一个羊的标志,正是绝大多数羌人部落视为图腾的标志。
在完成这个寄存过程的时候迷唐专门留意过,这登记造册和领取的流程井然有序,应当并没有人的东西被此地私吞,否则以羌人的脾气,早就应该闹起来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不安的情绪更纾解了几分。
迷唐并不知道,这木牌在被乔琰在往下交代的时候叫做人文关怀。
她只是在此时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在寄存牛羊之时看到的牲畜口粮,比起她先前给自家牛羊喂食的饲料要好上不少。
也不知道那位并州牧费心做这个到底图什么。
但等她在营地里转上了一圈回到了先前的帐篷中的时候,她便意识到,可能并不只是牲畜要比之前吃得好,就连给她们所用的晚膳也比她们平日里吃到的要好。
这是一种因迥然不同的生活质量而造成的认知差距。
当然,这顿饭并不是免费的。
凉州地界上的金钱交易秩序,几乎仅限于豪族之间门。在屡屡发生羌乱和兵祸的情况下,五铢钱极其容易在逃亡中丢失,也容易贬值,以至于以物换物在黔首之间门更加通用。
这些为了过冬而来到湟中河谷的羌人身上便不会带有多少五铢钱。
好在他们还有一个其他的选择,就是将他们带来的行李中的毛皮布料,牛羊马匹等,以重新划定的物价进行抵扣,换到住宿和用饭所需的五铢钱。
这个价格和互市的物价相差不多,但当晚膳被端上来的时候,迷唐和同伴的第一印象是——
这一顿绝对物超所值了!
虽然锅盔有些发硬,但里面夹了干酪和酱菜。
虽然菜汤是用风干的菜给冲泡开的,但这到底是热汤。
迷唐小心地啃着最后的一片肉脯,又见其上奢侈地洒着胡麻,比起她们此前吃到的肉类更令人觉得唇齿留香。
要知道,养羊和吃羊肉是两回事。
在大多数的时候,她们是不舍得将豢养的羊给宰杀掉的。
以至于这一顿量足又有肉食的晚饭,竟是她今年从年头到年尾吃到的最舒心的一顿。
在最后一口肉干下肚的时候,她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暂时落了地。
想想在这样的待遇下,她们应该不会是被圈进土墙里的未来肥料才对。
而她紧跟着便听到了个对她来说意外的消息。
“你说,这是并州牧的军粮?”迷唐讶然地朝着分发饭食的羌人问道。
对方出自烧当羌,早在四月里就已经随着姚嫦做出的抉择而投效到了乔琰的麾下。
到如今也有七八个月了。
对这些东西他早已经习以为常,故而承担起了接引的职责。
“对,这是军粮,所以才能做到大量供给。”他回答道:“等你们选择好自己接下来的去向之后,所用到的饭食就不同了。各个不同的去处都有自己的特点。前提是你们想要留在此地。”
要不要留在此地呢?
迷唐掂量着自己在此地所见的种种。
如今占据了并州的乔琰好像并不像是她们想象得那么可怕,起码和高原上要命的气候相比,她所统辖的凉州,让人觉得有安全感得多。
乔琰要的也正是这个对比。
小冰河期的气候和凉州本身的环境都赋予了她这个机会。
夏日,那些羌人还能活得下去,所以她应当更多展现出的是“威”,到了冬日,环境已经给那些游牧民族以一个迎面重击,她该当表现出的就是“恩”了。
就像是此刻,作为一个还算聪慧的羌人一员,迷唐一面觉得她们在此地获得的种种待遇像是在引人入套,一面又忍不住竖起耳朵,听起了这位兼任分餐和指引两职的烧当羌人,说起了她们可选择的职位。
“如今还是冬日,农牧业都还在休整的状态,就先不说了。金城、武威和高平的处大田,也都不是等闲会接纳人进入的,需要从十二月到明年月期间门在凉州做出的贡献值积分符合标准,才能在明年月收容新成员。”
迷唐对这个贡献值积分没什么数,不过大概能猜到,这可能就是择优录取的意思。
那接引员接着说道:“首先便是器物办,那里需要负责制作明年所需的农具、畜牧围栏、车轮等物品。”
她忍不住好奇问道:“为何要将车轮单独分出来说?”
对方解释道:“我想你们在来的路上也见到了,凉州眼下需要很多的独轮车来进行运输,不只是穿过日月山口,往西宫盐池方向去的情况,还有翻越乌鞘岭的需求。这种车最容易赶路,但车轮的损伤也最大,需要定期更换。”
“此外便是,由君侯分发下来的养猪手册里提到,将新猪置于一处畜养的时候,抢食更快的大猪往往会将食物给吃光,这个时候就可以用置换下来的车轮竖埋,在养猪场地内再搭建一块小场地,让体量更小的刚好从车轮空当中钻过去。”1
新车轮用于车载运输,旧车轮用于养猪场地划分,这么一看,单独拿出来制作,还真有其必要。
迷唐琢磨着这接引人话中的意思,不自觉地笑了笑。
她先前对乔琰形象的臆测,大约是个威武将军的样子,就连身上的盔甲可能都沾满了羌人的鲜血。
结果现在她闭目一想,就觉得自己好像看到这个将军把手中的枪一放,给她递了本养猪手册过来。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但迷唐也说不上来。
她已被接引员随后所说的话吸引去了全部的注意力,暂时顾不上思考其中的违和感。
“制作农具的地方稍微特殊些,需要审核你们所属的种号在十年内有无参与过反叛大汉的军事武装行动。毕竟要跟铁器打交道,审核严格一些也是应该的。”
迷唐点了点头。
羌人最开始反叛大汉的时候,甚至能以竹木取代戈矛,以木板桌案来充当盾牌,在这样粗陋的武装下截断了陇道,若真让大量人手拿着锄头铁器,还真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好在,她们这趟前来湟中的参狼羌,最多就是在寒冬过不下去的时候,往陇西郡打打秋风。
但随着马腾父子占据陇西郡,马超把参狼羌打了个抱头鼠窜,她们甚至都没能参与到韩遂兴兵聚拢羌人的行动中。
这种查举资历的情况,对迷唐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
让她觉得有点意外的是,乔琰好像在对耕作用具外传的提防,要远低于对羌人兴起叛乱的警惕。
她不怕有人带着农具逃跑吗?
但若是乔琰能够听到这个问题的话,必定会回复她,在凉州大范围贫瘠的土地上,最后真正能实现高产的,只有她让人在秋季已开挖蓄水灌溉工程、又严格按照各个流程安排农事的地方。
数百年前的无弋爰剑通过教导羌人耕作之法而成为被他们公选出的首领。
那么有这种传承在先,愿意接受“游戏规则”的羌人,自然不会选择带着工具离开,而是应当团簇在她这位新“首领”的身边,以形成更大规模的族群部落。
在有人试图夺取耕作农具而逃之前,乔琰有这个自信让他们清楚地认识到——
只有留在此地,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甚至比起这些羌人,对她来说更应当叫做外人的,是还留在此地的刘虞。
冬日的大雪封山阻碍了刘虞回返幽州的路途。
也或许他还想要看看乔琰到底要如何利用卢植和荀爽的弟子教授羌人学习汉话,所以才继续留在了这里。
但乔琰并不太需要防备于他。
刘虞这个人的道德观念太高了。
这对他本人和对幽州来说,绝不是什么好事。
一旦天下有变,幽州的民生安定、粮价平稳以及和乌桓之间门的关系融洽,都极有可能因此在转瞬间门为敌人作嫁。
但这对乔琰来说显然不坏,因为这意味着,他是个和崔烈不相上下的吉祥物。
刘虞清楚地知道,自己按照地缘划分,和乔琰其实是站在敌对的立场上的。
他可以出于忧虑民生和大汉边陲动乱这样的理由来劝阻乔琰进军,却不能在身处此地的时候,将她治理凉州并州的手段搬运到东面朝廷去。
不管他是真这样想的,还是只是需要对外建树起这样的一个形象,总之在这种道德准绳的限制下,哪怕乔琰很干脆地往后退了一步,将火石寨军屯移交给了皇甫嵩和刘虞来管,刘虞所做的也只是约束此地羌人的举止,和统筹粮食生产入库之类的事情而已,从未深入接触过种植的工具。
刘虞这种“知情识趣”迟早要让他有大麻烦,但这显然不是乔琰有空闲去关注的事情。
她要的只是她在凉州地界上的造物办可以顺利地开展,也作为冬季收容羌人的一个重要去处。
在这座湟中河谷的收容“城”内,那些参狼羌人面前的接引人已接着说了下去。
“第二处是纺织办,这地方目前所需要制作的东西只有一样,就是油布,所以招募的人手也不多。”
他没解释为何要制作此物,但就算他面前的这些羌人将此事问出来,他也回答不上来。
这是乔琰专门下达的指令。
要想制作油布,在南方地界可以用油桐,这也是最合适的材料。
可惜在凉州并州这种相对干旱的环境下,油桐树无法正常生长。
好在还有一种已经在这二州地界上种植的作物提炼出的油,也符合干性油的特征,就是胡麻油。
这就给了乔琰在越冬时节生产油纸和油布的条件。
“第处是建造办,这地方征用来做的事情相对要耗劳力些。”他指了指依然在落雪的帐篷之外,说道:“你们应当也看见了,有些地方的积雪需要有人清扫,河道与水渠的在雪霁时候也需要继续开凿,还有就是你们见到的往来于湟中和西宫盐池之间门的搬运队,同时还有另外的一支,负责武威郡和西北盐池之间门的往来。”
“但也不用觉得这就是个苦差事,往来趟,所用工具的磨损在限度内、盐卤运送的数量达标,这个冬天就可以歇着了。”
对羌人来说,在有抵御严寒之物的装备条件下,穿行于雪原好像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事。
迷唐朝着周围扫了眼,发觉有不少人对这个选择颇为意动。
毕竟他们在路上就看到过姚嫦所率领的运送队伍,从衣着到武器,看起来都是十足的体面。
接引人并未对他们的倾向性做出评价,只是接着说道:“第四处是接待办,你们应该猜到了,我就是隶属于这里的。但我们有专门的选拔条件,需要形象与表达能力具佳,需要对凉州的情况知之甚多,以及——”
“需要会说汉话,能给君侯手下的军屯民屯负责人汇报消息。”
“汉话?”迷唐的眸光一动。
看着这接引人在此地侃侃而谈,她对这个位置也颇为向往。
可光是这一条,就足以筛选掉绝大多数的人了。
比如说她。
接引人继续说道:“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五处了,这个地方被君侯命名为外语办,是专门教导羌人学习汉话的地方,近来还加上了让鲜卑人和匈奴人学习汉话的工作。”
“如若能在冬日完成基础汉话的学习,不仅可以得到专门分配的田地,还可以得到一笔可吃用一年的粮食。当然,这地方不是那么好进的。”
迷唐想想都能猜到,这其中的限制条件必然不少,否则只怕人人都想挤破了头往那里去。
“君侯的意思是,如果前去一试的羌人能在七日内学会五十个汉语词汇,就被准允留在此地进修,无论这一冬能否学有所得,都可以顺利加入处军屯民屯中。若能学成,更会委以重任。”
这个委以重任的说法没有进行明确的限定,可也正是如此,才让人越发浮想联翩。
自进入湟中谷地后她们所见的种种场面,都与早年间门的印象有别,很难不让人有这样的直观感受。
接引人朝着她们露出了个友善的笑容,“你们可以认真考虑,不过最好是早做决定,毕竟住在此地要交纳五铢钱,去了对应的办公之地,不仅有正式落脚的屋子和棚圈,也有薪酬可领。”
有地有钱……
这越听越像是个对羌人来说和美梦一样的待遇。
迷唐听着外面夜幕降临而发出呜咽之声的寒风,辗转思考起自己的去处。
有一个外语办的选择在,但凡是有一些远见的人,都知道应该去试一试。
可语言这种东西,并不是想要快速学会就能学的。
她时常听人说,这其中也要有些天赋。
那她有没有这个天赋呢?
她刚想到这里,就对上了被帐篷缝隙里投进来的微光映亮的一双眼睛。
虽然明知这是她临床的同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又或许是因为换了一个环境,这才没能快速入眠,迷唐还是被吓了一跳。
但帐篷内安顿着的羌人不少,她只能极小声地问道:“你怎么还醒着?”
被她询问此话的同伴是个圆脸姑娘,年纪并不大,只在二十上下的样子,她朝着迷唐靠近了些,用同样小声的声音回道:“那个接待办的人走前,我又多问了他两句。你知道吗,他先前说各个做事的地方吃用之物不同,还真不是瞎说的。”
“那造物办因和农事处互助互惠,蔬果干粮管够。纺织办因为要接触胡麻,饭食里放的油水尤其多。建造办干的都是体力活,别说是今日的那种肉脯,就算是炙肉焖肉也不少见。接待办还有茶酒可用,以示体面。外语办就更不用说了,说是和大儒弟子共吃穿。”
她不无唏嘘地感慨道:“我现在觉得那位并州牧真不是一般的汉人了。”
“……”迷唐很想说,这句评价其实早该在她们见到河湟境内景象的时候就发出来了,好像不应该是在知道这些地方有什么吃的时候!
但看着同伴满含希冀的目光,迷唐下意识地问道:“那你想吃哪——”
“不是,”她连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想去哪一处?”——
在这怒风呼号的夜晚,这些刚进入湟中的羌人正在面临对她们来说至为关键的抉择。
要不要留下?要去哪一处?
她们在明日最好就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无疑让人辗转反侧。
乔琰也还未曾入睡。
她此时不在武威,而正身处在金城郡州府的书房之中。
湟中羌人入境,给金城郡这边的压力不小。饶是程昱已经在操持并州庶务的过程中,积攒了相当丰富的经验,也不可避免地要为防止事有错漏而忙碌到晚。
这么一比较,乔琰还得算是个闲人,便干脆自己跑来了一趟。
程昱对乔琰这种突击到访检查工作没什么压力。
而以他对乔琰的理解,她显然是有事要说。
果然他进屋不久,就听到乔琰问道:“自羌人入境后,金城郡内新增归于州府的牛羊有多少?”
程昱并未犹豫,给出了答案:“合计六万多头。”
六万多头牛羊,不意味着有六万羌人归附。
而是因为处在寒冬季节,牲畜因养护不当而病死的情况并不少见。
对有些投奔湟中而来的羌人来说,与其将其继续留在自己手里,由自己承担这个损失,还不如让州府来养。
反正州府会给出一个对他们来说合适的收购价。
六万多头?
乔琰转动着手中的一枚五铢钱,透过其中的孔洞看着面前的烛火,心中斟酌着这个数字。
这不是个小数目。
哪怕是被她给震慑住了的鲜卑,也只是以每年两万头的数量上贡而已。
不过接下来这个数额大概会持续减少,乔琰也会有意限制这个数目的过快攀升。
活着的牛羊一方面是资源,一方面也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所以她这趟前来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的。
她沉吟片刻后说道:“年节将至了,仲德先生觉得,若是将其中的万头羊宰杀,运送到并州各郡,以稍低于并州市价的价格将其兜售给并州民众作为年礼如何?”
并州吃得下万头羊的份额,在年节将至的时候以稍低于市价贩售,甚至还能小赚一笔。这个数额也不至于打乱物价。
但乔琰此举的目的,并不在赚钱。
程昱若有所思地问道:“卖羊所得的五铢又当何用呢?”
乔琰抬眸朝他看来,回道:“自然是用于凉州五处办事地支出的工钱。”
程昱抚髯而笑:“那么君侯这招就是好计!”
别看并州人随着亩产增加,又在州府收购粮食后手中的五铢钱增加了,但在早年间门形成的消费习惯影响下,他们更习惯于将钱握在自己的手中。
除非有便宜可占。
而新到手大半的凉州则是相反的情况。
民众手中几乎没有五铢钱,只有能置换钱币的货物。
准确的说,他们也并不习惯于使用五铢钱,只因多年来凉州的战乱让他们确信,唯有物品才是能保值的。
可现在,乔琰要重塑规则,也要让这些人去适应她所创建的规则。
第一步就是——
让钱流通起来!
也让使用五铢钱买卖易物的规则,渐渐变成牵绊住这些羌人的另一条锁链!
179. 179(二合一) 新年酒会
董卓和韩遂的发展方式已经证明了一点,要想将一群羌人团簇在自己的身边,并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但这种有利可图的拉拢方式可以得到一时的拥护,却绝不利于长治久安。
所以乔琰必须在对方为环境所迫前来的第一时间,就拿出自己治下凉州的现状造成震撼,又拿出自己的一套逻辑,将羌人给束缚在其中,以防再出现大汉治理凉州之中,羌人降而后叛、叛而又降的反复。
这百年羌乱造成了一个后果。
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羌人的反叛是因为外地人主政西北,又防备西北豪族,导致一直没能出现州府和地方之间的互惠互利。
作为内附弱势群体的羌人不但要承载着劳役兵役,还要被作为当地豪族的出气筒,所以他们不得不反。
但局面发展到了现在,谁要是天真地觉得给他们尊重待遇,就可以让他们回到百年前的状态,以为“羌人本善”,那才真是个蠢货。
起码也得等到他们的开化程度变高,等到他们和治理凉州的乔琰之间形成足够的羁绊,再来讨论这种问题。
先让他们握着五铢钱吧,塞进正经交易的套路里。
再让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学会汉话,加入到凉州建设更关键、待遇更优渥的岗位中,自然而然就能引发学习汉话的风潮。
乔琰并没有苛待于只会说羌语的羌人。
但这种肉眼可见的差异待遇,让这一批抵达湟中的参狼羌人,暂时先忽略掉了去哪儿吃的纠结,而是先去外语办申请七日的学习。
当然了,乔琰不是做慈善的。
这七日的尝试期间所需的吃住开销,都需要由这些羌人自己承担。
好在,因为在出征凉州之前就已经形成的军粮制作体系,和提早在秋季准备好的棚屋,让这笔开销被压在一个很低的范围内。
起码对这些羌人来说,这不是一笔咬一咬牙拿不出来的钱。
这便导致当迷唐和她的同伴来到外语办的时候,眼见此地同样前来报名的人在外头排成了长队。
但迷唐很快发现,这条队伍流动的速度并不慢。
等她从这条队伍中出来后,她的手中就多了另外的一块牌子,在牌子上刻着她可以进入此地学习汉话的时间。
也另有一人已将她的名字记录在了登记的册子上,确保人与牌子之间能相互对应。
而在轮到的时间之前,她们可以先参与外语办的扩建工程。
这工作虽然没有工钱但是可以包吃住。
“五天……”迷唐盘算了一下时间又看了看依然不短的排队队伍,不由觉得,那位接引人让她们一定要尽快做出选择,定下自己的去处,还真不是一句随便瞎说的话。
但凡她们再迟疑上一阵子,这个时间都可能会被延长到七八日去。
得到了这个安排,她也相当果断地先领取了扩建的工作。
冬日里的建造盖房其实不算是个舒坦差事,也是个实打实的体力活,好在外语办与乔琰在凉州兴建的藏书楼只有一步之遥,周遭高墙高屋林立,圈出的这片范围内尚算遮风。
迷唐在工作的闲暇间,以目光权衡着扩建后的范围,总觉得这外语办中最后扩展出的接纳人数,会到一个相当可观的数量。
那么这位并州牧,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她并不知道的是,乔琰本人此时正手持着一卷书籍,从高处望向这片兴建土木的景象。
程昱站在她的身边,听她开口吩咐道:“再过上一阵子,就将其中一处专门开辟出来,用来教导三四岁的羌人孩童。”
这些孩子会说羌话但词汇量有限,将他们投放到一个说汉话的环境中令其发生转变,比起等到年岁渐长,再来搞这一出训练,效果显然要更好。
从本质定位上来说,这并不是在让他们学大汉官话这门外语,而是在让他们“移民”,不过这种区别就不需要对外明言了。
“还有一件事让他们监督着。”乔琰伸手朝着已投入使用的部分指去,说道:“令其中七日试读的读大声些,以便让那些干扩建工作的都能听到。”
随着来投羌人的增多,这个等候就读的时间势必会被延长。
这会不会引发前后到来羌人之间的矛盾,乔琰暂时无从做出一个精准的判断,但防患于未然,还是该做的。
程昱琢磨着她话中的意思,问道:“君侯是想让尚在做工的羌人也能多听两句,自觉更有把握轮到自己的时候过关?”
这听起来像是给了他们更多的准备时间,可最后结果如何,还得看他们的本事。
乔琰笑了笑,“也是让正在学的人多开口,总是有好处的,不是吗?”
关于如何教导羌人学汉话,其他的事情她就不多操心了。
随同刘虞一并来到此地的士人为了上这藏书阁来抄书,哪怕是让他们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只怕都能做,何况只是教授些羌人而已。
群策群力,总是能拿出好法子来的。
若是连这种事情都需要乔琰亲自过问,两州之地的琐事早就已经将她给压垮了。
她合上了手中的书卷,将其搁置在了一旁,对着程昱说道:“先不说此事了,说来,自抵凉州至今半年有余,我是否还未曾正式将这些凉州豪族召集一叙?”
她未攻破韩遂的时候,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情,以防对这些西北豪强的依赖过重,后续处理起来麻烦。
在她刚完成了陇西与金城平定的时候,也不适合做此事,否则有些人情关系牵制,她便动不得刀子。
在她还未手握这个数目的归化羌人之前,还是不适合做这件事。谁让她还只展现了武力进攻的手段,而未曾表现出文治的能力。
可现在,随着光熹三年的即将到来,时机却已经成熟了。
程昱没回答是否可行,只是问道:“君侯打算选在何时?”
乔琰回道:“正月初三。”——
永初年间西凉混战,大将军邓骘也和几年前的崔烈一样,甚至在朝堂上提出要放弃凉州,当时还只是个郎中官职的虞诩曾经提出过一条应对凉州豪族的策略。
乔琰在对待南匈奴人和并州世家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叫做——外以劝厉,答其功勤,内以拘致,防其邪计1。
也就是从表面上看起来,是给了凉州子弟授以散官的奖励,以回报其父兄的功勋,实际上是将他们作为人质,分化打乱,以防其提出谋逆的邪计。
能不能起到这个作为人质的效果不好说,毕竟西北豪族内部也惯例就是人情淡薄,但起码有一点是没问题的——
要将豪强的两辈人塞到不同的升迁体系下面,分化他们的力量。
也如贾诩在前去当卧底之前和她提议的那样,还要从豪强之中拉出个标杆领头人来聚拢势力。
在对西平麴氏的安排中,乔琰就是这么做的,现在时机成熟,便可以对凉州地界上的其他豪族这么做了。
也恰好在此时,有一个很恰当的联系各家的时间。
要过年了。
乔琰进军凉州,是去年的四月。
对于这些凉州豪强来说,这是乔琰在凉州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可也正是在这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已经陆续完成了镇压马腾韩遂、开辟军屯民屯、收容内附羌人的种种举动。
这些当地豪强清楚地意识到,她已不是一道为了攻伐董卓、借道而过的旋风,而是一棵扎根在凉州地界上快速站稳生发的参天大树。
别说是曾经响应过韩遂兴兵,只侥幸没在他求援名单上的,那些一度和董卓有过联系的,也都仓皇着烧掉了自己手中的董卓书信,生怕被乔琰给逮到什么把柄。
以她如今手握的兵员和羌民数量,要想将他们从凉州地界上抹消,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好在乔琰似乎已经将自己奋斗的重心放在了归附羌人上,在这隆冬时节依然反复过问于五处“工厂”的情况,明摆着是对他们没有多余的想法。
比起他们送上的田地,乔琰也好像更倾向于自己开垦出一片新地盘来。
这种倾向让人更松了一口气。
只是在十二月底,他们忽然接到了州府的邀请,说是与他们既同在凉州地界上,不如一道庆贺新年,用上一顿晚膳,就定在正月初三。
这让他们才放下来不久的心又提了起来。
为此,有人将在乔琰麾下办事的姜冏给当做了打探消息的渠道。
从理论上来说,姜冏先前是护送盖勋前去并州的,和盖勋之间有交情;按照官员的从属,他又是汉阳张太守的属官;但乔琰以金城、武威两地的建设缺人为由发起征召,要将姜冏给弄到手底下做事不难。
尚有几分年少的姜冏彼时能出于对盖勋的敬佩欣赏而跟随其前往并州,如今他也自然可以因为乔琰的种种行事而欣然接下这差事。
自秋入冬他都在金城郡协助程昱做事,更加深切地体会到了为何他和盖勋来到并州的时候,看到的会是这样的一副民生安泰、和乐富足的景象。
忽然被人从公文中抓出来,需要他回答这样的问题,他还不免懵了一瞬,有种被逮回原本世界的错觉。
那作为代表前来找他的汉阳四姓之一的任氏子弟,还当姜冏的这个表现,是先前没有听到这个消息,又开口问道:“你说这大过年的,她应该不会干这种拿我们开刀的事情吧?”
哪怕如今还没有杯酒释兵权的说法,但鸿门宴这种事情,他们还是听说过的。
荆州牧刘表把荆州本地的宗贼骗去杀,也是这么干的。
这消息早从南方传到了北方。
就乔琰那行事作风,别人或许可以说什么过年流血不吉利,但她估计是不会在乎这个的。
“你在想什么?”姜冏无奈地朝着他看了过来。
哪怕易位而处,他说不定也会有这样的猜测,可在亲眼见证了金城郡易主,又在乔琰的手中发展起来后,姜冏听到这样的话不免觉得有些滑稽。
他继续说道:“你知道并州在几日前发生了什么事吗?大儒郑康成被君侯着人给请到了并州,与他同来的还有他的学生崔季珪,以及同在青州的北海管幼安,这些人一并抵达了乐平书院,君侯向我问询,凉州地界上有无进学的好苗子,正好送去一道聆听讲学。”
“你以为谁能有这个殊荣?难道是那些羌人吗?还是那些大字都不识得一个的人?”
被他这一串消息砸了下来,对方直接傻了眼。
在这段话中出现了三个名字。
郑玄、崔琰以及管宁。
在做学问的当代名士中,他们都应当被归并入隐士的派别,因此能被人请动是很不容易的。
就像对郑玄来说,袁绍对他发出的那道在邺城重建太学的邀请,其中的诱惑力并不大。
反而是乔琰让郭嘉与他说的,在乐平这个群山拥抱之地能安静地著书立说,且纸张管够,对他来说更有诱惑力。
唯独麻烦的只是,要如何避开袁绍等人的耳目,将郑玄连带着崔琰、管宁这些人都送到并州。
在跟乔琰的立场已几乎注定敌对的情况下,袁绍不可能让郑玄这么轻易地往并州去,就算郑玄直接对外传达出这样的信号,他都得想办法将人绑在邺城。
这才是为何乔琰要将郭嘉给派出去。
好在袁绍显然也没想到,乔琰在被凉州拖住了手脚的情况下,还能分出多余的心力来管朝廷征辟郑玄这件事。
他更没想到,郭嘉会在找上郑玄之前,一面给麋竺送了一封信,希望他派出一支商队协助,一面又找上了刚被袁绍击退的管亥。
其中的种种波折,乔琰在郭嘉送回来的信中知道得清楚,姜冏却只知道个结果而已。
不过这些凉州豪族,其实也只需要知道一个结果就是了。
那任氏子弟已迅速从怔楞的状态中回转过来,目光一亮,“此言当真?”
郑玄蔡邕管宁崔琰这些人的名头,被联合在一起后,可别说是凉州境内的豪强出于想给自己镀金的想法而心动,就算是放眼天下,也是个实打实的诱惑!
再听姜冏话中所说,是要让凉州人去聆听进学,而不是去参与启蒙,这么一想,能得到此等殊荣的人名额就很有限了。
这分明是……在给他们送好处!
换句话说,他们自去年开始送地又送人的行为,终于摸顺了乔琰的脾气,即将得到一项重要回报。
也难怪会选择在开年的时候将此事告知于他们。
姜冏回道:“我骗你有什么好处?若不是君侯说,我不是适合深造学问的人,还不如在庶务之中历练长进,我此时就该辞官往并州去了。”
这还真不是姜冏在乔琰的安排下打广告,而是他自己真实想法的写照。
那可是郑玄和蔡邕呐!
就算是管宁、崔琰,也不是一般的名士可比。
在卢植和荀爽都还被困在长安城里的时候,这几人越发堪称是硕果仅存的学问大家。
这些接到了乔琰邀请的豪族被提前告知了这个消息,别说是担心了,一个个都是摆着笑脸上的州府大门。
他们彼此之间相互一打量,就发觉其他人也没少给乔琰带来年节的贺礼,显然是想要再加深一层关系。
便是一进门就看到了麴义的冷脸,也没让他们有什么打退堂鼓的心态。
这家伙对他们态度不佳又如何?
西平麴氏居于湟中,早年间就是和羌人长期打交道的状态,要论武装力量还成,要说文化水平,差不多就是给人送菜的。
这么说起来,真要选拔送往并州进学之人,麴氏就不用指望了。
在存在利益争夺的情况下,麴义对他们摆不出个好脸色实属寻常。
不过他们不知道的是,麴义不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的。
今年是放在凉州地界上过的年。
乔琰并未将留守于并州的人手都调到凉州来做什么工作汇报,却还依然遵照着去年的规矩,给自己的下属分发压胜钱作为新年祝福。
暂时不能拿到压胜钱的几位,比如还在长安城和董卓虚与委蛇的贾诩,比如正在丝绸之路上出外勤的徐荣和马腾,比如说服了陆康后带了人正在回返并州的陆苑,压胜钱都先由乔琰先保管着,等回来了再补上。
像是麴义赵云程昱徐庶这些就在近处的,便直接从乔琰的手中将压胜钱领走,也算是同贺新年了。
这里面有几个人的情况不太一样,比如麴义。
他在去年年节时候还算是度辽将军的部从,而不是乔琰的下属,所以当时这压胜钱是没他的份的。
今年他不仅就在州牧的面前,还算是将整个宗族都归入了乔琰的领地内,再一回顾去年的战绩,怎么也算是给乔侯立下了功劳。
他领到这份年节祝福象征的时候,便很觉满意。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今年的压胜钱竟和去年不是一个款式。
他眼看着赵云从随身佩戴的锦囊中取出了去年的那一枚,在和今年的比对后重新收入囊中,便难以避免地投去了一个羡慕的目光。
转头又见吕布这厮举着自己的两枚在跟马超炫耀。
麴义:……
集卡这种事情,大概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强迫症。
他又哪里知道,这是乔琰出于激励激励手下的想法,才折腾出了这枚光熹三年标记的压胜钱。
他只是觉得心情不大美妙而已。
所以在看到这些争相上门的西北豪族像是要来跟他抢差事,也就更是郁闷。
可他也知道,西平麴氏不管是不是搬迁到此地来的,他身上都已经被打上了凉州人的标签。
如今大汉的局面未知,乔琰麾下的势力发展到了这样惊人的程度,不管她是要做扶持天子的霍光,还是要做割据西北的隗嚣,在她优势局面正好,又是发家于并州的情况下——
麴义应该做的,是一面压制住麴演这个野心勃勃的小辈,保住自己作为麴氏第一人的位置,一面对乔琰麾下凉州势力的增强而觉喜闻乐见。
所以当众人入席就座的时候,他脸上那点微妙的不快已经被压了下去。
少一枚光熹二年的压胜钱不要紧,只要他活得比别人长就行了。
他朝着上首的乔琰望去。
哪怕屋中点着炭火盆,凉州的元月入夜依然透着一股祛除不散的寒气,故而在她肩头依然搭着一件玄色的大氅,内里则是红黑二色的劲装。
这两种颜色,在灯烛的映照中无端有种淬血的煞气。
麴义留意到,她今日并未佩戴着代表乐平侯身份的金印紫绶,但这丝毫没有减弱这出宴席之中所表现出的正式,反而因为她指尖并未摘掉的血色玉韘,而让人觉得她还带着破敌之时的杀伐气息。
只在她将酒杯朝着下方举起的时候,这种凛冽的气质才稍有和缓。
和缓得也有限。
只因她手握的白玉杯中,正是泛着紫红色的葡萄酒。
她朝着坐在下方不知为何有些噤若寒蝉之态的众人扫了眼,笑道:“天寒地冻,运些食粮尚可,送酒不易,也只能以武都颜氏所献的美酒与诸君会饮了。”
被她点到了名的颜俊对这笔支出本还是很心痛的,但此时听到乔琰公然点了他的名字,连忙起身回道:“武威郡望君侯之威而投,又得蒙君侯看重,设立田屯于此,必当为君侯竭力尽心,不过是些许丝路上的货物罢了,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他也不算白对着乔琰做出了投资。
在武威郡陆续开启的灌溉蓄水工程,大约是出于这位君侯投桃报李的想法,也将当地豪族所持有的田产给覆盖考虑了进来。
颜俊不是个蠢货,顶多就是被乔琰给忽悠瘸了。
在这件事上他就看得很明白。
水利兴修以及新农具的推广,必定意味着来年的丰收,对他们来说也有好处。
更别说他还在此时听到乔琰说道:“伯英,你可有意愿将族中后辈送去郑师名下就读?”
“数日前大儒郑康成抵达并州,暂居于乐平书院。我想着,昔年党锢之祸中,郑师居北海教授弟子百千人,如今莅临并州,求学好问者也不能输于北海才对,总得再添些人去。”
颜俊惊了一跳。
凉州地界上的豪族势力彼此为姻亲联结的不在少数,在关东世家对关西豪族的鄙视链面前,他们更是惯常拧结成一股绳,但这并不代表着消息的传达就能有这么快。
汉阳四姓从姜冏处得知这个消息,连带着扩散给了周边,颜俊却还被瞒在鼓里。
他朝着座中数人的脸上看去,知道此消息的面露了然,不知道消息的与他一般惊愕,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对他当先被邀请而表现出了十足的羡慕。
颜俊当即意识到,他损失的是美酒,得到的却是乔琰将他归入自己人的待遇。
那么同样对他来说是有所付出的丝绸之路采购?
会不会给他换来更大的利益?
不过他此时暂时还没有这么多时间考虑这些,他连忙朝着乔琰回道:“别说是在郑公名下就读,便是为其端茶送水也无妨。”
“那倒不必。”乔琰摆了摆手回道,“郑师广授弟子,自身却乐享清贫、持身正道,奉孝将其接回后,他便已明言不必有人服侍,留三两弟子与他抄书便可。不过——”
“郑师到底年事已高,若是让其因教授弟子而费心劳力,我心中也过意不去,你从族中只遴选出三人送来便够了。”
三人?
西北豪族为应对动乱而聚拢起来的家族势力,往往盘根错节,人员结构复杂,正值读书年龄的小辈何止三四十人?
只有三个名额必定不够。
颜俊倒是想说,其实可以多送几个人去,便如同卢植当年在涿郡开设的教学课程一般,让有些凑数的往边角一坐也就是了,反正也只是去镀金走个流程的事情。
何况,若是郑玄收不了多少弟子,那管宁才只三十多岁,蔡邕也还算人在盛年,想来也是能教的,多去几个也没什么。
可如今的主导权柄在乔琰的手中,也是由她一手兴建起的乐平书院,他只能往后再谋求发展人数的可能性,而不能在这种各家都聚集在此地的时候,为了点人数而跟她讨价还价。
若真这么做了,必定会让乔琰心中不快。
好在,他紧跟着听到,乔琰留给其他各家的名额也都在两到三个不等。
协助平乱的、献地于民的、捐财捐物的都是三个,其他便是两个。
数量区别不大,却也有些亲疏之别。
他嘴角的笑容便怎么都压制不下去。
而此事对他来说是个好事,对在座的其他人来说自然也是。
在这本有几分轻松惬意的年节宴饮中,乔琰又是以闲谈一般的口吻说起各家在去年的支援,一时之间还让人想着,是不是她近来收拢羌人的德治政策,让她本人的进攻性也被削弱了几分。
以至于满座之间还有些其乐融融的氛围。
或许唯独让人觉得有些难熬的只是菜品了。
酒既然是武威颜氏负责的,菜自然也是。
本着让其他各家满意还不如乔琰一人满意的标准逻辑,颜俊毫不犹豫地将菜品全往甜口偏了。
但这可是西北的凉州啊……
这些个豪族再怎么自矜身价与平民不同,要端着点做派,那也是烧酒荤肉的饮食习性。
忽然遇上这么个菜谱,还真有点不适应。
不过这场酒宴到底是吃更重要还是其中的政治商谈更重要,这些人都心中有数,也没在此事上多加计较。
他们只是一边听着乔琰对各家的安排,顺势琢磨起了家中的人选,一边听着乔琰说道:“差不多便是这样了,请诸位回返后尽快挑出合适的人选,在十日后随我一道同往乐平,逾时不候。”
她这话一出,当即就有人问道:“君侯竟要离开凉州?”
乔琰举杯回道:“暂时离开些时日而已。我自并州出兵到如今已有八月之久,州中虽有得用之人坐镇,然先帝授我以并州牧权柄,便是要我督辖并州无事。哪怕大处皆可,小处也需当心。”
“再者说来,昔年黄巾之乱中情势危急,我一度借用了郑公弟子的名号,这才博取到了黄巾渠帅的信任,当年三辩张角之时我已与郑公致歉,但到底还欠着一份人情,如今还要领诸多弟子劳烦于他,岂是一封书柬便可明言的?自然也当回去走一趟。”
她这话说得实在情理之中。
以当今尊师重道之风盛行的时候,乔琰和郑玄之间的这份因果,不可能因为她贵为并州牧就有所改变。
既有所托,也当拿出晚辈的态度来,否则难免为人所诟病。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诸位大可放心,我进取董卓之心不改,一月之内必定折返。届时也未及今岁播种之时,耽误不了此间大事。还是说——”
“你们希望我离开的时间长一些,好让你们之中有人可以与那董贼里应外合,令其进取凉州?”
她话说到此,语气依然柔和,却伴随着她将手中酒杯不轻不重地顿在了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这一声响动让席间顿时陷入了开宴之时的沉寂。
但见乔琰面上神情悠然,似乎并没有翻旧账的意思,在场之人又松了口气,在那片刻的沉默后纷纷开口否认。
“君侯说的这是哪里话,”被人以眼神示意的姜氏家主开口道,“我等只不过是担心君侯这一走,凉州再次生乱罢了,所以还想着效仿颜氏为君侯排忧解难。若我们这些老家伙功劳卓著,也能得蒙名士教导,便再好不过,何必去与那董卓为伍。”
这话当然是个玩笑话。
将族中才学拿得出手的年轻人送到并州,已是将己方的软肋交到了乔琰的手里。
只是凉州豪族多年来无有擢升的机会,让他们对带着拜师大儒的名声来破局抱有几分希望,这才毫不犹豫地咬了钩。
不过他们本人便不必了。
乔琰眼下是跟他们维持着友好相处的状况,可谁也无法确定她会不会有翻脸的那一日,那么他们对她示好之余,也得握紧自己所能倚仗的势力,以防被她来上一出卸磨杀驴。
她并不是不敢对豪族动手的!
汉阳杨氏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他们从作为此番的会客之地走出,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又看见了外头手握刀兵的并州牧侍从。
即便这些侍从都站在稍远的位置,也难以掩盖这些人跟随乔琰征战养出的锋锐气势,更不由让人从酒劲中清醒了过来。
但也正是在他们心绪未定之时,有人送了一托盘的压胜钱到了他们的面前。
“这是?”姜氏家主率先问道。
来人回道:“君侯说,新年伊始,要讨个好彩头。”
颜俊从托盘上将其中一枚压胜钱取到了手中,便见其上刻画着祥云、松枝与鹿的标志,的确是图个好彩头。
这造币的水准明显不低,整盘铜钱上的图样个个清晰可见,更是将董卓私造的小钱给比到了地里去。
在这种举动面前,他们也只能说服自己,如今这世道,自然是有兵权者居高,也不能说是礼数不周,一人拿着一枚压胜钱去了。
乔琰望着这些人互相拜别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在这种牵制局面下,她返回并州一阵子,即便真有人敢在此时作乱,这些豪族也会主动出手将兴起的苗头给压下去的。
当然,她留在此地的文臣武将也会替她看管好此地。
不过是因凉州的地形特殊,支援不便,才需要更多双眼睛替她看顾到每一个角落——
十天之后的正月十三,她自武威郡视察完毕了毕岚规划的水道,见各家选出的子弟都已抵达,便率领着这支队伍,在随行侍从的护送之下,朝着并州开拔而去。
想到阔别八个月之久的并州,乔琰竟然生出了几分回家的情绪。
但这份思乡之情她并未在面容上展露出分毫,只是策马奔行在积雪仍厚的凉州河谷之中,经子午岭而过,穿上郡西河太原,直抵乐平。
沿路所见的并州都被笼罩在冬日寒气内,却好像隐约还能让她窥见与去年的些许差别。
也有路遇行人辨认出这支队伍统领者的身份,朝着她投来致意。
其间虽不似当年蝗灾之后她自并州州府回返乐平之时的激动,却更像是与家人打招呼的亲切平和。
到达乐平书院的时候正值日暮。
她勒马止步,将朱檀移交给了书院的门房,踏入了其中。
今日天晴未有雨雪,只有冷风穿堂斜阳映窗,但因书院堂前种了两株梨花,倒不显寥落,反有冬日生趣。
她不觉放缓了脚步,自书院内的林荫道穿行而过,直到站在了郑玄的书房跟前,叩响了房门。
屋中那书卷气盈面,也还尚显精神矍铄的老者,此刻正和身边的蔡邕举棋对弈。
在做出了准允入内的应和转头望来,便见踏门而入的少年州牧朝着他拱手作礼:“七年不见,郑公别来无恙否?”
他捏着棋子,有一瞬的恍惚。
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竟然已经过了七年吗?
180. 180(26w营养液加更) 郑玄荐才……
七年的时间足以让他从知天命之年到耳顺,也足以让一个当年只有十岁的孩童变成今日英秀非凡的少年人。
在乔琰站定在他面前的时候,郑玄不难从她面容间依稀辨认出当年模样,但其风采已是远胜从前了。
像是皇甫嵩和卢植等人,这数年里多少还留意着乔琰的情况,又在官场与战事的沉浮中磋磨,郑玄却是在家乡隐居,聚集弟子讲学,著书立说,几乎将自己活成了个隐士。
骤然重逢,一时间只觉岁月匆匆。
在乔琰入座后他也颇觉感慨地提及了这种年岁之变。
乔琰回道:“您看马夫人情形何如?”
郑玄已到乐平有一阵子了,自然也已经见到了马伦。
非要算起来,马伦比他的年龄还要大上几岁,但在乐平偶尔往来路途上相遇,对方看起来实有人在壮年的行动风范。
郑玄笑道,“太史令心有天穹,不念老之将至,我当效仿于她。”
这话倒是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
心有天穹既是心胸开阔,又是从事天文工作之意,不过非要算起来的话,郑玄在此道上也有些造诣。
在抵达乐平后,他格外欣喜地发觉刘洪也在此地。
他和刘洪该当算是亦师亦友的关系,但不是他是师,而是比他小上两岁的刘洪在术算上是他的老师。
眼看刘洪在此地的历法推演和数学典籍记录都越发步入正轨,一改当年本事不得重用的情况,郑玄越发确定,自己选择前来乐平,应当是做出了个正确的决定。
刘洪、马伦这些与他年岁相仿的人都不觉得自己年事已高,甚至想在此地构建起一个数学与天文的世界,他又何必觉得自己年老。
乔琰这话劝得也对。
他刚想到这里便见面前乔琰奉了一杯茶到了他的面前。
“郑公来乐平之时我仍身在凉州,未及赔礼道歉。今日以奉茶补上,还望郑公不要见怪。”
郑玄接过了茶说道:“烨舒何罪之有?反倒是我应当感念有此避祸之地。”
乔琰回道:“这话说的不对,郑公人在高密,授业教徒,名闻青州,纵然有流寇过境,也多因郑公年高德劭、授业乡里而趋避,此番我为将郑公接来乐平,以避袁本初征召,竟令您一度为人所劫,实在有损您的声名。”
郭嘉要将郑玄从高密带来,光是令人悄然结队将人偷出,是不可能做到的。
袁绍如今领青州牧,又有刘辩这方天子之名,对青州各郡的掌控程度不低。
以至于在历史上本该围困北海的黄巾,在早几个月间就因为慑于袁绍麾下的军队,从欲攻北海转为朝着徐州方向扩散。
贼寇是如此,对境内的其他势力也就更是警惕。
在这等情况下,郭嘉不得不来上一出借力打力。
他先是找上了此时困居在徐州和青州之间,犹豫于何去何从的管亥。
而与郭嘉同行的不是别人,正是梁仲宁。
就像要说服白波贼来投,让褚燕前去最有说服力,那么要说服管亥,自然是梁仲宁好使。
郭嘉去的时间也正好。
但凡他再去的时间晚一些,管亥都已打算投奔臧霸和昌豨去了。
这两人名义上暂时是陶谦的手下,但实际上性质跟接近贼寇,对于管亥来说也更有容身的可能。
但郭嘉和梁仲宁的这次到访,改变了管亥的计划。
当然,光是靠着梁仲宁当然没用。
这些在中平、光熹年间复起的青徐黄巾之所以还打着黄巾的名头,可不是为了继承张角的遗志。
他们纯属是想不出个靠谱的口号,琢磨着已过了些年头了,乔琰辩论张角的影响力消失得差不多了,便本着自己没文化、不如借用现成理论的说法,重新用着黄巾的名头。
管亥也算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像是符水治病这种最让人记住其危害性的东西绝对不能再用,但分田产这种利益口号还是保留了下来。
在这种情况下,黄巾不一定是黄巾,管亥和梁仲宁也不是一路的,这其中没有什么感情牌可打。
但有一点倒是可以用来说服管亥。
连梁仲宁这种被迫起义的人都承认并州的民生和乐,连他这种一度被乔琰坑没了势力、落到戍守边疆境地的人都承认乔琰乃是当世人杰,也的确是真心诚意地为对方效力——
他为何不能选择跨州而过,去并州给自己谋取一个未来呢?
郭嘉随后给他指示的一条路,也确实有其可操作性。
在袁绍的青州军朝着他发动围剿的时候,管亥在郭嘉的指挥下分兵两路,一路依然和袁绍的部从玩捉迷藏的游戏,一路直入高密,劫持了郑玄和其门下的数位入室弟子,比如崔琰和国渊等人。
时人对大儒绝不敢擅伤,故而当管亥让人传信给袁绍,他只是想要给自己寻一个安全遁入徐州,投靠臧霸的庇护,这才请郑玄走一趟的时候,袁绍不疑有他。
早在试图阻碍乔琰进军的时候,袁绍便已在沮授的建议下,邀请郑玄入邺城筹办太学,可惜遭到了郑玄的拒绝。
突发郑玄遭劫一事,甚至让他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个说服郑玄的好机会。
北海与东莱,到底因为地处荒僻而容易生乱,郑玄又年事已高,实在不如前往邺城安定。
然而一入徐州,这支黄巾连带着被挟持的数十人就都没了踪影。
袁绍意图追入徐州探查,可那臧霸声称自己非但没有见到郑玄等人,就连扬言要投奔于他的管亥都不曾见到。
徐州也毕竟不是袁绍的地盘,他只能止步于此。
等他再一次收到郑玄消息的时候,对方已经不声不响地到了并州的地盘上。
这一路他是怎么过去的?
在并州对外传出的消息里也只是说,管亥此人在半道上觉得进入徐州便要为人所驱策,难免不自由,还不如看那泰山郡太守应劭是个没大本事的人,在这地方占山为王。
所以他仅在徐州涉境而过,未曾停留就已经转向去了泰山。
然而郑玄在路上言辞恳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令其打消了这个祸乱民生的想法。
可管亥担心,再回青州难免为袁绍所剿灭,便以身边流民也想活命为由,恳请郑玄为他指一出路,最终自兖州而过,投向了并州。
等到了并州,他本应当将郑玄送还,但因郑玄故交蔡邕、刘洪都在此地,以经学、天文、术算相询,郑玄便先暂时留了下来,归期不定。
这种说法——
也就是在明面上过得去。
反正袁绍是不会相信半个字的。
管亥所携带的人手,在被袁绍击溃后也还有千人上下,这一路穿州过境,到底是从何处得到的支援,让他们在路上没因为饥饿以及寒冻断送了性命?
其中必然有蹊跷。
而若乔琰愿意回答的话必然会告知于他,那正是东海麋氏以商队做出的支持。
在乔琰的授意下,郭嘉于信中告知于麋竺,他在前年送来并州的几份礼物,让乔琰在拿下武威后得以重启丝绸之路,一旦从此间丝路上有所得,在中原地界上的经销权限只会属于麋竺。
乔琰在凉州境内的攻伐得手,也让麋竺确定,他在当年做出的投资选择绝没有出错。
如今只是需要再支出一笔粮食和冬衣供给而已,对他来说实不算是麻烦。
靠着这一笔支援,这队从泰山郡入鲁国后的队伍改扮成了商队的模样,再难看出他们曾经是青州境内的流寇。最终成功抵达了并州。
袁绍气都要被气个半死,但他又没法斥责于乔琰将郑玄给绑到了并州这件事。
连郑玄自己都对此没什么意见的情况下,他没有这个置喙的底气。
他也没法斥责于曹操,问及有人从他的兖州东郡经过,他为何没有做出阻拦。
谁都知道,东郡是个狭长地带,管亥等人是走的济阴、陈留而过,只经过了东郡的最西侧边境,就进河内郡了。
那么他与其怪曹操,还不如怪河内太守王匡在此地为了树立威信干出了多少蠢事。
要知道如今的上党郡从事常林就是被王匡给逼入并州的。
郑玄想借道河内进入上党郡,当地人只会为其打掩护而已。
偏偏在此时还有郑玄依然被留在高密的弟子上书于他,言及想要借道青州冀州,前去并州追随于老师左右。
袁绍怒意高涨,却深知,他只要不想出现士人路死冀州的景象,就得将他们好好地送去并州。
但这虽是乔琰在跟袁绍的抢人博弈中占据了上风,郑玄来到并州后的所见所闻也让他觉得来此值得,乔琰该跟郑玄致歉还是得说。
眼见乔琰眼露诚恳,郑玄摆了摆手:“非常之时,为非常之事罢了。”
若无乔琰进一步改良纸张,如今的书籍保存依然用的是竹简而不是纸。
但郑玄在乐平见到了各种已转换为纸质记载、装订妥当、保存环境严格的书典,只觉在如今的环境下,她敢说此地才是令人可以专心经术之地,并不是一句信口胡说。
她将袁绍所拥戴的刘辩视为伪帝,不希望对方构建起一个吸引士人学子前去的学术中心,进而混淆正统,故而让人将他带来此地,从她的立场出发也都说得通。
至于过程如何,在结果尚好的情况下不必多说。
“有郑公的这句话便好了。”乔琰面色舒展了几分,又道:“郑公在此,乐平学业兴盛景象便在眼前了。”
郑玄和卢植的情况不太一样。
卢植在涿郡授课,只是他在官场沉浮中其中一段被闲置的时间里做出的选择而已,在遴选弟子的时候更倾向于给家乡人施恩开蒙。
但郑玄却是持续了十几二十年的聚徒授业,是将弟子也教导成未来的大儒。
在这长时间的言传身教中,他的弟子也大多承袭了他的性情人品。
郑玄便在与乔琰的随后交谈中提到了两个人。
一个就是在姜冏和汉阳豪强的对话中所提到过的崔琰。
“崔季珪年少性朴,不善言辞,然入我门下后就发觉,其早年间自学论语韩诗颇有所得,实为智士。”谈及自己的弟子,郑玄在言语中也多了点欣慰,“他性情刚直,有持节谏言之能。若朝纲恢复,必为尚书之才。”
“国子尼亦然。说来此子与烨舒有些缘分,并州屯田事宜井然,子尼也曾有相关之言。我观其才,实为国器,非是深造经学可限,烨舒如觉他可用,不如委任一民生庶务之职。”
国渊其人,在历史上担任的也正是屯田相关的工作。
在郑玄的教导下,他人品出众,眼界开阔,更因为精通术算而能清楚明辨授田于民的种种事项,尤其是在一个区域内到底应该设置多少官吏和考察人员。
哪怕乔琰不急缺治理人才,都必须要将他给留下来。
更别说是如今这样的情况。
并州境内因为数年间的积攒还算处在正轨上,凉州却还是百废待兴的状态。
在乔琰不能舍弃并州,将过多的屯田官吏往凉州迁调的情况下,随着郑玄一道送上门来的国渊,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错过的。
甚至,不只是国渊而已。
郑玄的弟子规模,始终保持在一个不小的数目,其中很可能有人根本没跟郑玄说上过几句话,但能被他筛选出来的,几乎都不是简单的人。
有些人并未表现出在政治上的才能,但很可能只是早前没有这个机会而已。
现在并州凉州有这个施展的平台,总会有人跳出来的。
而当并州手握蔡邕、郑玄、管宁等人后,进一步拥有了作为文化中心的吸引力,她也可以在挟制世家子弟为人质,以就读乐平为利益诱惑之余,进入到下一个阶段了。
她不可能永远靠着世家子来作为自己手下的文官,所以她需要一个培养黔首子弟出人才的体系。
人手名望已够,可以开始规划此事了。
她心中急转,却只是对着郑玄回道:“不知国子尼是愿意任职于并州,还是放手一搏扶困凉州?”
郑玄回道:“此事便不必问我了,我只负责荐才,牵线搭桥罢了,可不负责还要将对应职位都给想出来。”
言外之意,让乔琰自己跟国渊去谈,他在此地继续钻研学术。
但有这句话就够了!
人才已上了门,她实该自己来添上最后一把火。
乔琰又朝着郑玄行了一礼退了出来,盘算着明日便找国渊和崔琰谈谈。
此刻天色已晚,她还是先回乐平住处歇脚。
然而她刚走出不远,便见前头聚拢了一群身着乐平书院制服的小童。
不等乔琰走近,其中一副领头人做派的女孩儿,忽而抓着身旁小童的衣袖,朗声说道:“陆议这小子,以后就是我吕令雎罩着的,你们不许因为他是从庐江来的就欺负他。”
“陆议,把你念过的书背给他们听,省得他们觉得自己本事高人一等。”
乔琰扶额,顿住了脚步。
她的乐平书院已经发展到这种环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