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181(二合一) 书院新人
但凡涉及到学院,乔琰的脑子里就下意识地蹦出来了打脸逆袭、莫欺少年穷的字样,很难说是不是因为穿越之前的某些熏陶。
乐平书院到底也是书院,吕令雎这些三年前被她归并入乐平幼儿园的,如今也已经进入了正儿八经的学院课程学习,有这等更社会的场面似也不奇怪。
再想想乐平书院中的主体是并州人……
并州为北疆,扬州为南蛮,彼此之间合不来也是常有的事。
可当乔琰的目光转向了陆议,也就是后来的陆逊对面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场景可能并不是什么学院歧视欺凌。
因为站在那里的人是郭淮。
当年郭淮还被郭缊以开玩笑一般的口吻问及,能否让此子拜师蔡邕,到如今已从当年的三岁变成了九岁。
三年前乔琰亲率大军进攻鲜卑王庭回归之际,还与郭淮在雁门郡见过。
这孩子不怕生,也不怕军事,观其表现灵慧,言谈举止也颇有礼数。
再若算上乔琰对他的一些刻板印象,他可怎么算都不像是瞧不起陆议而挡在这里的人。
还让吕令雎搞出了这么一个社会我吕姐的场面。
那就有点意思了。
而此时在她看不到的角度,陆议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无语。
他人虽年少却很老成。
几年前父亲过世,他便跟随自己的叔祖父陆□□活,住在舒县念书。
袁术发兵庐江,打破了他一度恢复到平静的生活,让小小年纪的陆议眼看着叔祖父调度舒县兵力守城,苦苦坚持。
他的心智也在这几个月间飞快地成熟了起来。
但即便早熟如他也没想到,舒县会紧跟着迎来了从西面而来的孙策援军,又有姑姑陆苑从并州而来,要将陆氏族人接走一部分往并州避祸。
叔祖父不肯离开,却也知道以扬州各郡和袁术之间的争端,此地迟早生乱,加之西面荆州刘表不是个好邻居,便同意让陆苑带走了数十人。
其中就包括陆议。
抵达并州之后,陆议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塞进了乐平书院就读。
乐平书院内的一切对陆议来说都是新鲜的,尤其是单独分出来给十五岁以下孩子的藏书楼,对陆议来说更是有趣极了。
就是书院里的同学好像过于热情了。
他窝在藏书楼里翻阅书籍的时候,就听到了那个名叫吕令雎的姑娘支使着一群同学,商量要如何让他快速融入集体,按照她的说法就是——
“那新来的陆议太沉默了,明明名字带了议却是个木楞子,我们得先给他一个发挥表现的机会,比如说我们之中来个人去挑衅他,让他拿出自己的真本事来,然后我们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凭他的本事可以跟我们一起学习。”
“万一他没这个本事怎么办?”有人发问。
吕令雎想都不想地回:“那怎么可能?陆从事有这个本事,做侄子的也不能太差吧。”
这个强盗逻辑配合上吕令雎的表情,让明明觉得其中问题很大的郭淮都愣是没敢抗议。
并不知道他们的一番商量都落入了陆议的眼中,吕令雎理直气壮地又说了下去:“再说了,他就算只会写个一二三,难道我们就想不出词来夸了吗?这可是来乐平书院就读的头一个南方人,万事开头难,不能让他在这里不适应。他背个硕鼠我们都要夸他通晓民生,听明白了没?”
“……”窝在阁楼上的陆议已经被并州作风给惊呆了。
在吕令雎这种指挥下,要用特别的方式让新同学融入集体这件事就算是敲定了。
现在只剩下了一个问题,到底要让谁来充当这个挑衅的角色。
在乔琰让人给他们编写的故事书里,这个得算是标准的反派角色。
相对来说比较符合这个形象的是今年八岁的典满。
他和他的父亲典韦一样生了一副好体魄,站出来确实很有一番威慑力。
然而典满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脸腾得就烧红了。
吕令雎为难了。
这孩子肤色有点白,还怪爱害羞的,挑衅到一半自己先把气势给一泄到底了也不成,到时候握手言欢的剧情也就会变得不伦不类的。
也太容易被人看出演戏的端倪来了。
所以她转头就盯上了二号选择,也就是朔方郡从事令狐邵的长子令狐华。
但令狐华最近刚好在换牙,一开口就漏风,挑衅起来也挺完蛋。
最终这个人选只能定为了郭淮。
并州雁门太守之子,太原郭氏子弟,一看就是个本事人,去挑衅一个南方来的世家子弟,简直再合适也没有了。
被赶鸭子上架的郭淮努力按照自己的脑补,表演出了个仗势欺人的样子。
在他对面的陆议大概真的是天生稳重,才没让自己在这个场面中笑场。
但他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来。
第一次面对这种同窗的陆议是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说些什么,来配合他的表演。
他这个反应,可要把吕令雎给急坏了。
她盯着陆议的脸,满脑子都是君侯用来骂袁绍的那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她又不禁琢磨着,难不成她从陆苑推陆议本事的想法有问题?
按理来说,这小子看着挺有学问的样子,在这种时候不是应该大显身手一番吗?
更让吕令雎没想到的是,她刚想将陆议拉到一边,让他现学现卖随便说上两句,就有一个小身影毫无预兆地冲到了中间,拦在了陆议的前头。
这充其量只有三四岁的小童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道:“不许你们欺负我侄——”
结果还没等他话音落定他就已经一跤摔在了地上。
下一刻,他就捂着脸蛋哭了出来。
吕令雎:……
陆议:……
带着陆绩来看侄儿的陆苑:……
在众人的一片沉默和陆绩小朋友的嚎哭声里,一声轻咳就显得尤其明显。
吕令雎下意识地转头看去,就看到乔琰抱臂而立靠在墙边,也不知道是看了眼前这场好戏多久了。
她连忙立定站好,对着乔琰投来了个无辜的表情,口称了一句“君侯”。
见乔琰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她又小心地往后退了两步,将陆议和陆绩留在了中间。
出了岔子不打紧,被乔琰看到那就有点问题了。
但这可实在不能说是她在惹麻烦,就是整个剧本里出现了一点小意外而已。
对,就是一点小小的意外!——
“这书院还挺活泼的是吧?”乔琰和陆苑在走出学院的时候说道。
想到那幅滑稽的场面,乔琰忍不住摇了摇头,又笑了出来。
那几个小的,早几年间就进入了乐平书院,到如今已过了将近三年,但这三年显然还不够让他们成长到足以独当一面的程度。
哪怕是在刚才表现得格外冷静,也快速将陆绩给哄好的陆议,现在还远不是能派上用场的年龄。
她当年定下的便是以十年的时间来栽培人才,还有的要等。
好在她有足够的耐心。
看到这书院中的氛围,也不免让乔琰时刻紧绷戒备的心态稍有放松。
起码目前看来,没有哪个长歪了。
陆苑回道:“确实活泼,我想陆议会跟他们相处得很好的。”
有了这么一出乌龙,陆议大概知道他的这些未来同窗都是什么性格了,也知道这些北方子弟对他没什么坏心眼。
陆苑想了想又问道:“不过君侯当真不觉得让陆绩也留在书院里,实在是太早了吗?”
乔琰回道:“他好像对天文挺感兴趣的,留在伯喈先生和郑公那里耳濡目染也没坏处,我会让人照看着他的。年纪虽小,却能挺身而出维护……侄儿,勇气可嘉。”
她话中这个可疑的停顿,让陆苑也回以一笑。
像是陆议和陆绩这种做侄儿的年龄比叔叔更大,也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况,何况还是堂叔侄。
陆议的祖父年龄要比陆康这个做弟弟的大上不少,陆绩又是陆康老来得子,不怪会有这种情况。
荀攸和荀彧也是如此。
乔琰不由琢磨起了这两位小时候是不是和陆议陆绩一个情况,又觉得以颍川士人的居处坐卧仪态,大概不会像陆绩这么好玩。
可惜现在的陆绩不可能再因为六岁见袁术,将橘子揣在怀里想要留给母亲吃,而得到一个怀橘陆郎的美誉了。
但他如今早早跟随蔡邕郑玄开蒙,等年纪再大些,便送去科学院跟着马伦刘洪做事去,或许成就不止于一张《浑天图》,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于陆议,乔琰对他尤其看重。
但这种寄予厚望之言,不必跟如今还是个孩子的陆议明言,也不必跟陆苑说,以防有什么揠苗助长的行为。
比起陆议这种还需数年打磨才能派上用场的,显然还是陆苑对她来说更加重要。
在她出征凉州的时候,陆苑便已替她承担起了留守后方的职责。荆扬之变,陆苑又替她南下,一面结交孙策,确保其不会将孙坚之死怀疑到乔琰的头上,一面将陆氏子弟带来了并州。
她朝着陆苑看去的时候,更觉其面容沉静亲和,与她向着自己请命出行的时候相比,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气度。
这样的表现无疑最适合用于统筹和出使的职务。
起码就让孙策没看出她此行之中的……包藏祸心。
乔琰顺势话锋一转,说道:“说说你这次南下见闻吧。”
陆苑听得出来,乔琰想听的绝不是她已经从送到并州的消息中就已经可以获知的内容,比如说孙策和那吴郡的严白虎之间将有一斗,也不是想听可以通过这些消息可以判断出的东西,比如说孙策此人的脾性。
她想听一听陆苑其他的想法。
陆苑回道:“若非要说的话,其实也只有一句话,吴会之地名士不少,但能为君侯所用之人少之又少,君侯当有取舍。”
乔琰笑了笑,“你自己出身扬州,却对吴会名士如此品评,不觉得有问题吗?”
“这其中并无冲突,”陆苑道:“自我抵扬州以来,先后夺取庐江郡与丹阳郡的孙策,为求在两郡站稳脚跟,进而谋划豫章与会稽,以图有北拒袁术,西攻刘表的底气,没少与扬州士族打交道。”
“若忽略掉君侯与文和先生对南面局势的算计,孙策此子少年天骄,有作战的实力与魄力,就算不奉迎其为主,总该与之示好。然时至我离开,投效于孙策的只有一人。”
“此人名为虞翻,乃是日南太守虞歆之子。当然,已身在舒县的周公瑾也算一个,但此人毕竟年少,还未有多少声名在外,着实称不上是名士。”
“而投效于孙策麾下的另外两人,一者出自徐州彭城,名为张昭,一者出自徐州广陵,名为张纮,均是早年间以避祸之故前来江东的。徐州人尚且在此时不顾引火上身,快速做出了抉择,可这吴会之地的名士——”
“他们大多将目光放在那一亩三分地上,因长江天险隔绝而有歌舞升平度日之想,纵是将君侯放在孙策这个位置上,只怕也不会多有几分尊敬。能舍下江东地域北上来投的,更不会有几人。若君侯亲自去请,反显居心不良,倒不如暂时放下此念。”
陆苑不觉得自己这个评价有什么问题。
在这个结论得出后她又说道:“让孙策这把快刀先将这些所谓名士从自己安稳的外壳里打出来,再看看其中有无漏网之鱼就是了。”
见乔琰保持着聆听的姿态,陆苑便继续说道:“说来还有一件趣事,昔年曾对君侯有过雏凤有清声评价的许劭许子将,他那位与之齐办月旦评的堂兄许靖许文休也在扬州,此刻身在吴郡都尉许贡处。”
听到许贡这个名字,乔琰的眸色微有异样。
但大约是因为这稍纵即逝的神情太快,此时的夜色也太黑沉了些,没能让一旁的陆苑发觉这种变化。
她只是开口说道:“许文休和许子将不和,许子将在高位之时便对其多有打压,如今天下动荡,他避祸于扬州的选择倒是没错,只不过扬州眼看着也不是一个太平地了。”
陆苑笑道:“正是如此了,此人着实不会选地方,也……也不大会看人。”
“若换个人处在许文休的位置上,他倘能以自己这张品评名士的嘴,对孙策给出一个乱世英雄的名头,只怕孙策立时就要将其尊奉为座上宾客,偏偏给他提供庇护的许贡对孙策口出不满之言,许靖也并未做出劝阻。我看他要么换个地方避祸,要么便再没法品评人物了。”
这种自视甚高,在方今的环境里没有任何一点好处。
但也正如陆苑所说,这个消息对乔琰来说也就是个杂谈趣闻而已。
她如今早过了需要那一句月旦评来提高身价的时候,哪怕许靖当真因为识人不清为孙策所杀,连带着让许劭的声名跌落,与乔琰也没多大关系。
南边地界上的事情,她也最多是在大方向上推波助澜一把,而不可能事事过问。
但她琢磨着,许靖许贡之事,她还是得让人留意着些。
只因孙策便是死于许贡门客之手。
而孙策这个家伙,起码在乔琰的计划里,他暂时还不能死。
毕竟孙策和孙权到底谁更可控,并不难得出结论。
不过或许有一件事她能插手一二。
按照陆苑所说,在早年间就从徐州迁移往江东居住的张昭和张纮,现如今已经到了孙策的手下,有此二人在,又有周瑜这个文武兼备的支持者,孙策要想在扬州站稳脚跟,进而与刘表袁术二人打擂台,想来已是不难。
在这种情况下,有一个徐州出身的谋士就最好不要让孙策得到了。
便是那鲁肃。
但她一琢磨,孙策提前占据江东,无论是他还是周瑜都少了个在袁术手下做事的过程,好像也不会在短期内见到此人。
一度为东吴大都督的鲁肃,如今还是徐州东海郡的大地主,等闲情况下不会脱离徐州的地界,哪怕是乔琰都不可能在如今将他说服召唤到并州来。
而同样是因为地缘关系的缘故——
在出身东莱的刘繇还未到被委任为扬州刺史之时,东莱太史慈也就自然不会因为刘繇和孙策之间的矛盾,从东莱赶赴扬州,又因为和孙策之间的不打不相识成为对方的麾下战将。
提前开始在江东拓土开疆的基业,是孙策的幸运。
无形中失去了鲁肃和太史慈两个助力,又是孙策的不幸。
可所谓有得必有失,谁又知道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而她虽然几乎占据两州,但依然不敢小觑天下群雄,更不敢小看有些人的运气。
还是防范于未然的好。
她思虑之下,选择提笔给麋竺写了一封信,请他向陶谦推荐鲁肃。
陶谦如今正处在锐意进取之时,连臧霸、孙观以及笮融这种危险人物都敢起用,更何况是鲁肃!
鲁肃年纪虽轻,却已展现出了极有豪侠慷慨之风的做派,和其观望天下的远见卓识,正可为陶谦的助力。
有鲁肃在,陶谦要想防备袁术,以防此人在被孙策逼迫到势穷之际发兵北上,入侵徐州,也就更加有了一份底气。
更重要的是,东海麋氏对并州表现出的善意和支持,很可能会超过陶谦所能容忍的限度,为了保证麋氏的安全,麋竺最好给自己添加一层保障。
向陶谦举荐一个贤才,就是最佳的示好方式。
而后乔琰又斟酌着写下了第二封信。
这封信是给曹操的。
要她看来,东郡地带的狭长,绝不是曹操没发觉郑玄等人过境的缘由。
曹操的治理才能已经在其任职为济南相的时候得到了证明,那么东郡也还只是一郡之地而已,自然不在话下。
比起他是不慎未能发现,乔琰觉得这更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他们过去。
这样说来,还是送信去感谢一二的好。
在信中她又写道,先前她还欠着给曹昂、曹丕和曹彰的见面礼,如今正好作为长辈趁机问询一句,他们有没有需要送到乐平书院来就读的。
曹昂需要帮着父亲做事可以不必考虑,但曹丕已经五岁了,曹彰也已四岁了,不妨送一个过来跟陆绩做个伴。
若按照当今的品评标准,这还真是一份分量不轻的见面礼。
毕竟拜师郑玄或者蔡邕,绝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待遇。
他们也当然不可能和被乔琰当做工具人的西北豪强一样,只是当个旁听的外室弟子。
而同时随信送去的四民月令精装本,更是一份不轻的礼物。
可就像乔琰敢将曲辕犁交给孙策一样,四民月令只是她的三份指导农书中分量最轻的一份,将其送给曹操作为年节礼物,充其量也只是让东郡的百姓能稍微改善生活而已。
这种举动,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这份四民月令最终被曹操交到了枣祗的手中。
枣祗在曹操的麾下担任着屯田都尉的职责,在先前的冀州魏郡被袭击,流民进入东郡的时候,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管理农事才能,深得曹操的信任。
那是去年五六月间的事情。
东郡在八月到十月间陆续完成的秋收,成功消化掉了这一轮投奔来的流民,也因为人口的扩张,自然而然地将管辖的范围伸出了部分到济阴和东平的地界上。
但明年开始,他所面临的田地开垦种植的压力会更大,忽然在春耕前多得了一本指导手册,对他而言不亚于多出了一项助力。
他翻回了封皮就见其上写着崔寔的名字。
这位早已经在二十年前病逝的清河名士,死前所撰写的农书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士人的面前,枣祗也不免有些啧啧称奇。
乐平侯纸的材料在流传于外的数量增多后,还是有有心人将其所用的材料给破获出来的。
可纸张这种东西,在还未达到材料的最优解之前,要升级配方,不仅需要一次次大规模的生产,还需要足够数量的专业人才。
能和乔琰一样有底气将人力用在其上的,当真是掰着手指都能数出来。
再要是算上能有足够原料的,便只剩她这一家了。
这本精版编修的四民月令是独属于乐平的特产。
当这本书抵达曹操面前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比起这是在辅助于兖州东郡的农事生产,这好像更像是乔琰在展示自己的实力。
但他想到这里又自己先笑了出来,若是年节之礼不精细包装,好像也就不是乔烨舒了。
她明明去年被凉州之战给牵绊住了脚步,到了今年的正月尾声才稍有闲暇回转到并州,补上迟到的各方年礼这件事情上也没含糊。
不过今年她倒是没给刘协送家具,给刘辩送批注书籍了。
早在去年的十二月底,她就着人给刘协送了一批出产自凉州河湟以西之地的暗紫贝母。
这东西若是给刘协准备的好像也说得通,毕竟此物医治脾胃虚寒,言外之意便是——
陛下千万保重身体,我乔琰必定尽快前来救驾。
但长安城里如今掌权的可不是刘协,而是董卓,此物只怕只能落到后者的手里。
可这样一来,这就是一出嘲讽了。
暗紫贝母有清热润肺之效,跟因为凉州局势越来越稳定而着急上火的董卓,其实还挺对症下药的。
就是可能老火还没降下来,新火又起来了。
曹操在乔琰与他往来的信件中得知了这份礼物,一时之间很难评价,这份礼物是不是继承了乔琰促狭的优良传统。
而她在回到并州后,也给她口中的“皇子辩”送上了自己的新年贺礼。
她专门让人往洛阳走了一趟,给安葬在邙山的汉灵帝扫了扫墓,摆上了祭品,而后将其坟茔之上的一抔黄土用锦盒装好送去给了刘辩。
这操作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在埋汰刘辩从洛阳搬迁到了邺城,还是在说他以非正当的途径继任天子是为不孝。
但乔琰在名义上的说法是,此为一解刘辩思念先帝思念家乡之苦。
这么一对比,无论是孙策还是曹操都觉得自己收到的礼物不是一般的靠谱。
有了这对比出来的心理安慰,曹操又朝着枣祗问道:“可有把握今年再多拓展出去一些田地?”
枣祗敏锐地意识到,曹操这个拓展,只怕并不是在问他,能不能在东郡的范围内再增加出一些田地,而是在问他,如果曹操能从东郡将地盘扩张出去,他能不能将屯田的范围也随之扩张出去。
但也不怪曹操会有这种想法,兖州地界上虽不像是荆州扬州一样彼此攻伐,不像是凉州一样羌胡与军阀混战,不像是青州冀州一样有黄巾作乱,但在如今的局面下,当政太守无为,庸庸碌碌,就是最大的问题。
郭嘉在指挥着管亥护送郑玄到并州的路上,能自如地从济阴、陈留穿过,已是个佐证。
既然这些人做不成事,反而让民生多艰,还不如归并到他的管控之下,届时再往朝廷求个兖州牧的职位就是了。
至于他此时看着两头的汉室对峙,官员官职的委任变成一种近乎玩笑的东西,到底还存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枣祗是个合格的屯田校尉,并不是个善于揣度主君心思的谋士,他便并未留意到曹操发问后的沉思里有什么复杂的心绪变化,只是当即给出了个肯定的答复——
能!
他有这个信心跟上曹操的脚步。
同样的,陈宫也有这个为曹操在行动之后应付邺城朝廷的本事。
曹操满意地得到了这两个答案,一边想着今年的扩展计划,一边走回了家中。
他的长子曹昂此刻被他派去了东阿巡视,并不在濮阳,在此地家中的孩子,只有卞氏所生的曹丕和曹彰两个儿子。
在他踏入院中的时候,便见被他戏称为“黄须儿”的曹彰迈着小短腿朝着他扑了过来,后头则跟着慢悠悠走过来的曹丕,不疾不徐地给他行了个礼。
曹操打量了一番两个儿子,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一动一静之间的对比着实是悬殊得很。
再想想他送个儿子去读书,总不能是去将乔琰的乐平书院给砸了的。
他便当即做出了决定。
将曹丕送到乐平去!——
也几乎就是在前后脚的时间里,另有一份年礼也送到了收礼者的手中。
不过这不是一份由乔琰送出的年礼,而是由郭嘉送出去的。
收到礼物的是此时还在琅琊郡小住的荀彧。
别看郭嘉在去年的年末前往青州接出郑玄,在回返的途中擦着徐州的边境而过,经过的也正是琅琊郡的地盘,但他将公事和私事分得格外清楚,丝毫没因为荀彧是自己的好友,便在过境的时候知会他一声。
连着人送个口信过去的事情都没做。
此时职责达成,倒是可以给人送个问候去了。
想了想荀彧在去年八月信中所说的事情,他便把九月到元月所出的乐平月报,连带着乐平书院内儿童读物的几份手抄本,打了个包给荀彧寄了出去。
他反正是不会承认,他是看到乔琰给曹操和刘辩送礼才想起来,还应当给远在异乡的荀彧“送温暖”,只美其名曰,是想等到乐平月报的新年刊出来之后再一并送去。
荀彧收到这份年礼的时候,看着信中的文字都能猜出来,郭嘉在给自己找理由的时候到底有多不走心,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
在大致扫了一眼这五份月报中的内容后,他心中不免为乐平的全方位并进而有些愕然,只是并未表现在面容上,而是将其转送给了一旁的诸葛亮。
以荀彧看来,因去留不定决定在各州转转,当先选择了徐州,或许是他做出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诸葛亮这孩子的天赋远不是他在给好友的信中所称赞的那么简单。
他年纪不大,但对接纳到的知识自有一套自己的评判标准,也极具思辨和统筹能力。
这样的人但凡能够接触到一个适合其吸纳知识的环境里,必定能成长为国之栋梁。
荀彧更是留意到,当他将随信寄来的月报和书籍都转赠给诸葛亮后,这孩子虽在粗略翻看的时候,对其中一本木工机械的书籍格外感兴趣,还是先将其放在了一边,看起了从月报上透露出的并州现状。
对一个孩童来说,能克制住自己的兴趣无疑是一种本事。
他语气温和地问道:“看出了什么?”
诸葛亮的目光久久停滞在其中的一页上,那上面正是对并州与凉州同期开展的水利工程的记载,回道:“这位乔并州,已远走在其他人前面了。水利不是无用之功,而是抵御天灾手段,可别处却还在为温饱发愁,此间堪称差异悬殊。”
旱灾若至,哪怕是徐州这等地方都难有幸免。
放在凉州和并州这种地方上,这种劳苦用心更显可贵。
“你说的不错,但我更在意的倒是这一条。”荀彧伸手指向了下一页上的一行小字,“在郑玄抵达乐平后的书院扩招,其中图谋甚广。”
偏偏其他的地方,根本防备不了这种文化掠夺。
她能将郑玄接来此地,本身也是一种本事。
各地州牧中独一份的本事!
诸葛亮忽听荀彧叹了口气,说道:“等我离开徐州去往下一处前,我会说服你叔父,带着你们往乐平走一趟。”
“无论将来情形如何,又是否要效力于并州牧……你天资聪颖,不该输在开头。”
182. 182(27w营养液加更) 回返凉州……
乐平所表现出的藏书丰富和全面教育,让人哪怕明知其中有诱骗进入之意,也不得不往坑里跳。
事实上,乔琰真正想要通过乐平月报这种传播介质所表现出的文化入侵,在月报的产量还没有进一步扩张开的时候,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
蔡昭姬对月报内容的编纂,也尚处在一个适应的过程之中。
但毋庸置疑的是,这些手抄报已在对能拿到此物的人,强势地展现出了乐平的精神面貌。
稍有些远见卓识的人都会意识到,在这种环境之下栽培出来的学子,其应对整个激荡的社会所表现出的适应性,必然要远高于其他人。
更何况是荀彧这样被何颙称为王佐之才的存在。
他虽自己还要再看一看中原大地上各州的情况,打算再往别处看看,但徐州眼下的情况他已经看清楚了。
陶谦不是个庸才,却不是个能在夹缝高压中长时间生存的人。
徐州迟早要因为天子势弱、诸侯势大而被裹挟进相互吞并的交战中,成为是非之地。
而陶谦手下的种种隐患若接连爆发出来,只能让他吃尽苦头。
那么最适合诸葛亮成长学习的地方就只有并州。
不如到并州去!
他对如何说服诸葛亮的叔父心中有数。
诸葛玄此人能在兄长死后毅然决然地辞掉自己原本的职务,前来徐州照顾孤儿寡母,实为孝义之人。其本身的主见又并不特别强,在局势判断上容易受到他人的干扰。
出于对荀彧给出参考意见的信服和对兄长后嗣的前途考虑,诸葛玄必定会接受建议,带着几人前往乐平。
诸葛亮也相信荀彧能做到这一点,所以他问的只是:“可先生准备往何处去?”
此时的诸葛亮还并不太能理解为何荀彧不打算也一道往乐平去,明明他有几位好友身在并州,且与他时常会有书信往来。以荀彧的本事和抱负也早不该还在赋闲状态。
但荀彧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摇了摇头,转而将话题转到了今日的授课上。
因他自知自己在徐州不会久留,也只是出于不愿见少年天才被埋没的想法才在此地教导诸葛亮,故而两人之间并不以师徒相称。
可或许对诸葛亮来说,这是一份不是师徒胜似师徒的关系——
而在此时的并州,乔琰一面让人专门留意于自己送出去的几份年礼的后续作用,一面拉拢起了郑玄带来的几位贤才。
送给刘协和刘辩的那两份礼物,看似促狭嘲讽,却都有其背后的实在意义,她必须要确保其能落到实处。
而给曹操、孙策和陶谦的送人送物之礼,也正是要保证在她今年进攻董卓期间,中原局势能在她的掌控之中。
算起来,未来三分天下之中的蜀汉刘备,眼下的处境倒是要比历史上的东奔西跑寄人篱下要好,他坐在济南相的位置上也就等同于是一地太守,有财政与军务两面的权柄在手。
可济南国分属于兖州,一旦曹操意识到各地刺史州牧都已在不断扩张手中的势力,也想要先拿下兖州牧的位置再图以后,他就势必要与刘备起冲突。
曹操麾下的外来武将谋臣姑且不论,其背后的曹家和夏侯家底蕴就比刘备深厚太多。
枣祗这种能协助曹操吸引流民的屯田人才更是为其提早一年打下了根基。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二者不是能相互包容的关系,刘备只能暂时往北投往袁绍,或者往东投往陶谦,依然处在一个相对被动的环境里,对乔琰来说没有太大的威胁。
非要说的话,乔琰也不是不能对其伸出橄榄枝,以同往长安救出刘协和卢植的名义与其联合在一起。
但起码现在还不是做这件事的好时候,也未免多此一举。
比起刘备,此时更适合她的还是郑玄推荐的崔琰和国渊。
崔琰此人在世说新语里有一个小故事。
说的是曹操在统一了北方之后,匈奴使者前来拜见,曹操自卑于其“姿貌短小”,就让崔琰假装成自己接受匈奴使者的拜见,而自己抱着刀站在后头。结果匈奴使者离开后却说,崔琰假扮的曹操的确姿容伟岸,但后面捉刀的那位看起来才是真英雄。
这也是“为人捉刀”一词的来源。
但这故事当然是瞎编的。
且不说曹操这种心性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外表会影响到自己的评价,便是从这故事取材的时间来看也不对。
此事取材于建安二十一年,曹操接见南匈奴单于栾提呼厨泉之事,也就是被乔琰丢去子午岭种地的那位,可也正是在这一年,曹操以崔琰在写给杨训的信中影射自己为由将其下狱,不久又令其自杀,绝无可能被曹操选为顶替自己的存在。
但反正世说新语里瞎编的故事也不差这一个了,很难说这是不是在内涵曹操杀崔琰之事。
其中也就只有一个地方说的是对的——崔琰的外表形象和气节操守一样不缺。
不得不说,东汉末年名字带“琰”的都挺有本事。
乔琰毫不含糊地将自己也给夸了进去,而后给崔琰选定了督邮这个位置。
按照她和崔琰所说的是:“季珪有青松之操,言辞坚刚,令人砥砺名节以行,我如今治下百万人之众,时常唯恐言行有失,为害一方,故而请季珪以郑公所教助我。”
行督查纠举之职的督邮,在此前的并州一直未设。
在原本并州的人口成分比较简单,最大的矛盾其实是在对外族战争的情况下,由各郡从事假佐计吏行监管之职也就够了,但她手底下的人里已不只是并州人,还有凉州、颍川、司隶和冀州人士,就连民众的成分也越来越复杂。
虽然那座孟津渡口的浮桥已经拆卸掉了,可这丝毫也不影响有各地民众陆续将并州视为自己的避难之所。
这样一来,督邮的位置就有必要了。
崔琰性情刚烈,喜好直谏,又确实有这个谏言的眼见和底气,当崔琰在士林中的名气日盛的时候,能接纳他建议的乔并州也更添了一份正向的名声。
这无疑是一种相互成全。
崔琰当即走马上任。
而他的同窗国渊,则在听乔琰交代了并州凉州各地的种植进展后,选择跟随乔琰前往凉州。
这个选择更符合乔琰的需求。
并州有以秦俞为核心建设起来的整支农事团队,在这几年的磨合中已经完全能适配于并州运转,现在所要面对的也只是数量有限的人口增加,以及随之带来的田地开垦而已。
在乔琰的考量中,并州接下来的头号目标也是增产,而不是人事安排和扩容等等。
这不是国渊所擅长的内容。
相比之下,凉州此时需要将羌人和汉人的耕地进行统筹安排,对各个军屯民屯区进行统筹,其中需要的计算堪称繁杂,且需要主持此事的人对个中问题有一番思考。
光靠着在金城郡和武威郡主持屯田的程昱与赵云是不够的。
他们还需要处理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在这两地执政期间的羌汉矛盾,甚至是羌人不同种号之间的麻烦。
所以数值记录上的事情,最好单独设立一个机构。
为此,乔琰效仿曹操和枣祗的官职,给国渊委派的也是屯田校尉的官职。
在交代完了此事后,乔琰这趟回返并州的目的也就基本达成了。
并州的民众见到了出征凉州的州牧平安回返,又见到了她将并州的发展进度一一过问,为并州书院延请来了郑玄这样的师长,让并州的文化产业进一步蒸蒸日上,以及给并州各地的庶务留下了一个新的监督者。
此番种种,足以让并州的民心安定下来,让她接下来的回返凉州再无后顾之忧。
陆逊陆绩吕令雎郭淮等人还需接着在乐平书院内进学,那些西凉豪强子弟也被她安排到了合适的旁听位置,作为留在她手中的人质,她便只带上了国渊以及亲随,在二月中旬重奔凉州。
凉州的二月依然天寒地冻,沿路所见几无春日萌发景象,就连途径的泾水都处在冻结的状态。
但当她抵达金城郡的时候,此地因前来湟中过冬而收容的羌人,因做事之时的热火朝天气氛,让此地竟不显得有多严寒。
乔琰巡视过了种植着越冬油菜的田地后,随同程昱踏入了最后一处地方,开口问道:“最后通过了那七日测试进入外语办学习的有多少人?”
五处办事之地,对乔琰来说最要紧的就是这里了。
这不只是她第一批能教学多少羌人的问题,还干系到接下来的汉话推广。
光是靠着荀爽和卢植的弟子,不足以覆盖凉州全境的要求。
这些学会了汉话的羌人,要比别人更加清楚如何掌握一门新的语言,也能有效地优化这个学习的过程。
程昱回道:“参与报名此事的有七千多人,最终留下了八百人,但到了三月能实现必要功能对话的大概只有四百,真要全部做到交流顺畅,起码还要大半年的时间。”
“按照君侯所吩咐的,这些在此地就读的羌人都被勒令,除非必要,不能使用羌语进行交流,也在完成功课之余,必须出门与汉人打交道。这个时间可能还能缩短一些。”
乔琰心中盘算了一番后回道:“够了。如果此地的进展顺利,并州那边对南匈奴和鲜卑人的课程也可以开设起来了。”
而在凉州,只要能在今年秋收之前能将他们投放到对应的岗位上,尤其是投放到由羌人组成的军队中,让其成为各个部分流畅交流和军令传达的节点,取代原本的羌种独立为战的情况,就已经足够了!
她朝着外语办的学堂方向再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虽然不像是乐平书院一样,将会是十年栽培的计划,却也实在不能指望这里能每日一个气象。
她转头朝着国渊说道:“走吧,我先带着子尼将凉州的情况都看一遍,在春耕之前我希望你能尽快适应此地的情况,成为我的臂膀助力。”
国渊当即应是,跟上了乔琰的脚步。
几人却并未发现,坐在窗口的姑娘朝着他们投来了一道小心打量的目光。
早在乔琰回返并州之前,迷唐就已经通过了此地的考核,成为了外语办中就读的其中一员。
当置身其中的时候,她很快意识到,这里对外所宣传的什么可以和大儒弟子同等吃穿,好像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优点。
她们所接受的汉话课程,是从东汉十三州的课程开始的。
迷唐虽然恰好和其中一位羌人领袖同名,但她这么多年来所面对的都是如何养殖牛羊、如何让自己从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如何与荒原上常见的野兽搏杀,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一片广博的天地。
原来凉州只是其中这样小的一块,她们之前所生活的区域更是再边缘一些的位置。
她在面前的纸张上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又听到负责上课的老师讲起了羌人的来历,思索着自己是不是也应该跟她见到过的姚嫦一样让自己有一个汉姓。
比如说,姜。
这是她在接受了两个月的汉话课程后自然而然萌生出的想法,不过或许有这个想法的也并不只是她一个人。
这些有幸得到教育机会的羌人心中生出了模糊的传承概念,也自然而然地引申到了汉人的姓氏上。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外头传来了交谈的响动。
虽然还不能全部听明白对方交谈的内容,但是有几句话她听得明白。
他们在讨论这八百人到底何时能够派的上用场。
迷唐立刻从窗口看了出去,却只看到了乔琰离去的背影。
她知道汉人着装的差异,便不由猜测,这只怕正是那位传闻中的并州牧。
她并不像是传闻中力可搏虎气壮山河的样子,但哪怕只是看到了背影,想到她们这些人安然过冬还是因为对方的缘故,便觉得其中有十足的安全感。
再想到对方对她们这些学习汉话之人的期许,迷唐连忙将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放在了面前的课本之上。
她还得再努力些才行!起码要有站到她面前,像是姚嫦一样自荐的本事!——
羌人的学习课程开展顺利,也并不是乔琰在二月里收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在二月的尾声,踏上了丝绸之路的徐荣和马腾返回了凉州。
他们这一趟只需要走到贵霜帝国就够了,根本不需要抵达罗马,这大大节省了在路上的时间花费。
往来四五个月的时间,确实是够了。
徐荣满面风尘地踏入武威郡郡治府衙,开口第一句便是:“徐荣幸不辱命,替君侯将棉花种子带回来了。”
这正是他临行前,被乔琰绘制在图册上第一位的东西!
183. 183(二合一) 老之将至……
被徐荣紧接着抬进来的货物箱奁中,并不只有用于栽种的棉花种子,还有几箱已经剥离出来的棉絮。
乔琰伸手将其捞出来的时候,这种熟悉的手感让她脸上不由露出了一抹笑容。
大汉的贵重布料中有一种叫做白叠,是从交州益州这些地方送到长安来的,也即通过棉的纺织技术制作出来的白叠花布。
但那个棉乃是木棉,并不是被后世更加广泛应用于纺织和棉袄中的棉,其产量也非常有限。
而她眼前的这种,乃是实打实的棉花。
徐荣说道:“我们抵达了贵霜帝国后,经过多方寻找,才从此地找到了几位来过大汉行商的商人,因贵霜帝国北部也正经历战乱的缘故,这些商人的财产遭到了相当严重的损失,最严重的甚至已彻底破产,在听闻我们愿意出钱雇佣于他们后,很爽快地跟我们签订了合约。”
“也是这些人告诉了我们,君侯想要找到的棉花,也就是被他们称为古贝的东西,种植在更南边的天竺国土上,需要往南面再走上一些才能采购到,这才耽误了行程。”
乔琰心中思忖,他们这可不能算是耽搁行程。
若是没有徐荣和马腾以军队领路的方式开道,在路上遇到劫匪还会耽搁时间,要是不慎遇到极端的气候同样麻烦。
此外,丝绸之路上的戈壁滩,若没有马蹄铁对马掌的保护,走起来同样不容易。
让乔琰格外满意的是,徐荣是个足够谨慎的人,他还提到,在路上他效仿了西域人以兽皮包裹马掌和骆驼脚掌的方式,将马蹄铁的情况掩藏了起来,这才进入的贵霜地界,以防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种谨慎也表现在了采购的事项中。
听到乔琰问起为何这种棉花没有大量流传到贵霜境内,徐荣并未犹豫便回答道:“在购置种子和棉花的时候我也专门问过这个问题。”
当棉花出现在徐荣面前,从乔琰画出来的图册转换成实体的时候,他当即意识到,这东西何止是比并州现在用楮树皮防寒的方式好了千万倍,还比野兽毛皮更有推广开来的可能。
要知道这年头吃肉都是一种相当奢侈的行为,类推之下,能以毛皮作为衣服的,只有少部分人。
甚至还有人对毛皮过敏,更削减了一部分受众。
可棉花这种作物类的防寒之物不同,只要有办法能够大量栽培,就必定有办法做到普及。
“一方面是棉花的存在消耗人力,消耗地力,连续栽种也会让棉花出现各种病症。”
“这对我们来说不是问题,”乔琰回道:“那些黑山军刚归附于我的时候,曾经在乐平的山地上从事过薯蓣的栽种,那东西也消耗耐心。在能越冬救命的情况下,所有的麻烦事都不是麻烦事。”
“消耗地力也无妨,以豆麦与之轮作就是了。”
大不了就是三年种植一轮。
如今的黔首平民连依靠着楮皮衣都能够过冬,那么在已经拥有抗寒能力的前提下,以棉花来制作棉衣,并不需要做到很厚,就已经能形成根本性的改善了。
这部分的用量开销,依靠并州境内的田地能足以满足。
之所以选择在并州而不是凉州,一来是如今的小冰河期气候让凉州的温度稍微有点不适合棉花的生长,一来是乔琰还不打算让人这么快发现棉花的奥秘,自然是放在自己能看顾得过来的地方更好。
徐荣道:“可惜天竺没有这样的条件,按照当地人的说法,在三百多年前大月氏便自西北入侵,占据了天竺北边的土地,在北面成立了贵霜帝国。为抵抗外敌,也为了给贵霜上贡,他们不得不更多地种植稻米以充实粮仓,也将更多人力用来填补兵员。这是其一。”
“其一就是,棉花和棉花籽之间的分离很消耗人力。”
徐荣打开了其中一个箱子,在里面装着的就是并未完成分离的棉花,“按照天竺人的说法,他们在六百年前就制作出了将一者分离开的工具,但效率依然很低,一亩棉花地里采摘出来的棉花需要一个人花费数十天的时间才能完成,在北有强敌的情况下,他们没有这个时间来做这样的事。”
反正他们那里一年四季也没有那么寒冷,与其费心种植棉花,还要处理棉花和棉花籽之间的分离问题,确实不如多种一点粮食。
毕竟在他们的认知之中,粮食才是硬通货。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乔琰取出了其中的一朵,将其四瓣掰开,其中的一瓣里,虽不像是现代的杂交棉一般有七八颗棉花籽,两三粒还是有的,若不将其去除,棉絮没法直接使用。“将这东西给德衡送去,让他在秋收之前想办法制作出个棉籽分离的机器。”
徐荣忽然有点同情马钧。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进攻高平所用的攻城槌和一箭射杀了庞德的重型床弩,都是马钧制作出来的。
虽然知道这位的确是个在机械上的天才人物,但让其先做军事改良后折腾民生器具,是不是也太符合“能者多劳”的标准逻辑了。
徐荣这个表情不要太直白地写在了脸上。
乔琰轻咳了一声,没说出来,这大概是因为马钧在历史上制造出的水转百戏图,给了她一些刻板印象。
她又道:“其实也不是非要他一个人来完成这件事,如今攻城槌和重床弩都已经在实战中证明了,这两件东西的实际使用并没有问题,也暂时不需要他在此地维修,不如带着棉花返回并州。”
“由马钧主持这个棉籽分离的机械发明,额外需要的人手可以从科学馆以及乐平书院中挑选就是了。”
乔琰想了想又提笔写道,让当年在制作楮皮衣和楮皮纸上做出贡献的那些女子,也参与到这棉籽分离的项目中。
中国历史上推广棉花的那位重要人物黄道婆,创造出了揽车这样的工具实现了棉籽分离,以大弓和锤子取代了小弓来将棉花给弹到蓬松,又发明了三锭纺车来快速纺纱,从一个不堪虐待逃亡到崖州的童养媳,变成了一位极具里程碑意义的人物。
如今棉花在西北种植的时间被提前,也将提早用于衣料的制作之中,那么这些东西也势必要提早出现。
谁又知道这几项发明不会从另外的女人手中诞生呢?
按照马钧的过往生活经历来说,他在武器的改造上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但在衣食住行方面,或许还是更接近于这些事物的人,更能交出一张令乔琰满意的答卷。
所以更准确的说,他是去提供技术支持的。
徐荣见乔琰又从一旁取了几张纸来,写下了棉与阳安长公主几个字,却只放在了一边,也并未出声询问,只是继续说道:“此外还有几样从外面带回来的东西要请君侯过目。”
第一项还是与棉花有关,正是徐荣在购置了大量棉花种子后从当地问询到的种植棉花技法。
在从贵霜回返凉州的路上,他已经让人将其重新以誊写成了汉文。
乔琰对此的需求其实不算太高,在她换回来的北方种植手册里,因棉花可以在西北疆域种植,所以也有记载。
但这份种植技法无疑是符合这些被带回来的种子的,也能合理解释棉花在并州第一年种植中的技术指导。
这份面面俱到的考虑,让乔琰越发确信了徐荣可被委以重任。
第一项是其他的一些西域特产。
徐荣深知乔琰让他带上的购置货物资金都必须用在刀刃上,所以精挑细选了被他带回来的作物。
在这一趟的资金并不充裕的情况下,他只带回来了两种,其中一种是胡椒,另外一种是波斯菜。
后者在现代还有个更出名的名字叫做菠菜。
而前者在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曾经被带入过中土,但数量太少,也并未进行广泛种植。
徐荣指着菠菜先解释道:“按照君侯的吩咐,我等是带着一份凉州土壤往西域去的,这种绿色菜可以在其上种植,贵霜人说,此物十天便可长成,且可以与高杆植物同种。”
乔琰自己分不太清楚土壤的酸碱性,这也不是她该掌握的范畴,但既然徐荣这么说了,显然菠菜的酸碱性和西北地界是适配的。
徐荣紧接着说道:“此物在贵霜人口中提及,食用可使面色红润,身体康健,故而我采购了不少。”
对医学常识相对匮乏的汉代人来说,能有这种功效的食物无异于是一味良药。
他也确实做出了一个足够正确的选择。
在公元一世纪末,还有相当一部分对后世来说耳熟能详的作物此刻生长在野外,处在并未被驯化的状态,比如说胡萝卜就得在八百年后才被人从野外移植到田地中种植,又过上了三百年才得以传入中国。
这样的食物是不可能被引入中原为乔琰所用的。
另有一部分随着贵霜帝国的扩张而可能流入丝绸之路上的产物,其实是从更南面的土地上来的,不适合种植于北方,尤其是稻米的优良品种。
现在能有菠菜也不错,补铁补叶酸补血嘛。
想到能给自家的几位谋士武将再增添一样食补的食材,乔琰颇为满意地回道:“此物甚好。”
得到乔琰的这句称赞,徐荣不苟言笑的面容上也闪过了一抹放松之色。
这一去来回将近半年,远离大汉疆土、来到那些对他来说并不熟悉的地方,并不是最难熬的事情。
难的是一旦在选择购置的物品上出现了失误,所浪费的并不只是金钱,还有难以填补的时间成本。
马腾刚回到凉州境内就因为一口气放松而病倒了。
好在,最后得到的反馈对得起他们这阵子的奔波。
“另外一件东西其实并不适合在这里种植。”徐荣指了指胡椒说道,“只是此物有辛辣之味,能祛湿除寒,我想着带一些回来不知道能否派上用场。”
毕竟他们所处的环境太冷了。
要乔琰看来,徐荣这个选择同样没错。
胡椒在大量传入中土后,记载在唐本草中还确实是祛除脏腑风冷的药物。
出于这种使用方式的考虑,乔琰决定将其交给吴普,试试能不能让他依靠此物将华佗给钓到并州来。
请华佗入并州,是她在去年过年时候就已经有的想法,只是因为出征凉州之事,让她暂时将此事搁置了下来。
在同属神医的张仲景乃是南方世家子,且已进入官场,不可能北上的情况下,华佗无疑是唯一的选择。
这么一想,乔琰便打消了来个胡椒烤羊肉以满足自己口腹之欲的想法,而是合上了箱子,准备到时候与棉花种子一并送回到并州去。
要知道此时的胡椒可不是调味品,而是因为其辛辣的香气而被作为香料来使用的。
而香料一贯以来都是昂贵之物,胡椒也不例外。
这一点胡椒的价格不比那一大箱子的菠菜种子要低,还是让其发挥出最大的作用为好。
而后便是徐荣带回来的第三件东西,那是从大宛带回来的几匹宝马。
徐荣介绍道:“这几匹马不如赤兔,但比起君侯麾下将领所用的马,品质要高出不少,也比直接在大汉境内购置的价格低廉不少,只是需要有足够的大宛人在队伍中。”
乔琰绕着其中一匹马走了一圈,不得不承认,大宛名马能够有这样的地位,的确是对得起其所享有的盛名的。
她开口问道:“这些马有可能进行大宗交易吗?”
“有些难度,”徐荣回道:“只是购置匹马,还可以利用我们拉拢来的贵霜商人来谈价格,但若是数量一多,他们就该知道我们对此有急需了,势必抬价以售,再加上往来之间的成本,可能还不如羌人所养的马划算。”
乔琰托着下颌沉思了片刻后又问道:“那如果我给你一部分臣服于我们的羌人骑兵,乔装改扮之后去抢呢?”
徐荣惊愕地朝着乔琰看去,却见她面色认真,好像并不是在说个笑话,而是真有这种想法。
乔琰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西域各国还为西域都护府所管辖调停的时代早已经过去,大宛甚至一度落入贵霜帝国的掌控之下,如今贵霜统治中心往南迁移,连带着造成了大宛和花拉子模意图脱离贵霜的掌控,我们为什么不能从中来上一出浑水摸鱼?”
“这个时候大宛的一批好马被劫掠走了,最有可能做出这件事的是谁?”
这好像并不是很难回答的问题。
最大的可能就是贵霜帝国。
羌人的五官轮廓和经常前往西域进行贸易的汉人有区别,在这种情况下,若真像是乔琰说的那样进行一番改扮,或许真能将这个误解加深。
徐荣刚想开口,便听乔琰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文显,你可别忘了,你是我麾下的武将,而不是出使西域的使者。”
这话一出,徐荣又不免愣了愣神,可当他反应过来后顿时豁然开朗。
他这一趟完全是在用自己排兵布阵、布置营防之时的细心来为商队开路、预防匪寇,也将这份细心用在了采购货物上,却未曾察觉,他还可以考虑得更偏门一点!
乔琰又接着推了一把:“在必要的时候做上一两次也无妨,难道你不想组建出一支全由大宛宝马坐骑组成的骑兵队伍?”
“……”徐荣在乔琰面前说不出假话来。
他甚至觉得,哪怕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是赵云这样的实诚人,可能也会得到一个同样的答案。
想!
哪个武将不想要拥有这样一支强骑兵,而后用这支骑兵队伍去开疆拓土?
徐荣也是有建功立业的野心。
那么在凉州并州“家贫”的情况下,去打劫一下大宛人的军队,夺取一批战马,好像也确实可行!
乔琰已经从他的沉默中看出答案了。
她调侃道:“怎么?马寿成没在这件事上提醒你?”
徐荣有点怀疑乔琰是在内涵马腾,毕竟抢马这种事情他在凉州肯定没少干。
但想想在出行之前她已可算是给足了马腾信任,又觉得这种调侃也实在不算是什么问题。
“他有点紧张。”徐荣想到在临出发的时候乔琰所说的话,让他特别留心于同行的西北豪族下属的动静,又跟着说道:“也大概是因为君侯刚对凉州造成过震慑,那些武威豪族还抱着讨好于君侯的想法,没敢撺掇马腾重新夺权。”
“我想想他们也没那么快有这样的胆子,”乔琰说道:“所以我打算让你在第一次走丝绸之路的时候替我来个引蛇上钩。”
既然要让徐荣去试试打劫大宛名马,自然还要再走一趟丝路。
这一趟不仅有马腾徐荣这两个被乔琰给“边缘化处理”的武将,还将有一批羌人随行,若是想要钓鱼,可要比上一次容易。
而对乔琰来说,这种钓鱼抓贼的举措也是有必要的。
当她已经从丝路上得到了棉花这个最重要的物资,又得到了数位贵霜商人后,在这条陆上丝绸之路上,她对西北豪族的需求已不复存在。
她手中也已有了一批人质在手,那在这个时候找个理由将其中不安分的削上一削,显然没有任何的问题。
以一趟丝路往返所需的时间,累加上抢马用兵所需,再回来的时候大概就已经到秋收时候了。
到时候她在凉州的屯田取得了第一批丰收的收成,势必让她在此地拥有的民心更盛。
这才是她动手的最佳时候。
徐荣对此心领神会,预备在一个月后进行下一趟的西行。
或许是因为第一趟出行的成功,得到了乔琰的高度认可,也或许是因为即将有一场战役可打,许能在回来后组建起一支可怕的骑兵,徐荣难得表现出了点不太沉稳的状态,当即拽着马腾就去挑选羌人兵卒去了。
这两人一个曾经为董卓效力,一个曾经与羌人一道作为反贼,羌语都能说上几句,也都指挥过羌人作战,其实是不必那么着急的。
但徐荣想着,这毕竟不是一出在本土上的作战,也必须取得胜利,还是该形成足够的磨合才好。
还在病中的马腾:……
“我觉得有必要让孟起跟你走这一趟。”马腾叹了口气。
但这句话说出来他自己也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哪怕这一趟差事办得漂亮,又哪怕乔琰其实也没对他的投降生出什么怀疑的心思,该让他暂时离开凉州的时候他还是该离开的,这也总比让他去并州养老好得多。
再一对比那些西北豪族的待遇,他的情况更可以说是体面了。
当然,如今的那几家武威名门还完全没意识到,乔琰竟是盘算着在他们身上扒一层皮。
现在开垦的土地避开了他们所拥有的范围,也不是真打算跟他们互不干涉,而是打算在恰当的时候再将其接手过去。
一无所知的武威颜氏朝着乔琰送上了这趟丝路行商采购回来的西极石蜜,换来了乔琰“真心”的夸赞。
在乔琰多给了颜氏一个进修名额后,双方也算是各取所需,都觉得满意极了。
等到送走了颜俊,乔琰便将需要送往并州的东西都让吕布跑一趟押送回去,也顺便跟他的妻子女儿报个平安。
剩下的棉絮则被乔琰让人弹松后制作成了一件棉袄和一条棉被。
这条棉被乔琰自己留了下来,在抱着棉被睡了个安稳觉后,乔琰总算是有了点找回正常人生活的感觉。
而那件棉袄则被乔琰送到了金城郡的程昱手中。
虽说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但在棉袄只能拥有一件的时候,除了并州牧的别驾之外,也没人能有这样的资格。
那几匹大宛名马,则被乔琰送给了典韦、赵云、张杨、张辽和褚燕五人。
程昱看着乔琰负手而立看向窗外的背影,出声提醒道:“君侯此举只显念旧而不按功劳奖惩,只怕有些不好。”
在任何一个势力中,只按照论资排辈都不是什么好事。
尤其是得到了马匹赏赐的五人中,还有典韦和褚燕是不擅长马战的,可乔琰依然将大宛宝马赏给了他们。
乔琰没选择将唯一的一件棉衣留给自己,而是将其送给了他,的确让程昱心中甚觉感动,不过出于对乔琰的忠诚,他还是提出了这句谏言。
乔琰望着远处冒出了一抹新绿的枝条,笑道:“仲德先生这话说的不对。这不是在念旧,而是在告诉诸位,这些东西迟早每个人都会有的。”
棉衣会有的,好马也是会有的。
这是她给下属的承诺。
所以先从最开始跟随她的人开始发起——
凉州并州这边在这光熹三年的春日,当真感受到了春回大地、希望临近的气氛,明明是在更南边的董卓却要难熬多了。
李傕从高陵折返回长安城向董卓述职的时候,见到贾诩正叹着气从宫室的阶梯往下走。
贾诩此人自从投靠董卓后便深得董卓的器重,又一向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让李傕时常觉得见到他有些发憷,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表现出这种唉声叹气的状态。
但李傕和贾诩素来没有什么交情,一时之间也没想出个能用来跟他搭话的理由,便已看到对方脚步匆匆地朝着远处走出了,没过多久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李傕只能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董卓此人哪怕是从洛阳逃难到了长安去,有一点还是没有发生改变,该嚣张的时候他还是很嚣张的,比如说此时他就维持着占据了大汉宫室的做派。
可惜有乔琰在北面威胁,董卓不敢也不能花费太大的精力在宫室修缮上,便只能先与刘协一道住在长安的汉室宗庙中,而后让人简单地修葺了未央宫,在修葺完成后,堂而皇之地霸占了主殿。
在董卓的威胁下,早慧的刘协情知自己不能露出任何的异样神情来,也从未在由京兆府舍改造成的朝堂上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
所以李傕此时来见董卓,来得正是这未央宫。
可惜前汉末年的一把大火将未央宫给烧成了平地,这新修的宫室只是按照原本的地台升起,又凭借长安城中现存工匠的最高手艺标准规划建造,比起当年盛景不知差了多少。
这座宫室的修建中,董卓还按照自己的审美做出了调整,以至于它看起来虽还崭新,却怎么都有种暴发户的风味。
当然,李傕自己也是个暴发户审美,显然不会在此事上对董卓表现出任何的挑剔。
他在意的只是,董卓此时的心情显然不太美妙。
在他给董卓请安的时候,对方投来的目光里还带着沉沉郁色。
这不出意外又是因为北面的乔琰。
李傕很难不怀疑董卓和乔琰两人的八字相冲,谁让董卓最近的生气恼怒全是因为她。
她干掉了韩遂扫平了凉州,董卓为此忧心忡忡。
她表奏孙策为会稽太守,董卓差点掀了桌子。
前几个月她给刘协送的年礼,还真如曹操所猜测的那样落到了董卓的手里。
董卓自己就是凉州人,怎么会不知道暗紫贝母的功效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差点没给气得七窍生烟。
这种敷衍且嘲讽的年礼,让董卓有好一阵子把自己练习射箭的箭靶都改成了乔琰的名字。
现在李傕又看到了董卓这种表现,下意识问道:“北边不会打算开春进军吧?”
要真是这样,董卓要心绪不宁,他李傕也好不到哪里去。
别看去年段煨在长安周边的屯田卓有成效,是以在冬日董卓又招募了一些新兵,以稳固各个关隘的防守。可董卓在扩军,难道那乔琰就不会扩军了吗?
她如今手握凉州地盘,要想招募到一群羌人悍卒绝非难事,哪怕长安这边占据了关中防守之利,但若敌方不顾死伤拼杀,李傕觉得自己可能只剩下掉头跑路这一个选择。
好在他听得董卓回道:“那倒不是。”
董卓往凉州是派出了一些耳目的,目前还没有任何消息可以证实乔琰有了调兵的打算。
若她要彻底稳固了后方再出兵,恐怕要到今年的秋收之后。
起码不会是现在。
这就让李傕觉得有些奇怪了。
若不是乔琰要出兵,董卓何必有这样的表现?
他眼看着董卓沉吟许久,方才说道:“文和先生建议我赶在春耕农忙的时候发起进攻,打乱乔琰的脚步。”
李傕闻言,面上不由闪过了一丝振奋。
这被动挨打防守的局面若真能出现变化,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他真是受够了这种窝囊劲了!
董卓继续说道:“他说,建议我从直道北上,快速杀奔并州而去,直接打乔琰的老巢。若并州遇袭,她必定要回师来援,但在她抵达并州之前,我等便能快速走北洛河南下,归入华阴了。届时扼守关隘,绝不给她追击的可乘之机。”
贾诩在董卓看来,实在是个称职的谋士。
他先前提供的上中下三策,每一条策略都是有后续补充的。
走益州策略的后续,是让益州牧刘焉表奏了汉中张鲁为武都郡太守,提前造成了汉中的空虚,又已通过和益州之间的几次粮食交易,降低了刘焉的防备。
走荆州策略的后续,是协助刘表铲除了孙坚,又让张济直接返回武关之内,并未在南阳郡停留,让刘表以为他此时是不得不与之联合的状态。
而上策的那条也并未止步于让袁绍来牵制乔琰。
便是今日贾诩说的,针对乔琰防守两州不易的情况,进行反复袭扰,迫使对方落入顾此失彼的状态。
第一步就是出兵并州!
这既是他们寻找到破绽一击取胜的机会,也极有可能引发凉州境内的反扑,造成连锁反应。
可是……
哪怕李傕当即盛赞“此计甚好”,董卓也没有做出一个表态来。
李傕心中好一下咯噔。
在这份沉默中,他下意识地以目光追随着董卓的动作。
董卓的身影被笼罩在一层殿中烛光里。
这本该是一片光辉伟岸之相。
却让人无端觉得,他好像还被困缚在阴影当中,就连缓缓将手伸向酒杯的动作都显得无比迟缓。
李傕更是不免留意到,比起当年入洛阳的时候,如今的董卓已消瘦了几分。
但这种身量的消瘦,丝毫也没让人感觉到什么精明强干之态,反而让人清楚地看到,他好像陷入了一种自我怀疑的怪圈。
不知不觉间,距离他的洛阳之败已有一年半了。
他没有打一场仗,只是将自己圈在了长安这座宫城之中。
他是有骑行跑马,却从来没有奔行超过百里就折返了回去。
以至于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好像不再有对垒天下英雄的豪情,只剩下了不敢对上乔琰、觉得自己可能无法取胜的胆怯。
这些情绪在先前都没有表现出来,却被贾诩的这一个出兵建议给彻底引爆了开来——
李傕没有出声。
他意识到了一个很可怕的事实。
昔日统帅他们杀入洛阳的那个董卓——
他已经老了。
184. 184(28w营养液加更) 李傕之念……
有些人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有些人却是老则老矣又奈其何。
董卓显然属于后者。
对李傕这等早早追随于董卓的人来说,他这种变化尤其可悲。
他早年间从凉州的一方豪强投身军伍,靠着日益扩张的势力去争取更高的位置,直到有机会去碰一碰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方,又抓住时机一举得手。
那时候的董卓野心和眼光一样不缺。
当他们在洛阳横行无忌的时候,李傕无比庆幸自己选择了追随董卓。
可现在呢?
他有些恍惚地听着董卓说,以乔琰用兵的习惯,她不可能会放任自己的后方存在这样的空虚,让他们有这样的可乘之机。
而以她习惯于开春动兵的惯例,谁也无法保证他们这边出兵的同时,乔琰会不会也同时进军长安。
若真如此,他们的后路就被彻底斩断了,连原本的中策下策两条退路都将会不复存在。
从理论上来说,这话也有那么一点依据。
中平五年春,乔琰出兵塞外进击鲜卑王庭。
中平六年春,她为了确保鲜卑不再进犯,加深其对大汉的敬畏,再度出兵。
光熹二年春,她出兵高平城,屠钟羌八千。
在光熹三年的春天,她确实有不小的概率继续出兵作战。
可李傕虽然没在董卓进入洛阳的时候,就在他的手底下谋取到一个中郎将的位置,论起对董卓的了解,他丝毫也不比旁人要少。
董卓到底是因为对局势的明确判断才选择不在此时进军,还是因为不敢作战而选择畏缩不前,他看得清清楚楚。
李傕心头生寒。
董卓这个处于领头地位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了,那他们这些跟随他的人该当怎么办?
跟着他一起等到乔琰的势力越发强盛,直到将他们围杀在长安吗?
还是继续往南逃窜,进入益州和荆州的地界?
若李傕是那种小富即安的性格,他或许会接受于这种安排。
但在董卓身边可用之人在洛阳一战中死伤大半,也将他从校尉提拔上来后,他就有些不满于此了。
董卓这种老之将至的状态,和周遭富贵却冷寂的环境,无疑加剧了他这种心态上的变化。
他虽没在应对董卓的时候,将这种烦躁的情绪表达出来,可当他回到高陵驻守之地后,他的脸色就立刻垮了下来。
“相国想要等,他的对手又不会让他这么安稳得等下去,你说这算是个什么情况!”
“我看相国再不做出决定,我们要么就把行囊收拾好,随时准备离开,要么就直接给自己准备寿衣吧!”
一旁的李傕妻子大惊失色,“这是何意?”
她早先还觉得长安这边的戍守稳如泰山。
董卓最终还是没按照贾诩所说的,将这些地方的守军轮转起来,所以依然是李傕镇守高陵泾水河口,他的外甥胡封驻扎在淳化的安排。
在这一年半有余的时间里,这两方驻守的势力都随着董卓的扩军招募,也随之扩张了起来。
这种兵力的增进,让她心中安定了不少。
怎么现在他们又得给自己准备寿衣了。
李傕叹道:“相国已经不想打了,他打不动了!”
他提高了几分声调,咬牙说道:“可他到底知不知道,到了他这个地步,退一步根本不是什么寻个地方安享晚年,只会从高处摔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连带着我们一起!”
李傕妻子在说其高陵和淳化优势地位侃侃而谈,可到了眼下这种要命局面的时候又说不出话来了。
她好半晌才从口中挤出了一句话问道:“那……那我们该当如何?”
李傕从妻子的手中接过了茶盏,将水灌下了肚,平复下了几分胸中的烦闷,说出了他在路上便已经想通了的答案,“相国不想打了,我还想打!那就从他手里把军队的掌控权接管过来!”
人总是不想死的!
他也得拼一拼。
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他看出了董卓此时心态的变化,可董卓所统帅的兵将并不会因此就听从于他的指挥。
这些人是以董卓为核心而形成的利益和军事集团,而不是他李傕。
他扶着有些发疼的脑袋,朝着妻子问道:“你说,如果让式儿娶相国的孙女,让我们和相国成为一家人,有没有可能……”
李式是他的儿子,董白是董卓的孙女,年龄也算是相仿。
若是能以这种方式得到董卓进一步的信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可他话还没说完就已经遭来了妻子的厉声否决。“你想都不要想!”
“我告诉你,你就算是想靠着姻亲关系接管相国的部将,你也别想着靠式儿娶董白,那姑娘都被她祖父给宠坏了,哪里是什么良配。我看你把女儿送给董相国,混个岳父当当也成。”
“你瞎说什么胡话!”李傕脸色一黑。
“你还知道我说的是胡话啊?”她冷笑道:“我告诉你!你要是真抱着想要式儿给你当夺权筏子的想法,你也不必等到并州军攻入长安了,我现在就带着你儿子去跳高陵城墙去。”
“行了行了你少在这里给我添乱……”李傕扯住了她的手,阻止了她转头要走的动作,“我换个法子总行了吧。”
他夫人一向溺爱儿子李式,会在此时有这种表现真是让他一点也不意外。
可这条路一断,他也不免想到,他好像也不是非要和董卓拉扯起这样的关联的。
盘算一番他手下的势力,其实也着实不少。
董卓在兄长早逝,胞弟战死后只剩了老母、孙女和统领着禁卫军的董璜,没几个相互照应的亲属。
就连董璜也只是因为董卓多疑,这才取代了樊稠,作为镇守长安宫城的卫队统领。
可他李傕手下的亲人是不少的。
他有两个堂弟李应和李桓,此时和他一起身在长安,又有两个已经到了能领兵作战年纪的侄子李利和李暹,还有个被董卓册封为骑都尉镇守淳化的外甥胡封。
若这些人都各自统领一支部从……其实也不必这么害怕董卓。
李傕推己及人,又怎么想都觉得,倘若灭亡之事已在眼前,难道樊稠张济段煨等人,就当真对董卓忠心不二吗?
还有那因为凉州之变才投效到董卓麾下来的阎行。
那家伙是因为董卓是唯一有机会出兵凉州、为韩遂报仇之人,才选择为董卓效力的。
这样一个武艺非凡的小将,若是得知董卓已经打算放弃反攻,又会是什么反应?
还有那屡屡为董卓出谋划策,却因董卓这个选择而唉声叹气的贾诩。
倘若李傕没有记错的话,他是念在董卓能让他有振兴武威贾氏的机会,才宁可放弃身在并州的妻儿性命,为董卓谋划。
但董卓显然辜负了贾诩的局面铺设。
这么一想,说不定连贾诩都是可以被他给拉拢过去的!
李傕想清楚了这一点,心中顿时豁然开朗了起来。
不过他也没选择立刻行动,而是等到贾诩被董卓安排着前来各处营防处监军,眼看他对着直道又愣神了许久,像是在唏嘘为何董卓不按照他的计划行事,这才跟贾诩搭上了话。
“文和先生,恕我冒昧想向您请教一件事。我也觉得您这出袭击并州的方法可行——”
见贾诩因为这一句话对他的态度温和了不少,李傕趁热打铁地说道:“相国或许是因为先前在洛阳的兵败,和看到马腾韩遂的接连失败,才觉得乔琰不可战胜,可归根到底,她也不过是一区区小儿罢了。想要一人掌控两州还不出任何差错,便是天神也办不成这样的事情。”
贾诩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您看,若是我们能来上个先斩后奏,让相国见到先生这一策中的精妙之处,或许就能醒悟过来,立刻采取后续的行动。不如试一试。”
李傕义正辞严地说道;“我等都是凉州人,凉州人也只能靠着彼此了,哪里能看到这等天赐良机从眼前错过!哪怕相国要因此怪罪于我,要将我论罪,我也认了。总比一步都没踏出去就被人消灭在关中平原上好得多。”
他话说出口,便紧紧盯着贾诩的表情。
一旦对方露出任何的异样,他宁可拼着扫尾的麻烦,也要将贾诩给解决在此地。
但他看到的只是对方似有几分动容之色,却很快被压制在了平静的神情之下,而后开口说道:“你说晚了。”
李傕茫然:“什么说晚了?”
贾诩回道:“若是你早些时日说,或许我还能再试试帮你一把,让你既打出个战绩来,又不至于被相国怪责,可现在不行。”
“你不会没收到从直道巡视的哨骑送回来的消息,几日前并州牧着人在上郡继续开垦土地,甚至派出了驻军。这或许只是她在设立又一处军屯,继续拓展上郡的耕地,但也另外一种可能——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让她防备起我们从这一路的进攻。”
李傕这一犹豫要不要找贾诩搭话,直接犹豫掉了一个月。
按照行军作战的情况来说,这便是已经错过战机了。
乔琰的表现还让贾诩不需要多找理由,就可以打消掉李傕执行进攻上郡的想法。
虽双方位处两地,没能进行多余的交流,可事情的进展始终在把控之中。
贾诩倾向于这是乔琰这边又有什么提高亩产的法子,这才在上郡拓展耕田。
不过只怕他都不会想到,此时在上郡南部,也就是今天的延安和绥德的位置,正在被种植于此地,又以重兵把守的,并不是黍麦,而是棉花这种作物。
当然这并不影响他在长安城里继续“兴风作浪”。
他先前寻董卓提出那进攻并州建议的时间,自是经过了精挑细选的。
正是在李傕前来向董卓汇报戍守情况之前。
而李傕所看到的场面,也便是他提建议无果,不由发出长吁短叹,也是他有意为之。
他也终于听到了这位西凉武将想要枉顾董卓指挥,独立行动的意愿。
这个墙脚已经松动了,正是他该动铲子的时候了。
见李傕因战机已失而露出了几分迷茫的神情,贾诩说道:“我知道李将军乃是有勇有谋之人,想要先斩后奏也并不是对相国有什么背叛的想法,只是想要替相国打破眼下的困局而已。”
“但局势已变,请将军不要做无谓的牺牲。若非要做的话,得换个时间,也换一个方法。”
贾诩这句“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可以说是尤其对李傕的胃口。
他连忙朝着贾诩行礼而拜,“请先生教我。”
李傕在这一刻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若是董卓用不好这个谋士,那就让他来用!——
长安城里的这些暗潮涌动并没有对外传出任何的征兆。
在李傕被贾诩劝说、按捺下了那个动兵的打算后,此地看起来还是董卓的一言堂。
乔琰对贾诩操纵局面发展有信心,所以此时已开始专心地主持凉州与并州的春耕活动。
尤其是凉州。
去年在田地开垦后播种下去的冬油菜,于紧随而至的四月里,变成了一片在眼前铺开的金色花海。
油菜花开花后二十天便可结籽,当乔琰巡视于武威郡田垄之上的时候,花期其实已经过半了。
十来天之后花期过去,此地便要收获菜籽,而后改种小麦。
这一段交接的时间里,原本被引导到那五处办事地方的羌人,其中的绝大多数也要被填补到种田的队伍之中。
例外的大概只有接待办和外语办的成员。
但前者中的羌人数量原本就有限,后者目前最大的任务,是将各个羌人指引到对应的田屯中,凭借他们在冬日学会的汉语,完成对各项工作的解释说明,其实也该被算在这个春耕的行列里。
乔琰踱步而行,就看到田垄间站着不少穿着统一制服的羌人,他们一面要同并州调配过来的老农打交道,一面又要跟这些羌人转述消息,不是一般的忙碌。
比起二月里她刚回返凉州时候从窗外所听到的音调,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里,或许是因为熟能生巧的缘故,传入她耳中的汉话又有了不小的长进。
起码听起来已要比先前顺耳太多了。
其他的羌人经过了造物办、纺织办、建造办等地工作一冬,又拿到了对应的薪酬,也已算是初步建立起了对乔琰的信心。
在下地从事农活的时候,好像很难让人在第一时间看出,他们原本隶属于游牧民族。
也更让人很难想起,在前两年的时候,他们还在和汉军陷入你死我活的交战。
眼前所见的种种景象,让乔琰不无感慨地对着一旁的赵云说道:“子龙,你看今日的羌人,像不像昨日的黑山贼?”
而现在,黑山贼已是黑山军……不,已是并州军中难以分割出去的一个部分了。
那么,这些羌人呢?
185. 185(二合一) 两封军报……
赵云是亲眼见过乔琰如何将黑山贼收为己用的,再看眼前这场面,确实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其实比起黑山贼来说,羌人还要更难收服一些。
黑山贼归根到底还是汉人,只是因为光和六年和七年的种种灾情,才落到了被逼上太行山的地步。
所以在他们能从乐平得到生存支持后,便会选择倒向于她,在她的麾下任职做事。
可百年羌乱后打破的秩序,却需要一段更加长久的时间来进行修复。
好在如今已经渐渐走上正轨了。
赵云的脸上也不免闪过了一丝笑容,回道:“君侯会得偿所愿的。”
乔琰闻言,并未再多说什么,要让羌人在限定时间内达到融入并州军之类的话,只是驻足在了田垄的一角,看着面前的油菜。
这种在现代也不乏一见的油菜,还有个别名叫做寒菜,可以取代那个更加拗口的芸薹之名,寒菜二字也足以清楚地说明了此物的生长特质。
西北之地的严寒并不影响到它的冬耕生长,也难怪会在随着丝绸之路传入北方后,在此地快速生根发芽。
在乔琰所推广执行的耕作之法中,这一茬油菜按照摘掉顶心的方式进行过处理,使得朝着四周生长的枝叶变得更加繁盛,经由这样处理过的油菜所产生的菜籽,也自然要比之前更多。
而比起同样种植在凉州地界上的胡麻,油菜的出油效率也要更高。
这意味着她又能到手一批油。
不过乔琰对这两种油有不同的安排。
胡麻油因其干性油的特征取代了南方的油桐出油,投入到了防水布和防水纸的制作中,油菜籽的油,在当前最合适做的一种是食用油,一种是——
“将这些菜籽收获之后,榨出来的油制成灯油,送去并州,供给书院所用。多余的倾销给并州民众,换得的收益计入武威郡田屯的账上。”
在如今这时代,蜡烛的成本可没有想象中那么低,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是用不起的,这种时候就需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但随着郑玄和其弟子的到达,整个乐平书院内学子的年龄其实是增加了不少的,在这种情况下,不让他们加一点班,乔琰怎么想都觉得不划算。
尤其是在这种分秒必争,急缺文吏投入到使用中的情况下。
顶多就是考虑到古代的近视,并没有对应的眼镜可以弥补,所以限制了夜间灯油的使用时间而已。
算起来这灯油能对书院免费供给,已可以算是格外优渥的待遇。
她心中正思忖着此事,忽然留意到有一道目光在朝着她看过来。
然而等她循着那道视线看过去,又见对方将脸欲盖弥彰地转了过去,已在对着面前的羌人讲解油菜籽采摘工具的使用,以及按照采摘斤两计算对应贡献的规则。
这表现活像是刚才在打量她的人并不是自己一样。
乔琰饶有兴致地往那头走了几步,在一旁听起了她说话。
让她有些意外的是,这身着外语办制服的羌女说汉话的语调,比起其他人来说,俨然要更倾向于汉人的表达方式。
她几乎已经彻底将北方羌语中没有音调的特征给克服了。
顶多就是多以常用词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取代了复杂的句式而已。
因为她所掌握的词汇量确实不够。
比起乔琰先前入耳的那些声音,这位汉语的初学者好像表现得格外优秀。
能以这种简化的方式进行表述,本身就是一种动脑子的表现。
“你之前学过汉话吗?”乔琰开口问道,打断了她与人介绍规则的话中。
被乔琰留意到的人正是迷唐。
意识到自己看人的时间太长,引起了乔琰的注意,已经让她颇为紧张,所以她此刻只是凭借着这几个月间练出来的本能在进行陈说。
现在听到乔琰朝着她发问,她更是有种不知道要将手脚往何处放的感觉。
她只能努力告诉自己,在此地的见闻已经足够让她确信,乔琰这位并州牧并不吃人,反而要比其他汉人领袖或者官员,对她们羌人的偏见更少。
在她这里的评判标准,其实只有一条——
是敌人还是朋友。
比起畏惧,迷唐对乔琰的想法也要更倾向于敬佩。
只因这一个冬天下来,羌人在移居湟中后,并不只是得到了安全越冬的环境,还在手中都积攒了些钱财。而在乔琰所管辖的凉州地界上,这笔钱是能买到对应的货物的。
财货的累积也最能给人带来安全感和归心之念。
怀揣着这种心态,迷唐连忙正了正脸色,回道:“没有学过,十二月开始学的。我从参狼羌来,之前没跟汉人打过交道。”
乔琰端详着她的神情,听得出来她并未说谎。
塞上风雪让面前的这位羌人姑娘在肤质上略显粗糙,却不难看出其颇为秀丽的轮廓。
虽然同属羌种五官深邃,这姑娘比起姚嫦来说的进攻性要稍微弱一些,只从眼神里透出一种坚毅果决的气质。
相同的大概是,这两人都说不来假话。
乔琰便顺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道:“我叫迷唐,不过我给自己取了个汉名,叫做姜唐。”
乔琰眉峰微动。
姜这个字在甲骨文中便有,图样为一戴着羊角的女人。
以羌人以羊为图腾的特点,极有可能在上古时期有过羌女的意思。
不过到底与羌人之间有无进一步的关联,乔琰也无从判断。
但如今被迷唐充当做自己的姓氏,倒也未尝不是一种缘分。
她没深究这个改姓的选择,只是笑了笑问道:“你知道什么是姜糖吗?”
姜唐茫然摇头。
此糖非彼唐的谐音,显然对刚接触汉话不足半年的人来说太难了。
但这可能并不只是对她来说难理解了些,算起来此时的糖还叫石蜜或者饴,就连冰糖煮东坡肉的“冰糖”二字也是乔琰先这么称呼的,更别说是姜糖了。
她紧跟着便见乔琰示意她将手伸出来。
在她下意识地按照乔琰的指派伸出手来后,一块油纸包便落在了她的手中。
“这便是姜糖了。”
姜唐将手中的油纸包拆开,便见其中放着一块黄色的块状物体,按照乔琰以目光所示意的样子,她将此物放入了口中,一股混杂着生姜辛辣的香甜味道顿时弥漫在了唇齿之间。
这种独特的甜味在她此前的二十年间从未品尝到过。
也让她不由眼神一亮。
又听乔琰说道:“你给自己取了个很容易被人记住的名字,所以等你将汉话学到娴熟之后再来找我,我有另外的事情交给你做。”
另外的事情?
姜唐还没来得及问询乔琰所说的另外的事情是什么,已见她和赵云转身离去。
这个背影因春日不必穿着披风的缘故,比起她在二月见到的时候看起来要单薄一些,可依然有种行动如风的潇洒。
若不是她的口中还含着一枚姜糖,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是跟那位并州牧之间有了一出短暂的交集,也被她给记住了名字,更得到了一个另有委托的承诺。
但想到这还未完成的春耕任务,她又连忙将自己口中的姜糖两下吞吃下去,将注意力转回到了面前的羌人同族上,继续转述随后的清除油菜杆任务。
乔琰则在走远后,从随身的佩囊中又摸出了两块姜糖,将其中一块塞给了赵云后,继续说道:“你替我留意着她一些,准确的说,你和仲德都替我多留意一下像她这种语言上有天赋的人。我另有他用。”
赵云并未多加询问这种留意的用意,只当即答应了下来。
对赵云这种做的远比说的更多的人,乔琰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眼看春耕时节从油菜田转为麦田的发展在掌控之中,油菜的长势和收获喜人,她不免越发放松了几分。
这便是有靠谱手下的好处了。
想到这里,她剥开了油纸包,自己也丢了块姜糖进嘴里。
像是胡椒那种既可用于香料又可用于药材的稀罕东西,乔琰没自己留下用来烤肉,但武威郡颜氏送上来的西极石蜜就可以由着她造作了。
西极石蜜是甘蔗糖,和生姜一道正可以用来做姜糖。
这便是她手中姜糖的由来。
在凉州粗陋恶劣的环境和古代的种种限制中,这种甜食的进展大概很难不让人生出幸福感来,也正应了她此时的心情。
而在正事都有序运转的闲暇间,很难说是不是因为身边的这位下属太过正直,让人忍不住想逗一逗他。
她便转头朝着赵云问道:“你不吃吗?”
赵云回道:“翻羽喜欢甜食,留给它吃。”
翻羽是被乔琰送给赵云的那匹大宛马。
大宛马也有个别称叫做汗血宝马,是天下一等一的名驹,所以赵云的那匹也被他以上古八骏之说,取名为翻羽。
大宛马大多性烈,但跟绝大多数的马匹一样有个毛病,喜欢吃甜食。
乔琰刚折腾出姜糖的时候就给身在凉州的几个手下各自送了一份,赵云在将其拆开的时候恰好那匹翻羽正在一旁,趁机叼走了一块,于是赵云也算是看出这名驹的喜好了。
乔琰颇觉好笑地摇了摇头,“你可别把它给惯坏了,到时候不给糖不让你骑着它作战。”
如今这个时代,最受到马儿青睐的胡萝卜和苹果不是没驯化就是还没传入中原,标准的养马草料是低糖的紫花苜蓿,也难怪会出现其对姜糖的偏爱。
赵云格外认真地回道:“君侯放心,我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他说归这么说,可乔琰怎么看都觉得,这年头的武将在坐骑面前,哪怕是赵云这种素来很有原则的,都是会下意识让步的。
顶多维持的底线就是,这年头的糖比较贵,超出自己俸禄承担能力的就不买了。
赵云是如此,吕布就更不用说了。
自从乔琰批准让他先用着赤兔,还因为那出乌龙钓出了马超,吕布越发将赤兔视为至宝。
但大约是因为乔琰早先已经留下了获取赤兔的条件,所以在今年开春,吕布就跃跃欲试地想要出兵长安,扬言砍了董卓的脑袋,作为给赤兔的“聘礼”。
乔琰对此干脆眼不见为净,把他给打发去并州了。
她并不打算因为他的义父特攻和奋勇杀敌之意,就改变自己的计划。
所以与其说她是让吕布回并州见夫人和女儿的,不如说乔琰是懒得应付吕布的请战。
吕布显然是看不出这种潜台词的,毕竟他现在已经要头大如斗了。
胡椒被直接送到了吴普的手里,这件事好说。
吴普替乔琰负担着军队急救包的设计、并州的医学小知识科普、并州文臣武将的日常调理等多方面的职责,甚至差点被乔琰抓去从事兽医工作后,没少想着要将华佗请到并州来,替他分摊分摊乔琰奇怪的要求。
现在见吕布送来了为数不少的胡椒,都没等胡椒称重登记入册,就直接冲去给华佗写信去了。
可棉花就比较麻烦了。
吕布得了乔琰的指令,在完成交接之后,需要继续监督上郡的新田开垦,从军队中选出相对不再适合戍守边防的士卒,从事棉花苗的看管,相当于从守边转换到保镖的工作。
他同时还有一个任务:让在并州从事农桑事务的秦俞提交给他播种完成后的各项数据。
譬如田亩面积、种地人数,土地施肥情况、每钵种苗成活情况等。
在这样的要求下,吕布就不能立刻返回凉州了。
而偏偏在这个时候,乐平书院在乔琰的授意下新增了一门课程,叫做农业实践。
这门课程的开展中,在乔琰这里作为重点培养对象的几个后辈,都被批准前来棉花田参观,其中就包括了——
吕令雎。
“吕将军,这个棉花籽为什么和其他作物不一样,还要先弄这个苗床再移栽啊?”
“……”吕布解释不来。
“吕将军,你的饼肥是不是加多了,跟手册上的数量不太一样。”
“……!”吕布手忙脚乱地跳了起来,发觉自己确实加多了,身边立刻有人接过了他处理熟化营养土的工作。
但他回过神来就看到,负责拨拢腐熟饼肥的是个小孩,负责拌匀捶打的还是个小孩。
后者是个熟人,跟典韦长得不是一般的相似。
至于前者,吕布在刚才已经听吕令雎提到过了,便是那从江东来的陆议。
对自己居然还没有两个小孩表现得沉稳,吕布不得不反思一下自己,却在此时听到吕令雎又问道:“吕将军,这个棉花籽真的能种出棉花吗?”
能不能种出棉花不知道,吕布的脑袋要变成一团棉花了。
“吕令雎!你应该叫我爹而不是吕将军吧?”
身为乐平书院少年组的大姐头,吕令雎坦然地迎上了吕布的目光,又理直气壮地回道:“公是公私是私,这是君侯教给我们的道理。等我从书院毕业了在君侯麾下效力,万一刚好被分配到你吕将军的手下,难道我就要因为是你女儿而得到特殊待遇吗?”
这一句话再一次把吕布给问倒了。
吕令雎摊了摊手,“所以现在也应该称呼吕将军……或者吕都尉也行。”
“说得好!”吕布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了一句响应以及伴随而来的一阵掌声。
他回头就看到,在那儿拍手叫好的不是魏续又是谁。
魏续便是他夫人的兄长,换句话说,他是吕令雎的亲舅舅。但他实际上是吕布的部下。
吕布按了按额角,对于自己女儿不仅比自己能说会道,还好像比自己更得人拥护这件事,他着实有点无语。
果然还是赤兔好,从来不会对自己提出反驳。
这么一想,他当即掉头就走。
“不会生气了吧?”吕令雎探头朝着吕布负气离开的方向看去,小声嘀咕道:“我这也是为了他好啊,他连苗床这个东西都没搞明白,跟君侯交代的时候怎么说?总不能就说东西送到了吧。”
她话说到这里忽然拍了拍陆议的肩膀,说道:“看到了吗,这就是不学无术的代价,千万不要学他。”
“……”还没彻底走远的吕布脚步一顿。
他只是想去拿凉州带回来的糖给这群小的瓜分,用吃的堵住他们的嘴,怎么就扯到不学无术去了!
但很可惜,吕布在新事物的接受上,还真没吕令雎和陆议这种脑子灵活的来得快。
好在他怎么说都有过在白道川上经营绥远城的经验,靠着死记硬背还是记下了这其中的门道。
在棉花籽都种入苗床之中后,他总算松了口气,领着这群重点培养的二代围坐在了田地的边上。
他这会儿看起来倒是正经了不少,想到乔琰给他的指令,他朝着吕令雎认真说道:“你们回去的时候,什么东西该说,什么东西不该说自己分清楚点,要是惹出了麻烦我也帮不了你们。”
乔琰准许他们前来此地是对他们的看重,但不代表他们有放肆的权利。
尤其是棉花这样的东西,至多可以告知于书院内的学生,这里有这么一件东西,现在需要他们群策群力,思考如何将棉花和棉花籽给分离开来。
但棉花到底是从何处来的,又是如何种植的,都是并州务必对外保守的秘密。
“吕将军放心,”吕令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她对这件事的重要性心知肚明,“最近学院新收的几个新生都是其他州来的,那个曹丕是东郡太守的儿子,诸葛亮是颍川荀氏子弟推荐过来的,还有个黄月英是荆州牧刘表连襟黄承彦的女儿,在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来偷师的之前——”
吕令雎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小伙伴,几人异口同声地回道:“我们会看好他们的。”
吕布一把按住了她的脑袋,“现在不是农事时间,你应该叫我爹。”
吕令雎抗议道:“瞎说,防止书院内混入了细作,明明就是最标准的公事。”
吕布觉得,这个女儿大概率是不能要了——
所幸的是,他很快找到了个提前离开并州的理由,暂时避开了这种吕将军前吕将军后的局面。
自去年乔琰得到了那本畜牧养殖手册开始,并州乐平坞堡处就已经开始驯养信鸽,到如今已经有半年的时间了。
在这半年里,前个月的时间用于将鸽子养熟认家,后个月的时间则反复进行放飞训练,如今已经卓有成效。
于是在四月里并州的春耕几乎完成,只剩下了棉花田的事项后,这些鸽子就经由专人送去了各地,以便测试更远距离的飞行。
但有几只鸽子才被带走没几天就飞了回来,还是前后脚飞回来的两批。
眼见这些鸽子的脚上被捆缚着信件,负责饲养鸽子的小吏连忙将装有信纸的竹筒送到了并州州府,由留守在此地的戏志才按照约定的密码破解出了信息。
他也当即让人将破获出的消息送到了吕布处,令其快速送到乔琰的手里。
在吕布离开后的两日之后,第一条消息也同时被快马急报送了过来,而另外的一条,只怕起码要到十天之后了。
戏志才不由为乔琰这个驯养信鸽的举动暗叫了一声好。
这东西确实只能做到单向传递,在送信回来的路上也飞丢了几只,也不知道是在半路上被天敌给捕杀去吃了,还是确实找不着回来方向了,但一旦消息送达,其中所节省的时间成本着实可怕。
而这种密码加密的方式,在存在楮皮纸密集记载信息的前提下,破译也不是太麻烦的事情,却无疑是阻断了敌方破获消息的可能。
这两封信被吕布骑着赤兔快速送到了身在武威郡的乔琰手中。
一封信来自扬州,一封信来自兖州。
都是动兵之事。
值此春耕时节刚过,大汉境内起了刀兵之事,一点也没超出乔琰的预料。
从扬州来的那封消息里写道,孙策佯装其因被表举为会稽太守之事,在稳定了庐江和丹阳二郡的局势后,意图进一步占据会稽。
但他兵行过半就直扑吴郡而去,许贡与严白虎仓促应战,在乌程吃了一场败仗。
可惜这两人一个门客众多,一个手下多为悍将,便和孙策对垒于震泽地带。
与此同时,袁术经过一冬的休整,意图报复去年被孙策打得落花流水的仇,起兵进攻庐江郡,却在六安遇上了好整以暇的周瑜和陆康。
“怎么说呢,袁公路可能需要招个称职的谋士。”乔琰将战报递给了一旁的荀攸。
对于乔琰先安定凉州后取长安,荀攸一面忧心于荀爽的安危,一面也知道这实在是不容变更之举。
他很难分辨出乔琰此刻抱有的是什么心态。
凉州地界上的恩威并重手段,让荀攸毫不怀疑,乔琰完全能够在压制住当地豪强反扑的同时,朝着长安城的方向进军。
她麾下收容的武将势力,也足以做到快速击溃董卓,抢在董卓玉石俱焚之前,将人都给救出来。
可打从荀攸被荀爽借调给乔琰作为助力的时候开始,他就很清楚另外的一点。
他并不只是作为乔琰借道凉州进取长安的军师的,他也是颍川荀氏在乔琰这里投注下的筹码。
在目前没有人想到乔琰有不臣之心,荀攸也并未意识到过这一点的时候,这就跟士人会托庇在何进大将军的麾下一样,也是一种世家对平定战乱的权臣,所做出的一种买股。
所以他并不可能去揭穿乔琰的戏码。
哪怕刘虞误以为乔琰是被道德绑架阻滞了进军,心生内疚情绪,在荀攸与刘虞曾有过的短暂交谈里,也从未对这位大汉宗室做出任何的提醒。
再看看今年春日凉州这一派羌人与汉人共处耕作的景象,想到在他认知中西北屡屡发生羌胡之乱的过往,荀攸更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变更乔琰的节奏。
与其做这种只有利于敌人的事情,还不如做好一个军师的本职。
比如说对眼前送达这两条战报的分析。
“袁公路太小看孙伯符和周公瑾这两个年轻人了。庐江郡和九江郡接壤,既然他在占据九江的情况下会自然而然地想到进攻庐江,庐江方面也必然会再次对他有所提防。”
乔琰问道:“你觉得袁公路有没有可能直接被驱逐出九江郡,被打到豫州地界?”
荀攸并不知道乔琰在徐州方向还做出了一个安排,便是让麋竺给陶谦推荐了鲁肃,以预防袁术的入侵。
可比较于陶谦和袁术在近来的种种表现,好像也不难做出一个判断。
荀攸回道:“我看他不仅会被彻底从扬州驱逐到豫州,还会为了维持脸面,向着朝廷讨要一个豫州牧的位置。但他先有车骑将军之名,所做之事却着实有辱体统,袁本初手下能人不少,绝不会让他跟袁公路混成一路,这样一来,袁公路所要的这个敕封大概不能到手。”
乔琰心中一番思量,又问道:“那你以为孙伯符那头又如何?”
“荆州世家不喜欢孙文台,扬州世家也不喜欢孙伯符。”荀攸评价道,“所以他这一场能赢,但取不下吴郡。”
若按这么说……局面对乔琰来说还算有利!
荀攸的判断与她所设想的情况相差无几,有他的这个肯定,乔琰越发有了谋划下一步的底气。
她紧跟着翻开了第二份战报。
与孙策发兵吴郡的时间相近,曹操也以兖州数郡不兴民事,令流寇横行,百姓饥苦为由,发起了对济阴郡和东平国的军事扩张。
曹操在东郡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民生与军事两手抓得极其稳健,领兵的曹仁和夏侯渊也早将他们的行军路线给摸了个一清二楚,所以他和孙策这种进军情况截然不同。
还不等济阴太守和东平相在收到消息后做出什么有效的反击,他们都已经被人给扣押起来了。
而曹操没对邻近的陈留动手,还真不是因为陈留难打,只是因为,此时的陈留太守乃是他的好友张邈。
张邈这人的胆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济阴刚下,他便去东郡找曹操叙旧去了。1
乔琰笑道:“张孟卓推荐孟德兄为兖州牧的奏表,怕是要跟这战报一道抵达邺城了。以公达看来,那袁本初又该做出何种反应呢?”——
正如乔琰和荀攸所推测的那样——
袁术败走豫州,求取豫州牧,曹操连取兖州郡,为陈留太守请推为兖州牧的两面消息,先后抵达了袁绍的案头。
186. 186(29w营养液加更) 四方局势……
以乔琰获取消息的速度,还能稍微提早少许时间做出判断,袁绍却是猝不及防地收到了这两条消息。
不,应该说是四条消息。
两条战报,加上两张请封州牧的奏表。
袁绍差点没给气笑了。
这两封奏表顶多就是还记得,因为刘辩处在冀州,靠的是他这位统领青、冀二州的青州牧庇护,才坐在这个皇位上的,所以除了直接呈递给天子的奏书外,他们都还额外给袁绍送了一封知会商谈的书信。
曹操甚至还派出了手下的陈宫,来试图说服他同意这个决定。
可这好像并不能让袁绍觉得有多安慰。
尤其是,袁术这算是个怎么回事?
“他先前领着车骑将军位置出征扬州的时候我就劝说过他,那庐江太守并未彻底对外公开立场,他上去就是发兵征讨,十足的悍匪做派,除了给人落下话柄,何来半点好处?”
袁绍实在很难不对袁术此时的处境冷嘲热讽,他又道:“他若是能打赢也就算了,可他被一个十七岁的孩子打得抱头鼠窜,九江郡在他的掌控之下多久了?居然还会闻陆康周瑜进军,开城而投。”
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袁绍确实也一度让邺城周边的粮价失控,但在他陆续起用河北士族,又借助着沮授田丰审配许攸等人的谋划先平匪寇、后定民生后,青冀二州的情况在今年开春已经彻底稳定了下来。
唯独失败的也只是在围剿那贼人管亥的时候,竟然让其将郑玄给劫持走了。
可一想到此举大概率出自乔琰的授意,他骂都懒得骂了。
总之在大范围的对比下,袁绍的境况要比袁术不知顺利多少。
更不用说,他的手里还有一个天子。
因为这种舆论地位,起码也不会出现袁术这种落荒而逃之事。
但袁绍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点比不过袁术的——
他的脸皮就没有对方厚啊!
在这种从扬州九江败退于汝南的情况下,还能朝着邺城求索豫州牧的位置,袁术也算是个人才了!
“他想得还挺美的,若是如此他便可以说自己是为了上任豫州牧这个位置才撤出扬州,起码在脸面上好看些,而不是被几个后生晚辈追得夺路而逃。”
这是那路中悍匪袁长水干得出来的事情。
袁绍望着眼前的这封奏表,无端想到了乔琰在当年所写的那封州牧封建论。
其中有一句叫做“分则无君君之心”。
他袁绍拥立着天子坐于北方,在手握两州的情况下,到底有没有生出什么别样的心思不好说。那乔琰将并州凉州掌控在手,起码也还打着一个救援天子的旗号,有没有其他想法也不好说。
可袁术此举,却是彻头彻尾地没将邺城天子看作是需要敬畏的存在。
在袁术的认知中,刘辩能够登临天子之位,还是因为他在关键的时候发起了这样的号召,与刘辩本人的能力、与聚拢在邺城的这些朝臣的努力、与袁绍的平乱剿匪行为都没什么关系。
只有他是首功。
那么他想要车骑将军也好,想要豫州牧也罢,都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这个位置不能给他!”听到袁绍在将自己找来,将信中的情况说出后,许攸当即回道。
有些话,沮授审配这些后投于袁绍的人不能随便说,尤其是涉及到汝南袁氏内部矛盾的事情。
许攸却可以。
他与袁绍这么多年的交情,也知道更多的内幕。
不过在解释理由的时候,他不会从袁氏兄弟此消彼长之类的话上说,而是说道:“若这个豫州牧的位置擅自给出,北面如何姑且不论,南面势必觉得,邺城天子的声威也不过如此,竟可任由袁公路这一区区败将予取予夺。”
许攸语气严肃地说道:“明公乃是奉天子以讨不臣,若天子颜面有损,还谈何征讨之事?”
他这话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用通俗一点的话说,其实也就是荀攸对乔琰解释的那个理由。
袁绍这个时候不适合跟袁术玩到一起去,进而影响到他手中“大义”的含金量。
这个问题哪怕是再去问询沮授审配等人,得到的也会是一样的结果。
袁绍也实在不必担心这份拒绝会遭到袁术的发难。
袁术不敌孙策,也不敌陶谦,在北面也打不过在兖州崛起的曹操。
他能在刚领兵败退的情况下掀起什么风浪?
至多也只是停留在汝南的地界上骂骂人罢了。
许攸继续说道:“明公要想拒绝袁公路的敕封请托也容易,只说汝南为袁氏根基所在,按照三互法的原则,不能担任豫州牧就是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这还能趁机限制一个人的进军。”
袁绍说道:“你是说孙策?”
孙策不能握有吴郡,或者说,孙策不能成为扬州牧,也是遵照大汉律令的说法。
虽然这年头在偏远地区已早不需要遵循这样的规则,但将其作为明面上的理由,总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事实上,袁绍也必须要重视一下孙策这头幼虎了。
孙坚之死,非但没让孙氏基业分崩离析,反而让其更有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而孙策身上没有孙坚的盟军桎梏,也恰恰给了他开疆拓土的底气。
他今日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上袁术,明日也可以接着对上陶谦,而后对上袁绍。
用刘虞去限制乔琰进军后,袁绍意识到了一件事,比起乔琰这种相对来说还在规则内玩游戏的,董卓和孙策这种武夫才是最麻烦的!
当然,没有把孙策和董卓作比较的意思。
更何况,如今还没有这么多历史根据去证明,要想从南边往北边打实在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袁绍等人看到的,只是当年的联军会师讨董中,孙坚从南面进攻,以仅次于乔琰的速度攻入了洛阳城中。
那么……孙策呢?
他还是提防着孙策一些为好。
在此子已经被乔琰示好拉拢的情况下,袁绍能对他的施恩有限。
给他高位官职反而可能惹火上身。
南方又偏偏是对大多数人来说鞭长莫及的地带。
故而与其去给自己找个不一定靠谱的南方同盟,还不如让他保持着现在这个会稽太守的位置,与南方的宗贼和世家彼此牵绊脚步。说不定就能让他先在内部生乱。
袁绍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该如何对待袁术和孙策了,又转而问道:“那曹阿瞒的兖州牧位置怎么说?”
陈宫作为曹操的使者前来,无疑是曹操做出的尤其聪明的一招。
陈公台这个人,乃是兖州东郡的东武阳人。
他出身世家,年少之时就与海内知名人士相交。
所以他到来的意义,也不是什么给曹操贸然进军济阴和东平请罪,以及和袁绍这边先通个气。
而是在说,曹操表面上看起来只是占据了一个东郡,现在多加了两个郡而已,可他已经通过自己的能力得到了兖州世家的认可。
有了这一层势力支持的保障,曹操在兖州的扩张,即使没有他那几个能征善战的将领协助,也注定了不会太难。
这是一种规则游戏。
在这样的情况下,袁绍还不如顺水推舟,按照陈留太守张邈在奏表中所说的那样,因曹操有保境安民之能,将其委任为兖州牧。
被软刀子架在脖子上胁迫,袁绍心中说不出的膈应。
可偏偏无论是他的理智,还是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许攸都在告诉他,这个位置必须给曹操。
因并不涉及到袁氏内部的问题,所以袁绍也将这个问题抛给了他的其他谋士。
历史上官渡之战时期,他手底下的这些谋士对如何解决曹操这件事,产生了各种长线短线作战的分歧看法,可现在这些人考虑了眼下各地的局势后,都觉得曹操可以暂时引为外援,授予其兖州牧的职位。
兖州在豫州的北方,这意味着与曹操结盟,可以让他作为防备南面敌人的屏障。
此外,兖州内部的张邈和刘备,也都不是什么易相与之辈。
别看曹操现在得了前者的举荐,也与后者的关系相处得不差,可真要算起来,其中的隐患也不少。
更让袁绍不得不做出这个决断的,是紧跟着传入邺城的另外一个消息。
先前刘虞前往凉州,监督乔琰处理凉州的情况,由其子刘和暂代幽州牧之职。
那按理来说,有刘虞遗留下来的诸多官员协助,本不应该出现什么大变故。
刘和的手段比起刘虞来说差了太多,也给了袁绍悄然渗透势力进去的机会。
可他们还忘记了一个人——公孙瓒。
早在平定渔阳之乱的过程中,因为作战时间的拖长,公孙瓒麾下部曲的人数就已随即增多。
这两年袁绍在平定青州黄巾的时候,除了让其中的一部分南下流入徐州之外,也让相当一部分裹挟着流民一道北上渤海。而这些人要么为公孙瓒所杀,要么变成了他的部曲。
随着势力的扩张,公孙瓒的这种野心也被进一步扩大。
他根本不甘心于只得到一个杂号奋武将军的名头,也不甘心于只处在刘辩定都于邺城后又给他敕封的辽东太守位置上。
他也早对刘虞的怀柔招安政策多有怨言,正等着一个发作的机会。
在这样的心态下,公孙瓒虽然还不至于像是张举张纯一样,以自号为天子的身份起兵反叛,却在刘虞赶赴凉州后,生出了夺取幽州的想法。
荆州扬州各地的攻伐更给了公孙瓒参照的目标。
春耕之后是孙策、袁术和曹操相继动兵的时间,也让公孙瓒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发动幽州之战,直逼幽州治所蓟县!
公孙瓒的仓促发难,对刘和这种掌管民生事务来说已经很是艰难的庸才,更是迎头一击。
若非有田畴相助,又有刘虞在幽州留下的根基人望,刘和很有可能无法顺利撤退到上谷郡,退避居庸关外,而是直接成为公孙瓒的阶下囚。
在这一出突变中,幽州十一郡国,公孙瓒看似只取了沿线奔袭之中的六处,但他与冀州之间,已经只有一个涿郡阻隔了!
袁绍惊怒交加。
他此时也懒得去纠结什么给曹操兖州牧的位置会不会不合适了。
与曹操结盟,让曹操替他把守住南面,自己去解决北面的问题才是正道。
这对曹操来说,简直是个天降助力。
在光熹三年传入凉州的消息里,邺城天子刘辩,以曹操、陶谦平乱治理有功为由,将曹操从东郡太守升为兖州牧,陶谦从徐州刺史升为徐州牧。
至于袁术?
袁术最想要得到的豫州牧位置反正是没给他的,只给了他一个九江太守的位置。
言外之意,九江郡确实是你袁术的,所以孙策打你确实是他做得不对,但能不能将这个地盘给重新夺回来,那就要看袁术自己的本事了。
他总不会连个孩子都解决不了吧?那也未免太差劲了。
袁术收到这消息,可算是被气了个够呛。
别看这条消息被送来的同时,还将袁术的女婿黄猗给委任作了汝南太守,将袁嗣委任为陈国相,相当于给了他半个豫州的正式掌控权,但对比曹操和陶谦名正言顺的州牧位置,他这待遇实在是不够看。
他拍桌而起:“吾家奴安敢如此辱我!”
他身旁的近卫听到这句话,连忙一个个装起了聋子。
袁术敢用吾家奴这种说法来称呼袁绍,他们可不敢对此做出什么响应来。
好在袁术也没想得到他们的什么回应。
想到袁绍一面拒绝了他的敕封请求,一面又给曹操和陶谦加州牧,像是要跟他之间划清界限、彼此防备,袁术自觉自己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他这会儿倒是后悔起来一件事了。
他先前到底为什么要因为什么远香近臭的麻烦,而将天子交给了袁绍,让自己落到这样被动的局面。
为此他将自己手下还算靠谱的主簿阎象给狠狠斥责了一番,怪责他在当时提出了这个建议,而后问也没问其他人的意见,就提笔写了一封信送了出去。
这封信不是用来痛斥袁绍的。
——袁术自己也知道,就他这点文墨功夫,要是真这么干了,只怕转头就能被袁绍的手下给骂回来。
何必干这种自取其辱的事情。
这封信也当然不是跟荆州刘表联盟,或者跟孙策暂时休战的。
——袁术根本拉不下这个脸面来。
这是一封,写给乔琰的信——
乔琰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封突如其来的书信。
不过在拆开信封的时候,她还是以调侃的口吻与荀攸说道:“这袁公路难道还要觉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成?”
可当展开绢帛看见第一句的时候,饶是乔琰已知道袁术有多不靠谱,也万万没想到他会写出这样的一句话——
【绍非袁氏子。】1
187. 187(二合一) 意外声讨
袁术他真是什么都敢张口就来啊!
乔琰盯着这封书信的首句看了半天,惊愕交加。
想想送信人是袁术麾下的舒邵,信上的文字也确实是袁术的字,她又可以确定,此时不会有别人冒充袁术的名头,折腾出这举动。
那么这大概是某些人在进攻扬州无果,向邺城朝廷求索豫州牧的位置也无果之后的发疯行为。
但这种发疯,比起在系统的小道消息中所记载的那条,可还要离谱太多了。
之前他顶多是觉得那些和袁绍交好的名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居然宁可亲近袁绍也不选择他。所以说什么许攸乃是“凶淫之人”,何颙乃是“凶德,当杀之”。
现在可倒好,他直接上来就是一句袁绍不是袁家的孩子。
在宗法背景很大程度上框定了起步助力的情况下,身为袁氏嫡子的袁术对袁绍做出一句这样的评价……
别管其他人信不信吧,反正都会给袁绍带来一点不太好听的名声。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袁术的这句话应该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袁绍若真非袁氏子弟,那他们能将袁绍往士人领袖的方向去捧,还能任由他在邺城扶持天子,岂不也是个相当迷惑的操作?
大概也就是袁术仗着没人会对他写出去的信做出什么修正指摘,才在气头上写出了这话。
乔琰接着往下看,又忽然能理解袁术为什么会这么写了。
袁术这个人的性情很极端。
在历史上他能在手握传国玉玺也确实有点兵将在手的情况下,直接选择称帝,行僭越之举,摆明了是“我想要,我就必须要得到”的理直气壮。
如今也是如此。
袁绍这头觉得,他虽对袁术做出了限制,但能让袁术依然顶着九江太守的位置,也能让他拥有豫州一半的实权,只是平衡之道而已。
可袁术却觉得,这是袁绍现在翅膀硬了,要跟他彻底撕破脸皮来了!
既然袁术都已经不跟他讲究什么兄弟之情了,那他就更不用给袁绍留脸面了。
也不用再给邺城的小皇帝留什么脸面!
所以他随后在信中所说的大意就是——
袁绍不是袁氏子,本为袁氏家奴,侥幸蒙骗,被父亲过继给了伯父,拥有了一个正统的名头,但实际上是个什么玩意呢,袁术他也不屑于去说。
原本念在袁绍他好歹有个袁的姓氏在,觉得大家是利益一体的,便让他身处朝堂也无妨。
袁术自己则为了清平汉室,以车骑将军之名领兵在外。
谁知道袁绍蒙蔽先帝子嗣,在冀、青二州独揽大权,使得邺城朝廷名为汉室,实为伪贼。
也难怪袁绍会做出让刘虞赶赴凉州,限制乔琰救援真正天子的举动。
“……”乔琰厚脸皮惯了,都愣是被这一段给整无语了。
这话说得可真是冠冕堂皇!
倘若她当真因为被阻滞了进军而负气,又确实是个年少狂傲之人,袁术的这番话还挺有挑动情绪、让人跟他同仇敌忾的本事。
得亏乔琰是借助着在凉州整军的机会发展民生,顺便观望天下棋盘上的各方局势,袁绍的牵制反而是在帮她一把,这才不会被袁术的话给挑拨到。
她顶多就是在此时夸赞一句,袁术的脑子还没有坏到家。
他起码还知道在这个时候辨别,谁看起来最有可能作为他的盟友,也最有可能帮他给袁绍没脸。
在这句大致意思是“只要我们都讨厌袁绍我们就是一路人”的说法之后,袁术又来上了几句袁绍早年间的糗事,以图让乔琰越发确定他的诚意。
比如说袁绍跟人一起去抢新娘,最后还是袁术给善后处理的。
这故事是不是袁术瞎编的乔琰也不知道,但乔琰恶趣味地想着,这大概会被《世说新语》这样的文集当做确凿存在的小故事吧……也算是和历史呼应了。
写完了以上这些,袁术总算是扯回到了正题。
他说,他可以从豫州方向出兵,而乔琰从凉州方向进攻三辅。
以他们这个两路合围的行军方式,董卓必定没有逃脱的可能。
届时他们将刘协从长安城的火坑中解救出来,奉迎天子还都洛阳。
这样一来,“非袁氏子”的袁绍和他所拥立的伪帝刘辩,也就没有了其正统的意义。
而后乔琰这位骠骑将军便可以和他这个车骑将军继续联手,扫平天下乱贼,还汉室清明,必定留书于史册,令后人瞻仰。
真是——
好一出画大饼!
荀攸见乔琰看着这封信的脸色越来越古怪,也生出了几分好奇心,就见乔琰将手中的书信朝着他递交了过来,笑道:“袁公路想得可真美……公达,我们还是小看他了。”
以荀攸听来,这“小看”二字,好像并不是一句对袁术的称赞,而更像是对对方的挖苦。
在将信接过去看到信中内容后,饶是他向来心绪不外露,也不免表情微妙了起来。
这封信……在士族大多介意于名声的大背景下,简直是一股泥石流。
而汝南袁氏的四世三公之家,养出了袁公路这种角色,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本事。
乔琰问道:“公达以为,我们要不要和袁公路联手?”
袁术在信中所传达的意思很明显。
乔琰滞留凉州的时间延长,一方面是因为凉州局势确实需要耗费心力来进行稳定,一方面则是因为能作为她另一路援军的孙坚丧命于刘表和董卓的联手之下。
袁术这厮偶尔还是有点聪明劲的。
他琢磨着反正孙坚之死跟他也没多大关系,那他要想跟乔琰联盟,最好的办法就是跟她说——
我能取代孙坚的作用跟你联合。
到时候我们一起将刘协救出来了,我这还得算是迷途知返。
这算盘打的都要从豫州传到凉州来了。
“我看不妥。”荀攸回答得很果断。
他也并不是因为袁术此举丢尽了士族的脸面才会这样说。
他接着说道:“君侯既已选择从义之举,在孙文台命丧荆州后,扶持其长子孙伯符,若再与袁公路结盟,在两方之间各不讨好。此为其一。”
“袁公路首提拥立皇子辩为天子之事,如今又生反复,若其确有其才也就罢了,未尝不能暂为助力,但贤者于其麾下不得所用,若对上董卓,反为破绽。”
这话要是被袁术听到,只怕又要气炸了。
按照荀攸的说法就是,袁术这人打仗又不能跟孙坚相提并论,用他当一路援军,可能还得被董卓抓住破绽打一顿,反而让董卓重新树立信心了。
再加上,大概正常人都知道,在孙策和袁术之间应该做出个什么选择。
乔琰也是这么想的。
不,她不止是这么想,还打算再做得更绝一点。
得罪袁术对她来说绝不是什么坏事,甚至对她随后的安排只有好处而已。
在贾诩离开凉州前往长安卧底的时候,他们都没想到,袁术会这样快和袁绍翻脸,也这样快地改变了对邺城天子的想法。
不过现在知道这个消息也不迟。
贾诩是个足够擅长机变的谋士,他会在对应的消息中做出计划调整的。
而身在凉州的乔琰只需要将事情闹大就好了。
她做出了两个应对的举动。
其一是将前来送信的舒邵给扣押在了自己的手中。
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乔琰自然也是严格遵循这个规矩的。
不过也正如荀攸所说,良才在袁术的手下大多不能得到重用,那还不如投入到凉州实在缺人的建设中。
荀攸都没想到自己的这句话会在乔琰这里被按照这种方式来理解,但看着对方这种一本正经的强盗做派,荀攸觉得可能劝阻也没多大效果。
舒邵舒仲膺此人,算起来和典韦还是个老乡,也是兖州陈留人。
早年间,其兄长舒伯膺的亲友被人所杀,没遭到大汉律法的制裁,舒仲膺就为其报了仇,事情败露之后,舒伯膺与舒仲膺二人争相就死,结果都得到了赦免。
这在汉末时期,乃是海内之间都要引为美谈的事情。
但这位的本事显然也并不只是在这种游侠之举上,袁绍后来给他的任命是沛国相。
这种细枝末节之事乔琰也记不得了,只是从这位送信者的言谈举止间,判断出他所接受到的教育不差。本着能多气到袁术是一点的想法,直接把人送去了金城郡,给程昱打下手。
大家都是兖州人,应该还是有一点共同话题的。
舒邵倒是想要抗议乔琰的这种举动,可军队在侧,乔琰又摆明了不怕他拿自己的名声捆绑,他也只能先在此地做事,到时候寻机逃跑。
而乔琰所做的第二件事,是将袁术所写的这封信,送去了邺城,交给了袁基。
两年前的洛阳之变,袁基带着刘辩从洛阳北宫逃离,摆脱了董卓的控制,但在避入南宫之前,不慎身中一箭,偏偏因为刘辩胆怯而没能尽快寻到医者救治,以至于落下了病根。
在这种身体精力不济的影响下,袁基几乎没法从事什么需要动脑的事务,只在邺城朝廷中领了个光禄大夫的名头,却只挂名掌议而无实权。
从礼法上来说,袁基为袁氏大公子,地位在袁绍和袁术之上,但从实权上来说,在袁绍已经稳握两州之地的情况下,袁基不可能再给袁绍造成什么麻烦。
但乔琰的目的只是让袁绍知道这件事而已,通过袁绍的反应再刺激刺激袁术。
可若是直接将信转交给袁绍,又好像太便宜袁本初了。
以她和袁绍之间的矛盾,也没这么好脾气地去做这种事情。
那就把信给袁基好了!
这举动之中的画外音便是——
【我从你们袁氏的袁术这里听到了个小道消息,说袁绍他居然不是你们袁氏的子弟。
不过这种捕风捉影的消息我也没打算外传,就是找你袁大公子八卦一番,求个答案而已,也顺便提醒你,该处理处理家族内部分化的情况了。】
这一招干得着实有些毒辣。
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想法,袁基当即就将这封信给扣了下来,又令人给乔琰送来了一笔封口费。
说是说的封口费,不过这也着实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了。
毕竟势力往来,也不能用什么千两黄金之类的东西来打发她。
而后他便将袁绍给找去说了一顿。
可非要说的话,这件事最大的问题并不在袁绍的身上,而是袁术这家伙胡来。
从袁基修养的住所一出来,袁绍便阴沉着脸色,斟酌起了要如何对待袁术。
他现在算是知道了,袁术要是将那种路中悍鬼的撒泼气势用在他的身上,到底是一种何等恶心的感受。
豫州牧的位置是不可能给的,这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
但麻烦的是,他无论是保持现状还是对袁术进一步做出限制,都必定会招致袁术的进一步不满。
棘手得很。
然而还没等他和手下的谋士想出个所以然来,便迎来了另外一个意外。
袁基在收到乔琰的信件转达后,深知不能在此时再对袁术有什么刺激,所以也没选择去信给他做出规劝。
但乔琰对袁术来信的不予理睬和扣押来使,无疑是又一个巴掌甩在了袁术的脸上。
先后被人击败、限制名位、拒绝结盟,让一路发展都并不太顺遂,偏偏还自视甚高的袁术,心中的无名之火已越烧越旺。
在袁术看来,他原本就不是只有一个结盟对象可供选择的。
所以在念叨着乔琰和袁绍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咒骂声中,袁术决定联络公孙瓒。
但公孙瓒进军蓟县,兵迫涿郡,让袁绍对幽州和冀州交接处的戍守变得尤其在意。
这封信还不如上一封,未曾送达,就已经被袁绍的部将高览给截留了下来,送到了袁绍的面前。
看着这封信上故技重施的【绍非袁氏子】五个大字,袁绍暴跳如雷。
他原本还有些怀疑,被送到袁基手中的这封信会不会是乔琰专门让人伪造出来的。
他心中还存着那么三分希望,觉得袁术这人再怎么混不吝,总不至于真连家族名誉也彻底不要了。
可这一封信是连带着送信人被一起逮住的,再没有了让袁绍怀疑个中真假的余地。
他狠狠地捶了一记桌案,“不能再放任他这么下去了!”
不解决掉袁术,天知道他还会折腾出什么见鬼的情况来!
要不是现在北面还有个公孙瓒需要应付,袁绍都想自己亲自领兵直下豫州。
许攸在旁开口建议道:“曹操刚得到了兖州牧的名号,总该为明公分忧的。”
袁绍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皱眉回道:“他可以用自己还未掌握兖州全境来说,自己不会仓促出兵。”
许攸摇头:“不!要的就是他这个理由。他出不了兵无妨,提供些出兵的粮草助力总是没问题的吧?明公是否忘了,当年的成皋虎牢关之战,胡轸和华雄可不只是曹操的部下杀的。”
兴师讨董的虎牢关之战,对袁绍来说,不能算是什么光辉的历史。
尤其是在破关抵达洛阳后,他还一度被乔琰指着鼻子痛骂。
但想想当时的场景,袁绍隐约猜到许攸的意思了,“你是说——刘备?”
胡轸是死在曹操的部将曹仁手里的,华雄却是死在刘备的部将关羽的手里。
此等猛将,便是袁绍见之也有种见猎心喜之感,绝不会将其忘掉。
这也正是为何,他在给曹操这个兖州牧的位置之时,还想到过刘备和张邈二人,觉得他们都是兖州境内的不安定因素。
只是未曾想到,才过了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就要试着扶持刘备来对付袁术了。
不对!
按照许攸给他的建议,是让曹操在收拢兖州地盘之余,扶持刘备来对抗袁术。
而声讨袁术的罪名已经摆在眼前了。
对当今天子不敬,又勾结幽州叛贼公孙瓒,无论是哪一条,都足够让袁术成为被声讨的对象。
许攸又道:“明公所要付出的可能只是一个诸如荡寇将军之类的名号,却可以立刻获得一支攻伐袁术的队伍,若能胜,可为明公除掉一个心腹大患,若不能胜,也能一面拖住袁术的脚步,一面削弱曹操的物资,何乐而不为呢?”
“我观刘备此人颇有大志,不似屈居于曹操之下的样子,此消彼长方为正道。”
袁绍闻之心动不已,却还是又问了一句:“倘若刘备攻下了袁术占据了豫州,与曹操各处一州又当如何?”
许攸笑了笑,反问道:“明公难道忘记了刘备的出身吗?”
出身?
是了!
刘备自称汉室宗亲,那么如若刘备当真脱离掌控,只需要以天子的名义令其回返邺城便是。
乔琰可以不认邺城天子,是因为她手中有先帝的清君侧诏书。
可刘备连那个济南相的位置,都是从邺城天子这里获得的,如若再加上了一个荡寇将军奉命讨贼的名号,他将更加需要按照规则来办事。
所以他就算击败袁术进驻豫州,以袁绍手中的筹码也能对他做出足够的限制。
刘备他根本不足为虑!
想通了这一点,袁绍立刻拍板做出了决定。
在这一点上便能看出袁绍和袁术这对兄弟之间的差距了。
袁术以袁绍出身作为攻讦之处,虽会给袁绍留下点作为茶余饭后谈资的黑料,可从本质上来说,这并不会对袁绍造成根本性的打击。
但袁绍这一出手,却是一连串的重磅行动。
首先就是去年为袁绍写过痛斥董卓檄文的陈琳,将手中的笔杆子调转指向了袁术。
比起袁术这种造谣式泼脏水,陈琳这一通疾风骤雨的讨逆说辞,那可真是……要换了曹操在对面,头风病都要给气好了。
袁术却最多无能狂怒,再痛骂几句袁绍乃是袁氏家奴而已。
而后便是袁绍按照许攸所建议的那样,以济南相刘备为荡寇将军,负责征讨叛逆之臣袁术,由兖州牧曹操提供军粮军械供给。
这一出安排……
哪怕袁术在先后吃了这些教训后,怎么都要收敛起几分自己的张狂脾性,好好启用自己麾下的纪灵、乔蕤等将领,征询阎象、袁涣、张承等人的建议;又哪怕袁术凭借着自己在汝南的根基,必定不会让刘备这样快得手——
起码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短时间内袁术是没有这个多余的空闲给袁绍找不自在了——
而在此时的凉州,乔琰已在送别跟她紧急辞行的刘虞。
公孙瓒的突然兴兵,何止是让坐拥青州、冀州的袁绍甚为不安,也让收到消息的刘虞心急如焚。
先前乔琰劝他,未知局势不要轻举妄动,以免落入公孙瓒的陷阱,为之擒获,刘虞还能勉强坐得住。
可等到具体的战况消息经由代郡送入相邻的并州雁门郡,又通过并州送到凉州后,刘虞觉得自己必须折返回去了。
“烨舒不必劝我!如今公孙瓒看似只手握六郡,可乐浪玄菟二郡孤悬在外,他随时可取,涿郡未下,也只是为了和袁本初之间保留一个缓冲地带,真正还属于大汉的幽州只剩下了上谷郡和代郡,以我儿的本事绝无可能守住。”
刘虞话说到此,脸上的懊悔之色一闪而过。
他后悔的并不是前来凉州劝阻乔琰进军。
他已在此地见到了大汉少见的羌汉和睦景象,这其中或许也能给他算上一份功劳,对他而言已属无憾。
他后悔的是自己没能因为对公孙瓒存有足够的戒心,而太晚回返幽州。
若他早回去一些,公孙瓒是不是就没有兴风作浪的机会了?
“我不是要劝刘幽州避让危险,我只是在想,是否要派人协助于您。”乔琰说道:“您应当知道,代郡太守王季道乃是我麾下护匈奴中郎将王叔优的胞弟,幽州的护乌桓校尉乃是我上郡从事令狐孔叔之父,幽州与并州既同为边陲之地,本当守望相助才是。”
所以,刘虞要走无妨,她得再搭一把手。
刘虞知道,现在也不是跟乔琰客套的时候。
别看袁绍现在因为公孙瓒的势力骤然扩张而对他起兵相迎,但幽州环绕渤海的特殊地形,已经注定了袁绍不会深入追击,顶多是要保证冀州边境的安定而已。
若要从公孙瓒手里收复幽州,还得靠刘虞自己。
可刘虞与公孙瓒共事多年,清楚对方用兵的本事。
光是靠着他仅剩下两郡的地盘,以及刘和手下那些被公孙瓒撵着跑的部从,绝无可能做到击败公孙瓒。
他还真得依靠并州军的援助。
不过他也忍不住小声问道:“烨舒发兵相助,当真不会有碍于并州民生?”
乔琰无奈地笑了笑:“有压力自然是有的,可比起幽州落入贼子之手,吃力些也无妨。”
“我部将中本有一位是玄菟郡人,可惜他因是董卓部将,被我派去重走丝绸之路去了,好在并州凉州所出将领也能耐苦寒,拖不了后腿。”
“雁门守将中,我将张文远借调给您,留下稚叔留守,凉州这一边,由麴季长护送您回返幽州。您看如何?”
乔琰倒是有点想看看若是让赵云和公孙瓒对上会怎么样,也想看看以八百甲士击败白马义从的麴义对上公孙瓒,会是何等景象,但在斟酌一番后,她还是选择了张辽和麴演。
赵云在武威郡的公务暂时还不能转移,那么在乔琰麾下,相对来说忠诚度较高、头脑也比较灵活的,自然是张辽。
若要对幽州战况把持得当,非张辽不可。
而麴演……
他应当已经从乔琰的态度中看出,她不会在麴义和麴演处于同一条战线作战的时候偏向于后者,所以他必须要给自己谋求另外一条出路。
去幽州就是个好选择。
他也必然会为了话语权而拼力一战。
从他杀韩遂献首开城的举动就已能看出,他的进取心可一点不少。
这一支队伍若从雁门郡直接进驻代郡,物资的补给线相当短,又有太原王氏为了保住自家的代郡太守,势必会提供物资支持,对乔琰的影响微乎其微。
更不用说,她已经从刘虞的面色中看出了一种态度。
一旦他回返幽州,乔琰派出的援军所需种种支持,都会由他来调拨支持,绝不会过多地将并州牵扯其中。
这便是一出近乎无本的出外勤。
但让乔琰有些没想到的是,在刘虞离开凉州之前,又有一人找上了乔琰,申请自己也想要随同一道出战。
“我记得昔日的渔阳张举之乱,你也是出兵协助过的。”乔琰抬眸朝着于夫罗看去,开口说道。
于夫罗自从上次被姚嫦给直接擒获下来,很是丢了一番脸面,偏偏一直没找到将场子找回来的契机。
更让于夫罗觉得自己必须跳出来请战的,是他眼见乔琰手下归化羌人的数量日益增多,极有可能会随着乔琰在凉州的屯田地不足,而转向并州的南匈奴驻地。
到时候他们南匈奴毫无竞争力可言,直接被人给取代了,岂不是要了命了。
不趁着这个时候请战,发挥出一点作用,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于夫罗连忙回道:“不错,我对幽州的环境还算熟悉,料来能发挥出一点作用。”
他话说出口,听乔琰并未犹豫地就批准了他的自荐,只是让他带人归并到张辽的队伍中,届时听从他的指挥,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可他在走出乔琰书房的时候又忍不住想到,上一次往幽州去作战的时候,整个南匈奴部族内部都是怨声载道的。
像是呼衍脱里这位左谷蠡王,甚至生出了对大汉的反心。
如今他怎么就自己往这个坑里跳了?
他在离开凉州的时候还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却最后也没得出个结论来,只看到乔琰站在高平城上替他们送别的身影,渐渐随着队伍的远去而变得模糊。
直到她走下了城墙,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
凉州已经进入五月了——
五月的凉州,在风中隐约传来了马兰花清淡的香味。
乔琰自高平城往附近的火石寨走,看到的就是此地和远处的丹霞地貌山岩之间铺开的一片紫色花海。
这种生机鲜活的景象置于晴空之下,很难不让人有一份好心情。
或许她此时还有这种赏花赏景的心情,也是因为中原这些陆续传来的消息,虽有意外,却大致还在预测的轨迹中。
意外大概是——
刘备居然能运气极佳地趁着这个机会,得到军队扩张的机会,和一个荡寇将军的名号。
以乔琰对刘备的认知,他绝不会错过这个时机,让自己积攒下一点家底。
至于能否守住,那是另外的事情。
未曾脱轨的是——
这些人好像都忘记考虑、或者说也确实不知道一件事。
今年将会发生的长安之战,主动权从来不在董卓那头,而在她的手里。
所以她是必定要制造一些意外来搅局的。
也……势必要波及到司隶之外的地方!
188. 188(30w营养液加更) 五月六月……
此时的局面里——
袁绍北上迎战公孙瓒,刘虞东行,意图凭借上谷和代郡两地夺回幽州。
曹操、陶谦各自得到了州牧的位置正在稳定地盘。
刘备新得了荡寇将军的名号征讨袁术。
孙策以扬州二郡之地进攻吴郡。
刘表击败孙坚后着手朝着南面拓展,意图将还在朱儁掌控之中的长沙郡给收回来。
益州的刘焉和交州的张津都处在一个旁人无法管到的状态,尤其是后者对道教的拥趸达到了无视圣贤、废弃法令的地步。1
当然,张津和张角还是有些区别的,他带的红头巾,所以或许他的部从应该叫红巾军。
但不管怎么说,那些一触即发的战局都在整片中原大地的东面。
可倘若西面占据了关中平原的董卓和手握凉并二州的乔琰交手呢,便会像是一枚巨石砸在长安城的这片水域之中,并不该忽略掉其造成的影响。
其扩散出去的波纹,头一批受到影响的,就是益州、荆州、豫州与兖州。
不过在眼下的五月里,乔琰从火石寨军屯折返后,依然在着手于她在凉州的屯田大计,以及将羌人陆续编入正规军队的重要工作。
随着外语办中的羌人在汉话上的水平增加,在五月中旬乔琰又下令进行了一次扩招。
连带着展开的,是她先前和程昱敲定的,要将羌人孩童也送来此地就读的计划。
草原上的步度根也紧跟着向乔琰问询,鲜卑是否也可以送人前来。
步度根并不知道,乔琰其实和逃往东面并未回来的骞曼以及鲜卑支部轲比能之间都有些联系。
他做出这个选择,不过是因为在今年开春时节,他又往凉州方向来过一次,走的还是武威郡顺卢水而来的那一条路。
让他实在意外的是,乔琰在凉州的进展已经达到了相当惊人的程度。
而当赵云骑着他那匹大宛宝马领着骑兵部从出现在步度根面前的时候,步度根终于意识到了,并州骑兵的马匹所发出的声响不太对,俨然是在这些战马的脚底还另有玄机。
这极有可能是并州给他们这些草原游牧民族准备的“惊喜”。
可他意识到了此事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并州依然处在乔琰的掌控之中,并未如同历史上所出现的情况那样,成为鲜卑人南下牧马和掠夺的聚居地,这也就意味着并州的铁矿和铁官都在乔琰的严格监管之下。
前来并州从事越冬铁矿开采的鲜卑人所从事的只是体力工作,而从未涉及到马蹄铁相关的核心技术。
步度根也就自然没有这个给己方马匹也安装蹄铁的资本。
越是看到乔琰手下的势力扩张,越是看到她始终表现出不可战胜的强势姿态,步度根也就越是不敢在乔琰的面前表现出任何的不敬。
“南匈奴的于夫罗随同刘幽州一道迎战公孙瓒去了,现在鲜卑的步度根请求将一部分族人也送到这边来进修汉话,仲德先生觉得如何?”
乔琰踱步在金城郡已经草木青青的田垄上。
凉州所处的高原环境里,头顶的天穹带着一种清透的蓝,让这片河谷盆地一改去年来此所见的混乱,而显出了几分令人见之心喜的静谧姿态。
但当驻足于此的时候又会发觉,这并不是一种纯粹的静谧。
在这片还带着野性的土地上,积攒着多年间未曾加以利用的能量,让草木生发还有一种一日一变的旺盛姿态。
湟中以西的风经由日月山口而过吹拂到这片土地上,冰川雪水的气息又被初夏的微热所冲淡,撞入再远处的军营训练呼喝声中,和并州是一派有别的景象。
程昱回道:“君侯心中其实已有答案了,羌人、匈奴、鲜卑之间的竞争,在我方稳占上风的局面里只有好处。”
乔琰麾下的文臣武将需要各显神通,以确保在她的手下能得到足够的地位,这些胡人自然也得竞争上岗。
不过,用这样的势力需要慎之又慎就是了。
一旦她露出了任何的懈怠和弱点,她就有可能会被这些教化未彻底的胡人从背后捅上一刀。
她回道:“人无忧患,也未免过于安乐了,不是吗?”
她需要这些危险来提醒自己,她此刻发展顺遂,也比她的对手在早期积攒了更多的资本,却还远不到懈怠的时候。
乔琰说道:“让步度根将人送来吧,只是要劳烦仲德先生多看顾一些了。”
要是身在此地的鲜卑人和羌人起了冲突,在两头的汉话都还没彻底学好的情况下,劝架就有些麻烦了。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鸡同鸭讲的情况。
总不至于让她再成立一个劝架办事处。
这多不像话!——
此时处在长安城中的刘协,大概不会猜到凉州眼下竟是这么个局面。
当他透过窗口朝着北方的天穹看去的时候,他只是希冀着那带着先帝遗诏的乐平侯,能早日攻入长安成功救驾。
董卓的英雄迟暮气象,对李傕这种从早年间就跟随于他的人,以及对贾诩这种眼力敏锐的观测者来说,可以说是格外醒目,可对尚且没有太多识人经验的刘协来说,却没有那么明显。
在他印象之中的董卓,好像还是那个在掌握了京中局势后,将何进残存势力一举消灭,在朝堂之上生杀予夺的董相国。
是压在他头顶的一座大山。
唯一能给董卓造成麻烦的,也只有乔琰了。
所以并州牧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刘协年少聪慧,知道在此刻的处境下怨天尤人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也自觉,自己已经是很幸运的人了。
若非父亲对他爱重,将他交给了董太后抚养,他很可能根本活不到如今这个岁数,就要和他的母亲一样被何太后给毒杀。
又若非他被选择为天子,他可能会在何进大将军的权威之下成为牺牲品。
现在他起码还能暂时拥有天子之位作为护身符,有这些不惜为汉室而以身报国的老臣,不远千里也不顾危险地从洛阳赶赴长安,带给他十足的安全感。
天下诸侯也不是人人都倒向了刘辩,还有乐平侯统兵在外,意图声讨国贼。
在这种对比出的幸福感里,他并不觉得乔琰给他送的什么家具器物,以及今年被董卓抢走的药物年礼是什么糊弄学产物,而恰恰是对他的关照。
他还偶尔会想,自己比董卓要年轻太多,迟早能熬到这个老贼过世的时候的。
虽然此时的刘协还不知道,汉室的尊荣早已经在天下有两个天子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急剧的滑坡。
这些汉末群雄也早有不少人,此刻怀揣的并不是什么兴复汉室,而是取而代之的想法。
包括被他寄托厚望的乐平侯。
他只是朝着窗外望去,正好看到飞鸟从天边擦过,眼中流露出了几分艳羡之意。
可惜他还处在樊笼之中……
他慢慢地将目光收回,便看到远处,董卓麾下的部将李傕正在朝着未央宫的正殿方向走去。
一见此景,刘协连忙合上了窗扇,重新坐回到了书桌跟前。
这些西凉莽夫没少把他这个小皇帝当做什么新鲜玩意来看待,尤其是在见完了身在正殿的董卓之后,便动不动要来偏殿看一眼。
好像是要看看他这个皇帝怎么能做得如此窝囊。
他们根本对皇权已没有了任何一点敬畏之心!
刘协的心态确实不错,但也并不意味着他想要面对这种被人当猴来看的处境。
可他关上了窗,还是在一刻钟后听到了有人闯入殿中的声音。
李傕持剑而入,径直走了进来,比起董卓剑履上殿的举动也丝毫不减嚣张之意。
刘协想着他也不过是要显示一番武夫得势的小人姿态而已,便是再让他多看几眼,也不会让自己的身上掉一块皮肉,让他看就是了!
然而让他并未想到的是,李傕在行到他身边的时候,并不像是早前的几次一样,说出一句阴阳怪气的给陛下请安,而是小声问道:“陛下不想摆脱这样的处境吗?”
刘协狐疑地朝着李傕看去。
这话一点也不像是李傕会说出来的。
“你什么意思?”
李傕伸手指了指未央宫主殿的方向,说道:“陛下难道就想要一直听从董相国的安排了吗?陛下或许还不知道,相国已在考虑将孙女嫁给你作皇后,好成为名正言顺的外戚,过几年若是有了后嗣,陛下也就可以顺利驾崩传位了。”
刘协骤闻此言,脸色却并未作出什么改变。
他当然猜得到这种可能性。
但他听闻过凉州方面的战况,觉得以乔琰的进军速度,只要她能够稳定凉州后方,就必定能在董卓执行这种计划之前攻入长安,将他给救援出去。
在这种想法的影响下,他大可不必因为李傕的这句话而有什么恐惧的心态。
何况——李傕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个?
比起李傕忽然对他这个没有任何自主权的小皇帝忽然生出了同情心,刘协反而更相信,他其实是接到了董卓的指令,想要利用他对自由的渴求,让他做出什么错误的举动。
比如将朝臣给拖下水,让董卓又有杀人的借口。
在洛阳的时候董卓就已经杀了伍琼和周毖等人,谁知道他会不会又想对卢公和荀公动手。
这些前来长安的老臣从未做出什么联系长安之外势力的举动,才能和董卓维持着表面上的太平,若是因为刘协的举止失当而遭了董卓的屠刀,刘协绝无法原谅自己。
他想到此,看向李傕的目光就更多了一份警惕。
他开口回道:“朕知道了,多谢告知。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你可以离开了。”
刘协的这个反应让李傕不由一愣。
他不得不承认,贾诩和他说的话是对的。
刘协不会相信红口白牙的话,就将他想要的东西交给他。
这个被时局裹挟着上台的大汉天子有着远超过常人的早熟和理智。
这种理智早在他和刘辩被中常侍张让带入邙山,为董卓等人所截获的时候就已经表现出端倪了,如今也更是如此。
李傕小心地朝着周遭看去,确认因为自己早前的习惯,让他此时和刘协的搭话,并未引起守在殿外之人的注意,这才继续说道:“罢了,过几日陛下就知道了。”
他若是在此时和刘协说什么他能替刘协除掉董卓,只要刘协愿意将军权交托给他,让他取代董卓的位置,刘协只怕也是不会相信的。
反而会更加觉得他是在通过刘协钓鱼上钩。
既然如此,还是先跟京城中的其他官员,比如说王允和黄琬等与乔琰没有交情、甚至可能有利益冲突的官员接触,由他们来传递消息为好。
按照贾诩的说法便是,他要想取得自主进军的机会,第一步要先拿到天子的诏令,从而名正言顺地限制董卓的行动,取代他实现对凉州并州的军事防线调度。
不过嘛,贾诩说的是等他们击败了乔琰之后,再将这个先斩后奏的事情和相国交代清楚。
可要李傕看来,若真到了这个地步了还管什么董卓!
在对方的奋进之心有缺之时,李傕对董卓的敬佩情绪也早削减了大半,留下更多的便是取而代之的想法。
他甚至觉得,自己比起董卓来说,显然要更适合刘协。
毕竟他这人在政事上没打算、也没这个本事去一手抓,只是想要兵权和富贵而已。
到时候他还能将未央宫的主殿归还给刘协。
这岂不是要比董卓在的时候舒坦多了?
李傕也在从刘协这里离开后,找上了被董卓委任为司徒的王允。
王允看着自己面前的李傕,不难从对方的表现中看出,他这种说辞里到底有多少真实可信的程度。
在李傕说起晋阳王氏和祁县王氏的争斗,挑唆他不要将希望寄托在乔琰身上之时,他心中思忖——
在凉州那头暂时无法进军的时候,或许从董卓的内部对他做出瓦解,也未尝不是一种办法。2
这可真是个天降的好消息!——
而身在凉州的乔琰也在六月初收到了个对她而言的好消息。
杨修从并州赶来凉州对她汇报各种事项,便提到了个乔琰目前最关心的事情。
“将棉花和棉花籽脱离开来的器具,已经大概敲定了方向了。君侯以乐平书院的学生来协助完成这项工作,确实也起到了效果,今年刚加入书院的黄月英和诸葛亮提出曲柄连杆的轧棉机模型,德衡觉得颇有可行性,已经在测试放大之后的情况了。”
乔琰连忙抬手止住了杨修的话茬,“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杨修:“我说德衡已经在测试了。”
“不是,我是说上一句。”
杨修不明就里地回道:“我说,黄月英和诸葛亮弄出了轧棉机的模型?”
189. 189(二合一) 医学奇迹
乔琰:“……?”
杨修的再一次重复可以让她确定,自己在先前并没有听错。
他说的确实是黄月英和诸葛亮的名字。
这是什么天降馅饼啊!
饶是乔琰已经将陆逊郭淮等人都捞进了自己的二代队伍中,手下也不乏南北名士名将,骤然听到这两位出现在了她的乐平书院内,还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时空错乱感。
按照她的认知,此时的诸葛亮应当还在徐州的琅琊郡,若无曹操攻伐徐州之事,他应当在短时间门内并不会离开那里,而黄月英应当跟随父亲身在荆州才对。
她的乐平书院只是刚请来了郑玄,还没有安装什么专门吸引天南海北人才的磁石吧?
要知道,在如今的时代下,要让有些人离开自己原本的环境,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尤其是对年龄小的人来说。
其父母所处的位置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几年内他们的去向。
像是黄月英的母亲,是襄阳蔡氏之女,这也限定住了她的活动范围。
所以说,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跑到她的地盘上来的?
在五个月前,乔琰还曾经回返过乐平书院过一趟,她可以确定,在当时这两个人绝对没有出现在那里。
现在却突然冒了出来,还是以设计棉籽分离设备的功臣出现的,这可真是——
好大一个惊喜!
杨修并不知道乔琰对这两人的态度要更倾向于喜获至宝,还以为乔琰这会儿微有茫然的神情是因为并不清楚这两人的身份,便解释道:
“黄月英乃是荆州黄承彦之女,喜好机关作物之术,因术算大家刘元卓身在并州,仰慕其所书之《七曜术》,故而前来。”
“诸葛亮则是被奉孝先生的好友荀文若给介绍过来的,来书院已有三个多月了。说是前阵子奉孝先生没少把乐平月报往徐州寄,荀文若觉得此地是进学之处,便鼓动诸葛亮与其叔父和兄弟一道前来了。”
“……”乔琰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那荀文若如今何在?”
这真是又一个让她猝不及防的情况。
【荀彧,把诸葛亮,介绍到了,并州的书院,就学。】
这句话分开来看她都认识,合在一起就是有种说不出的魔幻。
如今却成了真实发生的事情。
偏偏这件事情,因为诸葛亮才只有十一岁,远未长到后来被司马徽评价为“卧龙”的地步,和这些书院学子看起来没有多大的分别,所以就连郭嘉都没想到要跟她汇报。
若是在早几年间门乔琰还缺人来用的时候,或许不会隐瞒这么久。
毕竟十一岁的孩子也不是不能派上用场,完全可以和当时的蔡昭姬以及杨修一样,一边进学就读一边工作。
但在现下,并州的人事岗位已几乎没有空缺,凉州这边毕岚和国渊等人的职位都是乔琰生造出来的,她已经完全度过了缺人的窘境。
所以没人跟她提起也不足为奇。
不过,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就算没有这一回的棉籽分离难题,诸葛亮和黄月英也总会有出头机会的。
当然,说归这么说,乔琰还是盘算起了让人每月一次将书院名单送到她的手里。
十一岁的诸葛亮出现在了此地,可实在不好说,十三岁的司马懿会不会也在有一天出现在这里。
比起原本身在徐州的诸葛亮,身在河内郡的司马懿,甚至距离并州还要近得多。
想到自己还一度用司马懿的长寿,来给系统解释自己为何要选择在体质上加点,若是此人真出现在了乐平书院内,还以她作为榜样的话,可能她的心情又要微妙一下了。
一时之间门她也很难做出决断,像是司马懿这样的存在,到底要不要纳入麾下。
但此时,比起已经落入了书院口袋里、短时间门跑不走的诸葛亮,比起那些未知的学生,乔琰还是更在意荀彧的去向。
这可是荀彧啊……
荀文若此人,观其生平举止,实在有些矛盾复杂。
他劝阻曹操进魏王,到底是因为此举叛汉,还是因为此举不利于救天下,在准确的答复没从荀彧的口中说出来的情况下,乔琰也不会轻易下一个定论。
荀彧这位被何颙评价为王佐之才的存在,是否适合于乔琰意图建立新秩序的一套逻辑,在并未进行正式磨合的情况下也未可知。
然而无可否认的是,荀彧本人的水准,加上其背后的颍川人脉,让此人一旦遇上合适的主公,必定能够成就一番事业。
他是当之无愧的王佐之才。
所以荀彧在当前的局面下不投向她,可以,但她总得知道他要往何处去。
杨修回道:“我跟奉孝先生打听过,他说荀文若有意往荆扬一带游历,看看那一片的战况。”
荆扬?
乔琰方才有一瞬皱起的眉头又舒展了开来。
荆州的刘景升对外的名头尚可,但其只能偏安一隅的能力,注定不会是荀彧的选择。
至于还算出彩的孙策,无论是拥立天子的可能性还是能救天下的可能性都不高,以荀彧的眼光会选择他的可能性也非常低。
那么便还不必担心他会造成什么麻烦。
她起身朝着杨修说道:“走吧,回并州一趟。”
见乔琰走得仓促,杨修一边疾步跟上,一边问道:“君侯竟如此看重那两个后生晚辈?”
乔琰好笑地回道:“你才比那两个孩子大几岁,便以后生晚辈来称呼了?”
杨修也只是比诸葛亮大六岁而已,说不定比一比心理年龄,还是诸葛亮更大一些,不过这种话,出于对她这主簿的心理状态考虑,还是别说了。
她便又补充了一句:“不是因为他们,而是因为棉花田。”
乔琰没有亲自种过棉花。
这不是什么现代人所必须掌握的课程。
乔琰麾下的人里也没有哪一个是种过棉花的。
那么就不得不提防一下它被种坏的可能性了。
这毕竟是一种能提高民众过冬生存率的战略物资,多费些心思也不为过。
在三四月里,她需要确保去年扫平的凉州无有反复之事,且春耕顺利展开,也需要给董卓一点压力,故而必须坐镇凉州。
所以在当时的情况下,她也只能将棉花种植之地从开垦到播种迁苗的事情,全部交给下属来处理。
在这六月里倒是可以离开去看一看。
这也正好是棉花的苗期。
顺便,只能说是顺便,去看一眼诸葛亮和黄月英二人。
乔琰绝不承认,她对自己的蝴蝶效应所造成的这个结果实在有些好奇。
事实上她的这个选择也并没有错。
当她这位并州牧紧急赶回并州的消息,经由董卓在凉州的眼线送到长安后,这位已经失了大半雄心的枭雄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不知道并州出了何事需要让她在此时分心,但起码有这种仓促离开的表现,注定了她在一两个月内都不会发起对长安的进攻。
等两个月一过,就是秋收之时了。
在今年并未发生旱灾蝗害的情况下,关中平原无愧于其优越的地理条件,举目四望都可看到田地中正值繁茂生长的作物。
这无疑给了董卓囤积起一批军粮的信心。
有了这一批粮食,他也就更有了驾驭军队以阻挡乔琰进攻的资本。
但董卓的这种表现并未逃过李傕的眼睛。
在聚众议事结束后,李傕便又一次找到了贾诩。
“文和先生应当已经看到相国的态度了,他觉得自己能将乔琰给拖垮在凉州,也总有找到反攻机会的时候,可关中被包围在荆益凉并四州之间门,各地并无流民因为天子在此而来投,到最后在人数上吃亏的只有可能是我们。”
“总不能指望长安民众今日生个娃儿,明日便长到能上战场的年龄是不是?”
李傕这话倒也是话糙理不糙,比人口的补给,长安是绝对吃亏的。
董卓未必不知道这一点。
但他在觉得还有退路的情况下,在心理状态上越发趋于得过且过。
——贾诩所提出的中策和下策里的那两条退路。
这不是能轻易扭转过来的心态。
李傕信誓旦旦:“这更可说明我们的决定没错。只有先从相国这里夺取权柄,打出一场扭转他想法的胜仗,才能改变眼下的局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没有一刻从贾诩的脸上挪开,并不难看到贾诩的神情里微有怅然之色。
想来也对。
贾诩选择支持董卓,为他出谋划策,原本就是在迟疑再三之后才做出的决定,要让他彻底变更立场,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他在行动之前还有犹豫,反而更让李傕觉得,贾诩提出的种种计划都是经历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这种稳重,也必然包括在夺权之后的反攻凉州计划。
好在没过多久,他就看到贾诩目光转为了平静,像是做出了决定,问道:“你和王子师那边的接触如何了?”
李傕回道:“先生所说不错,乔琰在并州执政期间门结交的太原王氏乃是晋阳王氏,和祁县王氏之间门的交情并不多。”
换了李傕他才不会在意这种区别。
就算贾诩这么说了他都差点没记住,还觉得这些世家真是麻烦。
他靠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记忆力,在和王允交谈的时候说——
让并州牧杀入长安成功救驾,对王允和其背后的祁县王氏的好处十分有限。
所以王允还不如和他们合作,等击退了乔琰后重新掌握凉州并州,而后四方收拢势力,兴复大汉。
这才是兴复家族的正道。
李傕撇了撇嘴,“反正我们都拥立的是刘协,最终结果是一致的便无妨。他也不想让一个女人实现了带兵护驾的职责,成为未来朝堂上首屈一指的功臣吧?”
乔琰的性别问题在她于二州所建立起的功业面前,根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就连她麾下那几个知晓她真正野心的部下都因为实绩而未有质疑。
可对她的敌人来说,这倒未尝不是一个可以用来攻击的理由。
比如说李傕就是这么想的,也在试图说服王允的时候说了出来。
王允既然对他的一番拉拢并未做出反驳,在李傕的理解中,就是他的说辞起到了效果。
可实际上,王允在想的只是,若是让董卓的部队在相互进攻中出现内乱,也未尝不能从中谋利,将二者击败。
贾诩想的,那就更不是一回事了。
只有李傕被两头都蒙在鼓里,以为自己便是在董卓之后能成大事之人。
贾诩心中腹诽,这又怎么不算是一种皆大欢喜呢?
但他并未将这种谋划得手的想法表现在脸上,只是说道:“说服成功就好,让王子师去找天子要一份委任书给你,作为发兵的借口。在丢失了传国玉玺、不易取信于人的情况下,用血书最有说服力。此外,我们还不能在最近出兵。”
“这是为何?”李傕连忙问道。
在他看来,乔琰离开并州,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出兵时间门。
凉州各部群龙无首,若能长驱直入,破坏掉她在凉州所积攒经营出的势力,要想重新构建,起码也需要一年半载的时间门,而在这样的一段时间门里,李傕他们也不会停滞于此,必然能将优势进一步扩大。
何乐而不为呢?
可贾诩摇了摇头,回道:“你错了,她敢在此时离开凉州,就不可能对此毫无准备,你想要的结果未必能达成,却可能直接撞入凉州方面的陷阱中。倒不如选择秋收之前。”
“届时凉州各地为筹划收割之事必定兵员分散,而在乔琰身处凉州之际,猝然进攻得手,才最能损害到她在凉州的威信。”
李傕这么一品味贾诩的话,又觉得其中确有道理。
能有更为稳妥的办法,他也懒得费脑子多想了。
在王允替他取来了刘协令他们起兵护驾的血书后,李傕越发确信,自己有了过半的得手希望。
当他凭借着这一番说法将阎行和樊稠都拉拢到了手下后,这种希望便到了七八成。
要不是贾诩和王允都相继劝说他不要表现得太过得意,导致露出了端倪,董卓又因为暑气渐热生了一场病,有一阵子没见自己的部下,李傕几乎要被董卓发现他的小心思。
为防他自己乐极生悲,李傕干脆以防备乔琰在夏季进军为名,向董卓申请长期驻扎高陵,并定期巡视于自高陵往华阴的这一段上。
想到再有数月便能改换天日,李傕恨不得时间门早日过去。
到时候他便长驱凉并而入,让这将他们驱逐出洛阳、又在凉州耀武扬威的并州牧,见识见识他们西凉军的厉害!
可惜并州境内他们太难安插进去什么耳目,让他无从得知并州发生的事情。
他也无法知道,她并不是因为什么突发的棘手之事而被迫赶回并州的。
按照乔琰和杨修所说,她的首要目是看棉花田,其实也不算说错。
她此时就同秦俞一道身在上郡的棉花地里——
这是头一年的棉花种植。
别管按照生骨熟骨粉填肥的效果如何,她在先前往并州下达的指令里,还是让他们按照纵向间门隔三尺,横向间门隔一尺这种大间门距种植的,这条规矩也被严格执行了下去。
“君侯从凉州返回前,上郡的这一片棉花田已经完成了中耕松土的阶段。”
秦俞见乔琰蹲下来查看棉花苗的情况,开口汇报道。
这个阶段的棉花对浇水的需求量并不太大,田地里经过耕松处理的痕迹,很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为了让此时的环境升温,也能通过疏松的土壤传入土层之下。
说实话,乔琰也是第一次见到处于这个生长阶段的棉花幼苗。
只有半寸高的幼苗生着三对叶子,在最下方两片平展开的叶片上,自中心蔓延开了茎节的红色。
观其长势,倒是符合农书中所说的“宽过于高”的状态。
再放眼望去田间门的其他幼苗,几乎都呈现出与乔琰眼前这株相似的旺盛生长状态,在叶片的迎风招展中,不由让人望之心喜。
除了极少数的位置因棉苗病变而被挖掉,整片棉花地看起来着实是秩序井然。
秦俞接着说道:“在五月中旬,发过一次蚜虫病害,好在发现得及时,我们已按照农书中所说,以枫杨树叶捣烂汁水浇灌,确有奇效。”
原版的农书在乔琰的手中,她没跟秦俞说的是,比起枫杨树叶,花生叶还要更有效,可惜再一看花生的来历,又不是什么短期内能拿到手的作物。
毕竟她没有沿海的地盘,无法发展起远航船队。
但有失必有得,并州凉州也有其不可替代性。
秦俞又道:“五月底的时候还闹过一次红蜘蛛,大约是从附近的豆苗田中传过来的,按照桑树叶和牛尿的方式处理过了。”
乔琰起身朝着远处看去,觉得自己在看着的大约不是一片棉花田,而是一件件棉衣,想到这里,她也不免露出了几分会心的笑容。“那么接下来就是留心各种病症和棉苗增高后的蕾期追肥了。”
秦俞回道,“我会注意的。所幸有这些培植手段,若是要我从头开始摸索,只怕起码要种坏一半。”
这就是有成熟技术的好处了。
乔琰也对此深觉庆幸。
虽然那笔跟种田系统宿主达成的交易里,是对面占据了主动权,但她付出的只是一尊玉玺,换回来的却是让万人活命的希望。
孰轻孰重,已经随着作物种类的增多而有了再清晰不过的证明,也必定会在时日的发展中表现得越发划算。
乔琰朝着秦俞说道:“但也得有你替我看顾着执行,才能有今日成果。”
说起来倒是有些可惜,因徐庶还被她放在武都郡这个三方甚至是四方势力混杂的地方,暂时还无法回来一见。
但秦俞如今在事业上更入佳境,也没这个多余问候儿子的时间门。
反正等棉花收获,她会记得让人做一件棉衣给儿子的。
棉花既然是她盯着培植出来的,那这棉衣中也算是有一份母爱了。
比起吕布父女的互相拆台,这还算是情真意切的。
等乔琰到了乐平书院,见到了前来迎接的吕令雎,就朝着她问到:“我听你父亲说,你在乐平书院里砸坏了个练拳的桩子,然后把桩子摆得开了些,装作没少一个?”
小姑娘鼓了鼓腮帮子,毫不犹豫地也揭了老爹的短:“那他还在书院里考试做过弊呢。”
“咳……”乔琰笑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吕令雎回道:“就您上次让他回来的时候,他折腾棉花苗床比不过我们,说是最近跟君侯行军打仗,在地理识图上肯定比我们强,然后我们就派出了陆议跟他一较高下。”
作为江东纵火天团代表人物的陆议,现在年纪是小,可在用脑子打仗这件事上,吕布能考得过他的概率真是太低了。
乔琰不由为吕布掬了一把同情泪。
也难怪会想到作弊这种招式。
——没有鼓励他这么干的意思。
见乔琰没有对她追责的意思,吕令雎得寸进尺地问道:“君侯,我什么时候能跟您一道上战场去?”
“等你什么时候长过军队里最矮一个的身高再说。”乔琰摸了摸她的脑袋,“行了,去把黄月英和诸葛亮叫过来,带上他们的轧棉车模型。”
吕令雎得了个准话,也没接着询问,当即跑去叫人去了。
没过一会儿,乔琰便见两个孩子一个抱着一袋棉花,一个抱着模型车走了进来。
时间门真是奇妙的东西。
在演义中被刻画得智近于妖,在正史上也对得起鞠躬尽瘁四字的诸葛亮,现在才不过十一岁。
和年岁相仿的黄月英一起站在乔琰面前,怎么看都还有些孩子气。
但当乔琰让他们讲解自己的发明产物的时候,这副侃侃而谈的样子倒是让人觉得,看到的不是两个孩童,而是两个发明家。
“棉花脱籽,无外乎就是两种法子,一种是将棉籽挑出来,但这种方式必然不适合大规模处理。”诸葛亮说道:“所以我们更倾向第二种方式,月英发现能用梳篦将棉籽给直接挂出来,那么如果从梳篦变成夹缝滚筒,应当也能让棉花从中间门出去,将棉籽留下。”
黄月英接着说道:“但光靠这个还不够,学院里和德衡先生带的帮手里也有人想到这一点了,一个问题是滚轴的转速不够均匀,一个是转动太费力的话,又起不到效果了。”
“前面那个问题,是德衡先生解决的,他在铁轴的端头装了另外一组木架,以平衡转动,后面那个问题的解决方式,就是我们用的曲轴。”
乔琰伸手接过了黄月英递过来的一瓣棉花,喂到了手摇机器的双轴之间门,随着曲轴带动的碾轴滚动,棉絮被从缝隙间门带了出去,而棉籽则被留在了这一端。
“这样一来,就只剩下放大之后面对的最后一个问题了。”黄月英说道:“那就是,怎么样能更快也更方便地将棉花喂到两轴中,以免人力送入的时候出现偏差,或者夹到了手。”
乔琰看着这个认真介绍发明的小姑娘。
《襄阳耆旧志》中提到,黄承彦在给诸葛亮介绍女儿的时候,说她是黄发黑肤,相貌丑陋,只是才能与诸葛亮相配,但以乔琰看来,这只怕是黄承彦在考验女婿。
她顶多就是肤色不那么白皙,发色有些偏棕,五官生得颇为大气,看着不像是襄阳贵女的样子而已。
比起外貌如何,更让人在意的显然还是她的才华。
这番陈说让乔琰可以确信,她在这项脱籽机的发明中出力不小。
她和诸葛亮的这番表现,也很有后世小组作业的样子了。
还是两个人都在其中开动脑筋,没有哪个在摸鱼的那种。
乔琰顺势问道:“那你觉得用什么方法来达成这个目的?”
黄月英回道:“我觉得应当要再设一把推刀来达成这个条件,可是这样一来,好像就不能依靠一个人完成这个除棉籽的任务了,有悖于设计的初衷。”
这也正是马钧正在折腾优化方案的东西。
乔琰想了想又问道:“你们为何没接着参与下去?”
马钧应该对他们发出邀请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诸葛亮回道:“我们已和德衡先生借了书籍来看了,想先自己试一试,若做不成再去寻先生请教。”
“好志气!”乔琰拊掌而笑,“那就先如此吧。”
看着眼前这两个孩子的表现,乔琰甚为满意。
她没觉得诸葛亮在此地先研究棉籽分离是什么玩物丧志,若研究这种能救命的东西都叫做玩物丧志的话,她也不会给毕岚以都水使者的位置了。
他也显然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又知道轻重缓急。
当他开始适应书院这个学习环境后,他所参与的讨论与课题也会越来越多的。
到时候他也自然会给自己找准一个更加清晰的定位。
而黄月英……比起诸葛亮的妻子,或许大发明家黄月英的称呼会适合作为对她的记载。
以及,现在两个人的周岁加起来都不到二十,严禁早恋。
大概是出于她的某种恶趣味,她在离开乐平书院之前,把之前那个驭兽问题又给陆议和诸葛亮丢了一份。
至于以后别人会对这件事怎么想,谁知道呢?
她也将书院内这几个月内的扩招名单从头到位都仔细翻阅了一遍,确认其中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漏网之鱼,这才安心折返回到了州府,准备明日再往驯养信鸽的地方走一趟,而后,与留守并州的戏志才以及陆苑碰个面,商量构建信息网络的事情。
不过大概她给别人安排了点不靠谱的东西,自己也是要遭到点回报的。
第二日她正打算出发前往乐平的山中坞堡,便听闻了华佗因那批胡椒而前来的消息。
可还没等乔琰开口欢迎华佗的到来,他就已先凭借着自己灵活的腿脚三步并做两步地冲到了乔琰的面前,抢先开了口:“介意老朽询问君侯一个问题吗?”
或许是因为长年养生,兼修五禽戏的缘故,她见到华佗的时候并没觉得对方的外貌发生过太大的变化。
可仔细算来,距离他们第一次见面已经有七年的时间门了。
乔琰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表现给整得有些糊涂,却还是回道:“元化先生但说无妨。”
按理来说请华佗前来并州,乃是乔琰有求于他,但怎么看华佗这表现,倒像是他要对乔琰有所求一般。
他得了准允,当即说道:“两年前我来并州为君侯部从诊治调理的时候,君侯出塞打那鲜卑胡虏去了,与我并未碰上,今日方有得见的机会。”
“若我并未记错的话,七年前于冀州见君侯之时,您身有不足之症,今日何止是病症全消,说是力能搏虎也不为过。敢问君侯平日里都吃些什么,用的什么药?”
华佗大为感慨,毫不掩饰目光中的灼灼求知之意,“此为医道医学之奇迹啊!”
乔琰:“……”
等等,这要让她怎么回?
190. 190(31w营养液加更) 备急方书……
什么医学奇迹?
那明明是系统的加点功能!
乔琰能有今日的体魄确实和她平日里的勤加苦练分不开,但也正如华佗所说,她先前的情况应当叫做不足之症,是所依附的这具身体本身的毛病。
要发展到她现在这个状态,已经不是她依靠着所谓的锻炼和食补,就能够在七年之中发生这种突破性发展的。
说这是医学上的奇迹也不为过。
乔琰也当然不能将其归结于什么上天垂怜的结果。
将自己和天命在这个时代捆绑在一起,并不是什么明智的操作。
就像当年汉灵帝会放任她和张角之间驳斥天人感应之说的情况一样。
倘若她今日说什么自己的身体康复是因为并州治理渐入正轨,民生安定,上天不忍看她经历病痛的折磨,故而让她的身体康复。
那两年之后那场接连三四年的旱灾蝗灾,以及建安年间发生的那场十室九空的大疫到来,她又该当如何让自己免于舆论影响呢。
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另外的一件事来转移华佗的注意力。
“或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乔琰轻描淡写的回答,显然并不能解释华佗的困惑。
可他很快也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了。
他是因为胡椒这种在当今时代来之不易的特殊材料,才会前来的并州。
但是乔琰又郑重其事地说道,将他请来,还有另外的一件要紧事,需要得到华佗的支持。
对华佗这种希望将自己的医术运用在中原各处的人来说,留在一个地方其实不是他的首选。
偏偏乔琰说的是:“吴先生在并州数年间的行医,记录了以千计数的病症。去年做总结的时候我们在其中发现了一些问题,以伤寒病症为例,现存的这些药方都是大药方,在配备上过于复杂了,若是放在大州大郡也就罢了,可若是在穷乡僻壤,只怕能知道什么药方对症下药,也无法集齐药材。”
华佗回道:“这是因为如今的医典要的是药到病除,在医方上必得将剂量用足。”
乔琰指了指自己:“但实际上,人本身是有自愈能力的,我这种情况可以算是特例,可也有病症减轻到一定程度后便可复原的案例,再便是通过食补以达到辅助治疗的目的。”
华佗的沉思之中,又听乔琰说道:“事实上也并不只是穷乡僻壤无法配齐药物,这天下间的药物就如同北麦南稻一般,各有其生长的环境,然现今正值动乱之时,南北之间的调度甚为不易,要寻到看诊的医者也不容易,有这个寻人寻药的时间,人已死了三回了。”
乔琰的这个说法稍显夸张,可华佗还真没有反驳她的办法。
他是个神医却不是个神仙,做不到点草成药,先前在各地诊疗的时候也只能尽量变更药方,让人便于配置而已。
但他听乔琰的语气,好像是有些想法了,便问道:“君侯的意思是?”
“我想出一本书,请元化先生负责编纂,叫做《备急方》。”
“其中的一部分,是对现存病症的记录,务求将不同的表征尽量记录下来,以便突发急症之时可判断其归属。”
“第二部分就是我先前说的,将一部分大药方简化为简便易得的小方,适应于乡里乡间。这件事不能让粗通医术的人来做,只有让元化先生承担此事我才放心。”
事实上在百年后就有这样的一本医术问世,出自名医葛洪之手,叫做肘后备急方。
意为随时可以从肘后这种便捷易得的位置将其取用到手。
三国时期大疫横行导致的医术发展,以及战争所带来的对医者的需求,在葛洪所在的时期,促成了这样一本更能普适于民间的医书形成。
但从另一个方面看,这样的医书要到西晋时期才出现,未尝不是因为天下动乱中,医者的行医遭到了极大的桎梏。
在类似于医院的医道寺出现之前,虽有医馆的存在,医者的诊疗还是更偏重于单体的行医。
可乔琰有这样的条件,也有这样的远见来支持华佗和吴普去做这件事。
乐平月报上所刊登的医学小常识是一种推广的先行尝试,现在才是真正以系统的方式来执行。
以华佗的眼力并不会看不出来,若是能形成这样的一本救急医术,能带来多少好处。
凉州并州目前相对来说稳定的局面,也确实适合他来专心成书。
毕竟华佗的家乡沛国谯县,此时正因为刘备奉命征讨袁术之事而处在战火之中。
要不然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前来了。
他问道:“那么敢问君侯,若此书能成,该当如何推广使用?”
乔琰虽然没有用肘后备急方这个听来更像是随手可得医书的名字,但备急方的备急二字,已不难让华佗看出乔琰想要将其推广开来的野心。
光是将书放在乐平书院或者是州府中存档,肯定达不成她想要实现的目的。
当然,他会问出这个问题,也就代表着他对乔琰提出的建议是同意了。
闻听此言,乔琰心中舒了一口气。
靠着胡椒这种新鲜玩意,不能保证能将华佗长久留在此地,但著书立说可以。
著书期间他总也得诊疗和带弟子,以便扩展病例,这样一来,并州的核心医疗能力就有保障了。
有了华佗在,她也可以适当地将吴普工作的重点往军事救急的方向转移些,还不至于因为给他丢的任务太多而觉得有些内疚。
此外,虽然华佗的外科手术能力是开创先河的存在,但他的内科也并不差,尤其是他在妇科和儿科上的造诣,等他确认长期留在此地,乔琰就有的可以挖掘了。
至于华佗这个如何推广的问题,乔琰回道:“以乐平侯纸的质量,要进行记载抄录不难,而后先以一乡一亭一里的长官各自手持一份,在必要的时候便于查询,我会让人将其列入并州政务考核的项目中,由假佐从事监管。”
这个操作方式,以她并州牧的身份不难分派下去,对于华佗来说,也是一颗定心丸。
而在她送华佗去找吴普这个弟子会合的时候,乔琰想了想,又道:“说来还有一事,想同元化先生商量。”
华佗笑道:“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何我那弟子会想请我来救急了。”
乔琰这真是将压榨劳动力发挥到极致了。
备急方这本预设的医书要想完工,已是个极其可观的工程,可她倒好,还能在这个时候想出些别的事情。
但一听乔琰所说之事,在医道上向来谨慎的华佗不由端正了面色。
乔琰问道:“元化先生应当听说过虏疮?”
华佗颔首,“此病发作之时头面起疱疹,随后遍及全身,由红转白,触之即破,纵然不死,也会在皮肤上留下紫黑疮癜,期年方愈,我在中原行医之时曾见过。敢问君侯麾下可是有人得了此病,需尽快与人隔绝才是。”1
“那倒不是。”乔琰回道。
虏疮就是天花。
这病症在汉光武帝时期因南阳交战,从胡兵中产生的,故而被命名为虏疮。
她继续说道:“我此番让人行于丝路,除了带回胡麻之外,还在贵霜听说了一件特别的情况,说是有一户人家的牛得了这种虏疮,传染给了养牛的人,但病症远比寻常的虏疮要轻。在痊愈后恰逢此地有虏疮扩散,唯独此人并未被感染,我想请元化先生如有空闲,也能研究一下此事。”
医疗病症的症状和名称,在如今经常没有明确的划定,大范围的传染疾病,就统称为大疫。
但大疫也是分很多种的,包括瘟疫、痢疾、麻风等等。所以中平年间的那一次大疫,乔琰只能用笼统的方式来防治。
这种情况直到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中才有所改变,出现了明确对天花、钩体病、黄疸性肝炎等病症的记载,而这些其实也极有可能出现在大疫中。
其他的东西乔琰束手无策,天花倒是还记得牛痘这东西。
不过术业有专攻,还是交给华佗来折腾吧。
她能做的,也就是仗着自己有人在丝路上往来,消息获取的渠道并不只是局限在中原之内,在特定的情况下,可以来上一出瞎编乱造。
反正也没人能对她的“听闻”之说打假。
就算被人揭穿了,造福于民生的产物已经出现,谁又敢说这不是善意的谎言呢?
华佗当即答应了下来,声称会对此事上心研究。
将其安顿下来后,乔琰这才转道去了山中坞堡,去见一见养在此地的信鸽。
被豢养在笼中的鸽子当然不是白鸽,而是体型偏小的银灰色鸽子,只有脚是白色的。
驯养在并州半年多的时间,这些鸽子也都认此地的窝了,哪怕乔琰这个陌生人忽然出现给它们喂食,也没让这些鸽子生出什么怕生的情绪。
乔琰收回了散播饲料的手,目光逡巡过这些鸽笼,对着戏志才和陆苑说道:“上次从扬州和兖州安然送回来的消息,已经证明了飞鸽送信的优越性,差不多也可以扩大规模去养了。”
“不过这样一来,各地的鸽子需要做好对应的标记,破解信鸽传信的密码,也只能掌握在心腹的手里。”
“这件事,我想交给志才先生来做。”
华佗已到,又有这几年里对戏志才饮酒的限制,加上额外的食补,这点附加的工作量对戏志才来说不成问题。
何况也只是让他去想密码的优化,以及负责掌握密码人手的挑选而已,又不是让他去亲自养鸽子。出不了什么问题。
乔琰又道:“此外,这飞鸽送信的规模还有一个弊病。”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看向了陆苑,让陆苑可以确认,这是给她布置的任务。
她心中稍一思忖,大概知道乔琰要说什么了。
如今天南海北的运输路线很难稳固,若是被人发现飞鸽可以传信,鸽子的携带反而容易暴露信使的身份。
——特征太明显了,携带的还是活物。
所以必须延后被发现的可能。
那就得在扩大信鸽豢养规模的同时,寻找一个合适的运输信鸽的方式。
她回道:“我建议君侯以商队作为掩护来运送信鸽,但这个商队,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东海麋氏的身上。”
先前在将郑玄等人送到并州的时候,已经借用了他们的力量,但不能次次都用。
在东海郡并不属于乔琰的情况下,谁也无法保证他们会不会在什么时候做出倒戈之举。
那么最好给自己准备另外一个更加可靠的下属,作为铺开情报网络的人选。
“这个人要能说会道,还要有一定的手腕,最重要的是,要对君侯足够忠诚,或者起码能被君侯完全掌控。”
这也会是个需要长期操作的工程,所以这个人还得能耐得住长期没有官职在身,只是一个商人而已。
这些约束条件,让麋竺被顺理成章地排除在了外头。
他可以是乔琰置换东西物资的交易对象,却不会是乔琰能放心将此事交托的存在。
乔琰朝着陆苑说道:“不错,至于这个人选,我希望你在三个月内给我一个答案。”
她可以确定,在自己麾下的人手中目前还没有人能完全符合这个条件。
相对来说符合的徐庶,也已经和她几乎捆绑在了一起,忽然让他转行去经商,大概只能引起别人的怀疑。
那就只能从现有的部从亲属以及新近来投的人中,试试能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不容易啊……
乔琰说是说的将这个任务交给了陆苑,但在继续过目并州的其他事项中,也不免分神往此事上又多考虑了一会儿。
直到来跟她汇报乐平月报进展的蔡昭姬打断了她的思绪。
身量又长高了不少的昭姬在汇报起事务来,更多了几分气势,让乔琰将思绪收回,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很有一番培植幼苗成功的喜悦。
只听她说道:“乐平月报的五月刊里,农学板块暂时改成了经济,将君侯安排的回收市面上缺角铜钱,重新铸造标准五铢钱的事情给刊登在了上面。为此我和君侯申请过,往铸币三官走了一趟。”
这是蔡昭姬在先前就跟乔琰说起过的事情。
货币的标准化改铸,随着凉州和并州之间的货币越发流通起来,是增强并州民众信心之事。
对比董卓小钱,更是显得乔琰对经济秩序的保护。
但此时她在六月再次提到,显然有另外的目的。
她接着说道:“并州的铸币三官,是从上林三官中迁移过来的,在钱范的打造上手艺很高,对应的钱币上,货值五铢的字样也很清晰。”
“我在想一个问题。我们能以钱范铸钱,为什么不能以文范来批量出产书……”
蔡昭姬话未说完,已见乔琰面色骤转为肃然。
她竖起了一根手指,做出了噤声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