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夜里,风疏雨骤,坐落在杜府北面的惊蛰楼在朦胧夜雨中烛影煌煌。
豆大的雨点击打窗棱,寒气慢慢渗透进来,洗刷着满屋的血腥味。
在昏黄的烛光下,正在施针的郎中额头上泌出细汗,却看见榻上本该昏迷的杜筱清陡然睁眼,目光游离,似乎正在望着床榻的穹顶。
杜筱清忽道:“不必着急,尽力即可。”
他的嗓音温润,如同屋外的落雨一般沁人心脾,那郎中手中的细针颤颤地悬在半空,犹豫再三还是对着杜筱清落了下去,缓缓刺入皮肉,穿过骨骼。
杜筱清绷紧身体,闭目忍痛,这场急雨似乎挟了山林的气息,微凉的风穿过槅扇,缓缓流淌在屋中。
随着呼啸的风声,摆在博古架上的烛火微颤,那微弱的火星被风压得摇摇欲坠,将灭未灭,扑腾了几下,反倒愈加明亮,慢慢稳定下来。
顷刻之后,郎中长舒一口气,庆幸道:“多亏及时止血,不致落下腿疾。”
守在屋中的侍从不由展颜,递了银子送郎中出去。
此时四下俱静,杜筱清感受着左腿传来的剧痛,神志反倒愈发清醒,眼尾微翘的丹凤眼低低垂着,修长的睫毛掩下,令人看不清眼中情绪。
今日天柱山出游打猎,骑的雪驹是他的爱马,不料被有心之人下了药,变得狂躁不安。
雪驹不受控地偏离马场,在林莽中横冲直撞,他扼住缰绳,想要驭马转向,谁知身后一只翎羽箭直直射来,听着风声是精准地朝着他的胸膛而来。他听声辨位,及时闪避,却不可避免地被射中了左腿。
受到箭矢的冲击,一时间身子倾斜,险些从马上坠落。他凭着精湛的驭马术,到底没有坠马而死。
杜筱清拔箭时仔细看过箭镞,一眼便认出是杜家专用的乌翎羽箭。
他知道射箭之人是谁,也知道被推出来顶罪的小厮是无辜的。
谁犯错,谁受罚,没有迁怒无辜的道理。是以,他饶了那个小厮,给了一笔钱让他赎回身契,自寻出路。
那个小厮起先是隐忍悲怆,在听到这个结果后不敢置信、又惊又喜的神态,在杜筱清眼前浮现。
他蓦然回忆起天柱山上的重重火光,连绵成一道,将灰暗天幕燎亮。
这样想着,杜筱清不由地轻轻掸了掸衣裳,鸦青色素面夹袍看不出半点灰尘污渍,在幽幽烛光下泛着山间青叶一般的光泽。
-
雨落了一夜,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终于偃旗息鼓。
雨后初霁,清晨天柱山中,粲然日光在团团树影中流转,流淌出一片晶莹剔透的碧色。
江定安换了一把崭新的剜香刀,旧的已经束之高阁,照旧背着竹筐,穿着轻快的青裳短裾,领着几个年纪相仿的采香娘子在林莽中凿沉香。
今日便是坐落在城东寮步香市的杜家分号选拔采香使的日子,参与选拔的采香女要与旧日的采香使各带一队进山采香。
江定安起初以为杜家是要让新旧较量,从中选出一任,转念一想,又排除了这个可能。
杜家是以制香发家的皇商,每年向朝廷进献南越一带最有名的女儿香,所产香料上风靡于朝廷公卿,下盛行于市井负贩。可谓富酹王侯,炊金馔玉。
若是她坐拥这般财富,又何必只选其一,但有所长,都要纳入囊中。是以,江定安决定把重心放在展现自身的长处,而非争强斗胜。
她与队伍里的采香娘子们素未谋面,不清楚她们脾气秉性,尚且需要磨合。至于原来的队伍,除了她之外没有人员更换。
对此江定安并不在意,她简单嘱咐了几句,分发了驱兽香包后便让她们开始做事。她已经仔细检查过,确保里面的香料没有问题。
谁知她们捏着香包,面面相觑,没有立时揣进袖中,反倒仔细打开分辨了一番。确认没有问题才揣进袖囊,低头小声交谈了一番,过了好一会才不甚熟练地拿起弯刀。
一旁挥刀取香的江定安注意到她们的动作生疏,好似从未碰过弯刀。她这才知道,原来她们都是新手。
再看她们四处打量,目光中满是新奇,好似初次进山。
江定安不由地深呼一口气,遂让她们放下木料,围成一圈,她则抡起弯刀砍下一截沉香料,一边动作不停,一边慢慢讲解。
香农一般会用三种方法结香脂,分别是用斧头劈砍树干分支,树木横截面光滑流畅,这种叫做板头料。
江定安说着,换了一把轻巧的勾刀,将边缘的白木勾到见黑,木料隐隐浮现出一片黑色。
她举起木料给一众娘子们看:“勾成这样就可以了。再往下勾,就会勾出香油。”
木料不同,处理方式也不同。火眼料要去除豁口中的白木,虫料要去掉洞中残留的粪便虫尸,板头料要勾到见黑。
处理得越精细,能卖出的价格也越高。
采香女们听得似懂非懂,将江定安围在垓心,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的动作。
知道她们一时半会听不明白,江定安干脆手把手地教。一直教到日中,海天云蒸,暑气熏蒸得人汗如雨下。
她放下沉香料叫大伙在树荫下歇一歇,抬手抹顺微湿的鬓边细发。正在此时,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黑眸微动,近处的茂密树影中闪过一抹鹅黄衣角,似乎有人藏匿其中。
她认得那鲜艳颜色,昨日带队的陆采香使今日穿的便是一身鹅黄襦裙。
江定安抬睫望了一眼,旋即高声道:“咱们得加把劲,多凿些沉香做个样子。听闻窦掌柜选拔不看其他,只看数目多少。”
正在树荫下啃干粮的采香娘子不知所措,不明白才刚休息怎么又要起来采香,嘴里咬着烧饼,慢吞吞地踱到她面前。
江定安眼见那道身影消失在草丛里,朝聚在身边的采香女低语:“大伙休息去吧,等天气阴凉些再干活。”
采香娘子们虽然觉得她有些反复无常,毕竟炎炎烈日,有得休息总好过没有,还是依言回到树下。
等到日沉西山,采香女们分别捆好香料。另一队在陆采香使的叱骂下着急忙慌地垒好最后一块沉香料,等到垒成一座小山的山尖,杜家香坊分号的窦掌柜终于出现了。
窦掌柜是个憨厚的中年男子,挺着肚腩,穿着绣着金元宝的圆领长袍,背手走了一圈。
不必细看,一眼便知两队的数量差得很远,江定安这队的沉香料少得可怜。
见此情景,陆采香使眉眼间皆是得意,挑眉冲江定安一笑,却没有如愿在她脸上寻到失落或是沮丧之色,张扬的笑意不免浅了几分。
这浅浅的笑意随着窦掌柜的动作彻底消弭,变成了隐隐的惊慌。
谁能猜到腰缠万贯的窦掌柜竟然会仔细查看满是脏污的沉香原料。只见他蹲下身,轻轻将两座大小不一的小山掀翻,拿起底下的木料端详。
窦掌柜看了一会儿,旋即起身,脸上看不出情绪变化,目光落在捏了一把汗的陆采香使身上:“你可知道底下的木料都未经凿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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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香使眼神闪躲,咬了咬牙,最后还是选择把底下人推出来顶罪:“定是她们有心躲懒,不肯好好办事。”
她队里的娘子自然不肯吃这个哑巴亏:“窦掌柜!是她要我们滥竽充数,不必仔细处理,只管数目越多越好。”
江定安立在一旁,静静听着,面容沉静如水,青黑的眸子里情绪莫辨,周身莫名有一丝慑人的威严。
陆采香使正忙于推卸责任,陡然明白中计,回眸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江定安则报以一笑,轻轻触了触腰间的香囊。
这个微小的动作让陆采香使的脸色一白,眼中流露出几分心虚,急忙扭过头去。
窦掌柜对弄虚作假、推人顶罪之事并无好感,不再理会身边之人百般恳求,朝江定安点点头,那意思便是许她胜任采香使之位。
采香娘子们雀跃地围在江定安身边,约定以后结伴进山采香。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若是往后遇到什么难事,就全靠江娘子了。”
毕竟比起隔壁队伍的娘子们在大太阳底下不停劳作,时不时还要遭受詈骂。眼前这个年轻姝艳的娘子温和宽厚得多,全然不像外表那般艳丽锋利。
江定安对此只是腼腆一笑,弯弯翘起的眼褶如同小勾子,笑意粲然,越发显得明眸皓齿,不动声色地将划出几道细碎刀口的手敛进袖中。
选拔已经落下帷幕,那边还在争论不休。她趁着人多,状似不经意地擦过陆采香使,悄无声息地将碾磨成粉的香料抹在她袖口,裙摆翩跹,转身离去。
陆采香使既然将她的驱兽香囊调换成吸引猛兽的香包,来而不往非礼也,还她一点黄蜂喜爱的蜜香。
江定安背起箱箧,随众人一起下山,行到半路,却听到身后山林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叫。
那道女声含糊不清,大意是叫人帮忙驱赶黄蜂。
只听一阵喧嚣,惊起枝头几只飞鸟,许多人上前救援,挥袖拍打,乱作一团。
江定安并未停下脚步,只是略略弯了弯唇角,一路往家的方向走去。
一回到山脚下的草庐,还未进门便听到院中人声嘈杂,她驻足听了一会儿,原来是杜家来人了。
刚进院中,便被木桌上的礼品晃了眼,大小不一的木椟礼盒扎堆放在一起,上面雕镂的黑漆螺钿纹样看着很是扎眼。
屋中似乎有人在交谈,隔着一堵泥墙听得不甚清楚。江定安轻轻推开门扉,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嘎吱,屋中二人嘎然止住话头,朝这边望来。
狭小整洁的屋舍一目了然,娘亲坐在炕上,身着月牙白素面长袍的男子端坐在歪斜的杌子上。
那人皎洁衣袍垂下的褶皱好似堆雪层叠,素净木笄半扎起乌发,流泄的发丝搭在肩头,透出几分慵懒闲适。
江定安走近了看清那人,朗目疏眉,五官浓淡合宜,增一分则凛冽桀骜,减一分则柔软妖异,唯有现在最为合适,可谓轩然霞举,琼枝玉树。
此人正是杜筱清。
他腿疾初愈,便提着礼品挨个去了当日上山救援的百姓家中道谢。
这些百姓都住在天柱山山脚,彼此离得不远,饶是如此,他去了几家还是花费了大半日的时间。
本来最先来拜见江家,却得知江定安日暮才归家,为了当面道谢又来了一趟。
此时黄昏的霞光充盈草庐,光影穿过崎岖不平的格子窗棱,投到没抹匀的泥墙上。
杜筱清低垂着丹凤眼,眼眸被窗光映照得温润生光,周身气度说不出的柔和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