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卷起满街衣袂猎猎,苍穹悬日映照着肺石,鲜红如血。
长睫低覆,越过众人落在那只照夜上的视线缓缓收回,扫过赤膊挽衣的乞丐,最终停在那名挥舞手臂的稚童身上。
她认得这个孩童,之前来砚池巷取过江怜群烙好的烧饼。
望着这些与她非亲非故,却同样饱受杜家戕害的人们,江定安忽觉手中的铁槌陡然沉重了起来。
她如今背负的并非一家之仇,而是许多户人家的仇恨,纵使微如草芥,也要蜉蝣撼树。
“都让开!征香吏大人到——”
但听官吏开道的叱骂声,循声望去,被甲的差役手中执锐提盾,很是威猛神气,悬着京畿标志的华盖香车缓缓驶来。
方才还沸反盈天的道衢渐渐静了下来。
立在肺石边上的素衣娘子腰杆如劲松,与那辆声势浩大的香车冷冷对峙。
车舆内,黄远庸正在闻香,这香是昨日筵席上点的,是杜家珍藏的莞香。
起先杜问嶂那厮还舍不得拿出来,还是他口中那位鬼迷心窍的长子无意提到了这一茬。
他几番逼问,才得了这样的好香,用来暖帐熏衣,再好不过。
至于那位李家遗孤在推勘院外击石鸣冤,实在是不自量力,可笑至极。
他此番亲至,便是想一睹那继承了李夫人容色的李家遗孤究竟是何模样……
黄远庸漫不经心地掀开轿帷,正欲观赏一番,忽而看见漫天的乌云径直朝着这边而来,伴随着嗡嗡的振翅声,黑压压地低覆下来。
守在轿边的差役也大惊失色,他们手中锋利得足以穿刺血肉的长矛,刺不中这些飞舞的怪虫,用来格挡刁民拳脚的盾牌全然无济于事。
只能丢下长矛盾牌,狼狈不堪地挥袖扑打,动作间袖口钻进了不少生翅的虫子。
一时间谁也无暇顾及身后那辆华盖香车,一阵阵镀着金边的黑浪从敞开的车帷涌了进去。
车厢内先是传出居高临下的詈骂,再是惨叫,最后声息渐弱,只听得车厢内阵阵虫鸣,不绝于耳。
百姓早已被差役驱退,立在街肆两侧,起初见到虫来,也是惊慌不已,奈何难以腾挪,只好原地和亲眷抱作一团。
后来发现那些虫子如有神智,竟然不碰他们这些布衣,只扑那辆香车,这才放下心来,笑看差役吃瘪。
至于那些无力置衣,在寒冬腊月里依旧赤膊短袴的乞丐,竟然也安然无恙。
他们面面相觑,不由又喜又疑,看着素衣娘子无波无澜的脸,陡然想起了城郭外那碗苦粥。
风波迭起,宽袖下的手依旧牢牢攥着铁槌,她仰头望着推勘院外门楣下的真金匾额。
上面写着——明镜高悬。
诉状已呈,物证和人证俱在,只看监司何时开堂。
里头那位宋监司初来乍到,正是需要政绩扬名的时候。
只是,她这一案状告三人,一位富甲一方的巨贾,一位自京畿而来的官吏,以及一郡之守。
等闲人物,只怕也不敢插手。
虫潮来袭,并且只有黄远庸所乘的华盖受到袭击,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必有蹊跷。
窦掌柜神色飘忽不定,踌躇片刻,转身欲走。
“倘若要问你,李家当年焚山的实情,估量你也不会据实说来,”
在一片嘈杂之中,少女的声音尤为清晰,带着寒谭似的冰冷,幽幽响起。
她伸手擒住一只飞虫,拉住转身欲走的窦掌柜,作势要将虫子放入他领襟内。
“那我问你,认不认得这东西?”
窦掌柜一颤,前头的路已给人群牢牢堵住,再也走不脱,又听到嗡嗡的低鸣,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闪电般窜上尾椎骨。
他浑身栗栗,说不出一个字,只顾着伸手猛拍衣衫,衣襟上用金线绣的元宝起起伏伏,荡出一片耀眼的流金。
少女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他。
“大人,当初是您介绍俺们进山饲虫的,”
忽有一只生着白斑的手伸过来,好心替窦掌柜一起拍打。
“您可还记得,当年俺们感激涕零冲着您跪下磕头的模样?”
听到此话,窦掌柜愕然抬首,那只手倏忽变掌为拳,迎面击打在他脸上。
霎那间拳落如雨,倾泻在襟绣元宝的华衣掌柜身上。
那名指引着乞丐前来的妇人,此刻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肺石前。
从怀中取出金创药,凝望着江定安和衣物黏连在一起的伤处,竟不知如何下手。
江定安亦是一愣,冰冷的石槌被攥得生出几分温热,望着眼前素簪青衣的妇人,满腔的恨意有一瞬间的冷却。
檀口翕张,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娘,”
江怜群低头,众目睽睽之下不好为她上药,故而只是轻轻拨开她额前的湿发,露出一双水洗般明亮夺目的眼。
便转身站定,与她并立在肺石前,回护之意不言自明。
这面虫潮渐歇,差役小心地揭开车帷,侧头避开扑面而来的飞虫,这才往里探去。
本以为早已不省人事的征香吏狠狠地剜了那揭帷的差役一眼,随即迅速拉上了车帷。
虽然车帷揭开不过一瞬间,还是有不少立在两旁的百姓瞧见了,一齐哄笑起来。
远远听到马嘶声,家丁仆从簇拥着一辆马车驶来,当下有人指出——“那是杜家的马车!”
车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那人自然是杜问嶂,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一位肃容端正的妇人。
妇人容色清淡,眼眸神韵,无不显出一派锐利。
外面如釜中水沸,车内却一片寂静,处处流露出剑拔弩张般的危险。
随行的周管事屈指叩动车牖,低声提醒:“家主,推堪院说是要未时升堂,现在不到半个时辰了。”
一触即发的局面容不得他们继续无声地对峙下去,杜问嶂看着对面的妇人,意有所指:“大东家,你倒是生了一个好女儿。”
十年前李夫人一人执掌东官郡大半香号,声望远比李家主还要显赫,时人尊称她为大东家。
时移世易,杜问嶂遵循旧时的习惯,依旧如此称呼她。
李夫人颔首,对这句话倒是有些赞同。
眼前这人为谋名利美色无所不用其极,手段下作,今日难得说了一句正确的话。
“你女儿手中,关于黄大人,那些……东西,究竟从何而来?”
换回青年装扮却依旧暮气沉沉的巨贾,对着他青年时一直仰望的人问出了重逢后第一个问题。
李夫人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人总是互相提防,而对飞禽走兽不加留意。
所以,当她得知江定安有一只雕鸮后,便要过来专门驯养了一番。
就在二人闲谈的功夫,未时已到。
金轮普照,光覆青瓦,镌刻在真金牌匾上的四个字粲然生辉。
推堪院内,宣告开堂的锣鼓几乎要震响所有人的耳膜。
任值的官吏掐准时机,出面调停,命人团团围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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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将黄远庸请下香车。
又要请退已经停手的乞丐,肺石边的江定安出言阻拦:“他们都与此案有关。”
她依次扫过一张张或老或少的面孔,略有些嘶哑的声音不失沉稳,蕴着深厚的力道,遥遥传开。
“诸位今日聚集在此,只为给自身求一个公道。”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自山麓吹来一阵长风,将这句话无比清楚地送到在场之人的耳中。
无论老幼,每一张生着白斑的面孔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丝愣怔,乃至那些闻讯前来瞧热闹的百姓,脸上或多或少浮现出一丝动容。
随着素衣娘子率先步入推堪院,乞丐跟着她,一群人乌泱泱地涌进官署。
长街渐渐安静下来,徒留照夜扑朔翅膀的轻响。
无人知晓,始终置身于喧嚣之外的那辆马车内,有人正在静静等候自己的娘子归来。
一人自杜家马车下来,头戴幂篱,白纱曳曳,径直来到这辆马车前。
守在车外的元光正要向车厢内的主子汇报,却被这素衣妇人一个眼神制止,不自觉地安静下来,看她想要如何。
幂篱下伸出一只粗粝的手,卷起遮面的白纱,露出一张很有些熟悉的脸。
“杜长史,我有事要和您说。”
元光眼睁睁看着向来不把旁人放在眼里的主子亲自拨开轿帘,声音低缓,“夫人请进。”
这辆车舆看着平平无奇,内里却很宽阔,二人相对而坐,丝毫不显逼仄。
“我此番冒昧前来,便是为了商量你与昭昭的事。”
李夫人言辞客气,眼神却锋利无比。
“您把她送到我面前,又要夺了她去,”
端坐如巍巍高山的绯袍青年面色平静,安静垂首,凝睇着那只振翎欲飞的照夜。
“哪能有这么容易。”
此话一出,车厢内的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见他似乎在这方面俨然一副寸步不让的姿态,李夫人避过锋芒,话锋陡转,“你让我见他,”
那双与他的枕边人相似的眼流露出怅然,“多谢。”
绯袍青年没有说话,望着满面风霜的李夫人,倏然出神。
若是他的妻子到了这个岁数,大约也是这般模样吧。
只是,他不会让风霜刀剑有机会近她的身。
车内气氛如冰,推堪院内亦是局势凝重。
一声惊堂木乍响,争辩不休的讼师立时住口,数双眼睛一齐望向上面的宋监司。
宋监司正了正衣冠,低眉看见案前的证据,攒起的眉头微松。
此案证据确凿,人证呢,正衣衫褴褛地站在堂前,乌涣涣的人头攒动,就是想要杀人灭口,杀到年关也杀不完。
至于物证——
他乜了一眼下方,一只白斑金翼使还在征香吏泛白的发间扑朔。
立在黄远庸身边的明郡守始终神色自如,不见一丝慌乱,脸上甚至还能看见悲悯之色。
“令尊和令慈畏罪潜逃,多年不归,留下你一个孤女,也是可怜。”
“你既已嫁给扶微,又何苦再来生事?”
言辞恳切,宛如慈父教诲不知事的幼童,很有些劝人迷途知返,扼腕叹息的意味。
“乾元十年,正值您作判官裁决十里香案之时,”江定安并不理会他,手中攥着铁槌,望着站在身后的人们,只觉源源不断的力量涌上心头。
“就在清算李家家财当月,杜家主赠予您数座山头,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