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渡兴亡
    耳畔一听异响传来,刘裕俯身抽出靴中藏着的一对匕首。

    响动声刚起,那黑影已到刘裕眼前。来人所使的兵器有三尺长,一击一刺间,刘裕慌忙使匕首格挡。

    “师父!”

    看的真切,哪里是什么刀剑,谢玄用的原来是一截纤细木柴。剑法不外乎击剑、刺剑、格剑、洗剑四式,四式结合,有万千变化;师父化棍为剑,招招直奔刘裕的两耳两肋、双眼咽喉。

    “小子,游历一年了,倒要看看你本事有无长进。”

    刘裕的一对匕首,是在负郭坞的铁铺打就。匕首原是当飞刀使,锻打时,却让铁匠多用了铁料,层层淬火,刀背能有半个寸的厚。这对匕首,不仅短小精悍、锋利异常,更是坚硬无比,势能斩骨。

    堂上众人醉醺醺跑出来,各自刀枪剑戟不离两手;蒯恩一见不对,扭头去取刘裕的马尘、驹影双刀。

    “不要动。”

    刘裕看看卧房方向,轻声对众人比了个收声的手势,

    “没大事儿,大家伙儿喝酒去吧,我陪老爷子耍弄耍弄。”

    一师一徒,院中相对而立。

    “师父,得罪了!”

    刘裕一手持刃在前,一手防护在后。后手不离心口,前手向老头儿突刺而来。匕首上撩下划,不朝人去,只要砍断老头儿手中木柴。

    老者步伐一动不动,身型只是微微一仰,躲过刘裕前手的短刃。

    人群里,丁午拄锤而叹:

    “这老爷子,脚下沉着,心理够硬啊。”

    虞丘进老眼酩酊:

    “并非全凭胆气,这位老先生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刘寄奴一出刀,他便将这刀棍之间的距离算计了个清清楚楚。”

    刘裕索性不防心口,两把匕首齐出。前手提刀直向老者中路突进,后手一划,突袭老者握棍的手背。

    谢玄改了剑式,变剑再成短棍,双手捉棍两头。一头拨开刘裕前手,一头佯挡他后手的突袭,两手齐上,短棍立时擒压住了刘裕手腕。这木柴只要向下一震,片刻就能废了刘裕手筋。

    刘裕慌忙俯低身子,架肘迎住老头儿短棍。团身一滚,匕首再向老头儿的心口刺去,老者架臂用棍子挡住,转身再照刘裕头顶劈棍。

    虚虚实实,这一棍半空中收了力,双手握棍,震臂却向刘裕小腹一推。刘寄奴弹身跃开,抡臂拧刀,一个横切抹喉;老者身型微微侧闪,单手将棍子一扫,直奔刘裕面颊而来。

    闪展腾挪,蹦高跌矮;身子还没落地,眼见这棍来的凶险。师父有言,凡学刀剑之人,一练胆,二练眼;三练招式,四练闪。闪避之法,决不可只顾逃跑,往往是这回马一枪,冷不丁就能要了对手的性命。

    跳在半空里,一手持刃作格挡之势,另一只手却反握了匕首,凌空向老头儿狠狠劏去。

    劏者,本指屠夫宰杀牲畜,放了颈子鲜血后,由胸到腹的开膛一刀。

    劏刀法,凌厉肃杀,是赌上全局胜负的乾坤一掷。

    师徒切磋,这一老一少,自然都没下了狠手。刘裕空中收起手力,老者一乐,扔出棍子,木柴避开迎面骨,砸向刘裕未及落地的脚背。飞棍砸脚,刘裕失了平衡,老者箭步赶上,掰住他腕子,轻轻压低徒儿手肘,看来是擒拿,实则是扶他稳稳落了地。

    老者一脚轴在刘裕屁股上:

    “一年过去了,马马虎虎。”

    电光火石里,这刀来棍往还没几秒钟的时间;刘裕一跃一劈,青与蓝的胜败,其实已经明眼了。

    “这就打完了?”

    蒯恩才抱了双刀赶来。

    “高手过招,只在几个回合,你以为是泼妇骂街呢?”王振恶道:

    “你小子瞎眉烘眼的,没见这老先生用的是什么兵器吧?柴禾条子!”

    臧熹叹道:

    “今夜是长了见识,当世之内,真有奇人,草木竹石,竟可用之为剑!这想必是极深的内功……”

    丁午掏出一把核桃,当众放于阶前。金瓜铁锤随意一砸,核皮碎了一地,核桃仁却个个囫囵完好。丁午道:

    “老子长这么大也没见过狗屁内功。这是对劲力控制的好,是老先生上岁数了,善操身心,收放自如。”

    “不然。”孙处道:

    “我细看老者的招式,化棍为剑,剑剑避开大哥的匕首锋芒,不出浪招,直奔要害。这是一等的修为,是他数十年对刀法剑招的体悟!”

    老者携刘裕回了堂上,悄悄拂去额头一滴汗。刘裕为师父满斟杯酒,老者道:

    “什么他娘的草木竹石,内力、剑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老夫行就是行,那是几十年苦练、千百颗敌虏人头换来的!武是杀人技,同辈的老东西都快凋零干净了,你们这帮后生还没在沙场里长起来,刀剑仍未精熟。别说拾根柴禾,就是撇一枝柳条来,老夫照样能抽的大伙儿嗷嗷叫。刘裕——是也不是?”

    “是是是,您多牛啊,是是是。”

    “晋室偏安,淝水之战后,朝廷数十年再没打过几个漂亮仗。民间的刀枪棍棒,耍几个套路能练出什么?后生仔啊,难怪猛不过前人。那孩子,你说‘草木竹石皆可为剑’,这话也没毛病。这怂晋只知内斗、愚民,等它再龟缩个把年,老夫我活过了一百岁,那时候啥兵器都省了:赤手空拳上街,老夫还敢和一群大小伙子干仗——仍旧没有敌手。到时候再换一帮后生看热闹,打完了,别人问老夫为啥不使真家伙?别问,问就是,‘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了。批啊,批都是这么装起来的。”

    刘毅敬酒道:

    “老先生高论,但请勿议时事。刘盘龙只愿将来天下太平,人人手中无剑,心中也能无剑。”

    “太平,太平,多少年了?”

    老者拈须狂笑:

    “刘寄奴,取大酒觥来。世道萧条,我这冷落茶馆,一年里少有客来。今夜满堂少年在,我与诸君讲讲本朝的数十年宏业——今夜与诸君痛饮!”

    “那大概是大晋永嘉年间。”

    “老夫糊里糊涂过了一辈子,变迁看的太多,记不清那些换来换去的皇帝和年号啦。听我叔叔说,大概是永嘉年间,日子开始难过起来。

    大晋立国不久,那些世族子弟掌权,穷奢极欲,政风黑暗,贪赃枉法。不是大晋的千里之堤上钻了几个蚁穴,是无数个腐朽不堪的蚁穴,堆成了大晋的千里之堤。

    麻烦最怕堆,堆多了,雷就会爆。那时的天下,外有游牧威胁,内则民怨沸腾,叛乱四起。永嘉元年,琅琊王、司马睿,眼见内忧外患,又无力改写时局,索性在其好友王导的倡议下,出镇江东,带兵远离中原。

    王谧在席上吗?不在?哦,早早离席回屋读书去了,好。这公子哥家门讲究多,提人家祖宗的事儿不礼貌,不在就好。这位琅琊王氏的王导,正是王谧的祖父。

    司马睿跑到南方不久,大晋的八个诸侯王爷,先后掀起来两场内乱。大晋窝里斗,各个游牧部落趁火打劫,策马杀入了中原;数十年里,这些游牧建立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国家,神州陆沉,北土成了一锅烂粥。

    中原沦陷后,永嘉年间,北方士族纷纷南下。司马睿再建大晋,在琅琊王氏的支持下登基,定都建康,苟且偷生于江东。皇帝软弱无能,只得分权给世家大族,从此这大晋的残破江山,转为两姓;民间有童子歌谣:‘王与马,共天下’。

    王导在建康主政,大晋四分之三官员,皆出自王氏门下;其弟王敦,领精兵镇守荆州,把控长江上游门户。

    嘿,那胖小子,你叫什么,丁午?丁午,把你羊腿拿来上,让老子吃你口肉。什么?你已经咬了?咬了也没事儿,残羹冷炙也是肉啊——

    没人甘心分权,再软弱的皇帝,面对再残破的疆土,他也不甘。

    这司马睿,提拔新起之秀,重用刘氏、刁氏这些南渡刚来的世族,试图制衡琅琊王氏。对啊,刘裕,刁氏吗,你熟的很。

    这一手帝王心术,让王导兄弟颇为不满。王敦以讨伐刘、刁二氏为名,领兵反了他娘的;其兄王导,却不敢赌上琅琊全族的气运,深知鸡蛋不能搁到一个篮子里,两头下了注:

    一方面,暗中支持王敦造反;另一方面,装孙子,扯犊子,撇清关系,向皇帝司马睿请罪。

    王敦兵精将广,很快杀入都城建康;逼司马睿立他为丞相,又在国都里烧杀抢掠一番后,潇潇洒洒,扬长而去。

    司马睿身遭奇耻大辱,忧愤死去。建康一战,大晋朝廷,从此一蹶不振。

    小皇帝登基了。

    新帝号令天下勤王,弄死丁午,羊肉大大的有。兵合十万,王导果断站在新帝身边,带头搞翻了王敦。王敦虽死,王导左右逢源,琅琊王氏也得到保全。

    皇帝命短,新皇帝再换新皇帝,太后庾氏称制。这边造反权臣刚咽气,那边外戚团伙他娘的粉墨登场了。

    庾氏来自颖川,外戚的老大名叫庾亮。这庾亮手段狠辣,迅速夺取了朝权;琅琊王氏识趣,顺势隐退于野。

    当时天下大乱,流民开始修建坞堡,各自盘踞一方。蒯恩,你说你哪儿来的?负郭坞?你老家这个坞堡,老子从来没听说过。北朝不清楚,南朝的坞堡有六百多座,你家这点破事算个屁,有意思的古事多了……

    当时有个流民,名叫苏峻。这苏峻纠集凶徒,率部就在咱们眼前这广陵郡里横行。蟊贼草寇,按说一军一幢也就灭掉他了,这庾亮脑子不好使,竟把苏峻招安入朝,妄图引之为心腹。

    庾亮想不到,苏峻是喂不熟的狼;苏峻很快再次反叛,带兵杀进建康都城。叛军杀太后,囚皇帝,庾亮只能狼狈外逃。

    后来庾亮借来外兵,回京反杀苏峻;庾氏威望大大下降,渐渐不能服众。琅琊王氏,门生故吏满南朝,暗流涌动,威逼庾亮下课,朝权再次回到王导手中。

    琅琊王氏微占上风,颖川庾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此后,王、庾二氏,子侄辈明枪暗箭、对抗不断。皇帝借两家争权夺势,暗中剪除王、庾在朝廷里布下的羽翼。

    三代之后,两家门庭冷落,写书法的写书法,搞创作的搞创作,再没有一个顶门立户的嫡出子孙。

    这时冒出来一个强人。

    此人官拜荆州刺史,出兵讨伐益州叛军,三战三胜,因军功发迹。此人姓桓,名温,祖居谯县;桓氏光耀门楣,人称‘谯国桓氏’。

    桓温手握重兵,有改朝换代之心。此人曾言:‘若不能流芳百世,也情愿遗臭万年’。桓温三次北伐,一胜而二败,虽曾收复洛阳,终而丢失淮北大片国土。

    此人空有晋宣帝之志,却无魏武帝之能,只知杀伐果断。桓温废立皇帝,屠戮司马氏诸王,更是险些杀绝了庾氏外戚。

    新皇帝……唉,记不清说了几个新皇帝了,王镇恶,别问老夫年号帝号了,你他娘又不读书,问那么细干球!新皇帝无奈,日夜在桓温的淫威底下担惊受怕,因此百般寻访,启用了一位高人。

    这高人,老家在陈郡,姓谢名安。

    新皇帝很快又凉了,继位的小皇帝屁股还没坐稳龙椅,桓温提兵入京,迫不及待就要篡位。

    谢安一把羽扇,一叶轻舟,孤身渡水,登上江头的桓温战船。没人知道他如何游说斡旋,那三寸不烂之舌,竟然说的桓温调转船头离京,暂时放弃篡位。

    大傻个子,到彦之,你嘀咕个啥?莫名其妙?我他娘也觉得莫名其妙,历史真是不讲道理的王八蛋。

    老夫猜想,这谢玄的话术,无非是说朝中士族反对声音过大,桓温又有旧病;多半是劝他做个周文王。

    这桓温自从离开建康,很快就一病不起;家里儿子又没长大成人,桓氏一时闹不出气候了。

    皇帝的大气还没喘匀实,前秦一统北方各国,挟百战百胜之威,饮马长江,投鞭断流。

    刘裕!给老夫续酒!

    却说谢安派侄儿谢玄,自丹徒郡京口城,训练新军,整甲备战。国破家亡之际,诸公皆南逃求生,谢氏独面北死战!

    淝水一战,谢玄率北府兵迎击秦军,大破胡虏!苻坚单骑逃回淮北,谢玄千里追杀不舍,一度收复黄河以南!

    狗日的,会稽王司马道子当权,眼看陈郡谢氏威震天下,连发一十八道敕书,逼迫谢玄原地缴符,匹马回京。

    临淮郡里,谢玄一怒卸玄甲。谢氏叔侄,心灰意冷,交出军、政大权后,黯然退出朝廷中枢。两叔侄的后人,舞文弄墨、论道谈玄、大兴土木、嗑药嫖院。谢氏两代荣光,兴于安,绝于玄!

    琅琊王氏、颖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

    数十年大晋朝政,在四氏手中兜兜转转,又重新交还给了司马家。老夫所说的会稽王司马道子,和当时皇帝本为兄弟,一帝一王,两司马共享江山。当时内外祸乱都已平定,大晋本来有望中兴——

    谁成想,一统之机又从他司马家的同姓内斗中溜走。老皇帝糊里糊涂死去,继位的痴儿,可怜这小皇帝自幼愚笨,整话说不出一句,连寒暑也分不清凉热:

    朝政归于皇叔司马道子一人。

    司马道子作威作福,任用奸邪小人,大晋再一次乱自上作。数年前王恭反叛,司马道子的亲生儿子——司马元显,竟然趁乱以下克上,夺了他老子的军政大权。

    从此朝纲更加紊乱,说不尽的朝令夕改,骂不完的苛政如虎:这司马元显,凶顽不让其父。

    都是儿子,差别不是一星半点。那桓温留下的小儿子桓玄,今已长大成人。五六年间,桓玄韬光养晦,见司马家内乱再起,趁势起兵;连年大战,如今打的晋朝只剩下八郡之地……

    刘裕,尔等后生小子们听着:

    如今苍生涂炭,天下倾覆;覆巢之中,久居人下,护不住老婆孩子热炕头。北府兵已然再聚京口,一场恶战,在所难免——壮士皆有一死,列位可将性命入局,搅它个天翻地覆,杀出个风起云涌!

    天地茫茫,谪配人间,真如白驹过隙!

    几人份宝鼎羹分,赢得了千秋笑骂;数十年机关算尽,罩不住万代儿孙。

    广厦虽安,眠仅八尺;

    良田纵美,日饱三餐。

    或云避世,不免同尘;

    文韬武略,谁甘心说与山鬼?

    老夫醉了,今夜是大醉了!醉了!这醉眼惺忪里,看见你们,恍惚看见年少的我自己。但请列位惜时,切莫辜负青春!

    这人间无情啊,无情的从来不是胜负,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