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玉壶冷水
    落日楼船鸣铁索,金陵王气早萧然。

    百年前,吴主孙权虎踞江东。南朝水汊多,孙氏曾于江南征发二十万不良人,设立典船都尉,发配流民、俘虏、奴隶、罪犯,大造楼船;楼船之大者,可容甲士三千人。

    楼船大,长江急,立国在德不在险。大晋立国立得缺德,孙吴传国传得缺德,比烂之下,孙吴搞不过大晋。晋灭吴,收缴孙吴楼船五千艘。这五千艘大船,部分扔在江陵,部分扔在金陵,部分扔在会稽。百年不坏的大船,就是百年深埋的大雷;没人会想到,这些艨艟巨舰,再于百年之后,还能掀起多少场风风雨雨。

    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船上载千万石粮草,水中开八百里航路。百年之后,有人又跃风波,再踏江潮。

    前将军刘牢之,镇守中舟。

    刘敬宣横槊挺立船头,孙无终按剑压阵舷后。樯橹分七队,艇子围五方;兵舱内,甲板上,数不清拔山开路的猛士,看不够喝水断桥的骄夫。宝纛大旗迎风映日,琵琶响,筚篥吹,羌管急,战鼓怒。

    北府西征,地裂川摇!

    主船上,有一老一少扶倚船栏,把臂而谈。

    “孙老将军,我这‘别部司马’的官职,却是几品?”

    “没品。”孙无终笑道:

    “北府正将,麾下有十五个军,各军设一名军主。军主下面,再设校尉一名、司马一名。这别部司马,算不上任何编制——本来是汉末战乱时大小军阀们常设的军职,用来安抚有功之人。”

    “领了兵符后,我清点营中兵卒,编额三千,实则——”

    “不满一千。”孙无终轻拈白须:

    “刘寄奴,你先别激动:年前年后几批投军的流民,早被揉散了分给各营。你小子命够好了,当日你武场扬名,朝廷里有人看重你,特意向刘牢之将军打过招呼,准你这别部司马,有私募兵员、便宜行事之权。”

    刘裕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北府军务由来敏感,朝野内外都紧盯着府内的风吹草动。孙无终贸贸然撂下一句这个话,便宜行事?军法如山,一令一动,他如何敢便宜行事,如何能便宜行事?至于私募兵员一项,决不是刘牢之的意思,不然也不会封他刘裕个卑职,仅拨百来人给他,这明显是对他憋着火气。朝廷里有人看重他?他刘裕一介寒微匹夫,值得大人物青睐?王谧?王谧家门虽高,自己只是个六品的秘书丞,虽说日日相伴大晋皇帝左右,可谁不知这小皇帝是个痴呆的傀儡啊?武场打杀他多少司马家将,那司马文思父子,又是司马元显的家犬,元显也断无提拔自己的可能。云里雾里,到底是谁?

    “我想求见前将军。”

    “他若见你,早就见了。我一把年纪,跑进跑出还得给你通报请示;看在这张老脸的份上,少给老夫找事吧。”

    刘裕伸手入怀,狡黠道:

    “我有个兄弟,往来北境贩马,得了把好攮子。我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锐的匕首,吹毛短发,刀柄镶珠嵌玉的。孙将军,您是玩刀的行家,放我怀里这不埋没了?军务繁忙,没机会孝敬您,今天您高低得给这把小刀一个机会,让它脱颖而出,在长辈手边过过眼……”

    孙无终大笑道:

    “老子做了三十年杂号将军,手上过的粮饷没有十万也有八万,得吃得喝,什么没见过?你小子,拿把破铁片子抖什么机灵?你拎来千金万金又如何,老子土埋脖子的人了,贪不贪墨有意义吗?”

    刘裕只好陪笑。

    孙无终道:

    “送要送对人,不怕手抓空,就怕脚踩风。现官不如现管,你朝里有多硬的人,也不如在北府把道道盘好,脚底下能得着块舒服些的落脚地。年前送了吗?”

    “送了,送了。”

    “送个屁。”孙无终怒其不争,道:

    “府里都说,新任的别部司马,恃才傲物,仗着有点武艺,不把弟兄们放在眼里。上到前将军,下到司马文思一系的小鬼们,你是谁的门也不登,硬啊!今年再过年,切记备好银子,挨家挨户到大小山头转一转:拣腊月二十三四的日子去,早了,人家觉得你敷衍;晚了,人家觉得你不当回事儿。偏偏选营里没假、人人皆忙的腊月廿三廿四去,头一年送名酒,转过年初五送古董字画、文玩珠宝,年十五直接塞钱——东西要送到人家门里,不要傻乎乎当众说什么悄悄话,这是大忌。老夫爱你这个才,愿意多聊两句,我无儿无女的,平生也没个爱好,可不是和你索贿。仗总有打完的时候,清平岁月里,更要和光同尘……”

    刘裕微笑道:

    “老将军的话,刘寄奴都记下了。我也会说漂亮话,我也会做漂亮事;只是有时候少不得一根筋绷起来,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还请麻烦老将军,替我向前将军通报一声,就说刘寄奴有军情禀告。”

    主将大舱里,刘寄奴初见刘牢之。

    很长一段时间,刘裕是个脸盲的人。老话说,相由心生,刘裕见过许多高官名将、世家大族,他们仿佛千人共用一张脸。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呢?多年后刘寄奴追思往事,品咂这些千人一面的无涯过客。他们的两片眉毛常常拧在一起,高耸的颧骨上能托起滔天的权势;金口玉言轻易不开,仿佛人人嘴唇都退化了,鼻子下面只剩两条线。大肚子一定是标配,威风抖擞时,虎躯作战术性后仰;名利当头时,往往又能匍匐在地,蜷缩成一条巨型虾米。

    “双刀卸了?”

    “回前将军话,不敢佩刀入舱。”

    刘牢之刚过天命之年,貌有疲态。他手中捧着一卷竹简,是本朝陈寿所著《三国志》。

    “他还好吗?”

    “谁?”

    “双刀的原主。”

    刘裕拜手道:

    “我恩师幼度将军,早已在会稽去世了。”

    刘牢之眼不离书,漫不经心,道:

    “谢车骑离世三十多年,你二十出头的年纪,谈何师徒?”

    刘裕不答,垂手而立。二人不语良久,刘裕忽道:

    “叛军占据江陵城,已控制了长江中游。我北府虽然顺天讨逆,毕竟是溯水西上,仰攻江陵。昔日关云长威震襄樊,吴人数年间难以西进一步,只得用险招,白衣渡江,偷袭荆州,方才得手;后来大晋灭吴,王濬率领水军主力,正月从江陵出发,三月便到吴都。江陵占尽上游之地利,我以为引水军自东向西攻城,旷日持久,不宜久战。兵法云:‘风林火山,速战速决;并敌一向,千里杀将’;我以为……”

    刘牢之道:

    “你以为?孙无终说你有要事禀报,我以为有什么紧急的军情。刘裕,别急着教我打仗,我且问你,司马文思手下参军,那范安民,可是我儿子派人杀的?从京里刚回营,司马文思怒冲冲和我告状……你的本事也不小啊。”

    刘裕深揖一躬,绕开话道:

    “将军叱咤淝水,天下名将,刘寄奴不敢妄言。卑职枉读了几本旧书,刚才纸上谈兵而已。”

    刘牢之揉松了眉头,竟不再追究。缓缓道:

    “读兵法不如读史。清闲时,我常把《太史公书》、前后《汉书》拿来下酒,最爱却是那《三国志》里的一篇《先主传》。刘备打督邮的故事,你可听说过吗?”

    刘裕道:“卑职读史不多,稍远些的古事,多是在街头巷尾听那野老们胡吹;打督邮,我只道是张飞打的。”

    “刘备啊。”刘牢之道:

    “刘备当年立了军功,在安喜县当差。有一次,他被督邮官勒索,一气之下,挥鞭痛打了督邮,之后带着十几个兄弟反出小县城,投靠了代州刺史刘恢。

    刘恢问刘备,督邮官的勒索是个人行为,不能代表朝廷,有什么问题为什么不先向上级汇报呢。

    刘备说:‘如今内有十常侍当道,外有门阀横行,哪里有讲理的地方?我借此地栖身,找苏双、张世平这些巨富做些风投,天下乱了我就拿钱出山,没有机会我就做个富家郎。’

    刘恢说,你有钱没后台,到底没用;这样,我帮你写封信,你去投靠更大的大佬吧——

    是年刘备转投河北刘虞,渔阳发迹,换了地方,做了和以前一样的官。

    但是督邮是打不完的。”

    刘裕叹道:

    “是啊,督邮官是打不完的。可怜大汉昭烈皇帝,飘零半生,没有尺寸之地立足,到老才开创了一番基业。”

    几案上一把泥壶、一把玉壶。刘牢之取案边玉壶,倒半杯清水,端碗递给刘裕;船行到风浪大处,又拿下巴点点一旁的蒲团,叫刘裕坐了。刘牢之徐徐说道:

    “士族横行,是从东汉时开始的。政治上,世家大族垄断政权;经济上,大行土地兼并,富有山海,贫无立锥。乌龟生王八,豪强成门阀,从此寒门无贵子。

    汝颍、谯沛的商人投了曹操,孙权仰仗江东地主三分鼎足,唯独刘备揣着一张过了期的名刺,一把生了锈的豪宅钥匙,领着弟兄们,一刀一枪拼出一个季汉。

    浪荡的男人很多,浪漫的男人很少。赢了不屠城,输了不缴械,到哪儿算哪儿,护着一票百姓,跟那些王八蛋干到底,幻想重现祖辈的荣光——如果这不算浪漫,什么算?

    我小时候不识字,后来投了军,是军中的一位兄长教我识字念书。看的书越多,我越觉得历史就是个圈。

    我的恶名,南朝北境人尽皆知:王恭造反的时候,北府还在他手上,我带了三万北府兵背刺王恭,砍下旧主的脑袋。司马道子玩弄军政,一早逼走谢车骑,贬谪了旧日北府军中一十八位猛将——杀了王恭,我又掉头对他司马道子、司马元显鞠躬作揖。

    世人骂我、唾我。唾骂挨的多了,有时候我也迷茫。你别笑话,我五十的人了,我也迷茫。每当我迷茫的时候,我就重新读一遍先主传,每年的体会各不相同。

    刘备像谁呢,刘备像个汉末的小商贾。寰宇大变,祖产不多,他散尽家财,一场豪赌,开了个不起眼的小作坊,前店后厂,编凉席,做草鞋,骑着驽马颠簸几百里换一点差价。小买卖,铺子里能耐人少,他那点产业一次又一次被人抢夺,他也一次又一次屈身屋檐之下——

    头低,腰不弯,他却并不跪舔:金主局上,刘玄德仰天长啸,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捱二十年,战战兢兢攒钱,偷偷摸摸运货,拼尽全力也攒不下几个家底,刘老板认命了,准备过日子了。

    日子不让他舒服着过,他仍是一次又一次改换门庭;有天像是他二十多岁时陪曹老板笑脸那样的金主局,刘备喝多了,上厕所一撩裤子,看见自己的大肚腩,刘玄德哭了,他都快五十岁了。

    刘备可以回安喜县,托人买个岗,督邮来视察,他跪直些,腰弯些,没必要打人家。也可以一直踏踏实实在曹老板或者袁老板处,要么去他富二代表哥老刘的产业里摸个鱼混退休,两三千石的俸禄不撑,也足以让他不饿。

    我一直想,刘备图什么呢?

    图一口气吧。

    淝水战后,大晋数次内斗,西军被打残重建不知凡几,帝国最为精锐的中军,全部战力也埋没在国都建康的滔滔江水里,今非昔比。北府的火种,却仍烧着;火苗再小,这火也仍烧着。

    我处处让步,苟且求全,为的是北府,为的是胡马再度南下之日,诸公鼠窜,仍有猛士舍命拒贼。”

    刘裕举杯饮水,清水未咽下,有话难说,如鲠在喉。刘牢之取了泥壶,续在刘裕杯中的却是酒。

    “水寒伤胃,酒热暖心。一冷一热,只有自己知道。后生,你刚才扯什么‘风林火山’,以后有话可以直讲了。”

    “我有三策,可平江陵。”

    “上策,提三千轻骑,走北道,三日可至南阳。五六年中,大晋北境边关,武禁废驰,也是后秦忙着对付西北胡国和北魏新秀,南阳、上庸这些荆州的北部要地,三不管的官吏吃着空饷,驻兵甚少。桓玄重兵压在江陵,北府轻骑穿插南阳,一日一夜可疾驰长坂,直捣贼巢。”

    刘牢之摇头道:

    “北府上下不过两千骑,那是我的老本,不能赌。中策如何?”

    “中策,放弃江陵。水军大船列阵,封锁长江口;另以步卒集中优势兵力,猛攻江北的邾城、弋阳城,结为犄角之势,在战场东线上一把大锁,将桓玄锁死在江陵。我不退,敌也难进;桓玄以一州之境反叛,北府坐拥大晋八州,只要坚壁不与战,日日派兵骚扰贼人侧翼,尝试断敌粮道。一二年间,西军进退维谷,离心离德,不战自溃。”

    刘牢之叹道:

    “往昔大汉有十三州,荆州为最大,米谷充裕。今日桓玄不仅占据荆州全境,且派遣亲信驻兵于巴郡、巴东郡、巴西郡,手遮蜀地。桓玄不缺粮,我缺的却是兵;若分兵登陆,怕只怕那桓玄合兵一处,把我北府逐个击破。”

    “那便只有下策了……”

    水军快到江陵,艨艟巨舰泊岸;中舟一声梆子响,三军登陆休息。

    流民营里本部千人,刘裕问一声几人见过血?举手者寥寥。刘裕手提驹影,将马尘长刀托付给刘毅,交代几句,二人对视无言,只是眼光坚定。选那精壮的三十名汉子,下令凑出三十件鱼鳞软甲穿了,抛弃长兵,人人便衣佩短刀;远离岸边,就此朝西南而去。

    将行未行,岸边有数人跨马追来;刘裕西行不顾,这数人挽着缰绳,紧跟不舍。

    “回吧,就送到这儿。”

    蒯恩执矛带盾,咧嘴笑道:

    “刘将军,当官以后,和弟兄们倒是远了?”

    “对待兄弟,不如北境时!”丁午肩挑铜锤。

    “刘将军是嫌弃我虞丘老迈?”

    刘裕面色冷峻,停步道:

    “这趟骑不了马。你们各有营垒,也不是我的兵。我说了,就到这儿。走!”

    王镇恶笑道:“不骑便不骑,骑兵下马,他到底还是骑兵。”

    “随大哥建功立业,兵发江陵去者!”刘钟欢呼道,“按老规矩,断后的断后,开道的开道……”

    到彦之扛着斩马长刀,兴冲冲撵上前队,刘裕飞起一脚,踢趴了九尺大汉。

    扶起到彦之,招手叫近了臧熹,众人都凑上来。刘裕低声道:

    “这一去,前途未卜;我若回不来京口,照顾好你姐。北境时,我答应过弟兄们,要让大家吃饱穿暖,要让天下百姓不受欺凌,早早远离连天战火——如今仍寸功未建。待得胜回家,寿丘山下,再与诸君痛饮!”

    刘裕率众渐行渐远。

    远处,孙处高呼道:

    “大哥!此行何往——”

    “去寻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