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水调歌头》:
“举手钓鳌客,削迹种瓜侯。重来吴会三伏,行见五湖秋。耳畔风波摇荡,身外功名飘忽,何路射旄头?孤负男儿志,怅望故园愁。
梦中原,挥老泪,遍南州。元龙湖海豪气,百尺卧高楼。短发霜粘两鬓,清夜盆倾一雨,喜听瓦鸣沟。犹有壮心在,付与百川流。”
千里江山,春已半,天犹寒。东安城的城北,杳无人烟,有野山连绵起伏。群山夹了条不具名的流水,刘裕极力回忆着广陵老者的话,对上了这条长江支流的名字。
这流水,正是沧浪水。
驶出沅江之前,那艘可容数百人的楼船,仗着沅江的风平水阔,刘裕一行三十名北府将士,加把劲也能摇圆了桨橹。
眼前,沧浪水急,河道促狭,刘寄奴望沧浪而兴叹。别说楼船能开进水里,就是这三十个兵丁人人天生神力、把船桨摇冒了烟,这五丈高的桓字楼船,说什么也太过招摇,怎能大摇大摆平安走到襄阳。
只得弃船登岸,换乘小舟了。刘裕可惜一船的粮米,叹惋良久。时值三更,刚下过一场阵雨,明明已是春末,众人却都打起寒噤,抖落满岸旅愁。
沅江岸边,残月如钩,有连串星光从平地起飞,直飏九天之上。
众人不急进城,循着星光,沿岸而行;那连串的星光,始发处却是江边的一团篝火。
篝火旁看不到人,风烟里夹杂了奇奇怪怪的肉香;刘裕往地上看,散落了几枝竹篾、数张草纸,心知是有人刚放了那几盏孔明灯。
半空的天灯落下几滴灯油,刘裕拈起那灯油放在鼻间嗅嗅,不是菜油,不是松脂,倒似是某种畜牲的油脂。
这油脂闻得刘裕恶心。江边,蹲下捧起流水,匆匆擦了把脸。稍觉神清气爽,忽觉身前二十步的江石上,无声坐着一个黑影。
黎初提刀上前,大喝道;
“这位兄弟!大晚上不回家,荒郊野岭的,在这江里的大石头上独坐什么?”
“我是个没家的人。”孤影道,“你们不也是大晚上的在荒山野岭乱窜?”
“这里血腥气浓,显然刚经了一场厮杀。大家万事小心!”刘裕低声嘱托众人。脚踏沙滩,提气一跃,飞也似跳上了江中石矶;这次看得清楚,石头上坐着的是个邋邋遢遢的矮汉。
那人戴斗笠遮颜,以布帕蒙面;破衣烂衫,身上满布刀剑伤痕。他打着赤脚,芒鞋脱在一边:一手握持铁杵,在江水中洗涮着那根怪异棒子;一手擦拭着脚上的陈年老垢,边擦边抠,上下其手,顺带塞了塞杂毛外翻的鼻孔。
那人长叹道:
“恭候阁下多时了。”
刘裕问:“匪?”
“非也。”
“兵?”
“也非。”
“鬼?”
“更非。”
“钓鱼佬?”
那人哈哈大笑,道:
“算是钓鱼佬。”
刘裕抱臂而立,不住打量那人,又道:
“你空有一根棒子,以何物为竿?以何物为线?以何物为钩?又以何物为饵?”
那人从江水中提起铁杵,用襟怀小心擦拭干净,枕着铁杵卧倒了,笑道:
“我以降魔宝杵为竿,以天公地道为线;以残月为钩——以天下不忠不义之人为饵。”
刘裕道:
“姜太公钓鱼用的直钩,等不来文王,险些饿死;你说你有竿有钩,鱼线鱼饵却都虚无缥缈。天下不忠不义之人太多,如何能绑在你线上充当鱼饵?”
“这江水太浅,多生王八,少有鱼龙,我还懒得去钓。饵料就当打窝了,早已抛进水里——前夜我自南平郡城来了东安,共打杀十一官十二吏,杵死一百五十六名府衙鼠辈,个个大奸大恶!我魏咏之,生来不说虚言。”
刘裕冷笑道:
“三日内,手杀一百七十九人?就是一百多头猪,抓也要抓个三天。我和岸上三十名弟兄,与阁下素无恩仇;你等我做甚?”
魏咏之起身从包袱中掏出一个大漆葫芦,背对刘裕解下脸上布帕,自饮自酌了起来:
“你那三十个弟兄,劫了南平的运粮船,杀了西军的司仓官,可知给这小地方掀起来多大风浪?你有弟兄,我也有弟兄;看见孔明灯一放,我弟兄三百人,过会儿就要来这东安县城相会。我问你,你可是个匪?”
刘裕道:
“若是匪,怎会来这鸟不拉屎的荒凉地方,此地半点油水也没有。”
“怎么没有油水?这县里的县令县尉、文武官吏,都被我点了天灯。这孔明灯飞的如此高,你知是用了什么油?”魏咏之道:
“那么你就是兵了。袭杀西军校尉,自然是北府兵;只是北府与西军正在江陵对峙,隔着这几个州郡,你们一行人如何来了南平?我想想,你走的该是水路吧?远涉云梦泽,取道沅江,东安县北的群山里有一股急流,据说可通江汉——此行必是要去襄阳,偷那桓家小子的老巢?”
刘裕不答,驹影短刀已出鞘半寸。魏咏之身子并未扭转,只是把葫芦轻轻递向刘裕:
“我们跟你也有一路了,无他,只是摸不清你们这帮人的来路,怕你祸祸沅江沿途这些州郡。你去打桓玄也好,去打后秦也罢,路遇乱世之官,百官皆可杀!只是,我绝不许你伤了郡中百姓。”
残月脸边明。刘裕接了葫芦,借月色看向魏咏之的面容;只见那人方颐广额,目若朗星,相貌凛然——只是上唇腭裂,双唇夹了满口乱牙;谈笑间张牙怒目,酒气喷涌,魏咏之有如阎浮恶鬼。
“我听说兔唇是天生的。你有多大了,我见你束发了,行年也满二十了吧?这二十年里,想必你过的不易。”
魏咏之缓缓转过身子,又从包袱里捡了一把蚕豆,取荷叶卷起来,分成两包。又将豆子递予刘裕下酒,魏咏之淡淡道:
“老钜子活着的时候,常常和我说,相貌丑陋的人想要建立一番功名,往往要比常人付出更大的努力,也要经历更多的坎坷。世人浮躁,看事只见其表,不见其里——像你这般人,愿意接过一个丑八怪的酒壶,乐的耗上一两柱香的时间听他谈谈怀抱,到底是太少了。”
“丑也罢,美也罢,皮囊再灿烂,谁能抵过百年的衰老?”刘裕拈开一粒蚕豆的铁皮,却不入口:
“风闻,春秋墨家有钜子。钜者,意为天下至刚之物;传说千年前,墨子手柱一根铁杵,周游天下,创立墨学。墨家领袖称为钜子,以铁杵为信物,代代相传。既然自报家门,你究竟何人?”
魏咏之夺回刘裕手中的蚕豆,尽数塞进三瓣嘴里:
“我是货郎,是赊刀人,是剃头匠,是走街串巷的小贩,是不敢登台亮相,只爱躲进阴影里,暗中观瞧这乱哄哄世道的鼠辈。这根降魔宝杵……”
刘裕打断道:
“既是墨家子弟,为何用佛家宝杵?”
魏咏之笑道:
“世人只知,那道家老子,西出函谷关,化胡为佛陀;却都不识墨子。千百年前,墨子为公理奔走呼号、摩顶放踵;三教越传越歪,只知拿捏人心弱点,只有我墨学出尘不染,千年里悄悄做着份内的实事。谁说宝杵是他佛家专利?当今天下大乱,古寺名僧纷纷闭门;指望他们斩妖除魔,那可真是想瞎了心。
墨子那年头也乱。那时诸子争鸣,一个人嘴里忽悠着一种道义,两个人嘴里忽悠着两种道义,十个人嘴里忽悠的就是十种道义。乱世哪里有道义?自古大乱之秋:强执弱、大欺小、尊傲贱。墨子当年,目睹天下不平,奋身于南北周游,意图在百家之外建立规矩。规矩规矩,规矩可不是现在这么写的;那时的规矩,写作‘规钜’——钜,正是钜子的钜。
重建太平,不是替皇帝老子建立一人的太平,太平是天下人的太平。重建太平靠不得嘴炮,实现太平,一定要付诸血和铁!
墨家领袖,称为‘钜子’。墨子为第一任钜子,其后代代以铁杵相传而不绝。
钜子结社,墨者服役之辈,共三百人:
游说者称为墨辩,逞武者称为墨侠,机巧者称为墨工——
每有生灵涂炭、桀纣虐民时,这三百墨者,往往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世人皆知墨子所说‘兼爱非攻’,祖师爷的字面意思却掩不住千年里三百墨者的冲天杀气。
兵者,的确是天下至为不祥之物;大凡乱战之后,天下非治即乱:
一姓兴亡,名城隳,沟池湮,社稷倾,重器迁——关我屁事?
万民忧乐,禾稼刈,冻馁起,盗贼出,老弱悸——谁不遭难?
儒家、法家,张嘴一个家国天下,闭嘴一个王土王臣。这些王侯将相们,若是贪图伐胜之名、及得之利,大张饕餮之爪,伪仁义,攻无罪,那便是我墨者的敌人!
若是平乱讨寇,操吴越之戈,披郑楚之甲,执节钺,诛无道,又有何不可?我们还想帮帮场子!
墨子说:‘利人,则为;不利人,则不为。’墨子又说:‘兼爱非攻,必诛无道。’
所谓非攻,是非攻无罪之国民;而‘诛无道’,正是诛杀无道之君臣。
我三百墨者,身穿破烂裘褐,脚踏漏洞芒鞋;日夜不休,奔走自苦,摩顶放踵,朝发夕餐!我们为的是啥?为的是有朝一日,大不攻小,强不侮弱,众不贼寡,诈不欺愚,贵不傲贱,富不骄贫,壮不夺老。
刀枪卫道,不必藏于库;骏马扬沙,不必放于山。善不可辱,恶不能纵;有敢越雷池之人,虽富贵也必戮之!
纣无道,起而伐之;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千年过去,历遍了多少桀纣和庆父,墨家仍在。别说什么三百穷逼、怎能影响时局,我们影响不了天下,我们只愿尽己所能。皇帝老子与王侯将相,任那高位上坐着多大的反派,反派总不会认为自己是反派——儒家也好,法家也好,要么是教人做高位上的反派,要么是教人舔高位上面反派的菊花,高位者真就能为所欲为了吗?真就能。何也?他皇帝老子与王侯将相本是一体,左手如何能监管右手?史书和法令都是他自己写的!然而真就没人能制制他们吗?可能我们也做不到,但只要墨家子弟存在,这些帝王将相们,就不可能在为非作歹之后睡踏实了每一个觉,他们知道,有我们这样的人,依旧活在他们眼皮下面。事知不可为而不为,是为圆滑;事知不可为而仍为,是为风流。古者三教九流,富贵而名磨灭者不可胜数,唯倜傥风流之人称焉!
其实儒学与墨学并不相悖,都是想兴天下之利,灭天下之害。锦衣亦好,短褐无妨;不入于墨,即入于儒。谈辩者雕虫技耳,何必鼓簧悬河;刀兵者屠龙术也,为止以强凌弱。
当年鲁班为楚国建造云梯,楚国将攻宋国。墨子听说,独行十日十夜,跋江涉湖至于楚都。劝说鲁班没有X用,又用义理冒死说服楚王。你看我的脸,丑与不丑,重要吗?我有时也觉得美丑重要,有时又觉得在某些东西前面,死生都不重要。人活着总要为了些什么,我那三百弟兄,都是些贩夫走卒、蝼蚁鼠辈,可自从入了墨门,人人把气节与大义奉为圭臬:路见不平,看那不平也太他妈不平了,往往要凑在一起做些大事——
死生亦大矣,死生亦气节。石可以破,坚不可夺;丹可以磨,赤不可夺;挽澜扶厦,君子不能夺志。自古至今,有多少墨子这样的匹夫?大晋空有四十万军,偏安一隅;我门下三百墨者,谈笑间,蹈义陵险。水道陆道人间道,什么是道?我也搞不明白。大道在于博爱,大德在于公正。可世上又岂有绝对的公正?我有时总想起,那墨子一人救了一国,等他回了宋地,大雨中无片瓦遮头,求门卫容他在城墙下避避雨,却被当做叫花子赶跑。值吗?也不值……也值。古人说,志刚金石,克扞于强御;意严冬霜,甘心于小谅。前朝有朱家郭解这样的游侠,借墨学之名,纠集凶徒,独霸一方;近世的豪强世家,更是借墨学的壳子,玩着黑道的路数,空谈大义,放纵妄为——他们称不得侠,更称不得墨,连给墨子提鞋都不配。”
刘裕只觉五脏蒸腾,夺了葫芦,把烈酒大口浇进胸怀。刘寄奴道:
“此去襄阳八百六十里,我正要北渡沧浪,杀平造乱的逆贼。魏钜子,魏咏之,你可愿同行?”
“我还看不清你的好坏,我也看不清桓玄和司马家谁更好、谁更烂;说这些话,只是让你知道我们的存在——你为官为将,还请多以苍生为念。”魏咏之道:
“沧浪水道狭急,大船难以北渡。我弟兄们马上乘蒙冲艇子赶来,愿以轻舟相赠。”
“蒙冲?”
“蒙冲,航速五倍于寻常船只,尤能突击——这也是我墨家的机巧之物。蒙冲艇子,长四丈,宽七尺,牛皮罩盖全船船面,只留前后左右几个隐蔽小窗,可架弩箭;船桨藏于舱中,船身两侧的下部开孔穿过船桨,岸边人见了,这船仿佛无人自渡,只当是段水中漂浮的枯木。诺,你且看,他们来了……”
刘裕众人上了两艘小艇,粮船换给那三百墨家子弟,心内只觉舒坦。临岸分别,魏咏之道:
“还有几桩事要办,一时脱不开身,难以奉陪君子北上。我有个故交,数年前到终南山学医,近日收到书信,他已回晋境,约我初夏时在洪湖见面,说是得了个方子,能治好我的兔唇。完结了手头这几桩事,待我见了故人,如果赶得上,定要到襄阳拜会君子。”
“待你治好了旧疾,还当把酒言欢。我在北府的几位兄弟们,也皆是意气纵横之辈,到时一齐叫上,咱们同浮大白……”忽觉失言,刘裕又道:
“相交在于知心。你这半张嘴脸跟我刘寄奴有毛关系?不管风霜雨雪、兵荒马乱,不管鬼脸无脸二皮脸,只管随时来寻我!铁蚕豆下酒也太寒碜,我杀牛宰羊招呼你!”
众人登船挥别,小舟漂远。刘裕望极南天,忽有所思,不禁隔水大呼道:
“魏咏之,荆湘的场子太小了!不登台,你墨家就永远是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