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请君进酒
    “掌柜的,角落里独饮的那人,说什么也劝不走,您快去看看吧!”

    “你没告诉他,稍后是太守大人包场,闲杂人等不许留堂?”

    “说啦,没用。那人一身锦绣,褒衣博带,衣带上别着龙纹白玉,衣襟还是朝左开的。最牛的是他顶上的黑冠,冠子飘着缨饰,我数了数,一共九根红缨;皇帝佬子才能戴九缨啊——说不清他是北人南人,摸不透来路;衣服里面隐约又带着家伙,横眉瞪眼的。弟兄们实在不敢轻易招惹他……”

    “也罢。送他几个菜,把角落的灯撤了,让他闷声吃酒就得了。待会儿大人一到,文武都在,谅他也不敢造次……”

    ……

    回燕楼前,走马如云。

    回燕之筵,水陆八珍。

    堂上明灯辉煌,环列妖姬艳女,簇拥着襄阳满郡文武。

    大席摆上,一官头戴三梁进贤冠,身穿违制的华裳紫官袍,潇洒落了座首。那官生的细眼尖脸,鼻孔下面窜出来两条长须,兵分两路。

    官员气盖满楼下僚,挥手招来酒楼掌柜,只道:

    “你这回燕酒楼,近来生意一向可好?”

    掌柜慌忙为太守斟满杯酒,俯首道:

    “只是给老爷看家罢了。回燕楼的钱,一个百个都是老爷的……”

    太守大笑,满座文武皆欢。

    掌柜的鼓一鼓掌,又有一队二八佳人登堂,吹笛吹箫吹尺八。凤管鸾箫,尺八清雅,太守摇头晃脑,喜不自胜。掌柜道:

    “会稽郡里闹起来大饥荒,人价不值钱,小人新往江南买的这批瘦马,调教了好久。等大人尽了酒兴,把这几匹良驹一并送入房里,那些吹拉弹唱的绝技,稍后有请大人钧鉴。”

    太守笑道:

    “难怪你发财!列位都学学,这做生意也好,为官之道也好,一字记之曰心……好音好乐,有酒无诗,太过寡淡——你们可赋诗数首,聊以佐兴!”

    一官脑满肠肥,拖着五花肉起身祝酒,口中吟诗道:

    “朱光照绿苑,丹华粲罗星。

    哪能闺中绣?独无怀春情?”

    满座叫好。

    太守笑道:

    “也不知是娘们怀春,还是陈都尉怀春?都尉不必怀春,我已上报江陵,把都尉连月守城的辛苦都报知了桓将军。你我在襄阳,相逢是缘,从此你就是我冯棠的人——何愁日后没有封侯拜将的机会?”

    又有一官,鹰鼻鼠眼,接拨起身唱道:

    “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

    行行道已远,野途旷无人。”

    太守沉吟道:

    “孙郡丞是江陵人,这是恋家了?实话与各位讲,本官在襄阳待不长。我与桓将军的关系,不必多言了吧?一二年间,西军必定席卷晋土:我花了那么多钱,往江陵送了那么多人情——小小一个襄阳城,这巴掌大的贫瘠之地,岂能饱我胃口?只是希望跟列位多亲多近,咱们同僚相伴会长久……”

    文武齐齐祝酒:

    “大人不是池中之物,乘雷便可一步登天!”

    回燕楼角落,阴影里,忽有陌路强人,震天狂笑:

    “这满郡文武,赋的什么狗屁歪诗?前面那胖子,说什么他妈的朱光绿苑,那本是我大晋民歌,是你写的?还有那小耗子,抄人家前朝文人的酸诗,也太不要逼脸!

    ‘呜咽辞双亲’?

    你还有妈呢?

    ‘野途旷无人’?

    百姓都被你们逼死了,这几年连年大乱,荆州之民,十不存一,死剩了不到二十万户,逃难跑去异国他乡的更是数不胜数。你想你妈,人家没有妈?”

    刚才赋诗祝酒的文武,闻言向那人看去,不禁大怒:

    “且别说诗不诗的,你在我汉人境内,衣服左衽;又违制在头冠上加了缨饰……竟加了九条缨子!乱臣贼子,你敢戴这玄冠朱组缨,这是谋逆的大罪!”

    汉子洒然大乐:

    “可笑狐狸做太守,老虎为都尉;山猪掌刑讼,狡兔挂先锋——

    可怜龙章凤姿不见用,獐头鼠目据高位。

    哈哈,你们不就是乱臣贼子的臣僚?又是从哪朝哪代开始规定汉人必须把衣襟开在右边?爷爷偏要戴这玄冠朱组缨!偏要左衽!”

    “大胆!”

    酒楼老板喝住那人,急急招来伙计上前擒拿,忽被太守止住:

    “此人有趣,多少年没见过胆敢和我抬头说话的乱匪了,不急动手。那汉子,你骂他们赋的诗歪,可敢当众作一首吗?”

    “死且不避,玩耍文字,又有何不敢?”

    刘寄奴提壶灌酒,把个腰间宝刀拍在几案上;拿虎眼环顾席前,走马观碑一般:

    “《拟行路难》!”

    “呼渡不问济,

    仼我东西南北流。

    醉看刀头雪,

    斩断千朝万载愁。

    把酒岂得欢?

    举目见日长安远。

    马尘驹影归莫缓,

    人生草木……五十年……”

    满座沉吟,那座首的高官,一边听汉子醉酒诵诗,一边闭了双眼,心中不由得想起半生宦海沉浮。座中忽有一名文吏,尖嘴猴腮,数黄论黑,只道:

    “这必是宿作的。那汉子奇装异服,今夜只是哗众取宠,不知包藏什么祸心。你以为提前做好了一首不符平仄、不按格律的狂诗,就能把这些才高八斗的大人们倾倒了?荒唐!”

    刘裕斟满大碗,对酒一饮而尽道:

    “世上就是你这样的小人太多,一双俗眼,日日眼瞅着细枝末节,鸡胸狗肚里,全无一点大气象。宿作?去你妈的……”

    太守开眼道:

    “有趣,有趣——猎得此人,比在汉江边上猎得麋鹿还有意思,狂人少见。那汉子,他说你‘宿作’,如今可以碗中残酒为题,再作上一诗,如何?”

    刘裕听听楼外,酉时的梆子刚敲了两声;楼里箫管清幽,窗外明月孤悬。抽短刀,以指叩击刀锋。驹影宝刀,杀气积蓄,座中文武人人不知死。刘寄奴面色阴冷道:

    “酒已尽,《惜樽空》:”

    “君不见

    寥黯黄尘万里埃,

    功名岂在黄金台?

    君不见

    红颜冷落生白发,

    长门玉镜照秋雪。

    人生处处是参商,

    停杯对影问孤月。

    弹铗歌罢家何以,

    一夕霜管满春山。

    美人名将皆枯骨,

    锦鞯绿鬓曾少年。

    江湖远,

    暮云颓,

    弯弓起,

    鹞儿飞。

    猿臂善射亦天性,

    虎头难封无组圭。

    可怜虺尵马千里,

    谁慰风尘酒一杯?

    自古圣贤皆当死,

    匹夫大话王侯事。

    愚人俗眼过英雄,

    屠龙术写洛阳纸!

    乌骓马,

    明光甲,

    朱门扶醉出城东,

    纡青佩紫俱可杀!”

    短刀刀锋,湛开冲天的杀气;一楼无贵无贱,人人闻诗凛然。

    太守敛容道:

    “说什么‘纡青拖紫皆可杀’,你的诗里,好大的怨气——倒也有几分忧国忧民、惜时不遇的意思。乱世之中,难免小民有怨,可那流离冻饿的小民,饭都吃不上,还关心什么忧国忧民?饭都吃不上了,还关心这个干嘛?”

    “我吃的上饭。”

    “饭都吃上了,又关心这个干嘛?”太守道:

    “有时候,上面的本意是好的,只是下面的人执行歪了。”

    座中一年长官员,心中腹诽道:

    “下边的人也没办法啊,都是上面要求的。”

    太守不停品咂那句扎疼耳朵的“纡青佩紫皆可杀”:

    “你若对时局不满,大可以滚出汉土。”

    刘裕拽起自己向左开襟的衣服,不屑地笑了笑。太守终于怒道:

    “你既然左衽,那就不算是汉人。不是汉人,有什么资格在诗里明枪暗箭、说三道四?你都能想到的,我们为官的能想不到吗?南朝那么大,我们为官的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梆子三声响,戌时已到。

    刘裕脱下玄冠,一把扔向灯火辉煌里的杯盘狼藉;陌路强人,提刀起身:

    “能文争,何必武斗。我已经厌倦向这红尘孽海提问了,我年少时经常提问,可惜从未有人给我答案;我此来,不是提问的,更不是听你提问的。你是官,你有两张嘴,我说不过你。还有问题吗——”

    刘寄奴举刀怒目:

    “照这口宝刀说话!”

    ……

    甲子年春,三月十三日,戌时。

    回燕楼大乱。

    有客提刀入楼,刀劈文武,当筵取人首级。

    衮衮官袍,滚滚头颅。

    襄阳守军大惊,提兵入城,合围剿杀壮士。

    当此戌时,有北府白衣兵卒二十九名,悄悄爬上城东。

    烧天之火,顺风大作,忽成燎原态势。

    东城外,三千铁马,向火光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