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沈介的提议,范长生是欣然应允。
范贲更是巴不得如此,立刻就要叫人把账策都搬到沈介屋里去,却被沈介止住。
范家是富家巨室,多年累积下来的账策绝不是一个小数目。他那间小小的袇房怕是难以放得下,便只叫人都搬到仓房中,他自去仓房查看。
沈介这一看,就看到了深夜。
仓房的管事年纪很大了,是个拄着拐,走路都颤巍巍的老翁,奉主君之命陪在一旁,以备咨询,却早已体力不支,坐靠着梁柱眯了过去。
仓房外,夜雨绵绵。
仓房内,静谧无声。
到三更天的时候,沈介终于看完最后一卷,他揉着自己有些发酸的脖颈,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
尽管沈介有心理准备,还是被账目的混乱程度给震惊了。
范家这盘数,完完全全就是一笔烂账!
出入仓信息残缺,数目错误,款目张冠李戴……记录本身就糊弄极了,似乎生怕让人点验清楚。
他轻轻放下账策,幽静的夜里,竹卷与竹卷撞击,发出微小的脆响。
仓房的管事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迷迷蒙蒙地看向沈介,“郎君可是都理清楚了?”
沈介有些一言难尽地转过脸来,“黄伯,平日里仓中财帛物品的进出,可需要什么章程么?”
黄伯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哈欠,“能要什么章程,那就是主子们一句话的事。主子们要东西,我一个看门的,还能拦着不给?”
“那黄伯可还记得都有谁拿走了什么吗?”
“这如何记得?”黄伯拿袖子擦了擦哈欠激出来的眼泪,“我老头子都这个岁数了,朝食吃了什么,到晡食的时候就忘了。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
他摆了摆手,“……根本记不得。”
沈介有些无奈地将目光投向几案边那小山似的一摞账策。
黄伯见他有些发愁,又絮叨了几句,“其实这些东西未必就是丢了,我日日在这里盯着,进进出出都是自己人,依我老头子看呐,八成就是拿走的人自己都忘了。
沈郎君是神仙跟前得道的仙童,何必来受这个累。”
这话里话外,暗示的意味可以说是非常浓重了。
对此,沈介没有反驳,只是温和地笑笑。
他在决定接手这笔烂账的时候,便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范家父子固然少问俗务,但那人能在不知不觉间,将范家蛀空,而范家上下这么多僮仆婢子,竟无人敢站出来说一个字,足以见得那人在范家有多一手遮天了。
黄伯看向沈介,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少年的来历,可他能从对方的举止气度看出来,沈介的出身一定很好。
这样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最是不经事的,吓唬两句,也就软了。
正如他期待的那样,他不过随随便便暗示了一下,那小公子看起来已经被说服了。
沈介从案前站了起来,服服帖帖地做了一个表态。
“黄伯言重了,小子奉仙师之命,只是前来盘一盘库存,前面的账目如何,小子并不打算理会。”
沈介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接下来的时间,沈介果然不再过问之前的财货被谁人取走,只是致力于重新建立一个仓管体系。
这对沈介来说,倒也算不上什么难事。
他当年跟在沈雍身边,郡守府的庶务,是一个没落地跟着学习过的。
单就说钱粮账目,如何记账,如何查验,他早已成竹在胸。
沈介禀明范长生后,从道童中选来了几个识字的。
在将点算账目的规则教授给他们之后,几人很快便将整个仓房的财货理清,并登记在案。
当这份清清爽爽的成果送到范长生跟前的时候,老神仙乐得合不拢嘴,对沈介更是赞不绝口。
范贲有些好奇地,将一卷账目取来看,只见里面每一项是什么名目,有多少仓储,写得条分缕析。
他讶然看向沈介,“这些数目果然都同仓库里面是一样的?”
“是,分毫不差。”沈介略欠了欠身。
“小涧松算账,可比你强多了,”范长生数落自己儿子,“你呀,连自己家有多少财货都算不分明。”
范贲笑道:“父亲此言就不公平了,别看涧松年纪小,他可是在郡守府长大的。一城一郡的账目他都能梳理清爽,咱家至多不过一山之饶,自然不在话下。”
“那倒也是,涧松非百里之才。只算个账,到底是大材小用了。”范长生的声音多少是带点惋惜的。
范贲听出了父亲话中的意味,着意朝沈介看去。
却见沈介低垂着头,略躬着身,并不能看到表情。
*
一夜秋雨后,天气陡然转冷。
又厚又密的云层压在成都城的头顶上,隔绝了一切阳光。
孟霁的心,也是一样灰蒙蒙的。
世道越来越糟糕了,有能力的大族豪强,纷纷在城外结坞自保,没这个能力的老百姓,要么做好等死的准备,要么则选择举家逃难而去。
成都城便这么迅速地萧条了下来。
而沈介依旧杳无音信。
当孟霁骑着马走在日渐冷清的街头上时……
当她又看到一个倒毙在巷角的黔首时……
忧惧便填满了她的胸腔。
一个念头总是一遍又一遍地,从她的心底里冒出来,压都压不住——
那个曾与她许诺,要终生相伴的少年,会不会已经悄无声息地,惨凄地死在了某处无人的角落?
或者,他的魂灵其实一直便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焦急地寻找着自己的肉身。
太阳努力了一整天,也没能晒透厚厚的云层,终于不甘不愿地隐入了西山之后。
孟霁的一人一骑,也终于出现在沈宅的巷口。
当孟霁颓然地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时,她听见了一个个惊喜的叫声——
“孟郎君回来了!”
“是孟郎君!”
“太好了!我们有救了!”
孟霁错愕地抬起头来,却差点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只见沈宅门前挤满了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幼,每一个人都衣衫褴褛,每一个人都面有菜色,每一个人都用殷切的眼神望着她。
自从陇上流民被罗尚驱逐后,她这里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就在孟霁愣神之际,一个蓬头垢面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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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到了她的马前。
“郎君救我!”
虽然那娘子一张脸脏得认不出来,可孟霁还是听出了她的声音。
“是王大娘?”孟霁诧异极了,“你不是已经离开益州了吗?”
王畴殷听见孟霁的问话,“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郎君有所不知……我们……我们出关的时候……”她止不住嚎啕,声音哽咽又断续,叫人难以听得分明。
孟霁翻身下马,“王大娘,你莫哭了,好好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旁边便有别的饥民帮忙解释——
“是那益州刺史,他说我们的财货都是劫掠蜀中百姓的不义之财,他命人在剑门关前设了关卡,所有人经过都要被他们盘剥。
别说带在身上的财货,就是衣裳穿得稍好一些,都要被他们扒下来抢走!”
“郎君,”王畴殷好容易控制住了情绪,“郎君赠我的路费,全都……全都被那些守军夺走了。”
人群中有人也跟着哭起来,“是呀,我给人做了半年的帮工,好容易攒了些许路费,也都给他们夺走了。”
孟霁拽住缰绳的手,瞬间捏紧了,她单知道百姓无法指望这些官吏庇护,谁能想到,他们竟带头干起了拦路盗匪的勾当!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勉强捡起自己碎裂的三观,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既然你们已经进了罗尚的关卡,如何还能回到成都?”
“他们自然不许,”王畴殷擦了把眼泪,“是李二将军救了我们。”
流民们也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孟霁这才知道了李特造反的内情——
流民被罗尚搜刮了个干净,走投无路,只能去投奔李特。
而李特来者不拒,在绵竹结营以安置这些流民。
于是,流民越聚越多,李特的兵马便也越来越多。
后来不光李特自己攒了两万多兵卒,连他四弟李流手里都聚了几千兵卒。
人群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孟霁将两根手指屈在唇下,吹了个响亮的呼哨,她在呼唤她的部曲出来。
就算不能接纳所有人进府,至少,她还可以让他们在经历了那样的困苦后,喝上一顿热粥。
孟霁的目光扫过这些瘦到见骨的人,一种荒谬到极点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些人原本有几亩薄田,有自己的小日子。
他们有自己的烦恼,也有自己的幸福。
可突如其来的兵灾——
还不是什么不可抗力的天灾。
像一只巨大的手从天而降,猛地颠覆了所有人的命运,把这些普普通通的百姓变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而即便是这样的日子,要熬下去,也得有足够的幸运才行。
孟霁施粥的这些日子,多少人来过,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就比如,那个声称要找诸葛丞相告状的老翁,就已经好几个月没再出现过了。
就在她的目光徐徐地扫到人群边缘的时候,一个半融在黑暗中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一个纤瘦却又挺直的身形,站在离她最远的位置,正呆呆地望着沈宅的大门。
一瞬间,孟霁瞳孔紧缩,脑中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