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介只好换了个方向,“既如此,可否劳烦殿下将我们引见至齐王座前,也好陈说益州军情。”
“齐王呐,”司马乂背着手,看向远处的花团锦簇,“他现在忙着修建宫殿,本王都不一定见得到他。”
孟霁心中冷笑,这司马乂倒会装样子,她还记得进洛阳城的时候,城门上吊着的那颗腐烂的人头。
卫玠给她八卦了,那颗头是齐王的主簿王豹。王豹曾私下写信给齐王,说他们这几个宗室王放身边不安全,让齐王尽快处置了,信里还给出了具体的处置措施。
结果齐王仿佛是个没脑子的,这么重要的一封信,居然让当事人司马乂看到了,司马乂就跟他这个从兄说,王豹这不离间咱们兄弟吗?该杀!
齐王一想,这说得对呀,就把王豹杀了。
照这么说,司马乂怎么会见不到齐王?他都能让人家剑斩心腹!
可司马乂不肯帮忙,他们又能奈他何?
眼见着事情又要卡在这里,沈介忽跨出一步,对着司马乂跪了下来,行了个大礼。
“殿下,眼下益州黎庶陷于倒悬之中,生民困于釜底之厄,实在日日煎熬。求殿下以苍生为念,替我们引见一下。介代益州百姓谢过殿下了。”
语毕,沈介深深地叩首下去。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唯独是司马乂一脸冷漠,“本王就是一个闲散宗室,便是有心也是无力,你们还是另寻他途吧。”
他才不肯为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黎庶,蹚这趟浑水。
一旦粘上地方军政上的事情,难免让人以为他有野心,他这段时间的孙子就白装了。
孟霁作为一个后世人,她可能不清楚西晋末年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她大抵还是知道是司马家诸王内斗导致国家生乱,最后造成了五胡乱华,神州沉陆。
是以她从一开始,对司马家这些宗室王,就是带着唾弃的。
此时见司马乂诸般推脱,心中鄙夷更甚。
只听她冷哼了一声,“我算是知道晋室的祸乱是从何而来了,这司马氏的天下,姓司马的都不在乎,旁的人费什么力气!”
她一把将沈介拉起来,“涧松,咱们走!”
一言既出,满场皆惊。
兰陵公卫璪目瞪口呆,连圆场的话都想不出来,卫玠一张小脸更是吓得煞白,乐广也是一脸震惊忐忑地看了看孟霁,又看向司马乂。
唯独沈介颜色不改,只是默然地跟着孟霁往外走去。
司马乂气得霍然起身,怒道:“孟氏小儿!胆敢出此大逆之言,你难道不怕死吗?!”
孟霁止步回头,“你知道为什么我拒绝出仕吗?我就是不想做你们司马氏内斗的棋子!权势地位不该是用来自相残杀的工具!”
卫璪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厉声大喝一句,“孟明彻!你怎可如此跟殿下说话!以下犯上,乃大不敬!”
一句话,把对晋廷的大逆不道,降级成了对长沙王本人的不敬。
说完,卫璪又转向司马乂,“明彻如今尚未及冠,到底是年纪小,不懂事,说错了话,还望殿下恕罪则个!”
卫璪不待司马乂表态,又急忙转向孟霁,“明彻,还不快跟殿下赔罪!”
天见可怜,他这个主人家是真的难呐,这乍暖还寒的季节,卫璪愣是把自己说得浑身大汗,里衣都湿透了!
谁料当事人居然还不肯领这个情。
在孟霁看来,自己说的分明句句都是实话,在看到这些宗室王们在国难面前是如何推诿,如何置苍生于不顾后,她恨不能提前处理掉司马家这些祸国殃民的宗室。
她甚至觉得,虽然她不知道到底是哪些诸侯王在搞破坏,但就是随机杀几个司马王,也未必就会杀错。
也许这样,后面长达三百年的黑暗与动荡就不会发生。
在这一刻,孟霁心中的杀意也已经到达了顶点,她也有信心将司马乂一击毙命。
然而——
孟霁看了看紧张得不得了的卫璪,和脸色白得像是随时要厥过去的卫玠,到底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杀意。
卫氏两兄弟在他们身处窘境时,向他们伸出援手,她不能恩将仇报。
“你可知你今日此言,该当万死!本王现在就可以将你就地处决!”司马乂背着手,觑向孟霁,目光颇有威压。
孟霁毫不示弱地迎上了司马乂的目光,“言为心声,孟某只是实话实说,殿下想听漂亮话,请恕孟某无能为力。”
就在小花园中的氛围紧张到了极点的时候,司马乂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在场诸人皆是一愣。
就听司马乂指着孟霁,朗然笑道:“本王就是喜欢你身上这个胆粗气壮的劲儿,孟明彻呐孟明彻,这世上当真就没有能令你惧怕的东西吗?”
“孟某自然有惧怕的东西,”孟霁道,“我怕战火烧到我的乡梓,我怕看着我长大的父老乡亲受兵灾屠戮,我怕终我一生不能再看到四海升平的一日。”
沈介一直没有讲话,只是关注着司马乂的反应,听到这里,他眸光微动,将目光又转回了孟霁身上。
“若是益州战火当真烧到南中,我必定是要同我的乡邻一起同生共死的,”孟霁捏了捏拳头,“我的头颅早已悬在了利刃之下,早已做好了为护卫故土而死的准备,若是今日获罪而死,也算死得其所了。”
司马乂看着孟霁,似也有动容之一意,他朝前踱了两步,“你今日所为,亦算是为国尽忠,本王不杀你,但是你出言不逊,本王也不能轻易饶了你。”
“殿下,孟明彻到底年纪尚小……”卫璪想要求情,然而刚一开口,司马乂就是一扬手,示意他闭嘴。
“你同本王比试比试,若是能胜了本王,此事便算了了,本王还会带你们去见齐王,若是你输了,该怎么治罪,就怎么治罪。你敢比吗?”
“有何不敢?”孟霁问,“比什么?”
“既然都说你力气大,这第一局,咱们就比比力气。”司马乂道。
“如何比?”孟霁又问。
一听比这个,卫玠就兴奋了,“要不咱们拆一根房梁,比比看谁能举起来——”
卫璪有些头大地瞪向自家阿弟,骇得卫玠忙闭了嘴。
最后卫家当然没有拆房梁,而是准备了两只重逾百斤的石锁。
孟霁一手一个,很轻松就提了起来。司马乂也跟着很轻松就提了起来。
他蹙眉看向卫璪,“没有更大的石锁吗?”
“府中石锁最大的就这么大了,”卫璪有些无奈,“剩下的两个,也同这两只一般大。”
“你都叫人搬来,再准备一条铁链。”司马乂吩咐道。
卫璪不明所以,一一照办。
四个石锁一字排开,又拿来了一条丈许的铁链。
司马乂将那铁链穿过石锁,拉住了两头。
众人都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
就见司马乂胳膊忽然一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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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是拉起了铁链,将那些石锁全都甩了起来!
四只石锁因着惯性,当空撞在一起,发出巨大的声响。
在场诸人皆被骇得后退了数步。
只见司马乂不停甩着铁链,在空中变换着动作,那根数百斤的石锁链,在他手中,竟好似一条毫无重量的练巾一般轻松!
他甚至还舞了一套拳术,其身法说得上一句矫若游龙。
卫玠凑过来,低声问孟霁,“明彻,你没问题的吧?”
孟霁搓了搓鼻底,有心逗他,“够呛,要不我一会儿直接认输吧?”
卫玠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不行!我不信!”
孟霁促狭一笑,正要说话,忽然脸色就是一变——
司马乂五指忽然一滑,手中铁链竟是直接飞了出去!
四只石锁连成的链条失去控制,飞速朝着一个方向飞去,而那个方向,还站着几个适才帮着抬石锁的仆役!
这一下变故实在突然,那几个仆役看着忽然朝自己飞来的石锁,竟是丝毫反应不过来。
这一下若是砸实了,非得脑袋开花不可。
司马乂一见铁链脱手,心说不好,但铁链一脱手,他受惯性影响,也是难以控制身形,朝着反方向倒退了几步。但一见那方只是站着几个仆役,他倒也是暗中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电光石火间,那条石锁链去势一滞,居然朝着另一方向飞去。
竟是孟霁一个飞身,扑过来抓住了铁链!
砰!砰!砰!砰!
随着四声响亮的石锁撞击青石板的声音后,地面上腾起一些细小的灰尘。
那几个仆役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一时只觉两股战战,尽皆跪在了地上,七嘴八舌地用有些发抖的声音道:
“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谢、谢谢孟郎君!”
“不用谢我,”孟霁拍了拍手,忽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眉,但是很快展眉道,“举手之劳而已。”
虽然当众失手,司马乂也觉得有些尴尬,不过他是个敞亮人,当即表态道:“如此千钧一发间,明彻都能拉住铁链,本王自叹弗如,这一局算你赢。”
那边卫玠已经兴奋地想要鼓掌,但是给他兄长一瞪,便也只好老老实实地装哑巴。
他这心态倒也并不完全出于孟霁同沈介是他好友。
须知道,当年那个带兵将他卫家一门九口屠戮殆尽的人,其实就是眼前这个长沙王的同母哥哥。
不过这事儿他们也没法计较,一则,当年行凶的人,都已经伏法了;二则,要真计较起来,当今天子不也是凶手的亲兄长吗?
难不成,他们还能让天子连坐吗?
那句话怎么说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们卫家,可是司马氏的忠臣!
那边沈介已经快步走到孟霁面前,“手有事吗?”
“没事。”孟霁背着手,笑得自信满满的。
沈介根本不信,强行拽过孟霁的袖子。
孟霁无奈,只好摊开掌心给他看。
沈介一看,她掌心与手指上,分明被铁链磨破了。血都渗出来了!
沈介心疼地不得了,“还说没事!”
他连忙从袖中掏出丝绢,就要给她包扎。
“真没事,一点皮外伤而已,没伤到骨头,”孟霁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做了两下合拢张开的手势给沈介看,“包扎了影响我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