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孟霁奔到门洞的时候,只看到那扇原本黄彤彤的宫门,整个被包裹在火焰中。
“灭火!都愣着做什么!赶紧去舀水灭火!”司马乂几乎是前后脚冲了过来,一见火势也急了,吼得脖子上青筋都暴起来了。
宿卫们这才反应过来,立即便又去舀水。
所幸宫中为防火,常设门海,且都相隔不远,宿卫们很快就拎着装满水的桶回来了。
但是这个火吧,难点燃,可一旦点燃,它也难浇灭。
不管多少桶水浇下去,愣是没有要熄灭的迹象。
孟霁跟其他的宿卫一起,立在离门洞不远处,各自握紧了手中的刀,目不转睛地盯着门上那些被烧得通红的大铜钉。
就等着门破了,冲上去扑杀涌进来的齐兵。
这个时候最辛苦的,当属负责舀水扑火的宿卫们。
门洞里,温度烫人就不说了,烟也大,宿卫们被烟熏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多来几次,宿卫们也摸索出经验了,在门洞口憋上一口气,眯着眼睛冲进去,迅速泼水,然后立即后撤。
是以几乎没有宿卫发现,那扇门被烧成了什么样子。
等到有人发现不对劲的时候,那扇宫门已经被烧得通红通红的。
那宿卫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想要看仔细一点,甚至于都顾不上眼睛的刺痛了。
他看清楚了!
“宫门的夹层是铁板!是烧不穿的铁板!”门洞中,传来一个惊喜的大喊。
孟霁松了口气,一回头,正见司马乂也有些如释重负的模样。
至少现在,他们有时间去考虑下一步该如何做了。
“咱们不能被动等待齐王的进攻,”孟霁道,“擒贼先擒王,咱们得把齐王处理了。”
司马乂点了点头,却又立即摇了摇头。
要抓齐王,谈何容易。
他们如今被围困在皇宫中,根本无法突围出去,就算是九死一生地出去了,以他们的人手,怕是也难以突破齐王身边的重兵护卫。
就在司马乂有些颓然之际,孟霁就这么大喇喇地开口了:
“你守着皇宫,拖住董艾他们。分我一百人,我去给你把齐王抓来。”
那么凶险的事情,在她讲来,似乎是一件极寻常的小事。
司马乂有些动容地看向面前这个少年人。
孟霁跟他认识的人都不大一样。
明明只是一个乡野庶族,在王公贵族面前,却从无卑色。
不,应该说,这个少年眼中根本没有尊卑的概念。
她只是照猫画虎地去模仿出一个符合时代规训的样子,只可惜她并不是一个喜欢伪装的人,所以她时不时的,总会露出真实的态度来。
就比如之前在显阳殿的时候,司马乂看得清清楚楚,哪怕是面对九五之尊,孟霁也没有下拜。
又比如刚刚,这个少年对他堂堂长沙王说的话,根本就不是一个下位者应该有的语气与措辞。
如果换成齐王,大抵会气得跳脚,可司马乂,就愣是被这份直率给吸引住了。
这少年是那样的悍勇又不畏死、智计过人却从不用在勾心斗角上。
司马乂暗暗捏了捏拳头,他早晚一定要把这个少年收入麾下。
“好,”司马乂听到自己这样说,“我分三百人给你。”
孟霁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分我这么多人,你这里……阿不,我是说,殿下这里……”
司马乂的眼睛便弯了起来,“无妨,我有宫墙做屏障,就算是董艾攻进来,宫中还有百官同黄门,总能顶上一些用场的。”
孟霁见他这么说了,便也没有要同他客气的意思。
司马乂定定地看着孟霁,“此一去凶险无比,明彻这么帮我,我却不知当何以为报。”
孟霁笑了起来,她甩了甩额前,因为厮杀而散落下来的一缕头发,“殿下要真想谢我,等我活捉齐王回来,殿下派兵帮我平了益州的乱就行。”
“一言为定。”
孟霁忽又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她那双亮亮的眼睛便映出了夕照灿灿的光辉,“殿下要是食言而肥,我也不能把殿下怎么样。”
“大丈夫一诺千金,我若是食言,”司马乂一指门洞中依旧熊熊燃烧的火焰,朗然道,“便令我在这火中炙烤而死!”
·
显阳殿中。
沈介已经把皇帝陛下安抚好了,他们甚至开启了拉家常模式。
司马衷坐在殿内的帷幄中,亲亲热热地拉着这个,比自己死去的儿子还要小好几岁的少年,问东又问西的。
“你阿父是沈雍?朕记得他。他来洛阳述职的时候,朕曾见过他的。他竟已经死了吗?”
“是,家父为逆贼赵廞所害。”沈介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没能压抑住的哀戚。
“是哪一年的事?”
“永康元年。”
“那一年呐……朕记得的,那一年朕的皇后薨了,朕的太子也薨了。”
司马衷的语气淡淡的,说不上哀伤,似乎只是在叙述一件过去的事情。
沈介却叫他这一番话搞得有些心情复杂,毕竟沈家遭难,源头正在贾后同愍怀太子的死上。
——若不是赵王杀了贾后,又要清算贾后余党,作为贾后姻亲的赵廞大抵也不会生出造反的念头来。
一时间,沈介心中万般心绪涌动,竟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司马衷也没说话,他有些呆滞地望着头顶上的承尘,半晌才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来,“这几年,朕身边死的人太多了。”
他们都拿他当傻子,可这个傻子却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涧松,你知道吗?朕的太子死了,他们就封朕的孙子做皇太孙,这个孙子死了……就换下一个孙子……再换下一个。然后,然后朕就没有孙子了,一个也没有了,以后……也不会有了……”
司马衷这话有些颠三倒四,可沈介是何等聪颖的人?
就凭着司马衷这三言两语,他便拼凑出了背后那骇人听闻的宫闱密辛和权力倾轧。
这大夏天的,沈介竟是听得浑身发寒。
可事关帝嗣朝局,沈介到底不敢乱说话,正在他犹豫着该如何宽慰司马衷的时候,忽有宫人慌里慌张地冲进来,匍匐在殿中。
“不好了!陛下!东门!也打起来了!叛军要冲进来了!”
仿佛曾经的噩梦重演,司马衷再度惊恐起来。
他“噌”一下站起来,想要躲起来,一时没看清方向,一头撞向了身后的斧依,竟将那扇巨大的屏风撞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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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出“砰”一声响。
司马衷给这声音一吓,连逃跑都顾不上了,只是抱着头,蹲在原地当他的鹌鹑。
“陛下勿惊!”沈介安抚道,“莫说眼下叛军还没打进来,就算叛军当真打进来了,他们也是冲着长沙王去的,陛下的安危当是无虞的!”
“真、真的?”司马衷从袍袖间,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只眼睛来。
“小民不敢欺瞒陛下!”沈介正色以对。
“陛下!”
沈介刚把司马衷哄好,司马乂便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沈介便顾不上司马衷了,他往司马乂身后一看,并没有见到孟霁的身影,不由着急地迎过去,连声问道:“殿下,眼下情况如何?明彻现在何处?”
“明彻另有安排。”不待沈介细问,司马乂已经拨开对方,径直走到了司马衷的面前。
行过礼后,司马乂说道:“陛下,宫内宿卫力量有限,恐难以镇压乱军。此事还得陛下出面。”
“朕?朕能做什么?”司马衷的目光止不住地看向司马乂身上的斑斑血迹,整个人抖得停不下来。
“陛下是一国之君,只要陛下出面,外面那些逆贼定然不敢再鼓噪。”
“真、真的?”
“自然是真的。”司马乂说着,不由分说地抓住司马衷的手腕,直接把人拽了起来。
沈介蹙起了眉,心中有了个不祥的预感,“殿下这是要带陛下去哪里?”
“自是奉陛下讨逆!”司马乂拉着他兄长就往殿外走去。
沈介瞳孔紧缩,猛地朝前追了几步,拦在了两人面前,“殿下!不可如此鲁莽!”
“让开!”
司马乂身高七尺五寸(183cm+),又常年习武,身材健硕,当他拿出架势的时候,气势是非常惊人的。
还在长身体的沈介放他面前,就有些不够看了。
然而沈介并没有退开的意思,他就这么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试图对司马乂晓以大义。
“恕小民不能从命。陛下万金之躯,怎能亲涉险地?刀兵无眼,若是……”
沈介在那巴拉巴拉地讲,司马乂是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看向面前这个瘦弱的少年。
不得不承认,沈介的确是长得很漂亮的。
之前有一段时间,沈介同卫玠被洛京人称为“连璧”,后来似乎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传言,这个称呼便没人提了。
可沈介也的的确确当得起这样的形容,他有着玉一样骨秀神清的姿容。
……也像玉一样易碎。
……自己只要稍微用一点力,就能轻而易举地敲碎他。
……可他怎么就不知道畏惧呢?难道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吗?
“你挡本王的路,到底所图为何?激怒了本王,难道你不怕死吗?”
终于,司马乂这样问道。语气里并没有威胁的意味,有的只是好奇。
沈介凛然道:“家父身为晋臣,小民亦是食晋粟长大的,国难之日,自是要为君死忠。”
那是他想要坚守的,玉一样坚硬高洁的节操。
……忠君吗?
司马乂眨巴了一下眼睛,这个他可真的无法理解,他们司马家的家教里从来没包含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