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问我明彻去了哪里吗?”司马乂看向沈介的神色有些复杂,“他跟我请缨,带着人,去攻袭齐王府了。”
沈介那张如玉般好看的脸,终于肉眼可见地惊怒起来。
这个向来谨守尊卑礼教的文弱书生,此刻竟是不管不顾地扑到司马乂面前,一把揪住了对方的衣襟。
“齐王府有重兵把手,殿下怎可令明彻以身涉险?!”
“为今之计,本王也别无他法,”司马乂似乎并不在意沈介的无礼,他只是摊了摊手,“如今明彻身陷险境,本王能做的,也不过是尽量地将齐王的主力吸引到皇宫这边来。”
司马乂看得出来,这两个少年之间感情甚笃,只要自己搬出孟霁的安危,不怕沈介不从。
果然,沈介一听之后,当即明白了这后面的干系,他迅速冷静下来,朝着一脸求助目光望着自己的司马衷郑重一礼后,正色道:
“陛下勿惊,此去虽则凶险,小民定然护在陛下身边,不叫逆贼伤了陛下一根汗毛。”
司马乂打算带着皇帝到皇宫的正门,也就是阊阖门去吸引火力。
这地方离帝寝就远了,从省中出来后,得跨过整个殿中区域,从端门出去,还得朝南走老大一截。
这么远的距离,自然不能让天子哭哭啼啼地走过去。
司马乂进殿前,就令黄门备好了车驾。
此时下了台阶,就要奉着司马衷上车。
可谁知,这时候司马衷又闹起了脾气,非得沈介陪着才肯上车。
沈介素来最是讲究仪礼的,哪里肯做这样亏礼废节的事,第一反应便是拒绝与天子同乘。
眼瞅着皇帝陛下又要开始闹,司马乂不耐烦了,一手一个,将这两人丢上了那辆金辂车。
所有的宿卫同黄门都低着头,似乎谁也没看见刚才发生的大不敬之举。
“起驾!”
随着长沙王一声令下,车驾迅速地朝前移动着。
沈介扶着司马衷坐下后,自己并不敢稍坐,只是略弓着身,侍立在旁。
眼见着辂车越跑越快,沈介站立不稳,便只好伸出手,拉紧了车前的轼。
车驾路过殿中的时候,忽然吵嚷了起来,一群乌泱泱的朝臣从各个殿阁钻出来,朝他们这边围拢了过来。
在殿中办公的朝臣人数是不少的,光是尚书台的令使就有两百多号人,更别说跟殿中区域一墙之隔的宫中区域,朝臣数量更是只多不少。
司马乂封闭宫门的时候,这些官员根本没来得及退衙,都被困在了宫里。
眼见着有衙署楼阁烧起来,又听说有重兵攻击宫门,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有些张惶。
此时见皇帝乘舆经过,忙不迭地就奔上来,揪住司马乂问个不停。
也有一些官员是从着火的观阁衙署里逃出来的,那形容简直狼狈得不得了,有些人衣服被撕破了,还有些人连胡子都烧没了。
这些能被火箭射到的衙署自是离宫门近的,倒是早就听到了外面乱兵叫嚣的内容,知道祸事是长沙王乂带进来的。此时一见司马乂,便找他要说法。
“此乃殿下家事,如何牵动宫禁!”
——你们兄弟阋墙,便自己出去厮杀好了,如何要祸害我们!
“殿下这是要带陛下去往何处?”
“殿下难道欲效董卓事耶?”
“…………”
然而不管这些官员如何叫嚷、质问,司马乂都只佯作不闻,闷头往前。
说句实话,长沙王长期以来,在这些朝臣眼里其实是没太大存在感的。
十年前,司马乂跟他一母同胞的阿兄被他们的嫂子贾后当枪使了一次——
就是害死卫玠一家九口那场政变。
大的那个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小的这个也被踢出了洛阳的权力圈子。
直到司马乂年前瞅准机会,给自己捞了个勤王护驾的功劳,这才重新在洛阳有了一席之地。
可饶是如此,他不也被齐王压得死死的吗?
所以有些位高权重的朝臣,根本就没把这个小年轻放在眼里。
眼见着司马乂不说话,只是引着车驾往前疾行,那些朝臣就更不满意了。
行到南止车门前的时候,有朝臣快步拦在了车驾前。
赶车的宿卫便只好将金辂车停了下来。
“什么人,胆敢阻拦圣驾!”司马乂叱喝一声。
那拦在前面的尚书令使便缩了缩脖子。
他们这一耽误,后面一个须髯飘飘的老臣,就赶了上来,气都没喘匀,便疾言厉色地质问道:
“不知长沙王这是要将陛下带往何处?”
司马乂不认识这个人——
他回洛阳这一年,尽忙着韬光养晦去了,朝臣倒真是没能认全。
但见此人带着三梁进贤冠,也知此人地位必然不低,便跟他解释了一句。
“齐王司马冏谋反,本王奉圣驾讨逆!”
“荒谬!”那老臣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殿下千金之躯,岂可立于危墙之下?”
那老臣说完,理都不理司马乂,只是朝着车驾上的司马衷拜了下去,“臣请陛下回銮!”
他这一拜,后面跟上来的朝臣,便呼啦啦地也跟着下拜,“臣等请陛下回銮!”
司马衷看看跪在地上的大臣们,又看看立在自己身边的沈介,显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沈介亦是心中一紧,想要开口相劝,却知道这样的场合,不是他一个白衣小民能说得上话的。
那老臣见皇帝没表态,直起身来,正打算继续劝谏,忽闻左右一阵惊呼,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心便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竟是司马乂提剑朝着他的背后,捅了一剑!
眼见着那老者倒在地上抽搐流血不止,司马乂冷然扫视着瑟瑟发抖的大小官员,“敢阻圣驾者死!”
沈介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而司马衷死死抓住沈介的手,愣是一声都没敢吭。
车驾再度移动起来,那些跪了一地的官员纷纷挪了开去,给他们腾出了道路。
车驾就在这诡异的沉默中,朝前走着。
然而车轮并没有滚上几圈,一声凄厉的叫喊声陡然从他们的前方响了起来——
“大司马门破了!逆兵攻进来了!”
像是印证这个小黄门的说法一般,他的话音刚落,沈介他们的眼前便扑出来一片密密麻麻的兵卒。
司马乂的反应是极快的,他当即挥舞着他的长剑,指挥着随驾的宿卫迎了上去。
两军当头撞在一起,场面顿时变得非常血腥。
跟在车驾旁的众大臣、黄门慌得不得了。
他们当中大抵还是有人在乎皇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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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危的。
“圣驾在此!都停手!停手!”
“保护陛下!”
“莫要惊了陛下!”
“…………”
然而现场实在是太过于嘈杂,到处都是喊杀声、哀叫声,没人能听清他们在嚎什么。
头先那个拦驾的尚书令使冲到了金辂车边,急切道:“陛下!快下车!且随臣往殿中暂避!”
沈介忙搀着已经吓傻了的司马衷要下车,刚一低头,忽然什么热乎乎、腥膻膻的东西撒到了他的脸上。
沈介茫然用手一擦,擦了自己满手的血迹。他再一抬头,待得看清眼前的场景,脸色却是“唰”一下白了。
只见适才那个尚书令使还站在那里,脑袋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司马衷惨叫一声,几乎是屁滚尿流地从车驾的另一个方向滚了下去。
沈介叫他一咋呼,回过神来,却是当即有了决断,他再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跳下车,拉起司马衷就朝一个方向跑去。
后面有大臣反应过来,也跟着他们跑。
最后一抹天光消失在天尽头时,沈介拽着司马衷冲到了宫门旁的阙楼下。
看着里面黑洞洞的台阶,司马衷脚下发软,连连要往后退,“不,不,朕不进去。”
“陛下,刀剑无眼!况且眼下已经天黑,陛下留在战场当中,更是危险!”沈介边说,边用力去拽司马衷。
然而司马衷那体格可比沈介肥实多了,沈介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愣是没能拽动一步。
就在沈介急出满头大汗的时候,尾随在他们身后的大臣们,也冲了过来,竟也不停留,一蜂窝涌过来,裹挟着他们俩,就往楼上而去。
这边闹出来的动静,实在是有些超出齐王的预期。
当他接到消息说,他的军队冲散了司马衷的车驾,他愣是呆了好几息的功夫。
“殿下?殿下?”立在他身边的车骑将军何勖忍不住开口唤了他两声。
司马冏这才回过神来,朝自己的长史赵渊看去,“那东西取来了吗?”
赵渊忙点点头,双手将一个卷起来的旗帜奉了上去。
司马冏并不伸手去接,只是一摆头,赵渊立即会意,脚下一转,便将那旗帜递到了何勖面前。
何勖有些茫然地接过来,展开一看,只见旗帜上面画着一只虎身猊首的奇怪动物。
“这是驺虞幡!”何勖瞪大了眼睛。
作为一个将军,何勖非常清楚,驺虞幡在军中,向来作传旨解兵之用。
举凡晋廷的军队,不管是邦国之兵还是中央禁军,只要这驺虞幡一出,军队就得立即解除武装。
这面旗帜代表着如此大的权限,那就意味着,掌握这面旗帜的人,必然只能是皇帝本人。
“此物当收在宫中,殿下怎么……”何勖愕然抬头看向司马冏。
“这是黄门令王湖刚刚送来的。”赵渊点到即止,并不多做解释。
何勖却已经听明白了,这是那宦官趁着宫中混乱,偷出来的!
司马冏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何将军可赍持着这幡旗进宫,解了我那不肖弟弟的兵!”
他说着,便又语重心长地压住何勖的手,“事已至此,今日之事,不可给人留下话柄。”
何勖神色一凛,当即明白了齐王的言下之意,只是重重颔首一礼,便抱着驺虞幡,转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