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楼顶上,沈介同司马衷已经被后面的大臣挤到了楼台边缘的栏杆边了。
沈介朝下面看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但皇宫内外,到处都是火光。
就在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处观阁,整个烧起来了,好像一个巨大的火把。
火光下,两支大晋武装绞杀在一起,血肉、断肢不断抛洒下来。
有些大臣并没有跟着皇帝跑,而是不知从哪里找来了木桶,想要去救火,却被那杀疯了的战场撩到一个边,就此交代了。
就在双方打得难解难分的时候,又一支军队冲了进来。
为首一人骑在马上,将手中驺虞幡一挥,“我乃车骑将军何勖!长沙王矫诏!陛下有旨,见驺虞幡者,立即解兵!否则以附逆论处!”
说起驺虞幡,司马乂并不陌生,十年前,他的同胞阿兄带兵杀了卫玠一家后,皇帝便使人拿出驺虞幡,令其解兵,他阿兄麾下将士立即作鸟兽散。
整条大街上,就留下他阿兄一个,窘迫不知所措,最后不得不引颈就戮。
再见此旗,司马乂念及惨死的阿兄,不由目眦欲裂,眼见自己麾下宿卫已现犹疑之态,忙从怀中取出那份他自己写的诏书,厉声叱骂道:
“大司马(齐王)谋反!陛下有令,敢助逆者!诛五族!”
都说自己奉旨,对方矫诏,谁能乾坤独断?
当然是皇帝!
阙楼上,有反应过来的大臣立即扬声道:“陛下在此,不得扰了圣驾,都停手!”
沈介心里打了个突,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下面乱射的箭矢忽然就转了方向,朝阙楼上射来。
转瞬间,栏杆边便有数个大臣中箭,坠落了下去。
然而箭矢根本没有要停的意思,就像是下雨一样,不断地飞入阙楼当中。
沈介护着司马衷要往后退去,可他们后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慌乱之下,根本做不到有序撤离。
他们就被堵在栏杆边最危险的位置,生与死,似乎只能听天由命。
沈介能感觉到,自己拉住的那个九五至尊,整个人都在哆嗦。
他心底一叹,此情此景,他竟不知该作何感想。
门阙中,不断有人中箭,不断有人倒下,后面的位置渐渐就空了出来。
沈介拉着司马衷,蹚着相枕的尸体,挤到了最最角落的位置,艰难地挪动那些尚有温度的尸体,做出一个简易的防御堡垒。
他们就缩在尸体的包围中,鼻尖全是令人窒息的血腥味,耳边尽是冲天的厮杀声。
皇城内杀得喊声震天,曾经的五谷市就显得十分冷清了。
这边已经被划入了齐王府的范畴,只不过宫殿楼宇还没有修起来,随处可见放置在这里的木材与石料。
是以这个地方的守卫也没有王府那么森严,竟能让孟霁带着三百人,一路突入到了王府内围。
齐王的宫殿是真的大。
比那个包含了省中、殿中、宫中的皇宫都大。
他们往里走了很久,才终于惊动了王府的卫兵。
当密如蝗虫的齐兵冲过来的时候,孟霁将北地刀一挥,领着那三百勇士,悍然迎了上去。
孟霁没有穿甲,连皮甲都没有,身上依旧是那套在成衣铺买的短打。
按说她这样的装备应该会很快负伤——齐兵们是这样想的。
他们蜂拥上前,想要拿下这个带头搞事的年轻人。
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快过她的刀!
孟霁绝不做多余的动作,她每一刀下去,都落在致命之处,每一个动作,都能收割一条性命!
火光从她的身后腾起来,映照了一片天空。
孟霁斩落齐兵头颅的模样,就像是从地狱中冲出来的阿修罗。
如果说,跟着她过来突袭的三百武贲最开始的时候,对这个空降指挥还有一些犹疑,此时也被孟霁的锐不可当所感染,从心底里生出无限的勇气来。
此消彼长之下,齐兵却也生出了畏惧之心。
“休要惧他!且看是他的刀利还是我们的甲厚!”
那个全副盔甲齐备的齐兵提着大刀迎向孟霁。
他要跟孟霁对砍!
他是有十足的信心的,他有铠甲护身,他的刀是军中制式环首铁刀,而眼前这个少年手中那把刀,明显是要短上一截的。
那个少年人应该躲开的,为什么他不躲?为什么他还敢迎上来?
他看向那少年人,他没有从对方的眼中看到半分恐惧,却在那双黑黝黝的瞳仁中,看见了自己的死状。
北地刀甩着血珠高高举起,又悍然劈下,那个原本自信满满的齐兵,便被这刀从脖颈直接劈到了咯吱窝下!
那齐兵倒下的时候,眼中依旧闪着难以置信。
天下竟有此神兵!
孟霁收回刀,随便拿袖子擦了一下撒到脸上的血。
然后她向前看了一眼,正对上一个齐兵的惊骇的目光。
就是这么一眼,那个齐兵便吓得软在了地上。孟霁一偏头,示意对方快滚,那齐兵便屁滚尿流地爬走了。
他的身后,又一个妄图跟孟霁对砍的齐兵倒了下来。
孟霁一路向前,杀穿了一层又一层的防线。
她不知道自己带出来的人是如何减少的,似乎每一次她回头的时候,后面的人都会少一些。
但她也顾不上这些了,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件事——
她要一路杀进去,杀到齐王司马冏的面前去!
“挡住!都给我挡住!”
齐兵拱卫的后方,齐王的长史赵渊还在努力指挥,可他那尖利的语调已经将他的惊慌展示无遗了。
“赵长史,当真挡不住!带头的那个,是个蛮子!太、太凶悍了,根本没人能挡住他一刀!”有兵卒张惶道。
眼下与其说,他们是在同孟霁交战,还不如说,他们只是用人命来尽量拖慢她的速度。
可是以那人一刀一步的速度,冲进来只是早晚的事情!
“传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后退!”赵渊几乎是声嘶力竭。
“长史!是他!是他!”有兵卒连滚带爬地冲了回来,滚到了赵渊的脚边,“有人认出他了!是那个在五谷市拿一根长梁,打死了上千袍泽的贼子!”
“胡言乱语,扰乱军中士气,当斩!”赵渊话音刚落,便有左右将那兵卒拖了出去。
赵渊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了,可他仍然晚了一步,谣言已经在齐军中传了开去。
所有的齐兵都知道,他们要对付的人是一个力气奇大,身手极佳的杀神。
到目前为止,所有对上那蛮子的袍泽,全都丢了性命!
惶恐与谣言继续在军中蔓延,他们甚至连上前一战的勇气都没有了,整个防线开始主动后撤。
就连躲在寝殿中,准备安睡的齐王司马冏也听说了,踢着木屐就跑出来找自己的长史。
“这、这可如何是好?”司马冏的头发披散在肩头,那张养尊处优的脸上写满了惊慌,“长史快快使人拿本王的令牌往城外一行,将城外驻扎的兵都调来护驾!”
然而他的长史没有听命,只是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他,“此事怕不能够。”
“是因为城门关了吗?”司马冏急道,“传我的令,叫他们开门便是。”
“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杀进府了。”当赵渊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看起来冷静极了,一点也没有了之前的惊慌。
急得跳脚的,只有司马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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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将军呢?他的兵……”
“主公难道忘了?何将军带兵去了宫禁,一时怕也回不来。”
“完了!这下完了!这可怎么办?”
司马冏在殿前的空地上来回转了几圈。
忽然,哒哒哒的木屐声停了下来,司马冏抬起头来,“河间王的檄文中所言,无非是想令我废职就第而已,我今日事败,也无外乎被赶回封国。将来未必不能卷土重来!”
于是,赵渊看向司马冏的目光,便更加奇怪了。
当司马冏接触到这个目光的时候,忽然就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孟霁终于见到了司马冏。
她其实并没有杀穿最后一条防线,杀光最后一个齐兵。那些齐兵自己就退开了,像退潮一样。
司马冏就在齐兵的尽头。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权势滔天,酒池肉林的齐王了,他像一条死狗一样被人家拎在手里,生生给拖到了孟霁面前。
孟霁横刀在前,有些狐疑地看了眼地上烂泥一样的司马冏,又看了眼立在那里的中年文士。
“你是?”
那文士便放开了司马冏,拱手道:
“下吏乃是大司马长史赵渊。齐王司马冏不能固守臣节,屡行悖逆之举,下吏见冏所行,实怀激愤,故愿执冏以降!”
·
当孟霁带着活下来的几十个兵卒,押着司马冏回到皇宫的时候,她差点没能认出这个地方。
好些殿宇都已经被烧成了焦土,通向宫禁深处的路,也铺满了尸体。
那些尸体有兵卒、有黄门、也有大臣,此时也没有什么差别了,他们都躺在地上,你枕着我,我枕着你。
那一张张狰狞而痛苦的表情,似乎在表达着对这个时代最后的控诉。
这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孟霁一颗心瞬间揪起来,若是昨夜皇宫给叛军攻进来了,那沈介会不会有事?
她不敢想下去,她甚至有些不敢去看那些横七竖八的尸首了。
就在此时,孟霁身后的兵卒喝骂了两声。
孟霁回身一看,司马冏整个人都在哆嗦,竟是不敢向前挪动一步。
孟霁忍不住横了司马冏一眼,“此间冤丧,皆你之过!”
此言一出,司马冏彻底软了,以至于押送的兵卒要很用力地拖着他的衣襟,才能让他站起来。
当孟霁没能找到沈介同司马乂,只好拎着司马冏,跑到帝王寝殿的时候,刚被小黄门们接回来打理干净的大晋皇帝陛下,一见她浑身煞气地闯进来,以为叛军攻进来了,几乎又要吓死。
“明彻!”沈介却是立即奔上去拉住对方,不住关切打量,“你受伤没有?”
孟霁见沈介全须全尾站在那里,心中稍宽,她摇了摇头,“我没事,都不是我的血。”
沈介的目光落在孟霁身上,他总觉得,这一日夜不见,孟霁便像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似乎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明彻已经完成了一次蜕变。
孟霁不知沈介在想什么,她担心地看向沈介那一身血污,“你怎么回事?齐兵打进这里了?”
“说来话长……”沈介如此这般,将他们之前的经历讲了一遍。
孟霁自也将这一日夜的经历同沈介讲了。
他们俩劫后重逢,只顾着在一边互诉衷肠,根本就是旁若无人。
那边司马冏抓住机会,就跟他这个从兄哭开了。
“……臣弟那都是被逼无奈的……士度(司马乂)要杀臣弟……阿兄、阿兄一定要救臣弟!”
司马冏哭得稀里哗啦的,那模样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司马衷叹了一口气,他本就不是心硬之人,又兼这些年失去了太多的亲人,到底是有些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