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烂俗故事
    成田胜说着这些话,戳到了洋子的伤心处,就像是在刺激她,要哭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加停留,转而道:“加藤那边答应了,从第二季度起,批发价会降低百分之十。”

    成田胜“噢”了一声,他心中自知,原来洋子对自己的动向了如指掌,并且为这场交易准备了合情合理的等价交换物。

    卡露内和大君的酒水都是从京都的批发商加藤那儿购进的,大君向银行贷款开办了借贷公司后,负担一下子增加,成田胜也不得不为了按时还债另想法子削减成本,最后把主意打在了酒水成本上边。

    每个月批发酒水的费用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能降低一些是一些,起码不会被银行逼迫得捉襟见肘。

    然而洋子却没有心情在此事上停留过多,她想着,自己退役后这漫长的几年时间里,她从未对艺妓这个行当流露过什么哀悯。她还承担着“银座最年轻的妈妈桑”这个名头,根本无暇关注艺妓发展的悲喜。

    尽管会在醉酒后回忆起年少的那段时光,可她自己的弱肩抗不起这个担子。在退役仪式上,她发过誓,发誓永不忘曾为一名艺妓的年轻的心。然而正是年轻,加上贫穷,在她远赴东京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坠入了漆黑的暗域,身心疲惫。

    只有一次,她紧抱过的未来,那就是得到了成田胜的帮助。

    可这人却感受不到她的热情,如今像是抽身事外。她记得她还是个女招待时,成田胜站在她家玄关挡住她的去路,让她翘班后留在家里养伤。他走进房门,看着她,冷漠的问了一句“哦,你怎么了”后,马上就把视线转向别处,目光茫然,仿佛怕她成为自己的麻烦。

    那时的洋子看着他大片的眼白,说不出一句话,立刻转身过去,返回自己冷若死灰的家。

    成田胜的确是自己难得的好友,是最可靠的那个人,却成为不了她最想要的那个人。但是没有关系,现在的她相信绝不会欺骗她的实实在在的金钱。

    “多谢,解决了这两件事情,今晚多喝一些也没问题吧。”虽说成田胜询问着洋子,他又倒满了空杯,刚才那句话像是知会她一声而已。

    “明天,”一种难以抑制的温情促使着洋子的手落在了成田胜的手背上,她继续道:“我们去岚山吧?”

    “不是说明天就要回东京了吗?”

    回到京都的洋子,扔掉了束缚,变得更加随性自我了起来,“难得到京都来出差,如果没有去岚山,又怎么能叫去过京都。”

    “连续两天不见妈妈桑的身影,卡露内会冷场的。”成田胜微微皱眉,本就四肢乏力,听洋子突发奇想,就更不想动弹了。

    “岚山是京都第一名胜,山里还有大悲阁、法轮寺,小督冢那样的好地方,真的不想去看看吗?而且,我年少时,曾在那里修行过。”

    “拖延到晚上再回东京,会打不起精神的。”

    洋子仍然坚持,不肯退让。

    到头来,还是成田胜服软。即便如此,两人都心知肚明,如果是什么关系着切身利益的事,他们俩是一定会争个头破血流。再者,来到京都,也不由得被古都寥落陈气所感染,产生了怪异的反抗之心。

    “胜君,谢谢你。”

    话音一落,两人陷入了沉默,各自喝着各自的酒,心不在焉地,也无所谓自己醉到什么程度。喝得差不多了,成田胜摇摇晃晃地扶起了洋子,把她放在了床上,随后轻手轻脚地离开。

    次日,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更。

    既然不用在白天赶着回东京,多睡一会儿也无妨。迷迷糊糊地靠在床头柜,用座机给田中佐治回电,告知了他一些需要变更的事项后,成田胜就穿戴好了衣服,准备出发。

    “我还以为你要穿和服去爬山。”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哪有人会这么傻。”洋子笑颜如花,她今日虽没穿和服,却也简单打扮了一番,和当下最时髦的女郎不相上下。

    梅雨时节未到,又摆脱了隆冬的寒意,今天天空晴朗,老天爷大方地赐予了游人一个爬山的机会。从金阁寺这边出发,很快就到了岚山。

    “一路上都林立着古松,很有气势。”成田胜说道。

    “古都就是这样,迂腐陈旧。”

    “听起来你不喜欢。”

    “倒不是,我对京都的感情,既深,也能浅。”洋子回首看了一眼窗外的风景。

    “噢,”成田胜点点头,不再说话。

    两人下了车,坐上了京都专有的人力车,还很抵触这次意外之旅的成田胜满心雀跃了起来。人力车行至木板桥上,板桥吱呀吱呀地摇晃,他再看四下,原来已经到了大堰川,走过了渡月桥。

    青宫洋子担任起了向导这个角色,给这位“外国人”介绍起了岚山的过往。她今天心情不错,看到哪里都能跟他说上几句。

    这时,两人正好经过临川寺,成田胜停下了脚步,问道:“说起来,这座寺庙一直存在于我的脑海里,还未曾亲身来过。”

    “胜君知道什么?”

    “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父亲讲过关于临川寺的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洋子点头,眸子亮晶晶的。

    “室町时代,寺里的僧人用过斋饭后,会挑出生饭,一边敲响着铜钟,一边在渡月桥上把生饭倒进河里喂鱼。河里的鱼养成了习惯,只要一听到钟声,就会在河面上等着。负责喂鱼的是一个叫做昭的小沙弥,尚未剃度,是俗家弟子,据说是个美男子。”

    成田胜右脚跨进了寺里,认认真真地打量着这个地方,“应仁之乱后,各地战争不断,不知是哪家家臣,抱歉,我忘记叫什么了。”他不好意思一笑,继续道:“总之这位家臣的女儿叫做早百合,她意外走失,家族又在战乱中覆灭,路上遇到了坏人,她惊慌逃走,逃到了这里,在河边奄奄一息。”

    洋子笑道:“胜君要讲的不会是什么烂俗的浪漫故事吧。”

    “不算是吧。叫做昭的小沙弥在喂鱼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姑娘,他动了恻隐之心,把早百合安置在了停靠在河边的一艘茅草船上。后来,昭借着喂鱼之名,实则给早百合送饭,渐渐地,寺里有了流言蜚语。同时,时间一长,鱼死了心,等不到生饭,便不再停留在水面乞食。

    少男少女在河边密会着,自然而然就会萌生爱意。早百合一心一意等着昭,昭却在想,如果不赶紧解决这段不合适的恋情,这迟早会成为他参悟佛法的障碍。对自己,或是对早百合都没有好处。”

    “为什么不私奔?两人都互相喜欢着,为什么要留在寺庙里?”

    被洋子这样一问,成田胜无语极了,他确实记不起许多细节了,见她笑得快丢掉了平日里的端庄,就知道被她捉弄了。

    “一方面深陷爱恋,另一方面又想专心悟道,事情就这样拖拖拉拉的延续了下去。昭开始享受起了和早百合这段快乐又危险的幽会生活。进入盛夏,早百合跳进河中洗浴,昭没忍住,也下到河里,互相拍打着水花玩耍。就在这时,两人被临川寺的僧人们发现了。”

    “青春就是青春,无论是古人,还是现代人,都是一样的。”

    洋子故作老套,成田胜却不觉得她做作。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心理成熟的程度远超同龄人,洋子说出此话,也不足为怪。

    “若是我,干脆就和早百合私奔了。维持现状才是懦夫做得出来的事情,昭这个人,不值得早百合托付。”

    “也许是吧。”

    故事还没讲完,成田胜却对洋子这个人产生了新的认识。如果她没有那样一个原生家庭,没有经历过太多,仅仅是作为一个普通女孩,平凡地长大,平凡地工作,人生会大不一样。

    如此专注投入到一个老掉牙故事的洋子,实在是无法和银座“最年轻的妈妈桑”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