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
几乎是听到这个词的一瞬间,裴闲的心就跳了起来。他忍不住去想自己前世养的那只狐狸,同时心里又冒出了另一个声音,驳倒道,怎么可能呢?
重生已经是很小概率的事件,还想碰到前世养的狐狸,无异于痴心妄想。更何况,那只狐狸是裴闲在远离上京千里之外的泰安府捡到的,彼时承丰二十五年,闹饥荒、人吃人、瘟疫与流民横行四窜,时间点对不上。
但裴闲又忍不住想,为何不可能呢?
若是老天眷顾他,为何不愿再多眷顾一点。
人都是这样,总忍不住贪心。
谢泽等不及了,眼中闪烁极度兴奋的光,催促道:“皇兄,你那只狐狸快带出来给大家看看啊!”
谢今安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谢泽急得团团转,众人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半晌,只听谢今安轻笑道,“好啊。”
谢泽喜色毕露!
谢今安是东宫太子,他再猖狂,多少也要忌讳对方储君的地位,可那只狐狸就不一样了,畜生一只,弄死又如何?
而只要是能杀他人威风,自己出风头的事,谢泽来之不拒。
“皇兄,畜生不能说话,我们作为主人,为它们定个生死状如何?”
谢今安点点头,唇角露出一丝笑,同意了他的话:“好。成败未定,死生不论。”
“成败未定,死生不论!”男人大笑,“不愧是太子,放言果然霸气!”
谢泽扭曲了下脸庞,阴毒的眼神剜了男人和谢今安一眼,心中升起不爽,明明是他提出的生死状,怎么谢今安出了威风?
辽阔的驯鹰场,隐隐弥漫出鲜血的气息,那头雪狼久未进食,一块生肉于它只是打打牙祭,下腹后反倒更不满足,彻底地开了胃口。它舔舐爪子上的鲜血。舔舐灰白色的鬃毛。
寒风起了肃杀的意味。裴闲没有说话,但神色淡淡变了,仿佛有根敏感的神经在不断被挑拨。
谢今安微笑道:“那只狐狸嗜血,性情野蛮,孤如今也尚未驯服它,如有发狂,还请各位驯鹰师大人见谅了。”
谢泽一杯酒下肚,呛出一口冷笑。嗜血,再嗜血能有雪原霸主嗜血?雪狼在雪原上的厉害威名远扬,他今日非要把那只狐狸生吞活剥了。
男人反倒起了点兴趣的模样,一只能伤十几个侍卫的狐狸,倒真会比狼王还凶残?
男人隔空抱了一拳,那双面具下乌黑色的眼眸遥遥与谢今安对上,淡声回复:
“死生不论。”
谢今安举杯,回以一酒。
狐狸运过来需要时间,裴闲打消了那个不可能的念头,转而想起了另一件事,“等等,这只雪狼好眼熟。”
裴闲定定凝视了片刻,灰白色的皮毛,一只断耳,一只立耳,他突然眨了眨眼,难以置信问谢今安,“这不就是你前世在公主宴带来的那只雪狼么?”
谢今安微笑道,“似乎是的。”
“——!!”裴闲惊呆了,虽然他表情依然很冷静,“怎么会在谢泽的手里?”
谢今安看了那只雪狼和怒发冲冠的三皇子一眼,很快得出结论:“这只雪狼为谢泽所养,前世他有意陷害我,趁我心神不备时,把这头雪狼悄悄放在了我身边。”
裴闲被唤出了模糊的记忆。
前世他也去了公主宴。彼时殿试放榜,打马游街。
夸官后的第二天,诸多翰林书生和金榜题名的进士们就被邀请到了公主府,来参加这场名为贺喜、实则联谊的宴会。
古代多有才子配佳人的美话,前三甲毫无疑问最受青睐。许多戴着真笑假笑面具的人拥挤到了裴闲身边,殷勤地喊着他“探花郎”。
更有甚者想直接把女儿往他怀里推的,上演了一场美人儿娇弱无力摔到美探花怀里的好戏。
……结果大掉眼球,小美人儿一摔,探花砰地一声砸到了地上,蜷缩捂腹忍痛的样子好像他才是那朵娇花。差点给小美人吓晕了,扶起了裴闲后逃之夭夭。
其他同门围堵了裴闲,哈哈大笑他的娇弱,裴闲臊得脸皮发红,众多夹带幸灾乐祸的嘲笑声里,他听见了一声轻笑。
裴闲爬起来,往声音来源处看,就见到了谢泊。
裴闲不喜欢和书里的人扯上多余的关系,尤其是谢泊……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但那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那么多的嘲笑声里,怎么就这声轻笑格外的讥讽呢?!
就算反派没有讥讽,可裴闲就是听出了看不起他的味道。冷静的表情险些都没了,想对人剜一眼。
反派桃花眼浮满笑意时其实很惊艳,仿佛阳光投射在了碎冰粼粼的湖面,但裴闲没心思欣赏,他是个直男。
他冷着脸似笑非笑呛了一句:“太子威仪,见不得失风度的场面,在下方才献丑了。”
谢泊属实被无辜牵连了,那么多人笑,裴闲的怒意却只冲着他一个人来。但桃花眼笑意更盛,仿佛甘之若饴,好听的声音微微压低着。
“裴大人妄自菲薄了。”
裴闲摆起文人讥嘲的范儿:“太子离得最近,若有怜爱之心,为何方才不扶一把王小姐?”
“扶王小姐便有用?那裴大人呢?”
“……难不成扶我???”
谢泊若有所思:“可以吗?”
“……”裴闲说,“不可以。”
谢泊笑了笑:“想也是如此,裴大人不同意。”
倘若扶住了人,裴闲兴许会冷冷淡淡地道句谢,绝不愿意多纠缠。而画面多有难堪,王小姐若真倒在了谁的怀里,收不了场。
“……”这对话怎么越来越往诡异的方向发展了。
先前两人从没有过如此近的交集,近得似乎互相交错了发丝颈间的气味。
裴闲抬眸认认真真地扫视了一遍反派,明智地闭了嘴,冷眉,维持着清高的神色走了。
错觉!天大的错觉!
裴闲走后没过多久,就听到了数声惊呼,雪狼冲撞了圣驾。指尖轻点酒杯,喝了口暖身的酒,裴闲面泛红云,思考着,公主宴的最后……
似乎是那匹雪狼,一口咬断了谢泽的半条腿。
裴闲眼眸闪过亮光,轻拽了下谢今安的衣袖。
他沉浸在不解中,问道:“那匹雪狼既然是谢泽养的,为什么反而咬上了他自己的腿?”
谢今安:“或许是发狂了。”
又是发狂。裴闲有点好笑,“你身边的动物都很容易发狂么?”
谢今安无辜道:“我不惹小动物喜欢。”
提到动物,裴闲思绪不可控制地转移了一下。他下意识问:“那那只狐狸呢?”
谢今安语气很轻:“它啊。”
“它似乎格外的不喜欢我呢。”
谢今安的语气词真多,裴闲在心里吐槽,忽略了心里一闪而过的,怪怪的感觉。
怪习惯了就好了。
裴闲淡定。
不可否认,谢今安给他的感觉没那么危险了。前世反派给裴闲的感觉太危险了,他不喜欢常和危险相伴。
“哗啦——”
马车行驶入了驯鹰场。
滚滚车轮,碾压过石子沙土,溅起了无数飞尘。众人注视之下,白色的狐狸蜷缩着身躯一动不动,它闭目休憩,冷漠地视看台上皇亲贵戚为无物,无视了雪狼饥渴吞咽红光辘辘的眼神,仿佛天地破碎也不能为之动容。
裴闲撑起下巴望过去一眼。
这只狐狸并没有像雪狼那样用冰冷冷的囚车锁了起来,它的腿上也没拴着铁链,马车上空无一物,只躺了这只外表看似人畜无害的白狐。隔那么远,也能看到马夫害怕得衣裳快湿透了,两腿不听使唤地抖。
裴闲心里暗笑,忍俊不禁地翘了下唇角,黑眸认真描绘狐狸的身形。
描绘过它雪一样净白的皮毛。
漂亮矫健的身形。
尖尖的耳朵,蓬松干净的毛发。
还有……那双闭起来的眼眸。
太像了。裴闲强迫着按下了心底呼之欲出的悸动,唇线绷紧。
“啪!”一个驯鹰师在地面狠甩了一鞭,这是训野兽的常用方式,唤起它们的血性,也让它们知道畏惧。
驯鹰师狠甩三记鞭子!
狐狸倏然地睁开眼睛,异色双眸冲击了所有人的视线,一红一蓝的鸳鸯眸!
竟然是举世罕见的异瞳狐狸!
人群爆发出小小的惊喝,有公主小姐被狐狸华美的外表迷惑心神,纷纷起身远望。狐狸不为所动地舔舐着爪子,没被鞭声惊吓,也没被惊呼所迷惑。
比起难掩脏兮兮的雪狼,它的皮毛无一处不干净,每一根都舔舐得不染纤尘,像是有严重的洁癖和强迫症。
裴闲起身惊愕:“白!……”
身子到半空,被倏然牵制住了,谢今安似笑非笑:“哥哥怎么了?”
裴闲急得掐住了手,下意识想到这事不能告诉谢今安,这是他前世的事情,转而意识到了谢今安也是重生的。缓缓放轻呼吸,裴闲落回了座位,“我前世养了一只狐狸……”
谢今安:“就是它?”
“嗯!”裴闲点头。
“哥哥确定么?全天下的狐狸那么多,异瞳虽然罕见,也不至于仅有一只。”
“就是它!”裴闲语速飞快,“错不了的!我养了两个月,不可能认错!而且别的异瞳狐狸大多是一金一蓝,它那只红眼睛很特殊,我怎么可能认错?”
怎么办?怎么办?一阵一阵后悔翻涌在心底,他为什么没有拦住谢今安。
谢今安唇角勾起的弧度隐隐转平,要笑不笑的:“哦?那哥哥更不用担心了。它不是一只平常的狐狸,陵祭那日十几个侍卫都险些受伤,恐怕只有它伤人的份,能弄死它的还没出现呢。”
裴闲不认同,毕竟他遇到狐狸那天,一群小孩边喊着小畜生边对着它扔石子,它气息奄奄地蜷缩着,可怜到快死了一样。
而且人类拥有武器,如果用带刺的鞭子狠狠抽上几百记,别说狐狸了,大罗金仙也受不了。
驯鹰场的中心,狐狸缓步跳下马车,每一个动作都被它做得极富美感,仿佛尊仪天成。
仿佛巡视自己的领地。
狐狸一红一蓝的异瞳扫过每一个人。
它的目光在裴闲身上停驻了一瞬,或许也可能没有停驻,极其短暂的一眼后,就挪开了视线。
裴闲心情下坠,有点沮丧:“听说动物通灵性,它还能认得我么?”
谢今安垂着眼帘,漫不经心:“我还记得你,兴许它也记得呢?”
裴闲勉强当他在安慰自己吧。
驯鹰师再度甩了两记狠鞭,无人说话,大抵嗜血与屠戮是刻在野兽骨子里的天性,雪狼喉咙挤出两声呜咽,快步到了离狐狸仅有几尺的距离,这个它最有可能猎杀的动物。
猛扑!雪狼张开了獠牙!然而它的攻击被迅速翻滚躲了过去,磕一嘴灰!
弱肉强食的雪原里,流血受伤再正常不过,雪狼前臂的伤口隐隐裂开,红血蜿蜒,它鼻腔嗅到鲜血的气息,反而被激发了狩猎天性,一声狼嚎。
它想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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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雪狼非要生吞活剥了猎物不可,腥臭的涎液流下,饿得眼冒绿光,它再次朝雪白的狐狸扑了过去,这次被一脚蹬断了肋骨,肚皮凹陷出一个大洞,疼得它滚地怒嚎。
狐狸低头咬上雪狼算最干净的肚皮,尖利的牙齿连皮带肉撕扯下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雪狼滚着地,以为自己要死了,“嗷呜”哀嚎不休。
裴闲黑眸放大,错愕说:“我怎么感觉它有点嫌弃?!”
谢今安垂着眸没看撕咬争斗的狐狸,要笑不笑:
“恐怕非常嫌弃。”
“……”裴闲紧急回头看了一眼谢今安,啼笑皆非地想调侃你看起来也非常嫌弃的模样。
场上局势突变,雪狼猛地回头,咬掉了狐狸后腿的一块好肉。
新鲜味美的一块好肉!雪狼饥饿难耐地吞吃入腹,獠牙流涎,它恰好对着狐狸血色眼眸的那一方向,被冷冰冰地瞥了一眼,饥肠辘辘到极点的大脑顿时响起警告!
雪狼实在饿到不行了,此刻的它一旦抓住猎物定然会一刻不停地拆吃下肚。狐狸看起来也被饿了几天,总之不像是饱餐过的样子,可饥饿于它而言似乎没有半分影响,它要活生生地将雪狼的肉一块一块咬下来。
虐杀。
让自己亲眼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流尽,肉一块一块被咬下。意识到这一点后,雪狼的哀嚎更重,兽瞳颤抖,或许是绝境中的求生欲望战胜了恐惧,它猛地挣脱了兽爪的束缚,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狐狸追了几步,足以让雪狼更加惊恐,它飞驰的速度让一群驯鹰师也措手不及,只见雪狼越过了高围的木栅栏与草丛,如箭一样射出。
那个位置是——
男驯鹰师瞳孔锁紧,长鞭甩去,痛骂道:“畜生!滚下来!”
雪狼一脚蹬上了男人的面具,以木制的面具为重心,恨不得一下跳到最高的那棵大树上。
巨鹰发出一声长啸,想来护主。男人抬手捂脸,反倒被狼爪狠挠了一下。十几个驯鹰师飞速赶来,却又手足无措。场面乱成了一锅粥。
啪!面具裂成两半,狠狠摔到了地面。
男人紧紧捂着脸,鲜血从手心流下,巨鹰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啸!但随后像是接收到了什么命令,它不再攻击雪狼,反倒冲着台下飞来。
兽瞳缩成一线,长长的鹰喙就想这么咬死狐狸,它的兽爪也足够尖利,一勾就足以深入脏腑!
所有人都乱成了锅上的蚂蚁,唯恐被不通人性的野兽盯上!只有裴闲注意力时刻放在了狐狸身上,表情一瞬间失控,脸色苍白。
巨鹰极其迅捷,极其勇猛,几乎没有它不能一击必杀的存在。
狐狸像是如今才真正唤醒了野性一般,尖牙咬上巨鹰的利爪,鸟类吃痛的一声尖啸后,它被狠狠地甩在了地面,雪白的皮毛染上数不清的灰尘,后腿的伤口皲裂,汨汨鲜血染红一片。
它迅速站起,不给老鹰反击的时间,飞快地跳到了巨鹰的翅膀上,獠牙咬上了那藏起来的脖颈!
巨鹰痛苦地在空中飞行盘旋,想把狐狸狠狠甩下去,却始终不得其法。
它的脖颈被咬断了,流出的血湿润了羽毛。狐狸凶性毕露,咬碎了它的颈骨!
十几个驯鹰师都无措了,拎着长鞭不知如何是好,让其他老鹰去阻止?可是巨鹰空中翱翔乱飞,几乎是发疯了,飞去的老鹰说不定反而会受伤。
巨鹰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次呜咽,它到死也想不到,它会死在一只狐狸身上。与此同时,雪狼被狠狠地甩开!
雪狼躺在地面的一滩血液中,痛苦呜咽。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了驯鹰场。
十几个驯鹰师的脸色难看极了。
谢今安缓缓抚掌,仿佛愉悦至极:“真是一出精彩的好戏。”
驯鹰师们脸色气卒难看到像要当场倒地,若不是顾忌着谢今安是太子,撸袖子就想打一架。
好戏!他们安身立命的宝贝都没了,能不算是好戏么?!
男人原先捂着面具的手缓缓移开,露出了一张狰狞刀疤斜穿的脸。
裴闲眼眸镇定,前世,敖行这个刀疤人尽皆知,甚至有人唤他“丑颜将军”,只是那些嚼碎嘴的人后来都被拳头与剑刃打服了,一道狰狞吓人的刀疤也拦不住女子的趋之若鹜。
比起义愤填膺的驯鹰师们,敖行脸色出奇的平静:“确实精彩。”
那位鹅黄色衣裙的女驯鹰师忍不住上前,“头儿!”
“不准反驳!这是命令!”敖行低喝,手掌合拢着那张裂成两半的面具,脸上的刀疤凶气四溢,乌黑色的眼眸却平静,不卑不亢目视谢今安,初见日后的大将之风,“技不如人,愿赌服输而已。”
裴闲曾经也赞叹过他的风度。
他以为自己会和这个人成为朋友。
谢今安举起酒盏,遥遥一敬。
敖行点了点头,拿了一盏酒,平静地扬喉灌下:
“死生不论。”
他跨步走过来。狐狸已经到了谢今安身边,裴闲心跳加快,低头顺势摸了摸雪白顺滑的皮毛,再仰首,浓烈的鲜血气息冲入鼻腔。
敖行垂眸看了一眼狐狸,问道:“殿下,敢问它有名字吗?”
谢今安也喝了那杯酒:“未曾起名。”
敖行点头,道:“草民可以给它起个名字吗?雪心。它这么美丽,该是大雪的心脏。”
谢今安站了起来,若有所思道:“恐怕不行。”
被拒绝了,敖行也不懊恼,他点头。
“一只野蛮的狐狸,漂亮且少见,它很难驯服,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