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菱猜,李先生一定没有听到她的呼唤。
否则,那悲伤的嘶叫声不会持续得这样长久、这样激烈……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叶菱感觉那沙哑的嘶叫似乎在分裂,逐渐由一道变成了十几道。它们违和而怪异地重合起来,形成一种刺耳的、尖锐的、极为嘈杂的尖啸。
不一会儿,青翠的树叶扑簌簌自树上落了下来,整座山头都在微微摇晃。
叶菱脚下有些踉跄,双手抱着几颗红浆果,腾不出手来捂住耳朵,只觉得整个人都要被这尖啸声震晕……
她咬咬牙,忍着刺耳的尖啸,将红浆果兜进衣服的下摆,在那上面快速打了个结,像袋鼠一样,兜住了好不容易采到的红莓。
然后才捂住耳朵,艰难地一步步向着尖啸声的来源走去。
地面的晃动越来越激烈……迷雾萦绕,尘沙、落叶飞舞,一些碎石和折断的树木源源不断地从山顶滚落下来,险些把叶菱带倒……
她狼狈地避开那些凶险的障碍物,气喘吁吁地捂着耳朵往上赶……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瞥见了,山间游荡的那一抹人影……
那拖着长尾的高大人影,在迷雾深处蹒跚着,一步步向前行走,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那人的脚步慌乱、狼狈而艰难。
幽暗的人形,呈现一种奇异的不稳定感,好像下一秒就会滴落下来,彻底地散架、融化,重组为另一种“东西”……
叶菱看不清迷雾深处的景象,只觉得那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李先生!”
——远远地,她大喊了一声。
静。
寂静。
铺天盖地的刺耳尖啸,瞬间消失了。
叶菱没反应过来,仍是紧紧捂着耳朵,怔怔站在原地。
她眼睁睁看着漫天暗绿的浓雾,像是被吸尘器吸光了,全部向着那人影凝聚而去——
瞬息之间,天地清明……
好像刚刚铺天盖地的异象,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不远的前方,那幽暗的人影缓缓转了过来。
叶菱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双幽蓝的竖瞳,一如她所记得的那样冰冷而美丽。
可那原本银灰泛着幽绿的鳞片,全都化成浓墨般的漆黑。
不仅如此,所有的鳞片全都炸了起来,狰狞地向外生长,不住地冒着黑气……
其中一部分,不稳定地化成了羽毛、鸟喙、棘刺、狼耳等等一些奇怪的异物……
头一次,叶菱察觉,“污染物”这个名字,起得这样贴切……
此时的李先生,就好像是一只肮脏而混乱的污染物,散发着源源不断的污浊气息,仿佛可以将外界彻底污染同化……
或者,不如说,它原本就是污染物……
幽蓝的竖瞳,完全转了过来,望向她。
“李、李先……生……?”
她声音极轻,小心翼翼,带着深深的不确定。
它……还是李先生吗?
叶菱不知道。
她原本想要后退,就这样狼狈地落荒而逃……
可当她凝视着那双如往常一样幽蓝美丽的竖瞳,竟发现自己退不了一步……
冰冷的竖瞳凝视着她,像是逐渐有了焦距,缓缓紧缩。
叶菱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低下头,紧张地揪紧装满浆果的衣摆,又悄悄抬眼看它。
只见那竖瞳逐渐紧缩成一条细细的竖线,死死盯着叶菱——
下一秒,炸开的鳞片缓缓收缩……连同那些乱七八糟的羽状与尖刺状阴影,也一并回收……
浓墨般的漆黑逐渐褪去,恢复成往常的灰绿色。
——变成了叶菱再熟悉不过的那个模样。
它好像……还是那个李先生呀。
叶菱望着眼前布满鳞片的熟悉灰绿人影,悄悄松了口气,扬起嘴角,眼底染上亮晶晶的星星。
只见李先生定定望着她,向前迈了一步。
两步。
三步。
不知是不是叶菱的错觉,她忽然觉得,当它凝视着她、一步步走来的同时,身上的鳞片变淡了些,皮肤也更加光滑。
打眼看去,竟比之前更像人类了……
“李先生!”
她欢喜地叫着,兜着满怀的红浆果,小步朝着李先生跑了过去。
李先生的脚步缓慢带着迟疑。她跑得比它走得快。
不一会儿,便已跑到它面前。
叶菱没有减速,直直朝对方怀里撞了过去。
她刚才迷了路,又撞见那只讨厌的人面鹰……好不容易找到李先生所在的位置,又被它那混乱诡异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虽然李先生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样子,她却仍是心有余悸,更是迫切地想要贴近眼前这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李先生脚步一顿,伸手接住横冲直撞的叶菱,将她轻轻举了起来。
“哎呀……”
叶菱一下子失去平衡,惊叫一声,往一旁倒去。
下一秒,被那坚硬的双臂弯稳稳托住,才不由得松了口气。
“嘶——”它轻轻地、长嘶了一声。
李先生一手托着叶菱,一手扶着她的后腰,将她固定在自己面前,竖瞳紧缩着、颤抖着,死死盯了她许久。
眸底烧着一股难以觉察的、熊熊的暗火。
叶菱被它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低下头,小声解释:
“我出来……采了点浆果,就迷路了……不是故意乱跑的。喏,你看——”
说着,她捧起身前的一兜红莓,给李先生看,佐证自己的话。
“嘶……”
极其嘶哑的、不和谐的嗓音——
“……人……类。”
叶菱吓了一跳,忙不迭抬眼看它。
——李先生,开口说话了。
她记得,昨夜它就说过些什么。
可他们相处那么久,李先生从来听不懂她说的话,也从未开过口。
她一直以为,那几句怪异的人语,是自己极度恐惧之下,出现的幻听……
可没想到,是真的……
似乎是在吃掉张宏之后,李先生便能够开口说话了。
这就是污染物的能力么?
昨晚,它说,她很香……
叶菱心脏忍不住剧烈跳动起来。
它、它是想吃了她么?
叶菱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她眼睫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身躯瑟缩着,移开目光,不敢再看李先生。
那双坚硬的大手从她后腰移开,却是贴上她的侧脸,将她的脑袋转了回来。
像是不满她扭开了头……
叶菱拗不过对方的力道,只能僵着脖子,面对着近在咫尺的面容,视线仍是忍不住垂落下来,一秒也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嘶——”它长嘶了一声,“看……我。”
李先生的每个咬字都极为吃力,好像在说一门不属于自己的语言。
可它分明仍是说出来了——
一句又一句,完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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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菱咬了咬下唇,纠结片刻,声音极轻地问:
“你要……吃了我吗?”
她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
只是从前,她以为,李先生永远不可能明白她的意思;而昨夜之后,她几乎笃定了自己一定是它的储备粮……
可是,污染物,应该不会要求它的储备粮凝视自己吧?叶菱想。
更不会在她离开之后,变得一副快要疯掉的样子。直到重新见到她,才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于是,她终是问出了口。
李先生沉默了片刻。
“不。”它肯定道。
李先生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一如既往的沙哑怪异。
叶菱却是骤然放松下来。
亮晶晶的星星爬上黑葡萄似的眼底,少女忍不住微微勾唇,露出一抹开心的、纯粹的、明亮的笑容。
李先生竖瞳直勾勾望着她,瞳孔微微紧缩了片刻,覆上一层湿润的白,又缓缓睁开。
——它又眨眼了。
喜欢得很呢。
她就知道——
她早该知道的呀!
叶菱甜甜一笑,放松倒在它怀里,伸手环住李先生坚硬而鳞片密实的脖颈,头靠在它凉凉的肩膀,轻轻蹭了蹭,欢快地说:
“李先生,我们回家吧!”
李先生没有动。
叶菱正疑惑间,忽然觉得身下的大手动了,将她轻松抬了起来。
叶菱:!
不妙的预感。
果然,她没来得及躲,便觉李先生冷硬的面容越来越近。
不一会儿,那条分叉的长舌直直袭上她面容,胡乱□□着。
“啊啊啊啊啊!”
叶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舔得满脸口水。
左右偏着头,却怎么也躲不开。
这一次,不似往常。李先生似乎迫切地想要确认她的存在,认真地、缓慢地重重舔着她的额头与脸颊。
久久才离开。
叶菱没察觉到异常。
她用力抹了抹脸,仍是湿漉漉的,只好把头埋进对方颈间乱擦一通,又闷又气地说了一句:
“以后不许再这样舔我!”
李先生哼哼了几声,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见。
叶菱扁了扁嘴,下巴枕在它肩上,再也不肯露出脑袋来。
李先生就这样托着叶菱,缓缓向着山洞走去。
没过一会儿,叶菱又忍不住悄悄抬起视线,扫视着周围。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熟悉的洞口,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和她出来时完全不一样了……
这座山头……好像比刚才更加平了?
叶菱眨了眨眼,看了看远处变得有些光秃秃的山顶,有几分不确定。
算了,管它呢。
秃一点,光线也会好些吧。
叶菱小心捧着怀里的一兜红莓,坐在李先生的手臂上,身躯随着它行走的节奏而轻轻摇晃。
清晨的风,柔柔拂过她脸颊。
叶菱抬起头,透过密实的林叶,微眯着眼,望几缕漏下来的淡淡光线。
真美。
这里……是荒郊野岭,没有任何的人迹呀。
叶菱指尖悄悄揪紧李先生的鳞片,脸颊微微发红,心脏也不知何时起,又开始扑通扑通地乱跳。
既然……这里没有人迹,没有任何世俗的眼光,她是不是也可以稍微放肆一点,去信赖这只对她极好的污染物……
哪怕……它是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