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侍婢们点起公主第中的油灯与蜡烛,是为除夜守岁,通宵不灭。
谢宜瑶玩闹得尽兴了,便进屋换下沾染着寒气的衣物,凑到火炉边上取暖。
灵鹊虽未参与方才的雪仗,却也折了枝带雪的梅花,放进案上的玉瓶里,又焚香以辟邪除湿,这也是民间常有的习俗。
这几年来皇帝节俭行事,元日朝会排场虽大,花销却不多。除夕宫中更是并无大宴,只有天子与几位宫中的妃嫔和年幼的皇嗣们凑在一起,吃顿比平时略微丰盛些的餐食,文武百官也好在宫外与家人团圆。
谢宜瑶若是想去,倒也不是不可以,或许谢况还会夸她纯孝。
但她没有这样的兴致。
因此公主第的厨房今夜是不会休息的了,即使用过晚膳,也保不齐守岁时公主突然想要吃些什么。好在有额外的赏钱,仆从们倒也乐得辛苦。
去岁冬日,几位亲朋在公主第中小聚,熙熙融融的景象仍历历在目。
那种莫名的寂寥,谢宜瑶也没有忘却。
然而她们各有各的家庭,虽然岁初常能相见,但除夜却是要她自己一个人过。
不,也不是一个人。
谢宜瑶望向案上的梅花,花瓣上有晶莹的水滴摇曳,花瓶边上则是裴贺之前送给她的暖砚。案旁有一个长长的匣子,是沈蕴芳送给她的新年贺礼,里面装的不是什么卷轴,是一柄未开刃的剑,她还在琢磨到时候挂在哪里,才能不惹人注目,又常常能看见。
身子烤暖了许多,谢宜瑶随意在书囊里掏了卷书,凑在灯前随意翻着,权当打发时间。
灵鹊也凑到案边,和谢宜瑶招呼一声,就取了纸笔写字。
谢宜瑶没放在心上,她教灵鹊读书,也教她认字,闲暇时灵鹊想临帖或练字,都再正常不过了。
屋外有侍婢打闹玩雪的声音传来,衬着屋内格外安静,只有噼啪的火声,和纸张的声音。
谢宜瑶翻过几页,觉得脖颈有些发酸,抬首休息,正好瞧瞧灵鹊在写什么。这不瞧不要紧,一瞧,灵鹊突然被惊着了一样,下意识遮挡起她正在写的内容。
当然灵鹊是万万拗不过谢宜瑶的,她趁着灵鹊不注意,灵机一动就从侧面将纸抽了出来。谢宜瑶的目光快速地掠过,她很快就明白到灵鹊为何不让她看了。
这上面写着的,是她这段时间的起居言行,但并非全然是日常琐事,更多的是她处理庶务时的经历。
“奴婢从小跟在殿下身边,形影不离,”灵鹊解释道,“若是有谁可以记下一点殿下的事迹,非我莫属了。”
她想把公主的经历用文字记录下来,只要能流传下去,即使将来殿下失败了,也能有后人知道她做过什么。
灵鹊是知道谢宜瑶的,哪怕史书上写她狼子野心、奸佞祸国,也好过一笔未提。
但这事到底是瞒着谢宜瑶做的,故而灵鹊还是有几分的心虚,谢宜瑶沉默许久,灵鹊就更不敢看她。
谢宜瑶看着这些像是“起居注”一样的文字,眸中突然盈起热泪来。
她许久不曾流泪了。
哪怕是被谢况用尺子殴打的时候,哪怕是谢况责难她的时候,她想的也只是,这些困难无法使她停下脚步,故而眼泪是不曾有的。
这一年里,为着开府和女学的事情,她忙得焦头烂额,鲜少有可以放松享乐的时光。虽然很累,但谢宜瑶却格外满足与幸福。
就连现在流下的这几滴泪,也不全然是悲伤的。
曾经她觉得自己太过于贪心,既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又想要世间难得的真情。
但现在的谢宜瑶已经接受了自己的贪婪。
她就是什么都要,那便什么都去争取。
“灵鹊,”她道,“你这字还是要再练练,笔力不足,来,我教你。”
……
临近三更。
若是平日这个时辰,谢宜瑶早就被灵鹊催着去睡觉了,但今天是一年才有一次的日子。
但困意却是已经袭来了,谢宜瑶打了个哈欠,很快又冻得哆嗦了一下,清醒了几分。
虽然不比户外的严寒,屋内也很难算得上是十分暖和,因为烧火取暖必须得留条门缝或者窗缝,冷风就会时不时偷偷地钻进来。
灵鹊看谢宜瑶这幅样子,道:“殿下若是熬不住了,现在去休息也没事。”
谢宜瑶紧了紧袖口:“快到三更了,我就再坚持一下……”
灵鹊拿她没办法,又想着守岁本身是有特殊的意义的,也就没有再劝,只是又给她披了条毯子。
飞鸢也不大熬得住了,准备起身去外头走走醒神,走之前问道:“殿下可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谢宜瑶迷迷糊糊道:“想喝点酒暖暖身子,柏叶酒就很好。”
写完“起居注”,灵鹊开始给谢宜瑶做新的手炉套子。
旧的那个都快破得褪色了,谢宜瑶却还留着用,灵鹊早就说要给公主做一个新的。
看灵鹊不闲着,谢宜瑶也想找点正事做做,但实在抵不住困意,居然又就这样趴在案上眯着了。
所以裴贺过来时看到的景象,就是这样的:飞鸢坐在煮酒的火炉前,好奇地望向他;灵鹊在灯下做针线,听到脚步声便抬起眼来,朝他摇摇头;谢宜瑶伏案而眠,有如在京口的那一夜一样。
裴贺现在于公主第中行走,是不再需要繁琐的通报了,加之今夜第上的人少了些,他一路只是和守着的仆从们略微聊了几句。
听闻飞鸢方才去了厨房,裴贺料想谢宜瑶大概为了守岁还没有歇息下的,然而进了院子,却觉得安静得出奇。
院子里虽然有人守着,但只有几个侍婢聚在角落里聊天,看见他来了,只是放低了些声音,并未阻拦。
所以他就这样轻步走到半掩着的门边,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飞鸢用很轻的气声和他说:“殿下睡着了。”
即使不解释,裴贺也能看出来,飞鸢就是偶尔在这种时候有些死脑筋。
裴贺有些郁闷道:“那我便回去了。”
正欲转身,却听见一句“嘉言?”——谢宜瑶仍然趴着,但头转向了门的位置。
“果真是你,我没听错。”谢宜瑶含笑道,缓缓起身。
她竟能从脚步声分辨出他的身份。
同样,也说明她是有多警觉,这么一点动静也把她唤醒了。
灵鹊道:“原来殿下没睡着么?”
“不算睡着吧,”谢宜瑶伸了个懒腰,“就是眯了一会儿,睡得不深,不过倒是清醒许多了。嘉言,飞鸢,外面冷,你们都进来吧。”
……
围炉夜谈。
谢宜瑶莫名有些兴奋,可能是刚才喝的那一杯柏叶酒导致的。
单纯出于好奇,她快要把其余三人的底细都扒个一干二净,而且是只问了些无足轻重的琐事,比如最喜欢什么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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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喜欢冬季还是夏季。
四人就这样聊着些很不着边际的话,你几句我几句的,炉火和灯火把每个人的脸颊都映照得红彤彤。
裴贺没来由地想到阿母。
他是独子,父亲外出参军之后,家中就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
只有一年过年,裴如之得了假且赶回家了。更多的时候,都是年幼的裴贺和阿母两个人一块过的年。
倒也不算有多辛苦,他们那个小家,裴贺一个人花半天就能打扫一遍,也没有几个会往来的亲戚。都说年关最忙,但他和阿母两个人一块,不需要太多时间就能忙完。
到了夜里,裴贺和阿母就这样烤火取暖,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彼此之间并不会说什么。
阿母不主动开口,裴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母子就这样相对无言……
“那个厨子做的酥酪味道不比宫里的差,嘉言要不要尝尝?嘉言?”
裴贺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
谢宜瑶又补充道:“是之前顾确送来的那个厨子,他是北方来的,兴许更合你的口味。”
灵鹊也说:“佐酒的东西都快被殿下吃光啦,是该让厨房再做些来。”
裴贺没有拒绝好意,也没有再继续走神。
谢宜瑶顺着那个北方来的厨子的话题继续说,说这几年只要北燕不主动,那南北估计是不会有什么战役爆发啦,这样南北分治的场面,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
她又问裴贺,想过回北面去吗?
裴贺说没有。
于是谢宜瑶笑了,裴贺是熟悉她的这种笑的,她每每计谋得逞时,都会露出这样的笑容。
过了一会儿,厨房送来了佐酒的食物,包括流行于北地的酥酪,其实裴贺以前并不怎么爱吃这些,但这又确实让他觉得熟悉,颇有家乡的气息。
快到四更天,几个人话都少了很多,唯有谢宜瑶还很精神,等他们注意到的时候,灵鹊已经睡着了。
“她今天也没怎么歇,”谢宜瑶道,“就让她去休息下吧。”
飞鸢轻手轻脚地抱起灵鹊,准备将她安置在耳房。
屋里头只剩下裴贺和谢宜瑶两个人了,他记起之前灵鹊嘱咐过他,正想找个借口离开,却见谢宜瑶晃了晃脑袋,随即神情严肃道:“嘉言,我有任务要交给你去办。”
公主府上的官吏,将在正月底前往吴郡,裴贺则要与他们同行。
“虽然三吴一带的富庶寒门为了逃避赋税,特别流行篡改户籍,但是也正是因此,每年都是吴地检籍最为严格。是以,我们的私兵也未涉足此处。”
谢宜瑶拿出了一幅以京城为中心的,画着吴地地形的舆图。
“你这次的任务,一是监视着邓扬、黄玄他们的行动,二是留心吴地的情况,特别要多打听那些官府不会上报的事。”
裴贺默然聆听着,把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
他当年去江州执行任务,也并非单枪匹马,而是有数位身手不错的私兵协助的,所以对于谢宜瑶豢养私兵的“宏图”,他是有些了解的。
至于其他方方面面的谋划,虽然谢宜瑶不一定会主动解释给他听,但也没有刻意瞒着他。
然而谢宜瑶已经很久没有布置给他这样“非他不可”的任务了,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的。
因此裴贺的态度很是积极,他正色道:“贺定不负殿下所托。”
谢宜瑶很满意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