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 19 章
    不断飘落的雨丝渐急形成雨幕,雨帘后的青瓦灰墙,长着青苔的石板路,在雾气中朦胧一片。檐下一口青石莲花缸,水珠滴落,在水面上荡漾开一圈圈涟漪,翠绿鲜嫩的金银莲随之微微晃动,如此白雨天,仿佛回到了那年初见后不久的夏日。

    窗外雨水倾泻,竹林飘摇,竹叶发出的脆响掩住了屋内灶膛内柴火的哔剥声。孟珎将做好的膳食端上桌,又从水缸里舀了三瓢水倒进锅里,留作他用。

    孟尧轻拍掉身上沾上的雨珠走进屋内,他往里瞧了眼,道:“小丫头呢?来到山上这些日子,别的没见她多感兴趣,每日里想的就是你今天又做了些什么吃的。”

    孟珎手下的动作一顿,转头往窗外望去,这一场夏雨从初晨开始就没停过。

    “那傻孩子莫不是在等她爹娘?”孟尧想了想道。

    “师父,我去看看。”

    孟珎走向屋门后,这里原本挂着一件蓑衣和两把竹伞,眼下却只剩下一把。他拿起剩下的这把伞撑开,推开门步入了雨中。

    孟珎向着下山必经之路走去,远远的,大松树下立着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小人。那棕色的蓑衣穿在她身上,过于肥大似是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

    孟珎走近两步,喊她:“师妹。”

    晏璇正眺望云海,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师兄。”

    “师父等你回去用饭。这么大的雨,他们……应该不会上山的。”

    前些日,晏家夫妇来信要来雾山,估算着日子,今日该到了。可是雨一直下,上山的路不好走,孟珎想他们这会并不会上山。

    晏璇听罢,点了点头笑道:“师兄说得对。可是我爹,脾气怪。哎,我便等一等,看他是不是淋成个落汤鸡。”

    孟珎:“……”

    他皱了下眉,瞥见树下靠着另一把竹伞。

    “师兄,你快先回去。”晏璇向他挥了挥手。

    不过两三句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经过师父两个月的医治,她还算好了些。奇怪的体质,罕见的病症,会无故出现在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身上吗?孟珎在心中摇头,他与那对夫妻有过几次简单照面,竟觉得晏璇其实长得与他们并不像……

    这样的念头一起,脑中仿佛被猛锤了一下,孟珎飞快瞥了一眼晏璇,发现她仍是望着山下,忙垂眸敛下了眼里的惊诧。

    不久,他从袖口掏了掏,拿出一个小纸包递了过去。

    晏璇疑惑,接过纸包拆开,里面是两块桂花饴糖,有淡淡的桂花清香飘出。

    孟珎捏了下伞柄,轻道:“早膳没见你吃什么,先垫下肚子吧。”

    “哦。”晏璇小掰了一块丢进嘴里,含含糊糊,“唔……师兄你不吃吗?”

    孟珎摇摇头:“都给你。”

    一尝到甜的,晏璇的情绪明显高涨起来。

    “好吃,比起斛县的梨膏糖差了一点。”

    “啊,这个我也喜欢的。师兄,谢谢你的糖呀。”

    “师兄是喜欢桂花吗?”

    “雾山的景真美啊。”

    “……”

    和着风声和减弱的雨声,孟珎有时答一句有时低头未语,撑着伞陪着她看云海涌动,一直到下方的山道上出现了三个戴斗笠的身影。

    ……

    急来的阵雨终归要停。

    孟珎收回思绪,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递给晏璇。

    她拢了拢披着的外杉,单手接过:“这是什么?”

    “你喜欢的。”

    “我喜欢的?”

    她喜欢的东西可多,不知这小小的袋子里藏了什么宝贝。晏璇笑着望了眼孟珎,解开袋口,里面衬有一张油纸,掀开油纸,包裹着的是几颗微黄的糖果。

    “是梨膏糖?”

    晏璇拣了一颗含着,甜而不腻,慢慢融开的梨糖水滋润了被掐后微痛的喉咙。

    “师兄什么时候买的?”晏璇问。

    “路过店家,见到就买了。”

    晏璇不记得有哪家单卖这糖的,偏偏他就买了这个。

    她想起往事,佯装疑惑道:“师兄怎么不买桂花糖?”

    “你……现在不喜梨膏糖了?”

    孟珎一脸意外,眼中有着失落的无措。晏璇盯了他片刻,在他差点说出下次买桂花糖前,忍着笑意摇了摇头。

    “喜欢,不过,偶尔尝尝桂花糖也好。”

    孟珎微叹了口气,袖中的手指捏了又捏,耳后爬上一丝薄红。

    “好吃吗?”他问。

    晏璇点头:“当然。”

    “那就好,雨停了,我送你回家。”

    微湿的青石板路上,孟珎背着晏璇一步步走在巷子里,不远处几个披着琥珀衫的人在靠近。

    孟珎脚步一停,刚想转身换道,只听对面众人中传来一声大喊:“阿璇?”

    “师兄,是梅哥哥。”晏璇拍了拍孟珎的背,小声道。

    梅哥哥……

    孟珎顺势将她放下,见一高大男子推开随从们,疾走几步上前,看见一旁的晏璇呼出一口气:“真的是你。”

    那人视线扫过,一双探究的眼眸对上孟珎冷峻的面容。两人无声互相打量,一个心头微沉,一个若有所思。

    “梅哥哥,你怎么在这?”晏璇问。

    “你这坏丫头,还问?要是再找不着你,你那丫头要哭出一片海。”梅玉彦气得瞪她。

    “啊,小荷没事吧?她现在在梅哥哥那儿?”

    “要不是我在街上碰到她,也不知她要像个无头苍蝇找你到什么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孟珎看了眼晏璇发白的侧脸,打断道:“说来话长,还是先回去。”

    “哦,忘了问候,这位是?”梅玉彦抬手,行了个礼。

    晏璇指了指双方,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师兄,孟珎,这位是我小时候的邻居哥哥,梅玉彦。”

    话毕,孟珎无声回了个礼。

    晏璇暂时不想打草惊蛇,心思一转朝梅玉彦道:“梅哥哥,麻烦你来寻我了。我不小心遇见个骗子,非拉我去买什么稀有玉石,多亏遇到顺路的师兄把人吓唬跑了。”

    孟珎:“……”

    他拧眉冷瞥她一眼,晏璇朝他勾了勾嘴角,神色不改地把话编圆了。

    这两人……梅玉彦微挑了眉,视线在他们之间来回转悠,这位年纪与他相差不大的男的怕不是就是他这位好妹妹未说出口的哥哥……

    见晏璇确也安然无恙,梅玉彦没再追问,其他的都可以稍后说。只是,他仍是忍不住敲了她的脑袋:“买玉石?这都能被骗。果真是光长个子不长心眼。”

    眼看梅玉彦的手又要落下,孟珎抬手一挡,侧着身冷声道:“走吧。”

    梅玉彦轻咳一声,习惯性掏出他的梅花折扇,“唰”的打开:“听孟兄的。”

    说完,他摇着扇子,朝晏璇抬抬下巴,仿佛在问这男人是个怎么回事。

    晏璇撇撇嘴不多解释,这人做了商人脑袋精得很。至于孟珎,好久没见他对自己冷脸了,刚才她撒了谎还吃了一记眼刀,大意了。

    几人到了晏家,小荷也被梅玉彦的人送了回来,小丫头见了晏璇一把将她抱住,不说话就是猛掉眼泪。

    她抱得那么紧,眼泪一直落在晏璇肩头将她的衣服洇湿,晏璇感受到她害怕情绪里的一丝无助,伸手一直抚着她的背说着:“没事,没事……”

    梅玉彦摇着头微叹,像这样的主仆场面,他也就只在晏家看到了。

    “小彦,谢谢你帮忙找到阿璇。”卢晚茵松了口气道。

    梅玉彦不敢邀功,忙道:“卢姨客气,我没怎么出力,还是多亏了这位……孟兄弟,阿璇的师兄相助。”

    晏时蕴和卢晚茵知道了晏璇是谁找到的,对梅玉彦的帮忙当然也心存感激。他们看着静立在一旁的孟珎,当年一脸桀骜的少年如今也是长身鹤立、持重沉稳的大人了。

    孟珎向来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对于晏家夫妇的感激,也只道“师妹回来就好”。

    晏家夫妇邀请孟珎在晏家停留一晚再赶路,孟珎没有拒绝。

    晏璇回屋泡了个热水澡,换上了干净衣裳,同品贤阁交易的票据多亏提前让小荷带在了身上,不然这番动静不知道会丢到哪去。

    她坐在梳妆台前,用布巾绞干头发。细白的脖子露出,两个红色的指印也显眼异常,还好之前一直用衣衫挡着。

    晏璇从自己的简易药箱里翻了翻,找出一瓶化瘀的药膏,手指沾了一点药涂抹在伤处,等完全吸收了,她又拿出她娘给她备着的香粉遮了遮。

    晏璇问小九:【这下看不出了吧?】

    小九:【看不出。宿主,之前太危险了,要是孟珎没来,你就要被那个神经病掐死了。】

    晏璇冷哼:【他不会那样杀我的。他若真想我死,一早让他的手下动手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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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把我抓去,神神叨叨一番,不过想得到某种情感释放,我一句‘你是谁’他便要杀我,你小瞧了这种人。】

    小九担心道:【现在怎么办?他肯定还会找来。】

    晏璇掂量着手里的药瓶:【他要来我未必在原处等。我只怕……爹娘他们……】

    她在雾山时没发生什么,回了斛县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到底从何时被人盯上的呢?晏璇又将一些异常事件从头细细捋了一遍。

    她手上捏着一颗黑色药丸:【不过,那个人估计很快顾不上找我……】

    小九疑惑:【宿主怎么知道?】

    晏璇笑了一下:【他让我痛,我也让他痛一痛,礼尚往来。】

    小九:【……】

    它该知道的,它的宿主不会站着任人欺负。

    晏璇把自己收拾妥帖,出了屋子,她在院子前后找了一圈,既没看到孟珎,也没看到林叔,问小荷也是摇头不知。

    “小姐,喝姜汤,夫人吩咐的。”小荷端来一个瓷碗。

    晏璇端过喝了两口,问道:“我娘他们在屋里吗?”

    “夫人和老爷,在谈事,不让人打、打搅。”

    晏璇点点头,自个穿过葫芦门到了晏时蕴他们住的院子。她走到屋门前,隐隐约约听到里头的谈话声,欲敲门抬起的手缓缓放了下去。

    晏璇轻手轻脚后退两步,转身饶过假石走到一丛湘妃竹旁,支摘窗半开,屋子里的说话声清晰传来。

    “时蕴,这些日子来我的右眼一直跳,心里总是不安。今日听阿璇不见了,我就觉得有什么不该来的要找来了。”卢晚茵忐忑道。

    晏时蕴轻叹:“阿茵,你不要太过多思。”

    “不是我多思,你听我细讲。前些日子家里丢了阿璇的一幅画,我本不愿多想。可之前我和阿璇上街,首饰铺的董老板说有人来打听一副珍珠耳坠的下落,那耳坠我原本也有,就在,就在去了……郦城后不见了,前后哪有如此巧的事。”

    郦城……晏璇默默记下。

    晏时蕴:“这……时隔十多年,会不会记差了?”

    卢晚茵气急:“没记差,是、是你老糊涂了!那耳坠是我俩成亲时特意定的,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记错。”

    晏时蕴默了片刻道:“你说有人顺着耳坠找来了……”

    “我不敢肯定。今日阿璇回来,你听她说被人骗去买什么玉石,你可信?她就算不是我生的也是我养的,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我还能听得出。”

    晏璇:“……”

    晏时蕴沉声道:“若想认回阿璇,大大方方地来,暗地里使些手段的绝不是什么君子。阿茵,你还记得当年我们是怎么发现阿璇的?”

    “记得,都将人埋进了荒山地里,哪会想着十几年后找来呢?那襁褓我还留着,簇新的缎子,一看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如此可气、可恨!”

    “孟先生说她的病就是幼时娘胎落下的,养了这么多年才缓过来,想来认人我决计不会同意的。”

    原来爹娘是以为她的亲生父母找来了,师父也没有全部告知自己身体的真相……

    晏璇默默退开几步,爹娘不知道一些事也好,她身上的旧仇恩怨没必要牵扯到他们身上。也幸亏孟珎救她时没有暴露他们之间的关系,那么她在那人眼里不过是个普通的病小姐,一切都有准备的余地。

    晏璇不动声色地回了自己院子,见孟珎垂首等在院门口。

    “师兄,你去了哪?”晏璇上前问道。

    孟珎抬头,转身看她:“随处看了看。”

    “师兄,师父说——”

    “师妹,那别院——”

    两人同时开口,晏璇一顿,笑道:“师兄先说。”

    孟珎神色有些凝重:“我重回了别院,那里已经无人。眼下,我要前去南塘,凡事你自己要多小心,林前辈武功高强,你不可离他太远。若有什么不便,切记不要独自犯险,若遇到——”

    这寡言少语的家伙也有滔滔不绝的一天,晏璇感慨,脸上想笑却笑不出,她喊了一声“师兄”打断了他的絮叨。

    “师父让你去南塘治病救人,我身为他的二弟子,可不能错过这种大事。”

    “他老人家总没说我不准跟去吧?”

    孟珎愣愣道:“……没有。”

    “那便好。”晏璇背着手点点头,朝他勾起嘴角。

    “一起去南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