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盛好饮,都城内酒家星罗棋布。
沈慕白斜坐在竹藤躺椅上,用朱紫漆杯一下一下敲着首小令拍子。楼下市井热闹,叫卖吆喝之声随着街边蒸锅的热气升腾到楼上来。嘈杂声里他渐渐不适,如同遍身血液凝固。
漆杯在他指尖下急速旋转,待孙大夫登楼来见时被他“啪嗒”一声倒扣在桌面上。
“如何?”
孙大夫撩起衣袍,恳切跪下:“回相爷,女世子体内风邪湿阻,对应落水之害。但其余并无异常,至于神志不清,行迹疯魔……当是女世子刻意为之。”
他已答复,上头之人却久无反应。
忽然,孙大夫听见一声低笑。他循声望去,听见沈慕白喃喃着三个字:“学成了。”
沈慕白向后一靠,远眺天边流云,竹躺椅吱哟晃动:“退下吧。”
孙大夫面露难色,跪在地上踌躇道:“相爷,那小人之子的命案?”
半月前,孙大夫的儿子酒醉后打死医馆中的病人,父子二人联手将其抛尸荒野。病者家人有些财势,事情一闹大传于沈慕白耳中。
“服刑下狱就免了。”沈慕白轻描淡写抛出一句话,孙大夫立刻磕头谢恩。
“不过人家平白无故丢了一条命,你家总该还一条吧?”沈慕白冷面冰颜,凤眼上挑本应多情似水但此刻却静谧诡谲,似蟒蛇夜巡。
“是你儿子来填这笔债,还是你来?”
孙大夫额上冷汗凝结,从眉边滑落。
沈慕白好整以暇起身踱步,等待孙大夫做此生死抉择。先前人间烟火催出的躁闷悄然散去,他起了兴致观察楼下络绎不绝之民。忽然,视野里出现一个熟悉身影,带着个白案师傅打扮的清秀男子正往酒楼来。
“选好了吗?”
孙大夫泄气坐地,终朝沈慕白稽首:“小人年岁已高,而小儿尙值年少。我愿代他偿命以还,只求相爷保我儿一条性命!”
沈慕白轻啧一声,长睫落下一片阴影,“为什么呢?”他轻声言语,眉宇间笼罩着没落失意的柔和。
孙大夫以为他问自己,正要一诉父子情深,还未开口,心间猛得遭一脚狠踢,整个人翻滚撞碎栏杆,从楼上砰得摔下去,头颅破碎,鲜血飞溅在一旁点心铺的白招子上,像江水粼粼上的一道残阳。
奉戟刚走过点心铺,闻有重物落地猛然回头,却见沈慕白正居楼上栏杆破处,云淡风轻地下视惨状。
她瞬间心惊肉跳,强拉着身后看热闹的男子闷头朝王府跑。“女世子还在等着你做香梨糕呢,可得快点。”
然而那男子却不当回事屡屡回头。张望间他察觉一道目光自上传来。举目望去,恰和沈慕白双目相接。
一时间,两人目光中的锋利竟不分伯仲。
油壁香车流苏顶盖下悬挂着黄金风铃,行于平稳街市还尙铃声细碎,一上山道,叮铃啷当吵得霍绮罗无法入睡,手掌连拍车壁泄愤。
“傻孩子,仔细手疼。”赵太妃拉过女儿的手检查是否泛红,又握在手里给她揉着解痛。
赵太妃叹一口气,可惜女儿变成了这副痴傻模样但又有些庆幸。
霍绮罗六岁时父兄因遇山匪尸骨无存。老王爷当机立断宣称死去的孩子是霍绮罗,而留在王府中的霍绮罗就此成为了“霍澈玉”。做母亲的,不止要面对丧子之痛,还要看着女儿如履薄冰,克己承责,一生都不得轻松,她怎不痛心。
万幸神佛护佑,乾坤颠倒终于拨正。赵太妃面上又泛起得偿所愿的微笑。
但这笑落在霍绮罗眼里,像极了金笼的最后一把锁。如果母亲知道前世自己因为披上了那些纲常枷锁而被算计至死,甚至王府也随之倾落,她还会这么开心吗?
霍绮罗抽离手掌,闷闷发问:“还有多久啊?”
“耐心点。圣上不日便要迎佛骨置于善源寺,京中之人皆来此处参拜,人一多车马就慢。”
马车上的风铃持续响了一炷香后,赵太妃一行终于抵达善源寺。
监院双手合十,颂道:“阿弥陀佛。”赵太妃合十回礼,疑惑问:“今日怎是监院接待?寺中方丈呢?”
监院低头敬述:“檀越见谅。因沈丞相亲临排部迎佛骨之事宜,方丈无瑕抽身。”
赵太妃容色顿松,“是了是了,迎佛骨是国事,方丈理应慎待。那便劳烦监院相陪了。”监院平和一笑,引路于前:“请。”
赵太妃刚走两步,发觉女儿并未跟上,“绮罗?”
霍绮罗贴依于寺墙上的诸天壁画,低头盯着鞋尖,迟迟不肯动作。监院会心一笑,“小檀越是否不喜寺中佛像?”
原来善源寺入口处即有悬壁四大天王相,高七尺,皆狰狞面目以吓鬼怪,一般幼童多有惧怕。
霍绮罗拼命点头,往奉戟身后躲。
赵太妃见女儿如此,心疼不已。“既然如此,奉戟你看护好女世子,只带她去寺中花园闲逛,不必上香跪拜。”她想起什么,又点出随行一人:“那个为女世子做糕点的,你也跟着,伺候女世子饮食。”
那人正是奉戟领回的清秀男子,他手臂挂着小食盒,对太妃行礼以应。
“寺院里的花都是有主的,你摘了怕不好吧?”
“谁是主?”
郑初明朝佛殿方向努努嘴。
霍绮罗掷他一枝梅花,“少装怪。我只认费心养植的小僧人是它们的主。神佛不过虚幻,哪里做得了生命之主?”
她朝他一摊手:“给我块玫瑰糕。”
郑初明打开拎着的食盒盖子,挑了块玫瑰花碎最多的递给她。霍绮罗将糕点揉碎,细细撒在花圃中。
“喂!糟蹋我堂堂织天督办左少使为你洗手作的羹汤!”
霍绮罗双手互擦,弄干净后对着花圃小鞠一躬,“我摘了花,原是对人家不起,只能拿糕点将就做花肥来补偿。”
郑初明不置可否,盯着远处回廊,问:“你真有把握能从沈慕白手里救出杜侍中?”
“没把握,”霍绮罗耸耸肩,“只能卖卖我自己亲近他,才好查杜侍中的下落。”郑初明闻言差点原地跳起,撸起袖子从靴侧抽刀而出:“废那个功夫干嘛,两刀了结他算了。”
“你捅死他就能救人了?”
郑初明立时定住,与霍绮罗相望对峙片刻后只得垂头丧气。
“狗贼沈慕白!”
皇帝好佛,一心推崇佛教,大肆兴建庙宇塑造佛身,曾经为求一部圣僧真迹经文不惜动用国力逼小国进献。大邺民间上行下效,有些地方甚至为佛废了耕织。
昔日霍绮罗为山阳王时还可谏帝相阻,现在她一退,朝中反佛之势无人作领,沈慕白甚至撺掇皇帝开辟佛骨圣道专迎佛骨。侍中杜为仪上书陈言迎佛太过奢靡,沈慕白见帝不悦,直接扣了杜侍中,置于何地无人可知,吓得朝臣们再不敢阻拦迎佛骨。
而杜侍中,与郑初明一样,皆为织天督办。
太祖皇帝暗封织天督办上探皇家,下查百官以护民为国,又封山阳王为督主,世代传承。本来山阳王之权在明,织天督办在暗,霍绮罗可用王权势庇护督办,但现在失权,她只能迂回相救。
郑初明懊恼抓头,恨的在心里狂殴沈慕白,“真憋屈,现在我什么都不了。”
“谁说的,你用处可大了。”霍绮罗拍拍他搁在地上的食盒,“多亏你常在点心铺做工,不然我可怎么找到你这个无官身的游侠?你不到我身边,我可就得吃毒药了。”
郑初明闻言,心中像蒹葭微动,轻轻发痒。他那日见奉戟来买香梨糕就知道霍绮罗出事了。这是他两人从前定好的暗号。他立即辞了点心铺子的工,等着王府招人伺候病中的女世子时第一个应下。
他是个流浪儿,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和狗食猫饭。霍绮罗却是吃着玉粒金莼的贵人。他十一岁遇见她时,此生第一次吃了顿饱饭。
那个时候他就决定一辈子追随她。管她是昔日的王爷还是今时的女世子,她要他,他就来。
“女世子——”奉戟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指着东处回廊,“来了。”
“待会儿听我吩咐去办。”
他二人对着她一点头,悄声藏远。
不一会儿,一队人浩浩荡荡行来,为首正是沈慕白。他一身墨色圆立领仙鹤广袖长袍,腰间璎珞宝饰物在晴日下熠熠生辉,行动如波光泛泛。
霍绮罗抱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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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梅枝与仙客来,间差着三四朵白玉兰,一个人晃晃悠悠不慎在意地朝沈慕白行去。
善源寺方丈济慈跟在沈慕白身后,老远看见一位粉妆玉砌的女子携花溜达,急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女檀越!您那花是哪儿来的?”
霍绮罗突然被他一问,脸色霎时惊慌,原地僵站着不动。
她从不理佛,以前又政事繁多,这还是第一次随母亲来寺庙,济慈并不认得她。只见他拄着拐杖疾步行来,左视右探见花圃凌乱,痛心疾首一拍大腿,出家人的清雅气度全然不要了。“你你你……庙中之物,一尘一水皆是佛祖恩赐,怎可损坏?”
霍绮罗抱花更紧,身上微微发抖,一时窘困不堪。
她讷讷轻言:“我,我喜欢花。”
济慈血气上冲,这并非几朵花儿朵儿的事。佛骨将临,他八方求告才攀上沈慕白这尊真正的大佛,金银财宝如流水奔涌进他丞相府才换来善源寺呈放佛骨的资格。现下万事俱佳,但突然来这么个姑娘把寺中观景糟蹋一番,他之后各项填补又不知需耗费多少。最怕是沈相爷不喜,转头另择他处也是可能的。那今后丰盛肥厚的香火油钱可就一分捞不着了。
他指着霍绮罗喝道:“且叫你父母兄弟来此,我寺中断不容如此胡闹!”
“她未婚夫来此可行?”
方丈转身,沈慕白不知何时已到自己身后,目光阴恻而薄唇微扬,让人捉摸不定。
他自觉失颜,咳嗽两声又寻回了沉稳端庄,合手一念:“阿弥陀佛,女檀越自请吧。”
“不用她请。我便是她未婚夫。”
方丈双目跳睁,吓得手上鸡油黄佛珠串哒哒晃动,如他心脏狂跳。他颤颤开口:“您?”
沈慕白移去霍绮罗身旁,“奉戟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在这?”
霍绮罗憋出些眼泪,缓缓抬眸,泪珠盈睫,一似被方丈吓怕的可怜情态。“我不知道,找不到她了。”
沈慕白忽而忍俊不禁,指尖摘下她怀中一片艳红的仙客来,“是不是顾着摘花弄草,自己跑失了?”
霍绮罗一滴眼泪砸在怀中花瓣上,挪步躲在沈慕白肩后:“他好凶。”
轻飘飘的声音纱一样拂过沈慕白的心身。他蓦得恍惚,从前的霍绮罗恨不得将他喝血啖肉,哪里会这般依赖亲近。知她心有谋算,沈慕白反不动作,双臂一抱,只垂眸凝视,似闲看绕肩蝴蝶。
方丈失魂半刻,咬了咬舌尖刺醒自己,赶忙鞠躬致歉:“老衲有眼无珠,冲撞未来丞相夫人,还望贵人见谅。夫人若是爱花,这里的还不算最好,珈蓝殿后一片百花园,各样金贵花卉俱全,后可差人日日送上时令花朵于相府以便夫人观赏。”
民脂民膏原来化成了他这寺中玲珑细软专供于贵。霍绮罗暗自记下这笔账,总有一天叫他把吞进去的都吐出来。
“你倒是细心。”沈慕白侧脸低瞧霍绮罗:“但看丞相夫人原不原谅你。”
霍绮罗闷着不说话,长密蛾睫忽眨忽闭,俄而摘下一朵小小的玉兰,垫脚鬓在沈慕白耳边。
女孩子亲昵的讨好。
沈慕白低低笑出声来,胸腔颤动,望着霍绮罗的眼神里满是无可奈何。
他虚瞥方丈,只这一眼数日安排布置便都付之东流:“济慈方丈这等奴颜婢膝,只怕担不起佛骨之尊。”
执起霍绮罗的手往他处去,沈慕白蓦然丢下一句:“相府中何花无有,用得着你殷勤。”
霍绮罗莲步跟着,拾掇零碎梅花,自顾自地给沈慕白簪上。沈慕白被她这呆乖之举逗得欢喜,双目潋滟流波间转出些坏心思。
“吞舟,你去前殿看看给杜侍中供的香灯摆上没,若是没有便催催他们,不好耽搁杜侍中早登极乐。”
那名唤吞舟的少年领命而去,措手不及的悲愤和阵痛在霍绮罗心脉间鼓动,她承受不住,手臂软下来,怀中梅枝松松散落,满地残缺。
沈慕白拾起一枝晶莹白梅,簪在她发髻上。乌黑鬓发映着洁白梅花,暗香浮动。
他薄唇轻启,嗓音低绵婉转,含着那天疏槐阁的风雪:
“你真好看。”
他用她的疯话,逗猫一样戏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