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新仇旧恨
    众人寻到梅林,霍绮罗正瘫坐在尸体旁边大哭。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奉戟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刘妈妈,冲过去跪在霍绮罗身边,学着曾经霍绮罗安慰她的样子一把抱住她。

    “啊呀!这这这……女世子杀人了?!”刘妈妈惊叫,后边捧伞送衣的小丫鬟们吓得物什都拿不住。

    奉戟捂着霍绮罗的耳朵,怒道:“胡说八道什么!女世子生着病,她哪里知道手上轻重?传出去,还不是我们照顾无能?”

    霍绮罗在奉戟怀中呜呜咽咽,心底却赞道:好奉戟,就是这样说!

    刘妈妈先前顺着沈相心意故意不护着女世子,自然心虚,加上奉戟这样一说,她只好闭嘴又命丫鬟们送霍绮罗回屋。

    一行人正要离去,刘妈妈回眸想认出那死者是谁,却见他脖颈间赫然是沈慕白的玉佩系带。

    她脸色顿时阴晴不定,念道:难道女世子想故意陷害相爷不成?怪道相爷并不当她生了病。她没疯?!

    刘妈妈随即壮着胆子取下那月白系带。

    霍绮罗掐准时机,猛地转身指她:“偷东西的贼!”

    “啊?”系带此刻成了烫手山芋,刘妈妈赶忙松手,系带掉落在积雪上。她摆手辩解:“女世子弄错了,我没偷!因这系带有几分蹊跷,像是沈相爷之物,又怕在咱们这儿染上这样晦气的事,相爷不日发难,我这才取走。”

    霍绮罗懵懂的眼神里闪过杀意,双瞳盯着刘妈妈,似乎竭力于看透她的灵魂。刘妈妈一时间身体发紧,不自然地扯扯脖上挡风的棉围。

    霍绮罗突然勾唇一笑,乌黑碎发扫过她苍白的脸颊,语气冷漠中带着丝丝挑衅,如午夜梦回时厉鬼幽喊:“刘妈妈,你深居宅院数十载,什么时候和沈丞相这般熟稔?”

    刘妈妈浑浊发黄的眼珠仿佛被霍绮罗的语言冰封,胭红的嘴唇尴尬地嗫嚅着,右手拢住棉围很是怕冷的样子。

    奉戟也反应过来异常,袖中抽出软刀直指刘妈妈:“到底怎么回事!”

    刘妈妈搓手嘟囔着:“能有什么事,我多心行了吧!沈相爷前脚刚走,后脚贴身之物就成了凶器,他问怪起来,咱们府上要倒大霉……”

    不待刘妈妈说完,霍绮罗抓起地上的石子便丢向她。那光滑的鹅卵石抛出一个圆滑的弧线,直奔刘妈妈肩头。

    一位龙钟老妇本该被石头砸中,谁料她伸手一握,鸡蛋大小的石头稳稳捉于手中。

    奉戟二话不说朝她砍去,刘妈妈闪入梅林躲避,臃肿身影悄变挺拔。

    小丫鬟们吓得连连后退,年纪再轻之人也看出此人不对劲。

    “她,好像不是刘妈妈?”

    “怎么像个男人?”

    “天啊!见鬼了!”

    可不是鬼吗。沈慕白安插到她身边的暗鬼。

    奉戟功夫了得,三两下绞了“刘妈妈”双臂,逼人跪下。霍绮罗急速冲过去,直接解开方才他一直遮掩的棉围。

    ——那下颌与脖子连接处,分明一道暗暗胶痕。

    霍绮罗正要撕开,忽然两滴热血滴落手背,接着血液越来越多,汇流过她手腕。

    “他嘴里有毒。死了。”奉戟微恼开口。

    霍绮罗冷冷直视这卧底。可惜了,该送到沈慕白的老巢刑部,给他一个惊喜。

    三日后,疏桐院中医奉齐聚,七八个经验老道的大夫竟纷纷皱眉凝思,不敢擅自开口。

    太妃赵氏在女儿房中坐了一上午,消心火的茶水喝了一盏又一盏,还是不见这些人给出个解释。

    她将青瓷茶盏重重一搁,沉气敛声问:“一个个你瞧我我瞧你做什么?给句准话啊!现在圣上赐婚的诏令已经下了,难道要我们山阳王府交出去个疯疯癫癫的女世子吗?”

    身着青衣长袍墨色滚边的医师首先发声:“回太妃,女世子之病状实难琢磨。依小人之见,”他回望屏风后粘着侍女们要糖吃的霍绮罗,“女世子冬日落水,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太妃心中怦然震痛,一下子头晕目眩。她双指按住一侧太阳穴轻揉,不敢置信般低声喃喃:“我女儿就这么毁了?”

    “太妃节哀。”

    太妃右手握拳直锤心口,忽然侧目以视:“你……怎么如此眼生?”

    太妃身侧的宋荷姑姑贴心解释:“这位是长乐坊济善堂的孙大夫,善治疑难杂症。殿下特意从外边请来的。”

    “难为他为妹妹费心。”想起刚刚认祖归宗的儿子,太妃心中总算有点依附。她指着孙大夫叮嘱宋荷姑姑:“多赏一封银子与他。”

    众医师见太妃接受了这一说法皆不再敢多语。世间疑难杂症繁多,冤假错案也浩瀚。医者不可解之事又何止生老病死?

    赵太妃尙自悲伤中,忽闻小厮传话:“沈相爷来探视女世子。”她惊得站起,本来畏惧这沈慕白与女儿交恶已久,但思量日后两人定成连理,想来这天下没有夫婿害妻之骇闻,便屏退左右,盼着趁此机会沈慕白能可怜女儿,今后敬爱相待。

    一派人纷纷离开,谁也没注意与沈相爷擦肩而过时济善堂孙大夫递上去了个眼神。

    霍绮罗坐在屏风后的床榻之上,趁机拉过枕头靠在自己身后,再往底下塞了把匕首。

    沈慕白的人被她拔除了两个,他此番前来必定试探。现下她无权对付沈慕白,兄长和母亲又都是昏头软包子,挑明一切让他们对抗沈慕白估计魂都能吓飞,且以沈慕白的权势和圣上的重用,一时半会还真动不了他。

    摩挲着枕头下冰凉的匕首,霍绮罗单眉微挑:最差不过鱼死网破,看谁命硬得过谁。

    一阵脚步声传来,她先发制人主动绕过屏风探看,兴奋得如同小狗发现蝴蝶:“是你!”

    她跑去拉起沈慕白的手直往床上奔,扯过锦缎被褥盖住自己和他。两人在黑暗中,鼻息相缠,四目莹莹相对。

    霍绮罗握住他的手,神神叨叨着“不要被他们看见哦。”

    “他们?”

    “嗯。他们看见你,你就会被抓走!”

    沈慕白一时新鲜,顺着霍绮罗的疯言疯语说下去:“无人敢抓在下。”

    霍绮罗使劲抱住沈慕白的臂膀,声音压低:“别胡说!院子梅林那边,有鬼的!我看见了。长得高高壮壮,力气大极了!”

    “那不是鬼。”沈慕白听见霍绮罗起伏急促的呼吸声,厚重的被褥闷住了她呼出的水汽。他一开口,湿润热气缠绕在舌尖,如夏夜梦醒时昏沉的薄暝。

    沈慕白喉结上下滑动,也像霍绮罗般低声言语:“是被抓到的坏贼,现在已经死了。”

    兄长为保霍绮罗清白,一口咬定那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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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卧底自相残杀,草草处理了尸体。但她总归在场,沈慕白必定不信。

    霍绮罗心中一石激起千层浪,面上仍然装得懵懂:“贼?什么是贼?”

    “女世子不是看见了吗?口吐鲜血,窒息吐舌的就是贼。”

    “啊!”霍绮罗双手捂住眼睛,扭身钻出被子,扑到枕头上:“就是鬼就是鬼!”她呜呜哼哼的,很是怨怪沈慕白告知她那二人的惨状。

    沈慕白眼里毫无暖意,继续追问:“女世子害怕?”

    霍绮罗捂着眼睛点头。

    “可您十七岁在嘉兰殿敢执刀向臣,可是一点没怕的。”

    霍绮罗用尽力气表演恐惧,眼睛紧闭的时间一长,冒出了好多五颜六色的星星。那星子像她蹦跳而来,密密麻麻,像十七岁淋过的春雨。

    那年暮春,兵部侍郎参沈慕白欺凌百姓以吞田地。可折子递上去还未达皇帝之手,兵部侍郎竟双耳遭刵。耳朵连着巴掌大的面皮被挂在百官上朝必经的宣德门。细雨蒙蒙,霍绮罗站在宣德门下,不停有淡红血水从耳朵上滴下,恰好落在霍绮罗额心,恶寒从眉上遍至全身。

    霍绮罗抛下王侯之享的金银马车,拼命跑向皇帝李仁的嘉兰殿上告。雨水湿透了她的朝服和乌纱头冠,寒气钻入皮肤的每一个毛孔。她挡下宫人为她撑伞的举动,独身立在细雨中等待皇帝召见,然而嘉兰殿久久不应。

    直到她跪到双腿涩麻,嘉兰殿终于有人走出。她欣喜抬头,来人却是执伞翩然而来的沈慕白。

    “山阳王殿下,圣上特遣臣相告,‘兵部侍郎藏匿私兵,意图谋反,杀无赦’。”

    一声尖锐铮鸣划破空茫的脑雾。眼前昏黑复明后,愤怒和不甘在霍绮罗心间横冲直撞。她迎着冰冷的雨艰难站起,迅雷一般抽出侍卫的刀,寒光正对着不染凡尘的沈慕白:“你个颠倒黑白的狗贼!”

    内侍们吓得跪地不起,砰砰给霍绮罗磕头:“殿下,天子近前不敢动兵刃啊!”

    仿佛面前只是一狸猫张牙舞爪,沈慕白丝毫不惧,甚至耐着性子踱步上前,以仅他二人可听清的声音讥讽道:“殿下,臣教您一自护法则如何?”

    “自事亲表,黑白己定。情真意切些,旁人不得不信。”

    雨丝时不时被偏风吹到沈慕白那秾艳的面庞上,浸润他的冷酷与阴蛰。霍绮罗气得握刀的手急急颤动,奋力一转手腕朝自己头上挥,削落了乌纱冠。

    刀尖指着滚落的冠帽,她直面沈慕白,目不斜视:“本王今日立誓于此,‘不惩恶沈誓不为人’!”

    少年意气的声音冲荡回她耳中。霍绮罗沉心一遍遍告诉自己现在时不利我,忍为上策。她不多动作,断断续续地哭噎,没有眼泪,是小孩子使脾气的做法。

    良久,霍绮罗忽感床榻一动。沈慕白起身走了。她双手从眼睛上松开,视线有些晕头转向,沈慕白的身影也跟着踉跄。

    “诶!”霍绮罗出声,握住自己的小臂给他看:“你很冷,不要……‘穿得这样单薄’!”

    沈慕白一愣,霍绮罗那后半句话明显是学自己那天对她讲话的口吻。他立于门口,冬日晴阳照在他的下摆,映得他整个人如墨海升月。

    霍绮罗目送他离开,悄然将小臂握得更紧。方才“私语”时,她头一次感知到——沈慕白身上只有如冰寒气而无活人之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