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一个小金印被邓书钰丢到了刚才她饮过的茶杯中,溅起了青金色的水花。
霍绮罗一眼认出那是督办的信令,心下暗道不好。师姐来真的。
邓书钰回身坐在了紫藤木椅上,双手搭靠在把手上,肩颈向后一仰,不屑地瞟向霍绮罗。“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没想让你劝我。”
霍绮罗和贺汀洲对视一眼,两人都不知师姐发生了什么突然请辞。
她舔舔唇珠,一字一句斟酌道:“师姐,自圣祖皇帝设下织天督办以来,没有一位督办是自请脱离的。”
“你是说我自己决定不了?”
霍绮罗一双眼睛久久望着她,未曾答复。
“那怎么才可以脱离织天督办的身份?”邓书钰撑起上身,大步流星走到霍绮罗面前。
两人身量相差无几,邓书钰眉眼清如霜雪,霍绮罗双瞳灿若夏星。
“死。”
霍绮罗双唇一动,平静道出这个字。
邓书钰唇角上扬,仿佛看见了什么蹦蹦跳跳逗趣的小玩意。她上身倾靠过去,无限贴近霍绮罗:“哦,你现在拿什么杀我?”
她的鼻息暖呼呼喷到霍绮罗脸上,但霍绮罗并不讨厌。
事出反常必有妖。
要把妖引出来,先得摆出丰厚的盛宴。
“我还是织天督主,北盛所有织天督办都得听我号令。师姐,除去你,我的能力还是绰绰有余的。”
邓书钰脸上薄如晨雾的笑容忽然凝结,她瞳珠一转,幽幽问道:“他们还听你的?可你兄长已经入朝了啊。你骗我?”
霍绮罗摇摇头。
“师姐,他们选了我。”
霍绮罗朱唇微张,一句话便让邓书钰退了回去。她以一种极为警惕的神色盯着霍绮罗:“怎么做的?”
霍绮罗淡淡一笑,绕过邓书钰走到茶几前,倒掉茶杯中剩余的茶水,双指捏出那颗小金印,掏出绣帕仔细擦干。
“让他们知晓霍澈玉不如我,选他就是死路一条;选我,才是人间正道。”
“口气不小啊……”邓书钰眯眼看着她,冷笑一声:“不过我不选择,我只想离开。”
霍绮罗认真用柔软的手帕擦过金印上的每一道篆痕:“理由?”
邓书钰双手抱臂指尖轻点胳膊,微微垂目道:“忠孝不能两全。”
霍绮罗了然轻笑,果然不是她自己的原因。
“师姐一直以来……不都是选的忠吗?”
邓书钰做织天督办,任务便是监督各大世家动向,若世家暗中有什么勾当,她便会修书至霍绮罗手中。这些年来,她干的就是出卖家族的事,何时“孝”在她心里?
邓书钰冷哼,“你不用管。”
霍绮罗低低笑出声,声音轻松得像是在谈论风雨晴雪:“黎州出了事。沈慕白把黎州的筑路权卖了,价高者得。最后得胜的是你邓家吧?为什么这件事你不上报呢?”
邓书钰脸色一下子垮掉,像工艺不良的桥梁哄然倒塌,水面被砖石砸得狼狈。
“我再也不想做织天督办行了吧?”她扭脸转向一边,不再看霍绮罗。
“可是……”霍绮罗一步步走上前,拉起邓书钰的手,将擦干净的金印放回了她手中,“你甘心放弃这把利剑吗?”
若说当年霍绮罗为什么那么喜欢邓书钰,除去才华人物,还有一层朦朦胧胧的离经叛道吸引着霍绮罗。
那时邓书钰不过也才十几岁,但已能看破红尘世俗,明白女子前路狭窄便一心学问,在书海中乘舟远航。
她是霍绮罗人生中第一个遇见讲出《女诫》漏处的人。
邓书钰攥住金印,一下子抽离出霍绮罗的手。她刚想唤出面前人的名字,却意识到她从前用的兄长之名,如今早已换回了自己的名字,一个很美丽的名字。
“霍……绮罗,爱和大义之间,你会怎么选呢?”
霍绮罗眼睛都没眨一下,“大义。”
“说大话不打一下草稿?就这么洒脱?”
霍绮罗大笑,爽朗的笑声像秋日晴空中振翅的大雁,“因为我最爱的人把他最爱的事托付给了我。我的最爱和大义天然就在一起。”
她耸了耸肩,“老实说,我占了个便宜,不用去纠结这样‘难两全’的事。”
郑书钰眼睛里闪过一道看穿的光,“逞什么强。你祖父离开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的是谁?这些年好不容易把痛苦炼化成信仰吧?”
霍绮罗的笑意零落下来,面容上泛出一些苦意。“既然大家都痛苦,师姐不妨给我说说,咱们报团取暖呗。”
郑书钰牙齿轻咬着口腔内湿热的软肉,轻蔑一笑:“想得美。”
“我不知道你个小狐狸?现在装可怜拉关系,我要是一抖落,你翻脸就能把我家掀了。”
心计被人毫不留情面地拆穿,霍绮罗那点可怜兮兮的苦相霎时间消散,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师姐,你这可就没意思了……”
站在一旁好半天不敢说话的贺汀洲见两人隐约有点撕破脸的迹象,鼓起勇气劝道:“哎哟,大家好不容易见一面,浪费老半天打太极干什么?我楼中好酒多得数不胜数,师姐不如和咱们好好喝一次,不谈政事,只论旧情。”
邓书钰没心情搭理贺汀洲,晾他在一边。贺汀洲碰了一鼻子灰,眨眨眼不知如何是好。
“算了算了,师姐心里有事情,哪里有闲心喝酒?”霍绮罗一张笑脸对着邓书钰,“如果心事不解,师姐只怕一辈子都没心情喝酒了,是不是?”
邓书钰既然捅破了霍绮罗的心计,那霍绮罗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告诉我,我替你解决。”
邓书钰很想转身便走,但霍绮罗说得太气定神闲,让她一时间竟然生出些或许可以暂时依靠的心思。
金印握在手心中,硬硬的一点,提醒她必须面对。
“我家中买得修路权后,以百姓流动盈利。有大量的南祁人便借此涌入。如今黎州,四分之一是南祁人了。湖、宾两州亦是如此。”
邓书钰深吸一口气,勉强镇定心神:“这与卖国无异。我本该上书告诉你。可是……”她傲气的眉宇一瞬软弱,一直强撑着的精气神忽然崩解,“我母亲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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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书钰双眸渐渐漫上来水光:“我父亲去的早,我在母亲的膝下长大。大家族,是要吃人的。我母亲受了许多苦,被排挤,被忽视,熬油似的熬到我得以成为公主伴读,入宫做女官。”
“如果我告诉你我家族做了这样的恶事,朝廷定不会放过我们。我一生提笔弄墨,到头来,要亲写我母亲的流放书吗?”
她悲戚地摇头,灵魂仿佛被抽走,“我做不到。可是让我尸位素餐,我也做不到。”邓书钰忽而一笑,自嘲道:“要怪就怪书读多了,什么都做不彻底。”
青陶书院中有一副极怪的楹联,上联“满头青丝变白发”,下联“人生烦恼识字始”。先生陈之昂常念诵这两句不成调的联,有时忧愁,有时浅笑。
在书院里挂“人生烦恼识字始”不知是那个前辈的反叛,但这一句却像般谶纬预言了后辈的人生。
霍绮罗望着她,意识到儿时仰望的人竟也被凡尘拖累得再不能高飞,像古老传说里失去羽衣的仙子。
“其实,师姐今天来,便已经做到彻底了。”
邓书钰缓缓抬眸,一下子望进了霍绮罗那双满是宽慰的眼睛。
“如果你真的想瞒下来这件事,大可以永远守在黎州,全当守孝期间不闻外事。但是你来了,哪怕请辞,也还是一点点透露出了家事。”
霍绮罗柔和地笑着,“我知道这很痛苦,但你冥冥之中还是做了。”
邓书钰一瞬间泄掉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上。手掌抵住额头,似乎懊恼又似乎不敢面对:“你会怎么做?铲除我的家族?”
霍绮罗递给贺汀洲一个眼神,“去拿酒来,拿最好的酒。”
贺汀洲满脑子雾水,眼神在霍绮罗和邓书钰之间来回晃荡,最终点点头退了出去。
霍绮罗撩开裙子,盘腿坐在了邓书钰旁边,和她肩贴着肩。
“我吧,先前也有一段时间陷在这样的纠结里。动手,会伤害至亲至爱;不动手,家业将倾,生民遭难。手心手背都是肉,难啊……”
霍绮罗双手撑在背后,仿佛此刻是从前书院中的桐树下。“可是后来我想,我们这些人,从小锦衣玉食,万民供养,打生下来就有责任。”
“我们的爱恨,都不成样子。”
邓书钰眼睫微动,再次抬眼看向霍绮罗却发觉自己好像从未了解过眼前的人。
“爱的时候,纷纷扰扰打乱你,不许深爱;恨的时候,牵牵绊绊拉着你,不准深恨。”霍绮罗先是皱着眉头,后又松开,两道眉弯如新柳,如弦月。
“其实,是我们没资格爱恨。”
“享万钟宫室的人,没有自私的资格。师姐不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才千里迢迢赶来的吗?”
邓书钰紧紧闭目,将自己关在黑暗中。“可我并不想你惩罚我的家族,我存了一份私心。”
“人之常情而已,并非洪水猛兽。”霍绮罗拍拍邓书钰的肩膀,“师姐,你信不信倾巢之下亦有完卵?”
邓书钰睁开眼,疑惑望向霍绮罗。
霍绮罗乐呵呵咧嘴,“没想到现在我也能给师姐解惑助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