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听澜轩内斜放着一张虎皮榻。沈慕白手肘撑着上身,单腿支在榻上,手上执书置于曲膝处,另一条腿松懒垂着,一派闲逸风流。
邓凌低首上前:“臣邓凌见过相爷。”
邓书钰跟着叔父默声行了个礼,霍绮罗一动不动一双眼睛乱瞟。
“看什么?”
沈慕白轻放下书,略过了邓凌和邓书钰,只看向了霍绮罗。声音一如往常冰冷却暗藏了一丝柔和。
霍绮罗一撇嘴:“乱糟糟的。”
沈慕白环视一周,笑道:“有点。”
自他下令后,相府中没日没夜动工挖渠通水。工匠们再小心也挡不住这工程太过庞大,飞灰烟尘不可避免到处漫扑。
“等明年夏天就不会了。”沈慕白嘴角淡淡上扬,朝霍绮罗勾勾手指,“过来。”
如果不是因为他这句“过来”太过温柔,霍绮罗真的会觉得他是在唤狗。
强忍住甩脸的冲动,霍绮罗非常乖顺地走到了榻前。
“坐哪儿?”
沈慕白盯着她过来,笑意像春日里融化的冰水,一点一点汇聚成溪流,叮叮咚咚跳跃向远方。
他把腿一收,正坐起来拍拍身边的空位:“请吧,女世子。”
霍绮罗心里藏着事,眉头隐隐绕着黑气,闷着就坐了下去。
沈慕白一时觉得好玩。她这样子,活像一只出去疯的灰头土脸的猫儿,疯累了就裹着一身脏泥巴回来。
他端起一碟香糕,递到霍绮罗眼前,也不多说一句话。
霍绮罗脑海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待会的动作,也没多余想法便直接拿了碟子中的茉莉糕,双眼失光地嚼咽。
沈慕白眼睛里的光却越来越亮,仿佛菩萨金身上镶嵌的绿幽幽的碧玺,在香炉烛火的照耀下,闪出更加绿幽幽的光。
“可是遇见什么事了?受了闷气?”
霍绮罗还没从即将“卖身”的惆怅中抽回来,邓凌先一哆嗦开了口。
“啊?不会不会……女世子今早还和小臣侄女有说有笑的!书钰,你说是不是?”
沈霍两家定亲后,京中人人以为这婚事不过过眼云烟,两家谁都不会当真。但谁能料到沈相如同中了咒般,将过往一切仇怨全都抛了,仿佛真心实意要和霍家的女世子当夫妻。
从前人们道北盛最不能惹的人是沈丞相,现如今大家都心知肚明北盛最不能惹的人是沈丞相的未婚妻。
邓凌吓得拱手都在颤抖,一个劲儿给邓书钰递眼色要她解释。
沈慕白虚瞥了他一眼:“问你了?”
邓凌心头一震,抬眸见沈慕白面色阴沉如乌云密布,一下子扯过邓书钰的袖子就要拉着侄女一起跪下认错。
“啧。”
沈慕白嫌弃一声,其中的不耐烦像炎炎夏日的枯草垛中突然间燃起的火星,还未起火,但已经让人心生恐惧。
“这是在我相府,又不是在宣政殿,跪什么跪。”
邓凌脸上掠过一阵尴尬。他身子鞠下去不是,挺直起来也不是,就那么河虾似的弯着。
突然手肘下一阵轻轻的力气撑起他,引着他站直身体。他回眸一望,见邓书钰一脸波澜不惊。
“相爷说的对,伯父糊涂了。朝堂之上高低品阶分明,但相府之内共事兼爱为礼。伯父虽然先则后己,但也要顾着相爷礼贤同僚的仁心。”
邓书钰转眸看向沈慕白,再次曲膝,不紧不慢行了个礼。
霍绮罗嚼着茉莉糕,甜甜的滋味在舌尖盘旋,心里头却颇受震撼,如惊雷乍响。
师姐不愧是师姐。霍绮罗自认为嘴巴已经足够颠倒黑白了,但和师姐的滴水不漏比,她还是太招摇,没悟出语言真正的乾坤。
这样想着,她心头忽然生出一股子遗憾。
师姐这样的人倘或入了朝堂,和那一堆男儿同场论道,只怕能在谈笑风生间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可惜她没有资格。就连今日来此偏门,也是为了入宫更加稳当。
本该她享受的坦途,她一生都不会触及。
沈慕白忽然用指头戳戳霍绮罗,问道:“这位是你师姐?”
霍绮罗半边腮帮子鼓得圆圆的,点了点头。
“关系好吗?”
霍绮罗一愣,眨巴眨巴眼睛,看到沈慕白眼里的认真。
她朝就离虎皮榻五步远的邓书钰看去,极其心虚地飞快收回目光。
有沈慕白这么问的吗?当着人的面这么打探?他平日里的城府去哪里了?
霍绮罗心里一边念叨,一边回忆着这么多年来师姐对自己的爱答不理……
重重点了头。
她看见沈慕白那双潋滟的凤目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绽开。
“既然是绮罗的师姐,那便也是本相的师姐。”
邓书钰先前的云淡风轻忽然凝滞,仿佛白瓷上裂开了一道小缝隙,正被好奇着是不是冰裂纹时,“啪啦”一声响,整个白瓷顺着那小缝隙全身开裂,丑不堪看。
“啊?”
邓书钰好半天才说出这一个字。霍绮罗眼见着她的懵晕,暗暗道了声抱歉。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沈慕白总会突然脑子抽筋恶心一下别人,但每次他抽筋都和霍绮罗有关,这个歉也只有她自己来道。
然而霍绮罗觉得不好意思的事,落在别人心里就成了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邓凌作揖作成了颗被风吹过的狗尾巴草,笑声从喉咙里跑出来拉都拉不住:“相爷抬爱了!抬爱了!书钰能和女世子师出同门是她三生有幸……”
沈慕白打断他道:“你们这些人离开奉承话就不会开口了?今日来到底为了什么,直接说明就好。”
他望着邓凌的神色厌厌的,如同望着一张错处频出的贡生考卷。
邓凌闻言和邓书钰对视一眼,心一横,把一切虚礼都抛了,小心翼翼道:“相爷也知我们邓家有意把我这侄女送入宫去做公主伴读,如今她孝期已过又年岁刚好,您看……哪位公主可以招她?”
邓凌说话间,沈慕白一直侧脸看着霍绮罗鼓起来又瘪下去的软腮,像颗粉白的桃子。
只是为了师姐的前程?
沈慕白贴近她耳朵问道:“你来帮你师姐的?”
霍绮罗被他的突然靠近吓了一跳,一口点心没嚼完就囫囵吞了下去,噎得她脖子一伸,急忙锤着胸口。
“咳咳咳……是啊……”
她接过沈慕白递来的茶水,大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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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将糕点顺了下去才又开口:“宫里我去过,那里的人都不是好相处的。师姐要进宫,我不想她受苦。”
沈慕白半垂着眼,遮住那绿碧玺般幽幽的光。
“可有意定的公主?”
邓凌道:“家中属意四公主。”
四公主年五岁,正是启蒙的时候。
沈慕白思量片刻,缓缓点头道:“倒确实是个好去处。”
“但容妃娘娘自大义灭亲后神思恍惚,不太与人相交。你们想去她女儿身边,只怕坎坷。”
邓凌眉头紧锁,双手上摊,“可不是。所以这才来求相爷通融。”
沈慕白一笑:“你们把我当庙里供着的菩萨?想求什么便来拜拜?”
邓凌一时哑口无言,不知沈慕白这是拒绝还是答应。
邓书钰悄悄朝霍绮罗看了一眼,见霍绮罗一根手指弯曲回指着她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用霍绮罗当挡箭牌?
邓书钰的目光移去沈慕白身上,突见他的膝盖和霍绮罗的大腿贴靠在一起。
这场景相当诡异,但却有些暧昧情意。
她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
邓书钰上前一步,“相爷可不是手眼通天的菩萨吗?女世子这小半年多灾多病,但相爷都一一挡除,可见世上的道理只有相爷定的份。”
沈慕白从她提起霍绮罗开始便转目视她,眼里渐渐泛起好奇。
待她说完,沈慕白问:“你们的先生是谁?”
“青陶书院大儒陈之昂先生。”
沈慕白抱臂而笑:“是个妙人啊,教得出来你们两个伶牙俐齿的姑娘。”
他又戳戳霍绮罗:“什么时候带我去拜会一番?”
霍绮罗这次没让他戳到扭身躲开,脸上的糕点碎碎掉到肩膀上。
“你先答应师姐。”
沈慕白勾唇一笑,答应得十分利索:“好。邓凌,带你侄女回去等着圣意宣召。”
邓凌大喜过望,对着沈慕白又是三拜。邓书钰也跟着拜,只是拜下身时眼睛忍不住看着榻上坐着的两人。
霍绮罗在沈慕白这里如此好用?
她心里突然乱哄哄的。
可礼都没行完,邓书钰就被叔父拉着袖子带着往外走。
“多谢相爷费心!我们这就回去,不打扰相爷和女世子。”
邓书钰在叔父喜不自胜的话语中回头相望,视野里,沈慕白和霍绮罗两人坐得极近。
她长袖之下的手逐渐握紧,骨节被绷得泛白。
把霍绮罗带来相府的任务已经做到。至于之后,她只盼着沈慕白低看她,不要借她的手在宫内暗中布置。
可他答应了将她送去四公主处,恐怕以后自己会是他手中的要棋。
她目光在霍绮罗身上稍稍留恋片刻,强迫自己收回。
她说的没错。
她们这些人,哪里有什么分明的爱恨。
自家族有了卖国黑心之日起,她身为父亲这一脉最后的血亲,没有了任何选择。
从前那个缺心眼师弟摇身一变成了师妹,但缺心眼却没变。
邓书钰和叔父一道踏出了丞相府,举目望去是阴沉的天幕,仿佛会有一场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