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84
    第81章 死劫(1)

    混沌之初, 四位上古神兽之间有过一场旷日苦战,神兽不老不死,也没有普通人的欲望, 自然本不该有如此血腥残酷的一战的。到了后世,之所以会开战的原因早已被遗忘, 只记得仲西背叛了东极,却又在那一战中被东极一招毙命, 此后东极成为神兽之首,隐匿于世间,立下誓言,再不参与此间恩怨。

    他们是神兽, 有着颠覆世间的能力, 一旦生出异心,对于所有人都是一场浩劫。东极一退,六界兴荣,直到仲西死而复生, 一切的平衡都被打破了。

    江灼悬在空中,尚还未平息心中的震惊,却见那诡异恐怖的小孩在原地笑了两声,随后抬起头。

    江灼心中咯噔一声, 出于本能地一躲, 回头再看时,原本他悬空的那块位置爆出一道细碎的光,看着动静不大,但法术强悍的力道卷起了气浪, 让吃下力道的江灼直接吐了一口血出来。

    倘若他方才没能躲开,估计当场就要被碎为齑粉了。

    江灼惊疑未定, 满面骇然,却见仲西又笑了。

    “嚯——”他的笑容几乎咧到了嘴角,“居然还能躲过去,你不是一般人。”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忘了,你是那什么魔君啊?”

    仲西似乎并不理解魔君这个词的意思,但也知道江灼绝非能轻易解决的,目光一转,直冲易明而去。

    易明的伤才好了一半,面对仲西来势汹汹的攻势只能以防御为主,不出片刻便落了下风,眼见着要满满吃下一招,一道席卷着冰霜的风像是生出了手一般,拽着他往旁一躲,再回过神时,江灼站在了面前,挡在了他和仲西之间。

    与此同时,易明脑中响起传音:“此处有我,当务之急是先找到清元和容嘉。”

    易明愣了,他没想到自己又被江灼救了下来。

    此时此刻,再多不屑再多抱怨都烟消云散了,易明喉中发苦,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后只道:“你……你千万小心。”

    江灼没有回身,背冲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楼烬很快察觉出自己正身处一个幻境之中,他可以笃定的是,这个幻境并非出自公上胥之手。

    公上胥最擅长的是蛊惑类的法术,一手水梦宇让他玩得出神入化,但眼下这个幻境没有那么多花招,就胜在坚固,虽不似水梦宇那般具有反噬入阵者的威力,但其铜墙铁壁固若金汤,一时半会绝对无法轻易逃出。

    不知道江灼和易明那边如何了。

    公上胥既然打了将他们三个分开逐个击破的主意,想必那边应该也不会好过。

    几息之前,他们刚来到混渊海域,下一刻脑中便响起了巨大的轰鸣,直震得楼烬天灵盖都在作痛,待轰鸣平息,江灼和易明已然不知所踪,而他则身处一片浓雾之中。

    定睛细看,四周的雾浓得就像牛乳,伸手去触时甚至都能摸到缥缈的触感。

    楼烬并不掉以轻心,他原地未动,却见牛乳般的白雾竟渐渐凝固,就像煮熟了的粉团一样,将他四周所有空隙迅速填满,楼烬只得施法腾出一片空间,法术刚落下,便听到一阵极其细微的动静。

    他知道那一定是公上胥。

    “每见一面,你都要装神弄鬼一次。”楼烬冷笑,“江灼他们呢?”

    公上胥并不言语,他在浓雾中来去自如,很快现出身形来,远远地看了楼烬一会,缓缓抬起了一只手。

    楼烬立马便觉泰山压顶,先前施法造出的屏障很快不堪重负,眼见着就要破裂,楼烬眼疾手快再补上一道法咒。

    公上胥就悠闲地站在那里,满面都是胸有成竹的惬意。

    在幻境的推波助澜下,明明之前楼烬已能与公上胥战个不分伯仲,可此时公上胥功力大涨,生生让楼烬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楼烬的几次攻击均被化解,公上胥敛回宽袖,这才不慌不忙,笑眯眯地出了他的第一招。

    楼烬正要躲,可手脚均被成了形的浓雾束缚,连遁形咒都使不出来,一条银蛇正中眉心。

    银蛇顺着筋脉一下就钻进了皮肤,清晰的痛楚瞬间席卷五脏六腑,楼烬紧咬牙关,还是泄出了一声闷哼。

    满庭的白雾就像吃人的风雪,楼烬只能被迫受着。见此情状,公上胥却并不罢手,接连数百招过后,楼烬衣衫尽破,遍体鳞伤,血慢慢淌了下来。

    这样下去,他一招都用不出来,便会白白毙命于此了!

    仅存的意识让楼烬尽全力蜷下身体,用血在空中画出一个阵法,随着金光弥漫而起,公上胥才掐出的决在半空中溃散一空。

    他有些惊奇地“咦”了一声,收回手。

    “如果是当年的如炼,或许我还会畏惧三分,可你——”公上胥轻轻笑了一下,“你不觉得自己现在格格不入吗?你是如炼,却偏偏又不完全是,你想再做回那无忧无虑的闲散上仙,又为时已晚了。”

    楼烬单膝跪地,粗重的喘息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一张口便吐了一口血出来。

    他能感受到公上胥打进他体内的上万条银蛇正在肆无忌惮地肆虐着,他咬牙屏息,试图从金丹处调出真息压制这些银蛇,可效果甚微。

    “一刻钟前,你应该没想到今天是你的死期吧。”公上胥也不阻止,“现在求饶可不行,我不可能不杀你的,都这么多年的恩怨了,你不死,很难收场。”

    楼烬突然笑了,既然压制不住,便干脆不急这一时半会了。

    他翻身原地坐了下来,低着头咳出一口血,随后抬起目光,看向了公上胥。

    “确实没想过。”他道,话语间用拇指蹭去了唇角的血迹,“这世间想不到的事多了去了,神君又给我上了一课。”

    公上胥见楼烬突然变了一副架势,虽明知这人此时已是困兽之斗,然而多疑的本性还是让他脸色一沉,很快又神色如常。

    “你强壮镇定的样子真的很狼狈。”公上胥道。

    “比不上神君,”楼烬换了个姿势,盘腿坐着,“当年你跪在我的面前苦苦哀求我留你一命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比我现在更狼狈一些?”

    其实楼烬并没有当年那段记忆,这些话都是他胡诌的,但看公上胥乍红乍白的脸色,还真让楼烬给猜中了。

    公上胥显然并不愿回忆起那端时光,他后槽牙都咬紧了,能从面部紧绷的肌肉看出他在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怒火。

    楼烬乐了,刚笑了一半,公上胥忍无可忍,怒喝:“住口!!”

    楼烬挑了下眉,而公上胥则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了气度不凡的君子模样。

    因为如炼一时心软,公上胥这匹恶虎才得以留住性命。他蛰伏隐忍这么久,好不容易扳倒了如炼,却在千百年后又被楼烬纠缠到夜夜不得安宁。

    公上胥只想要楼烬死,带着那些不堪回忆的屈辱过往,死得干干净净。

    除此之外,公上胥已经考虑不了什么后果了。

    他顿了顿,看着楼烬开口:“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久来,不论你如何尝试都始终无法与魔骨相容,这究竟——事出何因?”

    闻言,楼烬笑容一凝。

    公上胥竟连这个都能探听得到?

    又或者……莫非他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

    公上胥又道:“那明明就是你的东西,若不是缺了一块少了一块,又怎么可能不愿意认你这个旧主呢?”

    楼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瞬间暗了下去——按照公上胥的修为,当时尚且需要集众人之力才能置如炼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又怎么可能在如炼陨落之后功力大涨,一举成为了众神之首呢?

    答案有且只有一个。

    他为何此前从来没有想到过呢?!

    公上胥看着楼烬神色骤变,反而噙着笑,走到了楼烬的面前,和他面对面坐了下来。

    随着他的动作,周遭的浓雾竟都像长了眼一样,纷纷退后了三尺。若非两人的仇已经到了非得你死我活的地步,不知情的旁人见了,还以为二人是多年兄弟,正闲庭小坐,把酒言欢。

    事实上,在一切都没发生的时候,楼烬还真和公上胥有过这么一段兄友弟恭的时光。

    眼下,楼烬只觉得讽刺。

    事到如今,再去纠结公上胥为何会对如炼有如此单纯的恨意已经没有意义了,公上胥行遍了世间所有的恶事,可从他身上竟看不出半点利欲熏心的丑恶模样,他便是顶着这么一张伪善的脸,骗过了所有人。

    始作俑者很满意楼烬的表情,“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恨当时没能杀了我的你自己?早知今日,你何必要当那个烂好人,不仅害了自己,还害得妖、冥两界陪葬,还有那个赴烟——”

    楼烬沉道:“他人在何处?”

    公上胥不满被打断,但也没和将死之人计较。

    他并不告诉楼烬江灼的下落,只挥了下袖子,面前便现出另一幅光景来。

    公上胥抬了抬下颌,示意楼烬自己看,一边道:“你可千万得忍着,但凡你此时生出半点恶念,你的赴烟可就要死透了。”

    楼烬顺势转头,只一眼,一道刺骨的寒意从头到脚贯彻而过。

    楼烬愣住了,双眼猩红,连眼角都因极力睁开的动作而牵出了血丝。他发着抖,不可置信地紧盯着半空中现出的虚景。

    ——江灼被一团看不出什么形状的东西擒在了半空中,手脚筋均断,血液将他整个衣衫染得通红,连白胜雪的发丝都染得红透了,整个人一点生气也无,一眼看去竟看不出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一幕……是幻象……还是真的?

    “江灼——!!!”

    那边的江灼终于动了,茫然地回了一下头,在一片虚无中和楼烬对上了双眼。

    鲜血顺着他瘦削的下颌汇聚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线,淌着淌着,停了。

    他其实并看不到楼烬,但却好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混沌的双眼中渐渐现出一道清明,抖着嘴唇吐出几个字,过了一会,又重复了一遍。

    ——清元在海底。

    说完这五个字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江灼好像知道自己生命之中的最后一刻即将到来了一般,就这么定定地和楼烬对视了一会,随后移开目光。

    公上胥遗憾地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来,我恨不能杀他,现下看他死在别人手上,倒也还是有点不甘心的。”

    楼烬手中水龙吟乍现,极致的怒意之下,整柄神剑都在嗡鸣,震耳欲聋的巨响却被重新包裹而上的白雾化解,听起来远在天边。

    他踉跄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唇齿间浓烈的血腥味让他喉咙干痒,仿佛一张口就能吐出一口血来一般。

    “……这本是你我的恩怨,无关旁人。”

    “话说满了,”公上胥笑道,“若非他救你,你现在也不该站在我的面前。”

    楼烬只道:“放了他。”

    公上胥却道:“仲西可不听我的,他不认魔君神君,他只知道这人是东极的把柄。”

    “你就不怕仲西反水?!”楼烬自然知道仲西是个什么存在,“你有没有想过整个世间会有什么下场?!”

    “下场——”公上胥略作思索,“无非就是整个神界覆灭,但当年你爹娘和我公上一族大战之后神界也是一片荒芜,是我亲眼看你一点一点重建神界的辉煌,直至今日,感谢你教得好……

    “可惜,我学得更快。”

    第82章 死劫(2)

    楼烬并不再与公上胥多费口舌, 眼下江灼危在旦夕,他在等一个契机。

    是时,公上胥终于祭出归无, 看样子是打算用那一招,令楼烬一击毙命了。

    楼烬眼皮一跳, 就在公上胥开始掐诀的同一时间沉喝:“容嘉,动手!”

    只见归无突然腾空而起, 在空中像无头苍蝇一般飞了一圈,突然溢出一片骇人的黑雾来。

    公上胥法决掐了一半,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了。他正要伸手去够,却无论如何碰不到乱飞乱撞的归无。

    只听归无里传来一声痛嚎:“师父!我坚持不住了!!”

    与此同时, 楼烬化身为龙, 龙尾扫过归无,带出来了一个浑身被汗水浸透、虚脱了的人影。

    那正是之前孤身一人来找公上胥的容嘉!

    当时容嘉偷摸潜入了混渊海,公上胥正和仲西忙着什么,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于是容嘉灵机一动附身于归无之上,本想着偷偷探查出清元下落的,没想到却等到了自己的师父。

    容嘉在归无里闹了点小动作,这柄法杖里吃了一些恶念, 现在全部溃散而出, 公上胥不得不先将注意力放在收服恶念上。

    毕竟恶念是这世间最恶毒,最会反噬人心的东西,饶是神君也不敢碰一星半点。

    楼烬注意到公上胥使用归无时并不顺手,便猜到这法器认主, 公上胥并不能驾驭,恐怕一直都是将清元当做傀儡, 借由清元的手才能操纵一二。

    师徒二人配合默契,这才给了楼烬冲破浓雾的机会。

    只见巨龙盘旋上天,口中尚衔着一丝鲜血——那是火毒加上公上胥打进体内的银蛇所导致的。

    但巨龙并未犹豫,反口死死咬住了后颈,随着一声撕破皮肉的轻响,一片带着血的龙鳞就被拔了下来。

    “师父!”容嘉吓了一跳。

    可楼烬压根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一片,两片,直至整个幻境的天上都金光璀璨,千万片龙鳞在空中漂浮、聚拢,遮天盖日,其势更胜天陷云塌!

    没有了龙鳞的遮蔽,巨龙浑身带血,血腥味弥漫天地,激得容嘉头昏脑涨,差点没哭出来:“师父……您这是做什么啊!?”

    巨龙长长地喟叹一息,把容嘉往前轻轻一送,水龙吟也一并飞出。

    容嘉望着手中乍然出现的神剑,登时不知所措,万念俱灰道:“等等,这、这这这是要我去杀了公上胥?!”

    巨龙顿了一下:“……为师倒也没那么想你送死。”

    容嘉惊恐万分:“我可不行!我打不过他!”

    楼烬:“……”

    “把剑握好了!”

    容嘉忙不迭双手扶着剑柄,只见成千上万的龙鳞被祭出,巨大的灵光刹那间悉数灌进了水龙吟。

    龙鳞慢慢朝剑端涌去,其光之盛,几乎可以与九天之日匹敌!

    水龙吟剑身震颤,压制不住的灵力几乎要破剑而出,再有成千上万片龙鳞加持,终于不堪重负,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这边,公上胥终于控制住了恶念,却在这一瞬瞳孔骤缩,猛然仰头——

    这小子不想活了?!

    他竟然亲手拔下了自己的全部龙鳞?!

    这每一片龙鳞上都附有主人的修为,楼烬倾尽所有,竟是铁了心要与他同归于尽!!

    “就算你今天杀了我,赴烟也活不了!”公上胥决眦欲裂,狰狞的笑意终于染上了一抹癫狂,“而我也不会死,你这么做,无非是自掘坟墓罢了!!”

    他一把捂住了丹田,如炼的魔骨残片能保他一命,最多就是魔骨尽碎,而他充其量不过修为折损,但那又如何?到时候楼烬定会死得不能再死,赴烟那边自然也有仲西来料理,山欢班仪均不足为惧,只要他自己能留得一命,这六界不依旧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刚要施法,下一瞬,带着耀眼金光的水龙吟已经到了眼前——

    “自掘坟墓也无妨,我今天偏要拉你一起下地狱!”——

    混渊海内,长夜如墨,似乎永远没有能化开的那一天。

    一条周身浴血的巨龙披着云雾直转而上,冲破了万里苍穹。

    当它傲立九天之上,俯瞰身下的混沌深渊时,一声龙吟穿云裂石,响彻九霄。

    云端之巅,楼烬化龙为人,手中攒着半枚金丹,难以言喻的灵力顺着指缝倾泻而出。

    这是他丢了千年的因果。

    他神色复杂地凝视了一会,握紧了拳。

    眼下混渊海恶念弥漫,一时半会难以涉足,楼烬便分了几缕神识先去开路,师徒二人就这么前后站着,隔着一步的距离。

    容嘉几次要开口,最终还是颤抖着说:“……剖丹……这可是神君的丹啊……杀一个普通上神都要背上弑神之罪,更何况他……您剖了神君的丹啊!”

    楼烬:“不要乱讲,我只剖了半块。”

    “我没乱讲!!”容嘉抹了一把脸,崩溃吼道,“您比我清楚,哪有人能靠半枚金丹活下去的!”

    这一嗓子出来,容嘉似乎彻底绷不住了,红着眼睛又说:“神罚来了该怎么办?……就是因为这压根不是能躲过去的劫,所以尽管他是神君也不敢贸然对其他人下手!这一次又是借了天师的手才能将您逼上绝路……要不我们回去救救他吧?师父?我们回去救他吧,只要他不死就行了,是不是!”

    说着说着,容嘉眼里泛起了光,仿佛看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如果要救公上胥,我就得把这半枚金丹还给他,”楼烬终于出声,“那也就意味着我不能与魔骨相融……那就再无人能奈何这仲西了。”

    容嘉不信:“既然当年仲西败于东极之手,师父去求东极不就行了!”

    “哪有这么容易。”楼烬笑了,“你没看下面那是什么吗?”

    ——那是能颠覆天地的恶念,在恶念的滋养下,仲西强得无可匹敌。

    多亏了这次容嘉偷跑出来,他们才得以阴差阳错发现了公上胥的盘算,如果真的等他们养好了伤再去讨伐公上胥,只怕到时候一切早已为时太晚了。

    容嘉眼里的光熄灭了。

    “那怎么办?”他抖动着嘴唇,“真的就只有一条路了?”

    楼烬看着下方一点一点被拓开的路,没有说话。

    容嘉一直抬头看着他,眼睛都酸了,恍惚间又好像回到了璧川宫的那些日子,花香酒香终日弥漫,他师父就站在那百级玉阶之上,挥手就是极尽潇洒。

    “师父?”容嘉回过神来,见楼烬不答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便又叫了一声,“师父?”

    楼烬骤然回过头来:“容嘉,如果以后没有师父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容嘉像被针扎到了一样,“您说什么呢?!”

    “能替为师照顾好你师娘么?”楼烬问他。

    “不能!而且我也不知道什么人突然就成了师娘!”

    容嘉狠狠揉了揉眼睛,酸胀得生疼。

    “嗯,暂时还不是呢。”楼烬轻轻笑了。

    他收回目光,看向了那没有顶的天,没有底的海。

    容嘉说的不错,神罚不会放过他的。

    公上胥的罪孽需要众神审判,谁都说了不算。

    “师父您真别这样,”楼烬越是平静,容嘉越是怕,怕一切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您倒是想想办法啊!”

    一条通往混渊台的路已经出现在了眼前,楼烬下意识握紧了拳,又在容嘉身周施了一层法,这才对他说:“为师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清元天师是为师的救命恩人,你务必要待她如待我一般,不许不尊,不许忤逆,知道吗?”

    “……”

    “摇头也没用,我只当你答应了。”

    容嘉还要再说什么,楼烬却不由分说,施法向下一压,下一刻容嘉便出现在了混渊海底。

    这里寒凉刺骨,楼烬给的保护罩也并不能撑多久,容嘉很快找到了易明和被困在梦魇之中的清元。

    “他们可算找到你了!”易明擦了一把汗,“上面怎么样了?”

    容嘉喉中发苦,把这一遭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轮到楼烬的情况时却支吾起来,什么都没敢说。

    易明正试图把清元从梦魇中叫醒,但法术到不了清元的神识,于是他一刻都不敢停,直至法术几乎枯竭,见到容嘉来才松了口气。

    二人不要钱似的给清元灌法力,终于见清元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

    “醒了!”容嘉惊叫。

    易明上前扶起清元,“先离开这里!”

    可好不容易才转醒的清元似乎有千斤重,又好像她就在海底生了根一样,任凭易明如何都不能移动她分毫。

    “我走不了的,”清元费力地睁开双眼,静静地凝视着满头大汗的易明,柔声道,“孩子,帮我个忙,我得死在这才行。”

    易明心头一惊,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归无是此间唯一一柄能操控恶念的法器,我死了,他们再不能借我之手为害六界,这一切才能停下来,”清元道,“多亏你们唤醒我,一切还有得救。”

    容嘉死命摇头:“不行的,我答应过师父,要像孝敬师父一样孝敬您的!”

    话到最后已经带了哭腔,易明觉得容嘉情绪不对,一回头,只见容嘉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直觉告诉易明,楼烬出事了。

    是时,整片海域突然开始震颤,起先只是小幅度的,不过瞬息之后便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冲天的魔气倒灌入海,清元身上的禁锢突然松了开来。

    易明不知道这是什么动静,趁机一把抱起清元就往海面上浮,容嘉紧随其后,小脸煞白。

    ——只有他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定是楼烬捏碎了那半边金丹,以至于公上胥濒死,施下的法才会突然不起作用。

    待三人浮至海面,易明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半空之中,魔气汇聚成巨大的漩涡,仿佛要将整个混渊海吞噬进去。漩涡的中心,楼烬乱发狂舞,遗世而立。

    此刻他已经完全与魔骨相融。

    他就站在遮天蔽日的魔气里,脚下踏着万里苍穹,眼中从始至终只有那一个人。

    我来了,江灼。

    第83章 死劫(3)

    混渊台上, 无边恶念之中,江灼仅存的一点点意志也快要消散了。

    半空中传来的动静引得仲西有一瞬间的分神,在他抬起头的那一刹那, 江灼深吸一口气——

    只有现在了!

    他翻身一旋,借机挣脱了桎梏, 向后撤出二尺之远,紧接着单手撑在地面上, 冰霜顺着掌底蓬勃而出,蔓延整个混渊台。

    仲西收回目光,大抵也是猜到了江灼要做什么了,眉目间带了几丝玩味, 道:“我本意其实并非杀你, 奈何你却非要自寻死路。”

    江灼恍若未闻。

    没有仲西的命令,这些恶念仅仅只是张牙舞爪虎视眈眈地围在江灼身边。只待一声令下,江灼便会被瞬间吞噬。

    江灼不能坐以待毙。

    随着法决被催动,本笼罩在身周的恶念突然化成了圆润的小球, 一个一个接连没入白玉混渊台里,再顺着台面,爬到了江灼的掌心之下,嗖的一下钻了进去。

    每随着一个圆球汇入掌心, 手掌处便会被激起一层青紫。这些青紫的痕迹慢慢扩散, 手腕,大臂,一直到心口的位置,随之而来的是无可言喻的痛楚, 深深扎进每一条骨头缝里,就在那里生了根。

    但这还不够!千丝万缕的疼痛汲取着江灼血液里的温度, 像一条条被诅咒了的蛆虫,带着无尽的绝望和胆寒,一口一口啃噬着每一寸肌肤和神经。

    江灼的眼神渐渐空洞起来,他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咬着舌尖用血腥气逼自己清醒过来。

    他眼眶干涩,两只眼睛通红,脖子上已经泛起了可怖的青色血管,痛苦已经超越了所有能表达的极限,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得像一个世纪。

    ……什么时候结束?

    为什么这么疼?

    江灼不住急喘,却还有空去想:

    ——那一年,他原来是这样疼吗……?

    江灼抬起头,看向了遥远又近在眼前的那一团漆黑的漩涡,无声询问:

    那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不,楼烬当时应该更疼才对……那可是从所有神身上剥离下来的恶念,比起纯度更是远超混元海的这些陈年旧念。

    江灼极尽眺望,似乎从漩涡里看到了那个一贯潇洒挺拔的身影,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他有些失望,却倔强地久久不肯收回视线。

    “既然你当年能做到,那我也可以。”江灼哑着嗓子,自言自语,“只不过……太疼了,楼烬……太疼了……”

    漩涡卷起了恶念,形成了一个更大的风漩。就在这一刻,远远的,他终于和漩涡里的楼烬对上了视线。

    江灼想对他笑笑,但表情却十分狰狞。

    他好像听到楼烬说,再等等他。

    等不了了,江灼心道,等你太久了,这都…多少年了。

    再过一阵子,他就会被恶念完全侵蚀,他修为不比当年的如炼,自然也不可能像当年的如炼那样能活下来。

    但他又非得这么做不可。

    ——这么多铺天盖地的恶念,如果真的全部溃散而出,妖界、冥界、魔界……他守护了千年的所有都会于一旦,世间将成炼狱,再无拨云见月的那一天。

    更何况,反正仲西也不可能真放过他,模竖都是一死,倒不如用自己的躯体将所有恶念吸收干净,就像当年如炼做过的一样。

    江灼汲取恶念的速度并不快,但那些黑雾真的肉眼可见地淡了下去。见状,江灼心中一喜,下一瞬却被一道法术正正打在了胸口。

    “果真是找死!“

    中西接连补上了几道攻击,江灼只能一一吃下,但这一切都没能阻止恶念源源不断地往他体内涌。

    ——他设下的可是与他性命同生共死的阵法,此身不灭,则阵法便永远不会停止!

    仲西显然还不想在这时候杀了江灼,他在等东极现身,但如果按照江灼这个几乎等同于自我毁灭的架势下去,他和公上胥的这些谋算将毁于一旦,毕竟他灵力亏空多年,现在全靠这些恶念在撑着底子。

    仲西沉思一晌,眼中乍现狠厉,化身成一条黑色的线,瞬息之内便至眼前,狠狠掐住了江灼的咽喉。

    江灼被这一招逼出一口血,夹杂了很多黑色的物质,顺着唇角淌了出来。

    “真当我不会杀你?!”仲西咬牙切齿。

    江灼艰难喘息,抬眼之时,突然看见海面上浮出来了个什么东西。

    ——那是归无,上面还死死扒着一只手。

    楼烬果然打败了公上胥!

    江灼蓦然笑了。

    “死到临头居然还笑?”仲西道,“告诉我,你笑什么?“

    江灼费力抬起眼皮,示意身后:“……你看,咳咳咳……那是什么?”

    仲西骤然回头,定睛一看,待看清楚之后整个勃然大怒,啐骂道:“不中用的东西!“

    他猛然转回头来,指着天空问江灼:“那上面究竟是谁?!”

    江灼不说话,唯独笑意越发放肆起来。

    这一切在仲西眼里都是挑衅,怒极之下,一把将江灼往下一掼,江灼整个人便像陨石砸向了混渊台,瞬间裂出一个巨坑。

    仲西这才回身,隔空一点就要将归无收到手中,归无向上窜了一下,带出了一截手腕出来。随即便是一个人影顺势跃出,踉跄着扑在岸边。

    公上胥半边腹部敞着一个大洞,里面被挖空了,森森白骨就这么露了出来。

    他一只手捂着那个洞,另一只手紧攒着归无,看到坑底的江灼时愣了一瞬,半晌,才道:“……你竟还活着?”

    “你为什么没有杀了他?!”公上胥冲着厉色诘问,还不等回答,目光一转,看到了地上的法阵,“等等——”

    他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活像一个破了洞的风箱。

    他一边笑着,一边踉踉跄跄走到坑边,冲着坑底说:“赴烟,我没看错吧,你——也想当如炼?”

    江灼跪于坑底,微微抬起了一点头:“你都要死了,公上胥。“

    言外之意,你该担心担心自己。

    公上胥大笑:“不不不,赴烟,你该祈祷我不要死,我若真的死于楼烬之手,你以为楼烬还会和当年一样幸运?我告诉你,他会死得比我更惨!”

    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捂着嘴狂咳不止。咳罢了,才终于平静下来。

    在他身后,仲西黑着脸开口:“把归无给我。”

    公上胥压根不理他。

    “今天你们一个都活不了,”他咬着牙,看着江灼那双因恶念而泛着红的眼睛,“或者我们做个交易,你去把楼烬的丹剖下来给我,我可以饶你不死。”

    “做梦。”

    公上胥又开始笑:“骨气这么硬?那——”

    “闭嘴吧你,”他的忽视引起了仲西的极度不满,“还不交出归无?!”

    “是你给我闭嘴,”公上胥话说一半被打断,骤然回眸,“杀个人半天杀不掉,也就是我一时糊涂,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仲西呢。”

    仲西被彻底激怒:“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哦?你能奈我何?”公上胥气人的本事不小,一腔怒火全部发泄了出来,“你为什么不杀了他?我们当时怎么说的,你替我杀了楼烬赴烟,抹平魔界,我用恶念助你战胜东极,届时我们二者为王,前路一片光明。当时说得好好的,结果呢?”

    公上胥指着江灼,“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还、活、着?”

    “我有我的打算,”仲西嗤鼻,“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

    “你的打算?你一个人去战东极已经打不过了,你还想给他留两个帮手?”公上胥怒极反笑,“要我提醒你吗?你早就败了!一败涂地!你问问现在谁还记得你,若非我,你怎么可能醒得过来?”

    公上胥激动到满面充血,额角青筋暴起,他一手捂着腹部的空洞,一手握着归无直指仲西。

    此话一出,仲西亦怒不可遏:“明明你没打过天上那东西,你却在这里反咬一口?废物!!”

    “我呸!!”公上胥此时已经几乎疯了,已然再看不见昔日神君半点影子,“若非我将那些神仙当做容器替你养恶念,你这会还不知道在哪做梦呢!你高傲什么?不就是输嘛,我今天输楼烬,你当年不也输东极?你也不过就是个丧家之犬而已,又比我高傲在哪一点?!”

    公上胥形如恶鬼,失去了半枚元丹的躯体已经兜不住灵力了,逸散而出的灵力正从那个大洞里面往外飘,于是他拼了命地将那些荧光抓住,发现不论如何都无济于事后,整个人终于彻底癫狂。

    “哈哈哈哈——”

    他突然仰头大笑,笑声凄厉恐怖,“为什么我永远赢不了他……”他满脸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嘴角裂出了一个夸张的弧度,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为什么我就是赢不了他?……为什么?为什么?!!”

    仲西耐心全无,伸手要夺公上胥手中的归无,却被破布一般站都站不稳的公上胥莫名其妙地躲了过去。

    而公上胥也突然冷静了下来,面上那些骇人的神情悉数消失。

    “都去死吧,”他安静地对仲西说,“都跟我一起死吧。”

    “你要做什么?!”仲西猝然意识到了什么。

    下一秒,归无被缓缓举起——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仲西反手一道法决打过,削掉了公上胥的胳膊,血液喷溅四射,染红了一整片地砖。

    但还是晚了一步。

    归无和那只断臂一起掉在了白玉台面上,骨碌碌滚了几圈。

    只听一声轻响。

    咔。

    归无碎了。

    是时,天地俱寂。恶念形成的云雾就像被冰冻了一样停止了翻涌,一动不动,眨眼瞬息间,又突然重新扭转起来。

    刹那间天转地旋,茫茫混渊海内飞沙走石,海面震颤掀起了滔天巨浪,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在风雨呼啸之中,公上胥疯狂的笑声却穿透云霄。那笑声中带着无尽的癫狂与绝望,是在笑自己,又是在笑这千年来靠背叛才能得到的唯我独尊。

    三两声后,笑声像断掉了树枝一般,戛然而止——

    坑底,江灼被这巨大的震动震得向前一耸,立马撑住碎石稳住身形,抬头一看,立马明白公上胥已然催动了恶念归无。

    公上胥到底不是清元,没法控制恶念,这一招便成了助纣为虐的利器,不只是混渊海,六界之中所有恶念都会被这一招调动而起。

    说是恶念“归无”,可公上胥压根没有彻底清除恶念的打算——他分明就是想把所有恶念引到此处,到时候一旦超出法术所能承受的极限,便会以所有人都无法阻挡的势头反噬六界!

    到时候,恶念会带来无尽的破坏与毁灭,六界秩序崩塌,生灵涂炭,届时孝子弑父,慈母杀儿,羊群彼此啃食,屠戮将成为常态,温情和善良都被恶念吞噬,所有情意都在恶念的侵蚀下脆弱不堪。

    江灼压根不敢再往下想了。他深知眼下仅有两个办法可以阻止这一场劫难。其一,清元身死,法术便会就此停止,但他绝不可能让清元承受这一切。所以,摆在他面前的路就只剩下一条了,他得加快速度吸收恶念,但那也意味着,他很有可能等不到楼烬了。

    江灼无声叹了口气,抬头望向了漆黑的天空。

    ……你为什么还不来?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从一一直数到了一百,还是没有等到那个他最想见的人。

    正在江灼要收回目光之际,天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光,照进了这无边的黑暗之中。

    那是楼烬用神识开辟出的一条路,如果不出意外,不出片刻他就能见到楼烬了。

    但可惜已经没有时间了。

    恶念翻滚着,咆哮着,瞬间将江灼整个人吞没其中。江灼在恶念的腹地里缓缓坐下,屏息,运气,动用了全身的灵力将这些恶念化为一个个小球,而后引至自己体内,速度比起之前快上百倍,甚至愈发快了起来!

    恶念如厚重的迷雾,蒙蔽了江灼的五感。此时的他全然不知公上胥是否已死,也不清楚仲西又有何举动,他仿佛变成了一块被封闭的石头,孤独而寂静。

    他生来便是如此,是一块既听不见也看不见的石头,可偏偏又能深切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江灼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可恶念还没有被吸收完。

    “就这样吧,这世间也就如此了。”江灼心中的一个声音说,“你做不到的,就算是当年的如炼来都吸不干净的,你修为不如他,怎么可能做得到?更何况,当年他们目睹如炼被冤枉,没有一人提出反对,你凭什么要用自己的命守护这破烂的世间?”

    另一个声音又说“可如果你放弃了,楼烬也会死的。”

    “楼烬死不死又如何,他已经成为了如炼,那个满心满眼都是傅烟的如炼,届时,待你魂飞魄散之后,你以为如炼还会记得你分毫吗?!”

    “他会记得的,刚才他明明说过的——我来了,江灼——就算他成为了如炼,他叫的也还是江灼的名字,不是傅烟!”

    “你可曾真正听到了?你明明已经听不见了,所以那都是你的幻觉,是幻觉!”

    江灼头痛欲裂,太多的恶念已经蒙住了他的神识,他无法思考,更无法判断。

    脑子里两个声音越吵越凶,到后面又诡异地听不见了。江灼眼前就像走马灯一样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再次定格在了那个夜晚。

    那是他的生辰宴。

    楼烬送给了他一朵冰梨。

    每一次都是这样,他好像,永远忘不掉这一幕。

    江灼沉重地叹了口气,自知已是极限。

    其实他想和楼烬说,不要变成如炼了,你就这样多好么?

    但他没法阻止楼烬去找回自己的过往,他不在乎,不代表别人也不在乎。

    怎么办呢,世间最后一个属于他的人也不见了。

    江灼深深阖上双眸,再次加快了施法的进程。

    这世间几乎没有人能立于恶念之下仍得以独善其身的,唯二两人,一是清元,然而神界千百年来也只出了一个清元;二是凡人傅烟,虽无修为,却有一颗万载难遇的至澄至善之心。

    然而,在江灼这种近乎自我毁灭的行为之下,混元海内,狂风渐渐平息,连海面都逐渐清澈起来。

    就还差一点了!

    江灼欣喜若狂。

    他真的做到了!

    然而,却在这时,原本被江灼吸进体内的恶念突然开始像握不紧的沙一样开始往外逃逸溃散,江灼始料未及,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回事?!

    江灼慌乱又惊恐地再施法术,可这居然反而加速了恶念的逃窜。

    ——明明他已经竭尽全力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以为所有都要功亏一篑的时候,明明已经失去了五感的江灼却感到一双温暖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头。

    与此同时,心间突然响起了那熟悉到令人想哭的嗓音。

    “别怕,”他听到楼烬说,“什么都别做,听话。”

    第84章 死劫(4)

    随着恶念被牵出体内, 江灼的皮肤渐渐恢复了正常的颜色。方才他惊恐之下本还挣扎得厉害,知道来人是楼烬后也不闹了,五指虚虚拢着楼烬的前襟, 彻底陷入了沉沉的昏迷之中。

    楼烬怀抱江灼,跪坐于地, 宽阔的肩背将喧嚷悉数挡在了身后。

    混渊海内,唯独此处静谧。

    楼烬能听到江灼那微弱到几乎听不到的呼吸, 断断续续的。

    他伸出手,拇指把江灼眉间紧蹙那一块抚平了。

    江灼吸收了约摸八成的恶念,还剩下两成是从六界其他地方被调来的,在法术的激发下开始在混元海内乱闯乱窜。

    公上胥的身死, 法术到此为止, 它们就像生出了灵智被召到此处的恶犬一样,渐渐开始失去控制,咆哮着往外界扩散而出。

    楼烬分身乏术,只能暂时将江灼放下, 转头去处理那些作乱的恶念。

    却在这时,头顶传来一道妖媚婉转的嗓音。

    “不要分神,我弟弟的命就在你手上了!”

    楼烬下意识寻声抬头,只见青绿的霞雾中钻出了一条金瞳巨蟒, 吐着信子盘旋而上。

    “别看了!“巨蟒回过头来, “救人要紧!”

    ——是山欢。

    她敏捷地躲避着四处流窜的恶念,幻化出一道光幕,摆动着蜿蜒起伏的蛇身托举上天。

    巨蛇吐着猩红的信子稳稳盘踞在阵眼,随着几道法决下去, 光幕幻化出一个密不透风的网,将混渊台整个笼罩其下。

    这网在狂风骤雨的冲击下显得有点单薄, 但胜在弹性极好,任凭恶念乱冲乱撞也没能冲破桎梏。

    做完这一切,山欢担忧地抬起头,远远看向了天边,心中的不安愈发作盛。

    ——那里有一阵不属于这世间的灵力波动,起初还很微弱,现在就算隔着千山万水也能感受到了。

    因为这一层灵力波动,原本还能勉强和恶念相互平衡的显得她的结界格外脆弱,山欢咬牙,正要孤注一掷之时,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充沛的灵力。

    转眸一看,易明飞身上来,周身法器尽出,一道道灵光顺着指尖注入法阵之中。

    “天师呢?“山欢问他,“我来的时候看你不是照看着天师那边么?没有你能行吗?

    “冥君也来了,我让容嘉留下照应着她。“易明眉头紧锁,眼神不住往楼烬和江灼那边瞟。

    “那天师怎么样?”

    易明收回目光,极其复杂地看向山欢,沉默了一会,含混说道:“……非常棘手。”

    与此同时——”非常棘手?”容嘉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嗯,“班仪化出的武高点了下头,“妖君那边不一定真撑得住,我们得赶在一切失控前稳住天师的神魂。“

    “那我们刚刚给她灌了好多灵力呢,有用吗?“容嘉眼神急切,恨不得整个人扒到武高身上去。

    “有用,自然有用,“武高无奈又惆怅,“但是远远不够啊。”他指着天边,对容嘉说,“看到了吗,我们至少得在那东西形成之前把天师救醒。”

    “那是什么?“容嘉顺着看过去,什么都没看到。

    “那是——“武高正要解释,脸色突然一僵,似乎是在脑内又被班仪吼了一通。

    “什么啊?”容嘉看武高的神色也知道事情绝对不简单。

    武高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容嘉,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灵力波动,天生异象。”

    “……所以呢?”

    武高张了张口,郑重道:“那是……神罚即将落下的天兆。”

    “神罚……”容嘉睁大了眼,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般瞬间呆愣在原地。

    也就是说,那东西形成之时,就是他师父的死期。

    容嘉不甘心地费力扬起后脑,死死盯着天上的黑云,可他修为不够,依旧什么都看不到。

    看他这副模样,武高极为不忍。

    “你告诉他做什么?”脑中,班仪沉叹一口气,有些不满。

    “他总该知道的,”武高说,“瞒着他也没用。”

    “他和他师父感情好,一时半会定是接受不了的。”

    “且不说他了,”武高沉默片刻,眼神默默移向一边的楼江二人,“你我不也……一样吗。”

    班仪不说话了。

    千年前亲眼见他死一次,千年后还要再亲眼目睹一回。

    没人接受得了。

    武高重新幻化成班仪模样,拍了拍容嘉的肩:“来,你来替我护法。”

    “你尚未成神,修为不够,所以一切先紧着自己,”班仪接着说,“你只管把灵力渡给我,但千万不要让自己金丹枯竭,听到了吗?”

    容嘉尚有些恍惚,闷闷“嗯”了一声。

    班仪厉色:“听到了吗?!”

    “听到了!”

    容嘉被这一声叫回了魂,狠狠点了下头。点到一半的时候整个人却突然飞了起来,在空中停留一瞬,猛然被甩出去,重重地撞在了白云台上!

    容嘉张开嘴,“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仲西活动着手腕,慢吞吞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眼睛一转便看到一旁躺在地上神识不清的清元,狞笑着,自言自语:“……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话音刚落,仲西瞬间出招。这一下被班仪化解了一半,仲西不进反退,反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了清元的丹田!

    班仪蓦然回头,制止不及,长喝道:“容嘉——!!”

    但容嘉骨头都碎得差不多了,动都动不了,哪还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救人呢?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狮吼,百十冰锥自上而下钉入地面。仲西长喝一声,化身无影灵活地躲了过去,却被从天而降的东极从空中一把薅了下来。

    东极压根不废话,抬手就是一拳!

    他本就生得魁梧,单手提着仲西时像爹揍儿子一样,可仲西也不是吃素的,二人缠斗起来,从地面一路打到了天上,法决炫光乱飞,山欢支起的光幕也因此摇摇欲坠。

    “你悠着点!”山欢高声喊道。

    东极身形一顿,下手果然轻了,但也因此结结实实吃了一招。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楼烬在吸收恶念,清元仍未醒,东极和仲西难分胜负,还是山欢那边率先到达了极限。

    她眼睁睁地看着光幕瓦解,恶念倾泻而出,却什么都做不了。

    易明还不肯放弃,恨不能把自己祭天以填补天幕的破洞。山欢用尾巴把他拽回来,沉默地摇了摇头,表示事已至此,还不如另寻他法。

    毕竟二人的法力……都已经到了极限了。

    易明的眼睛红得吓人,正要说什么,突然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回头看去,楼烬单手抱着绵软的江灼冲他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道:“剩下的我来就好。”

    说罢,他抬起手,在掌心画了个圈,一边做还一边说:“我发现一个很奇妙的事。”

    圆圈既成,恶念突然像被拉住缰绳的野马,争先恐后往楼烬掌心里钻。

    易明震惊:“什么情况?!”

    楼烬解释道:“我发现我好像可以抵御恶念侵蚀,如果假以时日,甚至能将这些东西化为灵力,为我所用。”

    “这——”易明道,“这可能吗?”

    山欢点头:“可能的,清元天师也是这样,除却天师,还有一个人,就是当年的傅烟。”

    傅烟变成赴烟之后,那至纯的灵魂也随之湮灭了,而楼烬反而是在从如炼重生为楼烬之后才成就了一副干净无瑕的精神世界。

    易明听不懂了:“当年的赴烟?”

    “此事说来话长了,”山欢下意识看向了楼烬,没见他神色有异,“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这些恶心的东西。”

    楼烬点点头:“我可以处理此处零散的恶念,问题就是还有一部分在仲西身上,估计已经为他所用了。”

    三人同时看向缠斗的东极仲西,倒是也能等他们分出胜负之后再说,但他们等得了,神罚却等不了了。

    抬眼望去,只见难分颜色的雷电如巨龙般在天穹上游走,不时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巨大的轰鸣声已经近在咫尺了。

    三个人谁都没再说话,易明想助东极一臂之力,却被神兽斗法形成的巨大冲击震了回来。

    “你这样不行的!”山欢在远处冲他吼,“虽说上古神兽和我们共用日月灵力,但他们是完全不同的路子,你这样帮恐怕还不如不帮!”

    楼烬把江灼放在巨蟒的背上,也跟着朗声:“你先回来,我还有事要拜托你。”

    可易明还是不肯罢休。他目光陡转,突然盯上了神罚形成的风眼。

    不远处,楼烬的面色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

    “我有一个想法,”他对山欢说,“我想趁神罚落下的时候带仲西一同进去,神罚之下他定是活不下来的,我只要能比他多撑几息的时间就能将一切摆平。”

    “看你如此冷静,我早就知道你早有打算了。”山欢口中发苦,“能成吗?”

    “不好说,得先控制住他,再抓准时机带他一起进去,而且现在我压根没法近他们的身。”楼烬凌厉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线,缓缓摇了下头。

    更何况,神罚来得比他想得更早。

    就在犹豫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直冲混渊台而来!

    “来了!”楼烬瞳孔骤缩,一把推开山欢,正要飞离混渊□□自承下这一击时,本就悬停在半空等待时机的易明突然像离弦之箭一样嗖地飞了上去,生生用自己的躯体替楼烬挡下了第一道神罚。

    “易明!”楼烬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喉口。

    不过那神罚在发现下面不是目标人物之后瞬间收了一大半的势头,饶是这样易明的元丹也差点被劈个粉碎,整个人像断线风筝一样掉了下来,落在了巨蟒的背上。

    楼烬瞬移过去,检查过易明的伤势之后,扶着他坐了起来,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还是用寻常语气道:“没想到吧,人家认人的。”

    “那我能怎么办?“易名疼得龇牙咧嘴,“就这么看着我兄弟去死?!”

    “那你也不能替我去死啊,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你不懂!”易明双手颤抖抱头,吼道,“若非我被公上胥蒙骗那么久,哪还有这么多事?!”

    他吼着吼着,泪水夺眶而出。

    “我早该看清楚的,至少在十五夜那阵你跟我明说的时候就应该……”易明悔恨交加,啪地甩了自己一巴掌,“都怪我,这全都他娘的怪我!!“

    楼烬蹲在他身边,拍了易明两下背,道:“要这么说的话,那确实怪你,你也太轴了。”

    易名被噎了一口,红着眼睛猛然抬头。

    楼烬笑了。

    “笑屁!”易明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恶狠狠道。

    楼烬在他身侧坐了下来,笑罢,抬起手,很重地落在了易名的肩头。

    “兄弟之间,不讲这些。”

    此言一出,易明那边又没声了。

    一个雷厉风行的上神,此时哭得涕泗横流。

    神罚又在慢慢聚集,楼烬看了一眼还未清醒过来的江灼,注意到他眼皮微微翕动了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了一样。

    他站起身,走到江灼身边,大手抚上江灼的眼,轻声道:“你可千万别醒来,就这么睡着就好。“

    因为他最不想让江灼看到自己灰飞烟灭的那一幕。那可能有点……太残忍了。

    尽管江灼五感尚未恢复,此时是听不到楼烬讲话的,但那因不安而极力想睁开的薄睑却真的放松了下去。

    楼烬笑了,把手拿开:“挺好,还挺听话。”

    但为了防止江灼突然醒来,他还是简单捏了个幻术,打进了江灼的识海。

    幻术里是曾经的璧川宫,宫里有无边无际的梨花林,还有一个独属于他的上仙楼烬。

    ……就这么睡下去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做完这一切,楼烬才站起身来,把方才的计划通过识海传音告诉给了容嘉和班仪。

    “神罚一共有九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撑到最后一道,所以你们得帮我在最后一道劈下来之前接近并压制仲西。”

    这神罚每一道都是直冲性命来的,每一道都凶险至极,为了不像当年如炼登神时渡劫一样波及到周围的人,楼烬特意飞出去很远,一直到承受完神罚之后才飞回来。

    为了杀公上胥,他拔光了身上所有的龙鳞,也就是说他现在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庇护自己的手段,只能硬扛。生抗下一击之后,楼烬毫不怀疑自己可能撑不过下一道神罚了。

    他带着一身血重返混渊台,刚一落地便沉沉倒在地上。

    容嘉哭喊着扑上来,哆哆嗦嗦递给他一块什么东西。

    楼烬接过来,是一片碎布。

    “这是刚刚冥君和仲西交手时扯下来的,是仲西身上的衣物,”楼烬根本抓不住,容嘉便攒着自家师父的手,帮着他握在掌心,抽噎着说,“师父,抚、抚……”

    “抚雪寻魂,”楼烬费力一笑,想摸摸容嘉的脑瓜,却因伤势过重,连抬起手都做不到,只好放弃,“脑瓜子挺好使的……为师……没白教你。”

    一旁,易明已经起好了阵,楼烬被容嘉扶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往阵边走去。

    阵边,班仪负手而立,绛紫色的衣袍灌满了风。

    “清元……怎么样?”楼烬问。

    “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我会竭尽全力保她一命的。”班仪答。

    楼烬点了点头,示意容嘉松开后,独自走到班仪面前,单膝跪了下去。

    “……弟子楼烬……谢过师父师娘。”

    班仪纹丝未动,片刻后,沉沉嗯了一声,随后便转过身去,再不往这边看一眼。

    接下来的路,得楼烬自己走了。就好像这一切就是他的宿命一样,不管江灼和清元如何替他逆天改命,最后的结局都未曾改变。

    “我算好时间,就在神罚落下的一瞬间禁锢住仲西……到时候,欢姐记得让东极躲一下。”楼烬一边说着,深吸一口气,走进了阵中。

    一往无前,无惧无悔。

    可就在落脚的一瞬间楼烬又收住了脚步,折返回去在江灼额上狠狠亲了一口。

    不够,又亲了一口。

    随后,转身赴死。

    没有告别,没有煽情——

    楼烬施下的幻境太能让人沉溺其中了,江灼过了很久才醒过来。

    混渊海重新被阔别千年的清新空气所充斥,恶念一扫而空,剔透的白玉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天已经晴了,一切都是那么美。

    ——唯独不见楼烬。

    “他……”

    人呢?

    “……楼烬?”

    无人回应。

    众人见江灼转醒,纷纷围了上来,神色间带着不难察觉的异样。

    “你醒了?”山欢小心翼翼开口。

    “……楼烬呢?”

    “……”山欢笑意一凝,“咱们先回家养伤吧,有什么事,后面再说?”

    “欢姐,”江灼愣愣的,就像听不到一样,“楼烬呢?”

    没有人敢跟江灼说刚才发生了什么。

    可越是没人说,江灼越是猜得到。

    他茫然地看了一圈,脚下一软,晕倒在地。

    江灼做了很长的梦,梦到了前世的自己和如炼,像人间过年时过节时会玩的皮影戏一样,又梦到了自己和楼烬的初见。

    在梦里,他第一次踮起脚亲吻了楼烬,他和楼烬肆意地翻云覆雨,最后终成眷属,相守一生。

    梦醒了,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