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又逢君(正文完)
那日之后, 江灼便躲进了璧川宫,时常终日不见人影。
没有人跟他说过那天在他沉溺在幻境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问——不是不想, 是不敢。
但他还是从外人只言片语的闲话中还原了当时的场景,那神罚落下来的时候, 楼烬拼尽全力带着怒吼咆哮的仲西同归于尽,场面之惨烈, 连龙角都碎了。
清元还是没醒来,她的魂魄仅剩下很微弱的一缕,若非班仪他们日夜以灵力吊着,只怕早就魂飞魄散了。之后, 东极赶来施了一道法。清元的情况才稳定下来, 不日即可转醒。
易明代管神界,神界众人被公上胥压在了混渊海下面,被救出来后自然愿意听从新君的指示,但易明没想鸠占鹊巢, 他觉得还是得重新恢复传统,像魔界一样用斗擂一决胜负,能者劳之。
容嘉在那一战后心法突飞猛进,终于成功登神, 虽然只是个小神, 但容嘉几乎是喜极而泣乐极生悲,在璧川宫的阶下跪着哭了一天一夜,吵得江灼头疼。
但他没有赶容嘉走。
他只是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容嘉哭,若非不如楼烬高大, 看上去还真挺像楼烬旧时的身影。
所有人的念想都留在了璧川宫,但璧川宫被他光明正大地霸占了。
容嘉没地方去, 小心翼翼地跟江灼说想把无上宫重新拾掇出来,江灼默许了。
于是容嘉吭哧吭哧地走了,过了几天,抱了一堆旧物回来,说这些是一直放在无上宫里的东西,他不敢自己处理,便原样交给江灼。
一堆东西散了一地,江灼蹲下去,看了一圈,只留下了那幅画着白水村的画。
容嘉站在一旁,道:“说起来,妖君还跟我说过两日就是你的生辰,问你去不去呢。”
江灼没吭声,过了会,点了点头。
虽然他从前一向不爱过生辰,但自从楼烬走了之后,他倒是年年都没拂过山欢的好意。
“那我跟妖君说了?”容嘉往外走。
“这次别搞那些吹弹拉唱了,”江灼说,“让她……煮碗面就行了。”
于是山欢真就简简单单煮了一碗长寿面,江灼是一个人吃的,就着月色,食之无味。
他吃了一半便吃不下去了,刚放下筷子,又想起山欢嘱咐他一定要吃完的那番话。
“不想吃便不吃了,你姐也不是吃人的怪物。”
身后,东极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灼有些意外,回过头去:“你这是久住妖界了?”
“没有,”东极说,“有事找你。”
他走上前来,开门见山:“我有一个想法,楼烬可能没死。”
“你说什么?”江灼抬眼。
“天劫也好,神罚也好,本质上都是一种东西,那便是天道为了维持六界平衡而降下的惩罚,”东极道,“古往今来,那种不论多少次都没能渡劫成功,最后干脆剑走偏锋练出傀儡代自己受罚蒙蔽天道的例子也不是没有。设若楼烬是假死——”
哗啦一声,瓷碗落地,剩下的半碗汤面洒得到处都是,溅湿了江灼的鞋面。
“你的意思是——他还活着?!”江灼激动站起,“用恶念练成傀儡,金蝉脱壳?!但他现在会在哪呢?他为什么不回来呢??”
“你先别……”东极不忍扫兴,“只是猜测而已。”
“猜想,”江灼冷静下来,“那……可能性会有几成?”
“不好说。”
“五成?”
“……”
“一成?两成?”
东极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答复,大概是不敢说死,便干脆不说。
告别失魂落魄的江灼之后,东极迎面碰上了山欢。
“你这样,比让他接受现实更残忍。”山欢不怎么赞同东极的做法。
东极皱起眉:“我没有骗他。”
“竹篮打水,到头来会更令人崩溃,”山欢叹气,“没有人可以扛过神罚,这就是天道的一命还一命——”
东极打断她:“可你有没有想过,公上胥的半个金丹都是从如炼那里偷来的,他只算半个神!”
山欢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摇摇头:“我看你也疯了。”
“我以为我已经把仲西杀掉了的,”东极紧抿双唇,“欢儿,这都是我酿成的因果,却偏偏让那小子替我受了。”
“他和公上胥恩怨已久,就算没有仲西——”
“那他就有时间和余力去以正道的方法处决公上胥了。”
山欢沉默良久,道:“你变了。”
“我是变了,”东极说,“我终于明白我原来有多蠢,也明白我们和这世间本就无法割舍,只可惜……太晚了。”
他看着山欢,说:“你知道吗,我去了无上宫。”
山欢恍然:“原来无上宫是你帮容嘉修好的。”
“这不重要,无上宫里有一幅画,画里有一个很精妙的结界,出自如炼,也就是楼烬之手。倘若楼烬真的灰飞烟灭,那这些虚无缥缈的法术本该随着他的逝去一并消散的,但我去看了,那里面的一切还在自然运转。”东极道,“这就是证据。”
楼烬还活着的证据。
山欢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了东极的手。
“这下我的好弟弟可有的忙了。”她道。
如山欢所言,江灼果然忙了起来——他开始上天入地寻找楼烬的残魂,广袤的星空之下,峻峭的巅峰之上,哪里都没有。
又好像天地间到处都是他——
魔界的斗擂和神界恰巧是同一天举行的。
当日,江灼推开门就看到滕阴就坐在外面的八仙桌旁,一眼便知等了许久了。
“东家。”见他出来,滕阴自然而然站起身。
江灼淡淡地看过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他在滕阴对面落座,倒了杯茶,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
淡了。
也是,毕竟茶叶也放了太久了。
滕阴的声音混在若有若无的茶香里传来了:“百年一遭的斗擂,您……总得去一趟。”
江灼发着呆,殃殃地:“嗯。”
“您这是……”答应了?
“嗯。”
滕阴看了眼天色,想必那边已经开打,此刻再不动身,估计胜负都分快出来了。
这百年来江灼几乎没有在魔界露脸,导致魔界众人都快忘了有这么个魔君了。不过魔界也不像神界,没有那么多大小事务要处理,平时有什么事,滕阴也会和江灼说一声。
眼下见江灼只“嗯”,滕阴也拿不准江灼到底是去还是不去,正犹豫要不要再问一遍,就看见江灼慢吞吞站了起来往外走。
走到一半,见滕阴还在原地站着,回过头来道:“不是去斗擂么?”
滕阴连忙应了声,跟了上去。
回到魔界,斗擂果然已经开始了。
“你不参加?”江灼问滕阴。
滕阴摇了摇头,“反正到头来都打不过东家,参加也没什么意思。”
“也不一定。”江灼说。
滕阴笑了一下:“我觉得挺一定的。”
前面几轮没什么看头,之前败在江灼手下的九尾魔狐一路取胜,一直到一个咋咋呼呼的短发男子跳上擂台,一切有意思了起来。
江灼眯起眼,这人招式很野,不讲章法,甚至还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阴招。
他就是靠着这些见血要命的招数一路打了上来,面对魔界数一数二的九尾狐时甚至都不放在眼里。
“我不跟你打,”他直接无视了对面的九尾狐,昂着头,蔑视地看了一圈,最后向台下一指,“我要跟他打!”
江灼本以为他指的是自己,仔细再一看,才发现他点名要打的人是滕阴。
“我不参加斗擂。”滕阴朝着那男人说。
“不参加?”猖狂男人先是一愣,随后干笑两声,“那魔君之位,岂非我手到擒来??”
滕阴皱眉:“口气不小。”
“身为魔君自己都不参加斗擂,莫不是怕了不成?”男子又嘲讽了一句。
在他对面,九尾狐听得云里雾里,道:“你说谁是魔君?”
“就他啊,”猖狂男人道,“不过我看他也不是能打的样子,没想到堂堂魔界居然让这么个人当家做主,你们是没人选了?”
在场所有人都一愣,继而哄堂大笑。
“我没听错吧?他说滕阴是魔君?!”
“哈哈哈……这人是哪来的蠢材,还真当我魔界无虎为王不成?!”
猖狂男人确实入魔不久,看到滕阴处理魔界事务便自然而然把他当成了魔君。此时被众人嘲讽,脸上挂不住了,目中狠厉一闪而过,咬牙切齿地朝几个笑得最欢的看热闹群众而去。
自从堕魔之后,一路走来他杀了不少人,连斗擂时都能如入无人之境,自然也没将这满堂的魔界众人放在眼里。
蝼蚁而已,杀了便是!!
见他突然大开杀戒,围观群众惊呼一声,下意识去躲,可这人的速度却快得吓人,眼见着就要得手,却在半途中被拦了下来。
自从堕魔之后,还从来没有人能接下他的招式,猖狂男人心下一惊,愕然回头,却见对面站了个从头到脚一身雪白、气质矜贵如兰枝玉树般的男子。
这人……也是魔?
“你是什么人?”他收回手,从头到尾把来人打量了一遍。
他想起来了,这人刚才就站在那个滕阴旁边,因为相貌太过出众,看一眼就忘不了。
“斗擂也有规矩,”江灼面无表情,“在台上是生是死都看你本事,但他们是台下人,不参加斗擂,你,动不得。”
说罢,他抬手指向台上:“要么滚回去和她打,要么就消失。”
江灼眼中那隐隐约约的轻蔑和漠然激怒了猖狂男人,他眸中怒火更胜,反手握住了江灼的手腕,阴恻恻地扯开嘴角笑道:“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敢挡在我面前人的都是什么下场?”
江灼则看向了这人搭在自己腕上的手,冷淡地说:“我再说一遍,要么和她打,要么就滚。”
原本散去的围观群众重新聚了回来,见江灼出手,一个二个都来劲了,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哎!”人群中有人喊话,“劝你还是识相点赶快滚吧,若真等陛下出手,你连命都捡不回来了!”
“陛下?”猖狂男人兴奋起来了,对江灼道,“你居然是魔君?那你身上为何一点魔气都没有?”
江灼还是看着手腕的方向,数道:“一。”
见江灼不理他,猖狂男人道:“一什么一,你聋还是傻?我问你话呢!”
“你可快走吧,不是陛下身上没魔气,而是——”
这句话被江灼接下来数的数打断了:“二。”
“无妨,待我杀了你,我就是下任魔君!”猖狂男子勃然变色,没等江灼的“三”出口,直接祭出全身的魔气,化为厉鬼恶魔气势汹汹扑向江灼。
江灼神色不动,连眼都没眨一下。
人群倒吸一口冷气。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江灼是真的有点怒了。
盛怒之下,江灼甚至都懒得出招。
他眼神一动,周身魔气暴涨,其浓度更胜过猖狂男人千百倍,强势的威压之下,猖狂男子被生生一寸一寸压着跪了下去,膝盖顶开擂台的台面,深深嵌进了巨石之中。
猖狂男子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了灭顶的恐惧,随即而来的便是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的魔气,他连忙施法抵抗,可不过一瞬息的工夫便意识到一个事实——
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三。”
只听一声血肉炸开的声音,男子被活生生压成了一团血雾,瞬间血溅三尺,连一声惨叫都没能发得出来!
虽说斗擂台上死活自负,但这还是第一个死得这么快又这么惨的,人群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魔君比百年前更强了!本以为他的修为已经到了巅峰,现在看来,居然不过管中窥豹而已!
江灼看向一旁的九尾狐:“他死了,你对手现在是我,还打吗?”
九尾狐立马摇头:“不打了不打了!”
就看这样子,再给她一百年估计也打不过!
江灼颔首,“嗯”了一声。
斗擂就这么半道崩殂,魔君还是江灼,众人哄堂而散。
“没什么意思,要我说,还是那小子打得好啊!”有人一边走一边感慨。
“我知道我知道,那天我也在,他和君上不用法术只过拳脚,打得那叫一个漂亮!”
江灼孤身站在台上,听到了人群的闲言碎语,过了会才转身往台下走。
“您还是多露露面吧,”滕阴在下面冲他说,“现在的年轻魔都不认识您了。”
“嗯。”
台上台下有十级台阶,江灼走得很慢。
咱们点到为止吧。
不斗法,就肉搏。
如果我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江灼笑了出来,到头来那个请求居然是要他去好好过个生辰,还真是……暴殄天物。
这笑来得突然,滕阴不明所以,也能大概猜到江灼定是想起了那个谁。
他叹了一息,摇了摇头。
原本已经散开的人群中突然传来骚动,江灼下意识要回头,就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落地声,随后,在脑海中过了亿万遍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还没出手,怎么就这么结束了。”
江灼瞬间呆在原地。
这声音……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朝声音传来方向望去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那让他魂牵梦绕的始作俑者就站在那里,唇边噙着笑,玩世不恭又桀骜不驯。
他的眼里全是江灼,以至于散漫不羁之间都带着千万的柔情和爱意。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
江灼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咚!咚!咚!
震如擂鼓,响彻云霄!
一百年,他足足等了一百年!
楼烬缓步走到台子的中心,回过身来,冲他勾了勾手。
“还是老规矩,点到为止?”
他红着眼,重新一步一步朝台上走去,一步,两步,到后面完全跑了起来,衣袍被风涨得鼓鼓囊囊,整个人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小孩,直接扑进了楼烬怀里。
楼烬笑着揽着他的腰:“这就认输了?”
江灼泣不成声。
楼烬捏着江灼的耳廓,一下一下揉着,像是安抚他,更像是以此去解自己这一百年来恨不能相见的苦。
“你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江灼哭到抽噎,“我以为你死了,所有人都说你死了!可东极说……说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性你还活着……所以我每天都问,你到底死了没有,你还活着吗,你还会回来吗……为什么要我等这么久——”
楼烬心痛如刀割。
面对肝肠寸断的江灼,他只能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他不敢想,若他真的就这么去了,江灼到底该如何自处。
他把逃过一劫的来龙去脉三言两语说了,和东极之前所推断的大差不差,唯独没提神罚落下时那刻骨铭心的痛。
“对不起,”楼烬低喃着,“就算与魔骨彻底相融,我还是没能想起来和你在无上宫的那些日子。我想补偿你,但……我又不知道从何补偿起……对不起,对不起……”
江灼仰着头,指尖划过面前人深邃温柔的眉宇,在梦中拼凑了几百遍的容颜终于在这一刻成了真。
“没关系,我不要你想起来。”江灼说。
一个赴烟,一个如炼,他们都缺少了对于曾经的彼此最重要的记忆,但那又如何?
他们早就在不同的时间里治愈了彼此。
“既然回忆里都是亏欠,那还不如干脆不要这些回忆。”
楼烬笑了,拇指蹭去他眼尾的泪滴。
漫天梨花雨中,在魔界众人的顶礼膜拜下,二人紧紧相拥。
对于神和魔那与天同齐的寿命来说,一百年不过区区弹指一挥间。再算算,他们之间又何止是等了一百年而已。
从白水村那条泛着粼粼金光的河开始。
从一切覆灭、万物归一开始。
从那个雨夜,堂堂魔君跪在玉阶下,要拜璧川上仙为师开始。
到魔界这场落遍山野的梨花雨为止,好像什么都数不清了。
江灼哭了很久。
楼烬一下下拍着他的背。
直到江灼终于收住了泪,楼烬才突然道:“江灼,我想听你亲口说。”
江灼知道他想听什么。
这一次,他主动撤出一步,认真地看着楼烬的双眼,鼻尖通红。
“我爱你。”
“你爱谁?”楼烬不依不饶。
江灼破涕为笑:“你,楼烬,还能是谁?”
楼烬心满意足。
他重新将江灼拥入怀中,贴着江灼的耳廓,沉沉喟叹:
“我也爱你,江灼。”
梨花雨卷着不为人知的过往随风而逝,他们面前是浩瀚壮阔的茫茫六界,一条通向彼方的漫漫长路。
躺在璧川宫里的画卷慢慢展开,零星的灵光三两飞起,墨色亦随之越来越淡,千百年未曾停歇的画中世界就此消失,最后只剩下一张空卷。
光影微移,那空白的纸张上蓦然出现了两个身影。
他们十指相扣,相拥而吻。
落笔,画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