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兰与胡斐二人的相识是在六年前。
彼时十五岁的她刚刚随父亲外放离开京城去往江南,虽然是升官,但南仁通已习惯了京城纸醉金迷的生活,并不如何高兴。
况且升迁外放只是明面上的,内里的缘由更为复杂。
准确来说,那时他们是被富察家特意放逐出京城的。
但南兰不在乎。
离开京城时她并无多少不舍,不如说只是在回疆草原生活了一年再回到京城四四方方的后宅里后她越来越感到不适应,窒息感像包围的湖水慢慢上涨。
以致于离开时甚至很有些放松和愉快。
况且她原本自小就在江南长大,如今能故地重游也是开心的。
到江南后,每日没有了各种教习师傅上满满当当的课程,南兰除了帮再次丧妻的父亲打理内宅和外面的生意有了许多自由和空闲。
她便时常戴着帷帽在外面游逛。
南仁通虽觉得这般很没规矩,但到底父女分别太久,难得在一起,又念及她刚遭逢大难被贼人掳掠回来不久,说了几句见她不快还是没有阻拦,只能安排了更多护卫随行。
南兰就是在一次到佛寺里赏枫时遇见胡斐和平阿四的。
那时的胡斐只有六岁,他也不叫胡斐,而是平斐,是和现在一样的衣衫褴褛,比现在更矮小瘦弱的孩童。
当时他和平阿四寄居在佛寺里,但没有剃度出家,只是靠平阿四为佛寺做些杂事来换取食宿。
佛寺里还有许多和胡斐年纪差不多大的小沙弥。
胡斐和其中一些相处地不太愉快,他性情爽朗,为人正直,原本是很容易和人相处的,但他习武的天赋太高。
小沙弥们练武时,他在旁边扫地时看一眼就学的会,被教他们练武的大和尚发现了倒没生气,反而见猎心喜。
于是木秀于林,难免受人嫉妒排挤。
南兰遇到小胡斐时,正逢他被其他小沙弥冤枉偷寺里的香油钱,虽然当时南兰替他辨明真相,但在佛寺里也待不下去了。
南兰便让平阿四带着小胡斐到她家中做工。
如此,就是三年。
直到南仁通在江南任期已满,回京述职,南兰也跟着他再次去往京城,那时她邀请了平阿四和胡斐随行,但被他们拒绝了。
如今想想,幸好他们拒绝了,才躲过了路上的杀身之祸。
再次见到胡斐和平阿四这两位故人,南兰是很惊喜的,她招手示意小胡斐到她近前,男孩乖乖照做。
南兰伸手在他头顶比了比身高,欣慰笑道,“小胡斐长高了许多呢,开始有大人的模样了,我差点就没认出来。”
的确,十岁的胡斐完全是一团孩子气,十三岁的他虽然因为常年营养不良而黑瘦,但到底是个少年人了,身高抽条,眉眼长开。
胡斐也仰头看着南兰,眼神亮晶晶。
从十八岁到二十一虽,南兰的模样变化倒是不大,要说也只有随着年纪到了风华正茂的时候,容貌越发盛极。
胡斐从前就知道南小姐很美,在那个小小的孩童眼里她就像最美的一朵花,是天上洁白的云,黑夜里的一轮明月。
美丽、高贵、善良,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人。
是寺庙里莲花座上的观音神女。
到如今,胡斐依然是这么觉得,但奇怪的是现在的他看着南小姐莫名紧张地心都要从胸膛里蹦出来,脸上一阵阵地热意滚烫。
“南小姐,还是很好看,不,比以前更好看了。”
这话惹的南兰不禁莞尔一笑,她自己不觉,但在场诸人都因她光彩耀目、明艳逼人的笑颜而飘渺恍惚,如梦如醉。
小胡斐也脸红耳热地移开了目光。
他从前向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哪怕自小生活困窘也从不畏畏缩缩,躲躲闪闪,可如今再遇到南小姐他却莫名不敢直视。
南兰让胡斐在身侧坐下,平阿四却不肯上前,默不作声地缩在角落里,南兰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勉强。
她看了一眼另一侧,恰好对上苗人凤目光。
他一直在看她。
南兰冲他眨眨眼,苗人凤唇角微勾,就见她又转头向胡斐介绍道,“这是我夫君,苗人凤。”
她对胡斐的介绍则是,“这是从前我认识的小兄弟,胡斐,还有那边的是平四叔。”
平阿四听到提及他的话,头埋得更低了。
南兰和苗人凤还有年龄尚小的胡斐都是敏锐的人,注意到了这点小细节,他似乎并不是很愿意让人留意到他。
苗人凤与平阿四不熟悉,以为他性情如此,南兰和胡斐却是若有所思地看了苗人凤一眼。
南兰和胡斐聊起分别后的三年。
胡斐道,“从前听南大人说南小姐去京城后就要成亲了,我原本还想着往后要到京城才能见到您呢。”
南兰闻言垂眉敛目,笑意淡淡。
的确,那时候的南仁通对于女儿嫁入高门大户里志在必得,难得不顾南兰的劝阻大张旗鼓的为她置办嫁妆。
思及至此,南兰看了一眼苗人凤,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听到他们提到了京城,那三个京城来的武官开始高谈阔论起来,说起自己在京城里的各种见闻,目光却一直放肆地在南兰身上。
武官们到底是在官场里待久了,不知金面佛的名声份量。
苗人凤眉目冷凝起来,指尖微动,转瞬便多了几枚石子,这是作为暗器能教训人说话又不易伤人性命的绝佳物品。
他从前不喜用暗器,但如今觉得有些场合还是很实用的。
这两年里南兰与苗人凤游历在外,即便她有意遮掩容貌,但百密还有一疏,难免有显露的时候,他已十分熟练处理这样的场面。
但在他出手前,胡斐清脆的少年声音先在厅堂里响起。
“南小姐,胡斐还是要多谢你,谢谢你当初将我和平四叔收留在知府府邸做事,还教我识字明礼,您后来随知府大人升迁进京,还特意邀请了我们,这份恩情,他日胡斐必定涌泉相报。”
他刻意提高了一些音量,重音尤其落在知府二字。
厅堂里再次静了下来,包括那三名武官的诸人心里都惊疑不定。
知府,从四品官。
蓝翎侍卫不过才正六品,还是武职。
虽然诸人早在瞧见这位苗夫人时便觉她气质清贵,必然出身不凡,没想到竟然真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
三位武官不再言语,也不敢再看过来了,其余人就更是小心翼翼了,寻常的江湖人就是平常百姓罢了,碰上官府哪里敢放肆。
就是最低的九品芝麻官都能压死人,更何况是位知府千金。
一时众人都手足无措起来,更不敢凑到近前了。
马春花也没想到帮自己的苗夫人竟然是这样一位贵人,她本有些忐忑,但对方仍是那般温柔似水地邀请她坐下烤烤身子。
而在场心情最复杂的却莫过于商宝震了。
他作为商家堡的少主人,本就该尽好地主之谊,尤其这还是一位身份贵重的客人,可是为什么偏偏,偏偏她是苗人凤的妻子……
他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双手在袖中紧攥成拳。
不知该不该开口,也不知该不该抬脚上前,好在不等他纠结完,夏季的大雨来的快,去的也快,雨已经停了,且雨过天晴。
此时已是傍晚,但南兰和苗人凤没打算在此留宿。
南兰邀请胡斐二人和他们一起上路,但还不等他说话,一直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平阿四先开口了,一开口就是斩钉截铁的拒绝。
“南小姐已经帮了我们许多了,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
南兰听着他这话里似乎别有深意,但也无意勉强,只是最后告诉胡斐若有难事可到浙南的苗宅家中求助。
临出门前又有人叫住了他们。
“苗大侠,苗夫人,不如在寒舍住一晚再上路?”
叫住他们的是个颇为沧桑的女声,原来不知何时从商家堡的厅堂后面走出来一个老太太。
身穿青布棉袄,下系黑裙,脊梁微驼,两鬓全白,顶心的头发却是一片漆黑。
说是老太太也不尽然,其实对方年纪并算不得很大,面貌至多四十余岁,但打扮和体态都颇为老气,
“妈!这里的事我来处理就好……”一见这人,商宝震就着急地喊道,原来竟然是他的母亲,商家堡的女主人。
商老太理也不理他,一双眼只盯着门口的苗人凤和南兰。
尽管她表现出的神态是一派温和,眼神却还是叫人觉出一股阴沉和执拗的意味,南兰察觉到她目光尤其落在苗人凤身上。
南兰不明所以,但直觉来者不善。
明面上仍是温雅地婉拒道,“我们夫妇还有事要办,如今还赶得上去最近的镇上,就不多叨唠夫人了。”
商老太没有强留,但直到上了马车仿佛还能感觉到身后阴冷的目光。犹如芒刺在背。
待马车行驶出去一段距离后。
马车的车门没有关,一如既往地苗人凤赶车,南兰坐在车厢里,但她就坐在他身后,将头轻轻倚靠在他宽厚的脊背上。
“这户人家有些古怪,她对我们有恶意。”
“这是商家堡,她是商剑鸣的妻子。”
苗人凤低沉的声音有些冷,他难得如此情绪外露,下一瞬南兰就听他道,“商剑鸣杀了我两个弟妹,胡一刀替我杀了他。”
杀夫之仇,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