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兰发现苗人凤或许还是在意胡斐无意间的那句话。
苗人凤向来不挑剔住宿的条件,到哪里都能睡的很好,但离开商家堡后的数日里南兰察觉到他有些失眠。
果然这日再次上路时,苗人凤突然问她。
“兰儿,你从前有婚约在身?”
其实无论南兰从前有没有婚约,如今她既然已嫁给他,那么也没甚干系了,理智是这么告诉他的,但感情总和理智不一致。
南兰还像昨日那般开着车门,她正坐在车厢里看账本。
这两年他们虽然常常在外行走,但家里的事情也没撂开手,当年回京时南仁通给南兰准备了好几大船的嫁妆提前送往京城,此外房契地契和几百万两的银票都带在了身上。
前者南兰没去管,后者在收敛遗体的时候收拾起来了。
苗人凤家里比不得她豪富,但也颇为富庶,别看他平常在外的模样落魄,但到底是从明末清初百年来传承下来的武学世家。
比如苗宅附近的山头和大片的土地都是苗家的,周围的乡民大多都是租的他家的土地,光靠收租子起码衣食无忧了。
苗人凤不擅长打理这些,从南兰进门后就一概交托给她管。
纤白的指尖慢条斯理地翻阅,眉目清丽温婉,明明是铜臭味的商贾事,可她做起来仍是那般充满文雅的书卷气。
不像在看账本,而像是看诗词的才女。
对苗人凤突然的问话,南兰并不觉意外,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若是他一点不在乎,此刻耿耿于怀的或许该是她了。
“没有。”
“我和富察家的小少爷一起长大,他待我很好,父亲那时因此想把我嫁进富察家,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这事成不了。”
六年了,南兰已经很少回想起六年前的旧事,她并不怀念那时候京城里的繁华烟云和高门府邸里锦衣玉食的生活。
但除此之外,要说没有一点惦念是假的。
毕竟四年青梅竹马的时光和一年在回疆草原相依为命的生活。
可是如今再说起来,好像也只能用“一起长大”“他待她很好”这样简单的话语一笔带过。
要她再回京城去见他,她还是不愿的。
京城,这个人人向往的富贵云集之地于她而言更像一座华丽的金笼,她很怕自己一进去就再也飞不出来了。
苗人凤听出了其中必有内情,但也听出了她对此不愿多说。
因此没再多问一句话。
南兰没了心情看账本,刚好前方官道上似乎隐隐传来了马蹄声,她把车门关上,准备在车内小憩一会儿。
没一会儿,车外果然经过了一行人,都骑着马,且听马蹄铁落在地面的声音能听出都是良马。
驾车的苗人凤看的更清楚。
迎面而来的一行有九人,有老有少,衣饰都颇华贵,个个腰挺背直,豪健剽悍,为首的是个锦衣玉带,贵气天成的俊美公子。
脸如冠玉,丰神俊朗,容止都雅,吊着一双丹凤眼,满脸的傲气凌人,身下赫然是匹有价无市的汗血宝马。
头戴着瓜皮小帽,正中缝了一块美玉,莹莹生辉,价值连城。
苗人凤瞥了一眼他身后,认出后面跟着的一溜人里有几个在江湖上都算功夫相当不错的高手,如今却只作随从打扮,不知是哪里的权贵出行。
车里车外的南兰和苗人凤都未曾在意。
擦肩而过的权贵公子一行人更是连眼风都没扫过一下官道上外观朴素的那辆大车和戴着斗笠同样衣着朴素的驾车的男人。
和小胡斐二人的见面仿佛开启了与故人重逢的开端。
这日南兰与苗人凤夫妻二人错过了客店,在野外生了火堆过夜,他们马车里带足了东西,倒是并没什么不便之处。
火堆上架着小锅,锅里煮着肉干和菜干。
肉是苗人凤之前在游历过程里亲自打的野味,让附近的农家帮忙料理晒干,菜也是农家自己栽种了再晒干的。
虽然简单,但随便加点调味的香料就足够鲜香。
随着沸腾的水汽,香味在黑夜里空旷的平原上弥漫开来,或许就是因此引来了同样投宿野外的过路人。
苗人凤第一时间察觉到有人接近。
原本盯着火光惬意的神情陡然一变,虎目凛凛看向一侧,一旁裹着披风靠在他肩上的南兰也直起身,看了过去。
在黑夜里隐约能看到马上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来人似乎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警惕,仍然安然自若地往这边走,直到步入火光笼罩的范围,终于看清了人影的模样。
马上的是个中等身材,略显肥胖的中年男人,大约五十岁左右年纪,头发已有些花白,看过来时笑吟吟的圆脸甚是慈祥。
瞧他模样就像一个乡下的土财主,又似是小镇上商店的掌柜,随口就要说出“恭喜发财”的话来,虽略觉俗气,但神态可亲。
见了人之后,苗人凤的警惕不减反增,高手之间总是有种莫名的感觉,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身侧的南兰率先站起来惊喜道,
“赵三哥!”
“欸,阿兰妹子,我远远瞧见一眼就认出你了。”来人胖圆脸上的笑意更深,翻身从马上下来,露出了身后一个十二三岁,肤色微黑的女孩。
他带着小女孩从马上下来,牵着她走过来。
这人是谁呢,即便苗人凤与他未曾谋面,也一定听过他的名号,竟是鼎鼎大名的红花会三当家,江湖人称千手如来的赵半山。
七年前,红花会在京城大闹雍和宫可谓举世皆知。
同样的,赵半山虽然退出江湖多年,但对苗人凤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号也是耳闻已久。
不过现下两个人却都对另一件事更为在意。
苗人凤想的是妻子南兰从前作为一个久居深闺的官家千金为何会认识红花会的豪侠们,明明两者看起来全无一点交集。
尤其是他们看起来实在熟稔。
不仅是南兰和赵半山两人之间的交情,待赵半山领着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在火堆旁一起坐下后,南兰和他的交谈里就问及了红花会其他人的近况。
“青桐姐姐”“陈大哥”“沅芷姐姐”“余十四哥”,这些亲昵的称呼和他们交谈的内容便可猜得到对应的身份。
应当是翠羽黄衫霍青桐,红花会大当家陈家洛,红花会十四当家金笛秀才余鱼同,还有一位或许是声名不显。
从谈话里不难听出南兰对这些人的熟悉,交情匪浅。
苗人凤本就是沉默寡言之人,不善交际,他没有插进南兰和赵半山这对久别重逢的故人叙旧里。
南兰在间隙里大概看出了他的疑惑,淡淡笑着简略地解释了一句,“我十四岁那年曾经和赵三哥他们一起到回疆住过一年。”
这句解释好像让疑惑更深了。
那时的南兰父亲还在,怎会和陌生人离开,甚至到了千里之外的塞外回疆?
苗人凤又想起她十岁入富察府,一直住到十五岁和父亲外任,但即便如此富察府和红花会也是不该有牵扯的。
而且,南兰十四岁那年,也就是七年前。
正好是红花会大闹雍和宫的时间,应该是那时和住在京城的南兰有了交集,但那时的红花会受朝廷追捕怎还会特意带一个素不相识的官家千金离开?
苗人凤知之甚少,自然想不明白其间关窍。
想不明白他便不想了,他平生本也不爱多思,只是遇上有关妻子的事总是难免破例,不为别的,只是总想要再多了解她一些。
这一次苗人凤也依然没问,他总是不愿她为难。
他知道她爱他,他们会是相守一生的夫妻,这就足够了,他可以等到她主动开口的时候,反正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等待。
赵半山对苗人凤也是好奇的。
他倒是不好奇南兰一个官家千金为何会嫁给苗人凤这样的江湖莽汉,红花会的大伙会如此喜爱这个小姑娘本就是因为她骨子里的那股豪侠之气。
她就不是个自矜身份的性子,和她那个青梅竹马的富察少爷截然相反。
当初他们这些人在回疆日子悠闲,无所事事时还曾私下玩笑打过赌,那时候赵半山就觉得阿兰和那小子怕是走不到一块儿去。
如今验证了,他也不觉得意外。
但奇怪的是,富察家那小子竟会眼睁睁看着阿兰另嫁他人?
到如今赵半山还记得当年那个哪怕沦为阶下囚都满脸傲气的小少爷生怕阿兰不和他回去,哭地眼睛通红、满脸是泪的模样呢。
虽然满身的臭毛病,可唯独对阿兰倒真是赤诚真心。
赵半山疑惑归疑惑,但他自来八面玲珑,自然不会当着南兰如今的丈夫面前问这些,只和和气气地和她说起回疆故人们的现状。
赵半山隐居回疆,这次到中原也是有要事在身。
这件要事就和他身边带的吕小妹有关。
原来她的父亲是京城王府里的教习吕希贤,也是广平府太极门弟子,武功是太极门中之最。
数月前,吕希贤重病在床,他的一位师侄陈禹带着人闯进家门言说奉王爷之命威胁他写出太极拳九诀的秘籍。
吕希贤不从,陈禹竟将吕希贤和其子残忍杀害。
当时吕小妹就躲在窗外目睹了这一切,掌门人孙刚峰得知此事后心知自己无法报仇,砍下了自己的一双手掌让吕小妹到回疆找到赵半山。
赵半山也是太极门中人,但他是南派温州太极门的。
广平复太极门的事本不该他管,但多年前孙刚峰曾败在他手上,知道他的本事,如今便求他清理门户。
到底同是太极门中人,孙刚峰又这般诚心,赵半山自然不会拒绝,更何况他本人嫉恶如仇,即便没有孙刚峰请求,叫他听闻了此事也是义不容辞的。
不说赵半山,南兰和苗人凤夫妻二人也是义愤填膺。
尤其是原本和赵半山不甚熟悉的苗人凤,知晓他特意为此从回疆千里迢迢追到北京又追到山东,顿时好感大增,对他为人极为欣赏。
当下就表示要与他同行,为此事献上一份力。
因为事涉王府,赵半山本不愿将南兰夫妻牵扯进来,尤其他知道南兰父亲也在朝为官。
南兰看出他心思,便道,“我父亲去世多年,我也早不是什么官家小姐了,我夫君是江湖人,嫁给他后,我也是江湖人了,咱们就按江湖上的规矩办。”
她又亲近地笑道,“更何况我与赵三哥多年不见,如今既然遇到了我还想着能和您一块儿到回疆再去看看呢。”
话到此处,赵半山哪里还能拒绝。
如此说定,四人在野外住了一晚,第二天天亮便一块儿赶路。
说来也巧,数日之前苗人凤赶着马车与一伙儿武功在身的练家子擦肩而过,现下与赵半山一比对发现陈禹正在这伙人的队伍里。
商家堡附近。
却说那日大雨过后,马行空从昏迷中醒来,得知镖银保住心下大喜,当即就安排镖师继续护送。
但他本人重伤在身,恰好商老太盛情相邀,便带着徒弟徐峥和女儿马春花留下养伤。
此外平阿四和胡斐也留在商家堡做工换取食宿。
可偶然间竟叫胡斐发现商老太在家中练武厅里树了两块写着“胡一刀”和“苗人凤”名字的木牌作靶子。
胡斐当下便趁夜潜入把名字改了,被发现后被商老太抓起来要抽他三百鞭子,幸好有马春花求情,商宝震才罢手。
半夜里,胡斐找到机会同样把商宝震绑在了树上抽,同样是由马春花求情,他才肯罢手。
马春花已看出这个孩子来历不简单,问他到底是谁。
胡斐大踏步远去,只丢下一句话,“姑娘见问,不得不说。我是大侠胡一刀的儿子胡斐便是。”
马春花和商宝震俱是惊讶不已。
商宝震被绑在树上下不来,马春花只好爬上树去帮他解开。
她有些无奈地叹息,“按理来说我不该帮你的,你家收留我爹养伤对我有恩,但南小姐对我同样有恩,你们想害她丈夫……”
这时树下正好路过一行骑着骏马的人。
这一行人看着树上的男女举止有趣,不禁多看了一眼,为首的公子不耐,正要继续赶路。
忽听树上的姑娘对绑起来的少年道,“……不帮你对不起你家的恩,帮了你好像又对不起南小姐的恩。”
汗血宝马被人突然勒停,身后的一行人都跟着停下。
马背上年轻俊美的公子抬起一双清贵丹凤眸向树上看去,玉面朱唇,金相玉质,树上的马春花对上他的目光莫名有些脸热。
“你说的南小姐是谁?”
马春花不意他如此发问,顿时有些警惕起来了,“你问这个干嘛?”
那公子并不答,只冷冷看着她。
他身后的人对视几眼,其中一位老者看了看公子,便代为对马春花道,“你说便是,我们公子也认识一位南小姐,想知道你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马春花其实觉得这公子身上那股一看就金尊玉贵的气度与南小姐颇为相似,说认识她倒也信,不过太居高临下这点就不像了。
“那你们应当找错人了,我说的南小姐已经嫁人了。”
原本马春花是称呼为苗夫人的,但这段时间她向胡斐打听时常听他念叨南小姐,便也被带偏了。
而这些人口中称呼的“南小姐”应当是一位未嫁的姑娘,总不能他们也跟胡斐一样,与南小姐多年不见不知道她嫁人的事吧。
因此马春花理所当然道,“你应该去找你认识的那位南小姐。”
闻言,马背上的贵胄公子面色却骤然苍白。
马春花不意随口一句话他反应竟这般大,她不由凝神细看去,却见他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上,眼底是一片破碎的哀恸和悲惘。
他就这样怔在原地许久,一动不动。
此时晨光熹微,天将黎明,本该是充满希望的场景,可他锦衣华服的身影却没了一点光彩,像是被永远留在了绝望的境地里。
马春花看着他莫名心底一痛,仿佛也感同身受到某种痛苦。
她张张嘴,还来不及开口,树底下的人却突然重重的一扬鞭,毫无预兆地一骑扬长而去,一瞬间便只能看到马背上淡薄的背影。
他身后的人反应过来纷纷跟了上去,临走前看着马春花都是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
马春花隐隐猜到了什么。
他认识的南小姐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但她想他一定很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