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旧梦22
    福康安带南兰去了府里的戏院。

    当今的乾隆帝是很爱看戏的,甚至亲自组织了戏曲创作班子,由庄亲王亲自挂名,

    由刑部尚书张照担纲

    乾隆十六年,皇太后六十大寿,乾隆帝为了表孝心还给太后组织了一场空前盛大的大堂会。

    自西华门至西直门外之高梁桥,十余里中,各有分地,张设灯彩,结撰楼阁,每数十步间一戏台,南腔北调,备四方之乐。[1]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戏曲本就源远流长,由此如今在民间就更加盛行了,权贵人家里也大多都在府里就养了专门的戏班。前段时间福康安之所以要跑出去看戏,不过是因为《红楼》这出戏文本就没排出多久,只有外头的几个戏班会演。如今知道小少爷喜欢,府里的戏班早就紧赶慢赶地排戏了。

    虽然时间紧迫,但精心养着的戏班水平并不差,起码第一次看的南兰目光专注,面含笑意,看的十分津津有味。她满意,福康安就也满意了。

    哪怕他已经把这差不多的戏码来来回回看了许多个戏班子上演了,但仍觉得今日这场他看的没那么专注的戏反而最愉快。看完戏,福康安又亲自送南兰回院子。

    不同于第一次来时的漫不经心,第二次来时的匆匆切切,直到这次不紧不慢踱步到院子外,他才注意到原来月亮洞上面还写着一块名为“兰漪院”的石匾。这名字其实十分寻常,可是现下福康安却觉得其分外动听又合时宜,只因它恰好对上了南兰的闺名。两个半大的少年少女正是爱新奇好玩的年纪,今日刚看了红楼的戏,一路上直到进了房里还一直谈论着这戏里的情节,等深入地聊了之后竟隐隐有了分歧。南兰不喜贾宝玉的风流多情,对红楼女儿们颇多怜惜,但福康安对前者的做派不觉有什么问题,对后者的处境也浑不在意。不过福康安最善察言观色,待他意识到南兰微微不快地蹙起的细眉,便立刻圆滑地转换了话头,好在南兰也无意争辩。两人便自然地说起了江南风物。

    但南兰的态度却微不可查地淡了一些,江南女儿本就自幼养在深闺,随着年纪越长,容貌越盛,父亲就更不让她出门一步。福康安从前还有同样出身权贵人家的狐朋狗友们相伴,南兰却是第一次遇到能说话的同龄人,因此才轻易原谅他的冒犯友善起来。只是以小见....他们到底是不同的。

    如常说说笑笑一会儿,待到要用午饭时福康安要回自己院子,说下午再来找她顽时,南兰便让他不必来了。未作冷色,依旧神色温雅,“明日开始,府里就该给我寻老师上课了,下午我也要准备一二,怕是没空招待你。福康安颇为失望,但也无法,只能依依不舍离去。

    而且说来他自己也是要上课的,今日还是逃课了呢,之前去外面看戏也是逃课,再连续几天如此,只怕他阿玛就该教训他了。果然,就像南兰所说。

    她来了富察府几日都在院子里无所事事,但在她去见过瓜尔佳氏后的第二天,就有主院的婢女亲自领了一个从据说是宫里出来的教养奶嬷过来教导她宫里的规矩

    之后还会有专门教她读书、音律、笔墨、丹青的先生,除此之外她有什么想学的,也尽可以提出来,富察家便会再去找专门的先生来。南兰对此没什么怨言,自己排好了课程时间便开始默默学。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后,她便很适应富察府里的生活了,而福康安之后倒没再逃课,但下了学也不再应朋友的邀约出去玩,而是跑来兰漪院里找南兰。但他有空,现下的南兰可没什么空搭理他。

    每次兴冲冲地来,又满脸失望地回去,骄纵的小少爷何曾受过这种憋屈,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他倒不会在南兰面前表现出来,但对其他身边伺候的人就一点也不掩饰坏脾气了。这日,南兰正在嬷嬷的指示下穿着花盆底的绣鞋练习走姿。

    她是江南汉女,倒没有裹脚,天生一双纤纤玉足,虽然是第一次穿花盆底但没多久便能适应了。

    瓜尔佳氏还给她送来许多上好的料子新制成的旗装,那衣裳直筒筒的,南兰并不喜欢,但今日因为要穿花盆底便把往常穿的汉女裙衫换成了一身白底锦缎缀了青色满绣莲纹的旗装。因为天气好,今日便特意在院子里明朗的春光下练习。

    身姿单薄的少女即便穿上这厚重的旗装依旧极为看起来纤细,脊背不像寻常女子般总是微微佝偻,向来都是挺直如一竿青翠修竹,爽朗清举。在人堆里一眼看过去只瞧背影都觉气质卓尔不群、与众不同。

    穿上花盆底后,少女依旧像往常一般走地稳稳当当,不疾不徐,行走间天然有一种独特的风姿韵律。不过这花盆底穿着到底是比平底的绣鞋不同,走起来身子看起来会更摇摆一些,一不小心就容易左摇右晃。南兰重心稳,很快就找到自己的规律。

    远远看去,只觉如袅袅碧波上一枝开地娉娉婷婷的青荷,纤纤清丽,步步生莲。

    当福康安站在藏书阁的三楼窗户边,拿着千里眼远远眺望到的就是兰漪院里的这样一幕。

    千里眼是西洋人的玩意,只有宫里才有,小时候乾隆爷拿给他玩过,见他喜欢就赐了一个,但福康安向来喜新厌旧,玩了一阵子就丢到脑后了。今日翻出来倒也是偶然,一看到它,福康安就立刻想到它的用处,顽劣的少年从前就喜欢用这玩意看别人私底下在做什么,如今他最感兴趣的当然就是南兰了。尤其是在她为了上课已许久没搭理过他后。

    “千里眼”就和它的名字一样,虽有夸大,但至少几里外的事物是能看的纤毫毕现的。

    比如此时福康安就能看到在那院子上方几棵开地繁盛灿烂的杏花树上,有一片雪白的花瓣落在了花树下的少女的眼睫上。那张清丽绝俗的玉面,肤如凝脂,在日光下几近透明,雪白花瓣落在其上竟是分不清谁白,而那纤长浓密的睫毛就如寒鸦欲振的飞翅。福康安能从千里眼的镜片里看到南兰一惊,眨了眨眼。

    那片雪白的花瓣便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少女伸出来的柔荑里,南兰看着手里那片恰巧落在她脸上的花瓣垂眸轻轻一笑。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那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紧接着少女樱唇微启,吐气如兰。

    那片雪白的花瓣便又轻飘飘地飞向空中,此时一阵春风徐徐拂面,头顶上的花树落下更多花瓣,纷纷扬扬,如一场飞雪。而在那落花飞雪中亭亭玉立,仰头露出一张清绝玉面、春水剪瞳美地如梦似幻的少女便是雪魄花魂化身的阆苑仙葩。兰漪院里的教养嬷嬷和伺候的丫鬟们俱是惊艳恍惚,目不转睛。

    远处偷窥的少年亦是痴痴然魂游天外。

    前段时间里被南兰冷落忽视的不快、郁愤以及更多的委屈、不甘和一点不愿承认的失落心慌,都瞬间抚平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更深的渴盼和蠢蠢欲动想要奔赴到她自小顺风顺水的小少爷要什么就有什么,他是所有人的焦点,谁都得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小心奉承。第一次有人对他爱搭不理,

    一心只有别的事对他浑不在意,这当然令他挫败恼怒,但也让他觉得新奇有趣。

    人心大抵就是如此。

    唾手可得的弃之如敝履,苦苦追求的视若珍宝。南兰越是不重视他、越是对他不上心,他反而只会对她越重视、越上心。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一

    南兰本就是一件稀世无双的珍宝。

    ***

    两日后。

    南兰如常在下午去教她读书的夫子那里上课。

    因为这是位男先生,不方便到后院里来,但南兰也不方便往前院里外男多的地方去,所以最后是在靠近前院的一个同样偏僻的院落里专门给南兰上课。给她上课的也是熟人,正是南仁通那位到他家里偶然见到南兰的友人。

    他同样是江南人氏,和南仁通一样寒窗苦读多年但过了举人后在最后一关屡屡名落孙山,最后只能放弃科举一途,到富察府里谋了个幕僚的差事。他向来自命怀才不遇,在见到南兰后便将她视为自己多年苦等的机遇,为此不仅给富恒献策,更是在他不屑一顾后几番言辞恳切地劝说险些被富恒赶出府去,最后又设计富恒亲眼见了南兰一面,终于同意了他献美入言的计划任何人只要见到南兰,就丝毫不会怀疑她不能俘获帝王盛宠。

    与其等着别人家发现去做,倒不如富察家做,即便富察府已经是一门隆宠,但谁还嫌锦上添花呢。更何况孝贤皇后和她生的两个富察家血脉的皇子都去了,确实在后宫里少了人,为下一代计富察家本就打算再送人入宫。但如今有最好的,自然不用取次一等的。

    南兰虽不是富察家的姑娘,但她只是个汉女,南仁通也不是什么能人,在朝堂上还需要富察家处处帮扶即便将来南兰入宫获得盛宠甚至生下皇子,也离不开他们富察家支持,有时候利益的联结不比血脉差。生男勿喜,生女莫愁,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一个绝世美人也能起到搅弄风云、左右朝政的能力,甚至不说远的,只单说本朝,太宗皇帝偏爱海兰珠,世祖皇帝偏爱董鄂妃。谁知道他们这位乾隆皇帝遇上一位真正倾国倾城的美人会不会遗传到爱新觉罗家的痴情种呢。

    至少教导南兰的陈先生是这样期盼的,并且随着教导信心越来越满。

    以至于当今天来上课时发现课堂上除了他寄予厚望的女学生旁边还多了个嬉皮笑脸凑到她身边顽笑的福康安后,陈先生甚至是对这位主家最宠爱的小少爷是十分嫌弃不满的。但他再不满,也拗不过素来任性自我的小少爷福康安。

    更何况这次他的理由还很正当,教导他的那位先生昨晚上喝醉了回家路上滑一跤掉到臭水沟里伤了腰,自然没办法来上课,而勤奋好学的富察小少爷不想耽误一天的学业,这不就巴巴过来求学了。陈先生无奈,只能随他来了。

    南兰并不在意多了个同窗,甚至有些开心有人陪她一起读书,但在课上专心致志并不搭理旁边人一直不看先生也不看书本只投放在她身上的目光。心如七窍玲珑的她自是能察觉到其中猫腻,想着福康安说的理由,不由在心中无奈叹息:真是个聪明又坏心眼的小少爷。从那天起福康安就和南兰在一块儿上课,伤筋动骨一百天,少说两三个月他那摔跤的先生是没法来给他上课的。即便后来傅恒和瓜尔佳氏听闻了又给他另外安排了先生,但每一个过后都得出个类似“摔跤”这样的意外。两人都找过福康安敲打他一遍,他面上笑嘻嘻答应的好好的,转头死性不改。

    这夫妻俩原本素日就最疼爱这相貌最好看又最聪敏的儿子,宠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只能随他去了。不过即便在一块读书,玩的时间还是少。

    也是直到这时,福康安才真正认识到南兰之前对他的忽视冷落,原来真的只是因为太过忙碌。

    她要学的东西可比他还多得多。

    不但要和他一样学四书经史,还要学诗词歌赋,还要和嬷嬷学规矩,学琴棋书画茶艺以及品鉴古玩等等风雅事。福康安看了都觉得替她累,偏偏南兰自己倒是不说什么。

    不过说起来她本就有过目不忘之能,人又天资聪颖,不管学什么都一点就通,触类旁通,看她的模样倒还真是学的挺轻松明明福康安和她年纪一般大,但他学的东西她早就学过了,他如果要和她一起上课还得自己私底下抓紧补上进度。这倒也难怪陈先生嫌弃他凑过来。

    福康安上头有两个兄长,但年纪都比他大上好几岁,底下有个弟弟比他小上几岁,打小就是他一个人读书,他人聪明学什么都不难,便也学地不怎么认真。如果说一开始这小少爷只是出于单纯地喜欢,想和南兰多亲近,才想方设法和她在一起读书,现下倒是真起了好胜心。读书的架势不知比从前认真了多少。

    只可惜福康安再怎么努力,读书、写字、棋艺,南兰读书总是比他记得更快、悟的更透,字写的比他更有风骨,就连下棋都总能轻轻巧巧、不多不少胜过他一子。有一次福康安来兰漪院,见南兰正在书房里作画。

    才知当初他初来这里瞧见的那些觉得“不俗”的字画原来篇篇都是她自己亲手画了又亲自题了词。福康安自小赏遍名家字画,虽然年纪小品味还是有的。

    他细细堂读一番,见其画多为花木,颇有明代徐渭之风,落笔或正或邪,或聚或散,墨色有浓有淡,看似信手涂抹,却又流畅自如。其中一幅画梅上题了一首《丑奴儿令梅花》:

    “满溪绿涨春将去,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风透碧纱。声声羌笛吹杨柳,月映官衙。懒赋梅花,帘里人儿学唤茶。”[1]其词清婉秀丽,时透闲逸之情,与画作相得益彰。

    总之是福康安自己这个年纪或许以后都也绝写不出来的,莫说他,便是教他们的陈先生若是看到也该自惭形愧,这下他是当真是心服口服了。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2]

    原来世上竟真有红楼中所说这般神与貌俱绝,兰心蕙质的女子。

    生性骄傲的小少爷第一次遭受了如此严重的打击,一时垂头丧气,甚至都有些不知怎么面对南兰。只觉他原先面对她所有隐隐因地位的差距而生的傲气好像都变地不值一提。

    若换做是旁人这样赢他折他脸面,福康安非恼羞成怒不可。

    但,这是南兰。

    而赢了的南兰却并不志得意满,甚至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羡慕我,却不知我如何羡慕你。”

    “身为女子纵有满腹的才华却没有施展的用处,只能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天空找不到其他出路。

    福康安抬眼看向她,却见少女早已停下了作画的笔,饱满的墨汁从笔尖滴落,溅了满纸,毁了她辛苦作了一下午的画也不在意。

    她只是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

    黛色如春山的柳叶细眉微盛,明亮清透如春水碧波的眼瞳倒映了窗外万里无云的天空,似

    一大块平静如同蓝宝石的镜湖。

    眉间萦绕的是丁香结般的清愁,眸中平静之下是压抑的苦闷。

    陡然间,一只雄鹰振翅划过天际。

    少女的眸中顷刻间便掀起了一阵波澜,涟漪层层不散,恰好夕阳西下,落在她眼底却像是要灼灼升起的一轮旭日。“你知道吗?”

    她的声音极清极淡,渺茫如烟雨蒙蒙中的微风,“我最爱东坡先生的词,尤其是那一句一一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眉间不再微蹙,而是尽情舒展开璨然生辉的笑意。

    一张雪白的素面在落日熔金里像镀上了一层金身,爱发、衣袍在傍晚的风中飘扬飞舞,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似要羽化登仙而去。福康安怔怔地看着南兰。

    小小的少年在这一刻几乎是震撼的,一种莫名的震撼,但比之初见少女那如仙似幻的美貌惊鸿一瞥的震撼更甚。后来他才知,那是对自由的渴望和向往。

    但他突然就有了一种隐隐的预感,这能困住天下无数女子的后宅是困不住她的,只要有机会迟早有一天她也会如那鹰击长空般离开这里,离开他。但福康安更想抓住她了,如此独一无二的她。

    ***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兰漪院里的那几棵杏花树便完全凋谢,只余一片绿叶葱茏,如今是炎炎夏日了,转眼间南兰已经在富察府里住了小半年。她平日里除了去上课本就甚少出来走动,如今天热起来就更是惫懒了,休息时只爱在屋里看书作画。福康安到现在依旧和她在一块上课,差不多日日都能见面,但还尤嫌不够,日晒雨打都要往兰漪院里跑。自己搜罗一些孤本给南兰看,或是在一旁静静看她作画,或是和她对弈下棋,再或者赌书泼茶,如此消磨时光。向来喜新厌旧的小少爷,只要和她在一起,做什么也不腻。

    隔三岔四的福康安还会带南兰去看府里养的家班唱戏,戏曲算是这年头少有的娱乐活动,贵贱老少皆宜。南兰也不意外的是个戏迷,她自小在江西长大,因此尤爱那里本地发源的弋阳腔,府里养的是当下最流行的昆曲班子。为此福康安还特意让人又找了一个唱弋阳腔的班子进府,南兰初时倒是很喜欢,但后来渐渐就去的少了。这天福康安照旧在兰漪院的时候小厮来禀告,有从前认识的朋友邀他出去玩。

    福康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从前他是最耐不住待在府里的,只要一有空闲就往外面跑,不拘是去茶楼听说书、梨园看戏、勾栏里看杂耍斗鸡,总之是些纨绔子弟爱玩的活动但自南兰来了后,他还真是很久没出去了。

    和狐朋狗友们在一起玩热闹是热闹,好玩是好玩,但这种玩乐转头就可以丢到脑后,半点不过心。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大家都是如此,可体会过和南兰在一起快乐的感觉但总觉得以往的热闹少了点什么。他喜欢极了每每他说上半句,南兰便能说出他想说的下半

    句的那种默契,这大概就是

    是书中所说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他在别处都找不到的自心底而生的愉悦。

    她也不会像那其他贵族子弟一般顾忌他的家族,顾忌他的身份,看他的脸色,揣摩他的语气,一句话能绕七八十个弯。他们在一起,好像他就只是福康安,她就只是南兰。

    这样的氛围很新奇,也很轻松。

    因此这一次,一如既往地福康安准备推了这次邀约,但原本正在一旁插花的南兰却抬眼盈盈看了过来。福康安见她眼底似是若有若无地期待,便笑问,“他邀我去的是外面的梨园,不比家里的戏班好,你想去看?”从南兰来到富察府里她就没再出过门,当然大家闺秀都是这样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如福康安的额娘瓜尔佳氏,平日里除了一些宴请应酬也是从不出门的女子就该贞静安分,不要抛头露面,这是所有人公认的规矩道理,从前福康安也是这样觉得的。

    但他如今渐渐觉得南兰是不一样的。

    果然,即便他这样说了,南兰当即就放下了手里正准备插上的两枝才露尖尖角的荷花,明亮的杏眸里是毫不掩饰的光彩。“我想去看看。”

    少女清丽出尘的玉面因那份期待的光彩显现出一种耀眼夺目的灼灼明艳,见此福康安哪里还说得出半句拒绝的话。于是即便心知不妥,他还是带着她偷偷出门去了。

    家里的戏班,南兰已经很少去看了。

    外面的梨园就像福康安说的一样,在装扮服饰上是远远没有那么精美的,却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可南兰在轿子上时看周围街道上纷乱嘈杂的人群车马兴致勃勃,到了梨园后坐在包厢里看着戏台子上的戏却兴致缺缺了。原先福康安以为是天渐渐热起来南兰不愿出门了,但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他不由疑惑问她。

    却见南兰坐在窗边,手心撑在雪白的颊边。

    如凝了一汪碧透清潭的杏眸低低垂敛看着下面咿咿呀呀热闹的戏台,神情也是清清淡淡如水。

    “乐府亡而词兴,词亡而曲作。”

    “戏曲源远流长,从唐时的参军戏到宋杂剧和金院本,再到元杂剧和明代传奇,如今地方戏百花齐放,是戏曲最为繁盛之时。”他们相处数月,已有些青梅竹马的情谊,她在他面前倒也不掩饰什么,清

    泠泠的嗓音在暑热里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但说的话就很是一针见血了。

    “京城是天子之地,最富庶繁华之处,朝廷禁令也最严苛,有着一大堆繁琐的规定,这不能演,那不能演。“去其精华,取其糟粕,不能表情达意,只知歌功颂德。

    “我冷眼瞧着,只觉如今的梨园看似繁荣实则荒芜;看似热闹实则单调,看似豪华排场实则内容空洞,实在是无趣。”少女的话一锤定音。

    “已是要到盛极而衰的时候了。”

    南兰分明没有丝毫疾言厉色,反而句句都是轻声细语,然而所说的每一句话却莫名像是重重的鼓点砸在了他心上。虽然字字都是对梨园的点评,但若是有心人却不难联想到对当今朝廷的影射。

    福康安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孩童,但他到底只是个孩子,想不到那么深奥的地方,但他深受皇恩因而骨子里就越是敬畏皇权。即便不懂,也能直觉为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姿态透露出的对皇权的漫不经心的姿态而下意识地感到心惊胆战。福康安瞪大了双眼看向南兰。

    少女今日着了一身粉白裙衫,又生就冰肌玉骨,清凉无汗,静静坐在那儿像是她出门前插的那枝含苞待放的小荷,亭亭风致。在炎炎夏日一见就觉神清气爽。

    白皙胜雪的肌肤,如墨玉般的每一缕鸦发,乃至于一抬眸间的转盼流光,甚至是衣袖、裙摆垂落的细微弧度和褶皱。一切都美地像一副画。

    一副世间所有名家的笔墨都只能有其形而无其神的画卷。

    福康安仍旧为这样惊人的美而惊艳、欢喜,情不自禁想要亲近,但此时再看她仿佛又感受到了在这美好之下内里的危险莫测。他们已有数月的相处,南兰在富察府里最亲近的人就是他,但福康安仍旧能感觉到南兰对他的亲近是有礼的、是疏离的。点到为止但从未交心。

    福康安知道南兰温和文雅的外表下实则很有主见,偶尔会有很犀利言辞,但他实在没想到她对朝廷颁布的禁令都敢随意置评。他从来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可福康安又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南兰,内心对皇权的敬畏让他对这种未知的危险感到恐惧,但又更为这样特别的南兰着迷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