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惊变23
    南兰对外面梨园的戏兴趣不大。

    但对于出门这件事仍然很热衷,福康安这人精瞧出了这点,于是之后只要他们休沐不上课时,他就带着她偷偷出门去。去茶楼听说书,去勾栏看斗鸡杂耍,小少爷把自己以往做纨绔子弟的乐子都分享了出来,哪里热闹就带着她往哪里钻。果然,南兰的笑颜一日多过一日。

    不过偷偷出门的事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富察府培养南兰是为了将来她能入宫,自然不允许她整日在外抛头露面,瓜尔佳氏自知管不住自家的混世魔王,便找来了南兰。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没有说什么威胁的话语,甚至在交谈里夸赞南兰的父亲南仁通如今在任上做的不错,如此,下一次南兰便拒绝了福康安出门的邀请。

    她虽未抱怨一句,但福康安却能看出从前笼罩她在眉眼间的淡淡忧愁又再一次如轻云蔽月般出现。

    福康安以往从不觉得不能出门对女子来说是种惩罚,但如今看着郁郁寡欢的南兰,却感同身受般地心疼。聪敏机灵的小少爷开始绞尽脑汁想办法哄人开心。

    这日,刚上完课。

    福康安就凑到南兰身边说有个惊喜给她看。

    南兰见他神神秘秘的,便可有可无地跟着他去了,就见往外走的路越走越熟悉,正是往府里养家班的戏院里去。戏院的布置和梨园其实大差不差。

    同样是院子中间搭了戏台,平日里家里的主子们要看戏就坐在两边的两层上下楼阁里,福康安这会儿拉着南兰在二楼坐定。这才拍了拍手,通知开演。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堂心乐事谁家院。”

    只听开头这几句唱词,南兰眸光便陡然亮起来了,她已知道了这演的是哪一出戏,原来演的竟是《牡丹亭》!要说戏曲中最被奉为经典的四部戏,莫过于洪昇的《长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王实甫的《西厢记》,还有一个便是汤显祖的《牡丹亭》。然而满清一朝,对戏曲的禁令颇严,尤其是四个方面。

    一是有民族情绪、政治上有违碍的戏,二是才子佳人爱情戏,三是大量水浒戏,四是某些反映宫廷政治斗争的戏,五是有凶杀暴力内容的戏。[1]而那经典的四部剧赫然都在被禁之列。

    南兰从前在书中看过描述,却还未曾亲眼目睹其被搬上戏台的演出,如今当真是一睹为快。

    待一出戏演罢,少女润泽明亮的杏眸看向福康安灼灼如星辰,笑意盈盈在其中便如盛满了璀璨光辉的星河。“我在书里看到明代杂剧家吕天成曾评论《牡丹亭》:‘惊心动魄,且巧妙迭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矣!’沈德符的《顾曲杂言》也说‘《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从那之后我便心向往之许久了。她本就过目不忘,因而尤其博闻强识,不说她自家里带来的那一书架的书,便是富察府里的藏书她也看了好一部分了。她是确凿无疑的才女,引经据典不过是信手拈来。

    福康安虽没看过她说的这些书,却格外喜欢她檀口轻启,斯文秀气地侃侃而谈时眸中不自觉流露出的那种自信而动人的神采。“那现在你可还满意?”

    “再满意不过了,今日一观,只觉古人诚不欺我。”

    福康安知道南兰并不喜欢时下那些歌功颂德、陈词滥调的戏,不过往后只在家里演演她喜欢的戏文,还是没问题的。虽说有禁令,但这世上大部分的规则只是针对的普通百姓罢了,真正处在上层的权贵们莫说禁戏,便是杀人占地,贪污受贿难道因为律法说不能干便少做了吗?这对福康安来说,都称不上是什么胆大妄为的事。

    能让南兰展颜一笑,平日里解解闷,他觉得便是这些戏文在这世上最大的用处了。

    除此之外,福康安还准备了第二件礼物,他想到了一个可以让南兰出门的法子。

    无论南兰想学什么,富察府会全力支持。

    不过绝大多数的课程都可以请了先生到府里学,但有一项却是非要到外面不可,那就是一一骑射。满洲人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入关多年后虽然实行汉化,但每年都会有围猎的活动,如果要说是学骑射,富察家一定不会阻止。“富察家的马场就在郊外庄子上,到时候我还带着你出去,谁又知道我们路上还去了别的地方,你想去逛哪里依旧能.....福康安昂着脑袋,骄傲的小少爷颇为得意地说着这个法子,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京城里各处有趣的吃喝玩乐。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吟吟含笑的嗓音,熟悉又陌生,因为它温柔地如春涧鸣泉潺潺细流,清甜如八月里莲蓬中新剥出的莲子。”多谢你,瑶林。”

    南兰注视着他,眼眸潋滟生波,脸露微笑,如花蕾初绽,羊脂美玉般的

    面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神色,愈发耀如春华,容光烨烨。

    福康安望着她,不觉为之心神恍惚。

    不过半年,他总觉她好似比入府时的初见一日比一日更美了,而更让他情不自禁怦然心动的却是她第一次唤他“瑶林”的温柔。自那日后南兰闲时又恢复了去戏院的活动,就像福康安承诺她的,在府里的戏班她想看什么戏文便演什么戏文。她和陈先生说了想学骑射一事后,果然也被允许了。

    每旬能有一日去庄子上练习跑马、射箭,原本只需要侍卫护送她去就可以,但福康安又故技重施说反正他也要学,索性就一起。于是在去庄子和回府的路上总能叫他们两人找到空隙去闲逛游玩,穿梭在集市里人群中,看遍繁华,赏尽人间百态。少年少女,青梅竹马。

    真心能换真心,感情是相互的,南兰待他愈渐亲近,少了许多客气、疏离,福康安能感觉到她在渐渐向他敞开心扉。不经意间,快乐的时光便在相伴中如白驹过隙。

    ***

    四年后,梨园。

    梨园里一如既往地热热闹闹,琴笛声、二胡声、锣鼓声,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的唱腔,以及来来往往的观众说话、走动声。大堂最前面一排只有一张桌子坐了一个人。

    那是个锦衣玉带的少年,一副眉目俊秀的清雅面容,手持折扇,一双清贵丹凤眼凉薄含笑,看起来便是金相玉质的世家公子。周遭人一见了他,便自觉压低了声音。

    这样的人物向来是坐在那楼上的雅间里的,甚至是梨园专门的包厢里,可今儿个这富察家的小少爷偏偏要坐在大堂里。真是奇哉怪哉。

    福康安是个戏迷,但今天神情却有点漫不经心,直到突然宫调一转换,他的目光才陡然聚精会神落在了戏台子上。就见幕后出群姬调丝竹,皆是容色殊秀

    的貌美少女,然而群芳争艳在为首率众而出的女旦面前尽皆黯然失色。

    浓妆傅粉,如春半桃花。

    杏眸凝水,顾盼神飞,云鬓金簪,玉瓒螺髻,体态风流,额秀颐丰,韶颜雅容,堪称绝一代之丽。一出场,诸人目光都不自觉惊艳地一亮。

    便是厚厚地辨不清本来面目的浓妆扮相都难掩其倾城绝代之容,且气质高华,出尘绝俗,与寻常伶人不同,有名士大家风度。一颦一笑,一移步一抬手。

    竟有种无法用言语比拟的、惊心动魄的绝艳之美。

    已有不少人开始和梨园的人打听这新上台的旦角是谁,但得到的尽是支支吾吾的搪塞之语。

    有人疑惑,有人恼怒,唯有福康安专注地凝望着那台上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端丽冠绝的女旦,丹凤眼里的笑意浓厚且热切。而只待一会儿诸人便再无他想了。

    这日上演的是弋阳腔的戏本《红梅》,本是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只见这女旦其统诸美而先众音。一开嗓只觉如云出岫,珠落玉盘,清喉娇啭,莺声呖呖,一变调高亢间如昆山玉碎,世外清绝之声从天而降响彻整座梨园内外。歌声似馨韵还幽,如听仙乐耳暂明。

    体态倾靡,说白便巧,浅吟低唱,曲尽萧寺当年情绪。

    当真是六马仰秣,令人口口。

    整座梨园楼上、台下不知何时

    然是鸦雀无声,

    尽皆望着台上

    亭玉人目瞪口呆,目眩神迷,再无一人能移目,能言语。

    观者无不为之魂断。

    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坐在台下最前方的福康安,生性傲气的少年此时仰着头满眼尽是痴迷、狂热、窃喜、占有欲。此时此刻台上那一抹纤纤丽影无疑就是整座梨园的

    中心,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神女,美与欲的化身,主宰着所有人的喜怒哀乐。

    一曲唱罢,梨园内已是沸反盈天。

    南兰从台上退到幕后,若不是有人拦着,只怕早已被人冲到了后台,但就算拦着只怕也拦不了多久。南兰坐在梳妆台前,闭着眼由红珠帮着她卸妆。

    但等她再睁开眼,身后的人已经从红珠变成了福康安,见她看过来,他俯身凑在南兰肩上,两人看向梳妆台上的铜镜。铜镜里映出少年俊秀的俏面,以及他旁边少女卸去浓妆恰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一张素面。洁白素衣,清淡幽雅。

    随着年长,南兰原本稚嫩的眉眼渐渐长开,愈见倾国倾城之姿,眉如春山远黛,秋水为神玉为骨,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清丽出尘中自有点到为止的艳,不可方物的美。

    而且比起从前幼时,她身上仿佛更增添了一种奇异的、吸引人的魅力,令人一见之下便情不自禁为之荡魂失魄,暗动春心。一次她出院门,甚至曾有人看她看地一头撞在了假山上。

    就连如今伺候在她身边的红珠和绿衣两个丫鬟都时常看她看的就呆了神,不知不觉就红了脸。

    至于福康安......

    少年的眼底此刻除了那张旁人生平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清丽玉面其余什么也装不下了,怔怔出神喃喃道“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2]

    方才在台下热烈激动地气氛令福康安也不禁被感染地头脑兴奋,尤其是当他想到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只有他一人能得见她真容。种种情绪就更如一把火险些烧掉少年的理智。

    直到现在,福康安仍觉一颗心仍然如擂鼓般砰砰跳个不停,而在见到南兰后就更难忍那想要更加亲密无间的冲动了。少年深深吸了口气,鼻尖萦绕的尽是少女身上幽微的淡淡兰芳,他情不自禁更往那莹白如玉的脸庞贴近。然而还不等触碰到,南兰已侧脸避开了。

    “还不快出去,我要换衣裳了。”

    她的嗓音也随着年长愈渐清亮空灵,如出谷黄莺,玉音婉转,和人说话时向来都是文雅秀气的温和语调,含着温柔恬淡的笑意。南兰和福康安关系向来最要好,就更是亲近了,但那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只要他有逾矩的动作,她态度就会立刻冷淡下来了。恰如此时此刻。

    福康安的动作一顿,原本发热的头脑因她避开的动作和嗓音里的冷淡立刻像被泼了一勺冷水稍微冷静下来了。他倒是脸皮厚,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半点不觉尴尬,直起身依旧嬉皮笑脸的,只道他这就去门口守着。见他如此,南兰也恢复了以往自然亲近的态度。

    没过一会儿,换下戏服换回自己衣衫的南兰戴着一顶帷帽从房间里出来,两人避开那些还在寻常方才台上旦角的戏迷们离开。这家梨园是福康安自己特意为南兰登台开的,园子里的人早就打好了招呼不会透露南兰的身份,换了戏服后就更难认了。因此路上倒是没人拦住他们,但还是遇上了一桩意外。

    梨园里观众鱼龙混杂,有的不过是市井里的普通百姓,也有的是出身不凡的贵族老爷,而后者往往还喜欢在园子里捧角。有的人捧角只是因为对方唱的好,有的就不那么干净了。

    南兰和福康安撞上的便是这样一桩强买强卖的污糟事,福康安对此视

    若寻常只扫过一个眼风便不在意地移开,只护着身侧的少女离开。

    这样的事实在是司空惯见了。

    但南兰却停下了脚步,从雪白的帷帽下传出她如珠玉落盘的泠泠嗓音,

    “她既不愿意,你又何必强迫。”

    她的声音相当有辨识性,如冰如玉般令人耳目一清,那人看过来时原本很是恼怒,待见到南兰的身影时却要时怔了神。“你,你是方才台上的.....”

    他话还没说完,福康安的眉头就狠狠皱了起来,他让南兰先带着红珠和绿衣去外面的马车里等他,自己则留下来处理这件事。而南兰离开前,还让那个被强迫的伶人跟上。

    好在那位贵族老爷如今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倒是没在意,反倒是眼看着南兰要离开想要上前拦住,又被福康安给反过来拦住。这人家里是有些势力的,所以才能在梨园里这样明目张胆地行欺男霸女之事,福康安挡住他还真颇费了一些功夫。因此等他进入外面的马车里,见那个伶人

    坐在南兰身旁,他便有些压不住脾气不屑地瞥了一眼冷冷道

    “低贱的玩意,还不给爷滚。”

    伶人感激地看了一眼南兰,依依不舍又诚惶诚恐地离开了。

    福康安在马车里坐下,南兰这才把帷帽摘下来,脸上没有什么笑意但也说不上不满,神情只是清清淡淡,宛如静水流深。数年青梅竹马,福康安自然知道她这是不快了。

    但这回他也觉得有些委屈,“怎么?不过一个低贱的戏子,她自己心甘情愿被人捧,收了好处还想不办事?”南兰本不想理会,这些年她早就明白他们到底是不同的,但见他这样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话,还是不禁蹙起了眉尖。“心甘情愿?以势压人她又能说不情愿吗?”

    “戏子低贱?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都说戏曲是风雅事,观赏戏曲的人被视为雅人,但做这风雅事为什么会被视为低贱?”“只是因为唱戏的无权,看戏的有权罢了,既如此,雅的到底是戏还是权?”少女清凌凌的双眼直视着他,嗓音清冽言语犀利。福康安是向来说不过她的,而且他虽然将这种贵贱之分看作自然之事,不把地位低于他的当做人看,可以随意打杀折辱。可和南兰相处数年,他也颇受她影响,内心其实也不是不隐隐明白或许她那些违背他自小成长环境里的认知的道理才是对的。福康安已经想要像以往一样想要率先服软。

    尤其是这时南兰突然轻轻柔柔地笑了,光线昏暗的马车里这嫣然一笑仍如皎皎明月清辉般,光艳耀目,又像一朵柔软轻薄的云。可她的话却不那么动听了。

    “我也是登台唱戏的戏子,富察少爷怎么还和我这低贱的人坐在一起?我要不要也和她一样滚出去?”乾隆帝爱看戏,所以唱戏当然也是南兰需要学习的课程之一,而她能反抗的也不过是从唱昆腔改为弋阳腔。再一个反抗也只是富察府不让她抛头露面,只让她在府里的家班学,但她既然学了戏,自然就会想要登上真正的舞台一展所长。听南兰这样说,福康安自然急急辩解说她和那戏子当然不一样,她是官家小姐出身,是他们富察府的表小姐云云之类的。南兰却已移开了目光,并不再看他。

    只是微微仰头透过开着一条窄窄的

    缝的车窗看向那广阔的天空,侧脸在明暗的光线里勾勒出极美的弧度,清冷的语声回响。

    “你说我和她不同.....”

    “不,你说错了,我和她,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福康安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但没等他出声,外面就传来一阵骚乱声,紧接着马车的车门被蛮力打开。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像铁索般向福康安抓来,要把他强行拽出去,惊慌失措间少年只见到对面少女毫不犹豫向他扑来。带着讶色的面庞依旧是那样美地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