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兰和福康安被人掳走了。
至于原因,则是福康安乃乾隆帝的私生子。
这是个秘闻,原本是不该为人所知的,但巧合的是福康安出门时被红花会的人瞧见了,更巧合的是他和红花会的总舵主陈家洛生的很像。而陈家洛和乾隆帝本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
红花会的人预感这次来京恐有不测,从长相察觉到其间猫腻后,再暗中调查了富察府尤其是主母瓜尔佳氏便猜测到了内情。这是一个类似赌注的退路。
幸好,他们赌对了。
乾隆帝虽然膝下已有诸多皇子,但对这私生子偏生特别钟爱。于是红花会这伙人大闹了雍和宫,挟持了福康安在手让乾隆帝不得不放了他们离开。离开京城后,他们却没急着继续跑。
而是在郊外安葬雪雪公主的坟茔停了下来,为了给红花会众人预警乾隆帝的阴谋,这个美丽天真的女孩儿被通自刎在了宫中。她死后却只能葬在这荒郊野外,他们要带她回家。
红花会的人都从马上下来,福康安被人随意扔在地上,原本白皙俊秀的脸染上灰尘,柔软手掌也被地上的石砾磨破出血。向来金尊玉贵的少年哪里遭过这等苦头,他疼地眉头紧皱,眼眶也刺激地微红,泛出泪花。
尤其他之前是被横放在马背上的,一路颠簸让他整个胃都在翻江倒海,现下突然被扔在地上竟是浑身发软爬都爬不起来。这时一双手伸过来扶起了他。
肤如凝脂,纤纤如玉,细指若春葱,这是一双极美的手,也是一双他极为熟悉的手。
是南兰。
福康安曾见过她用这双手握笔写出一手清丽的簪花小楷,画一副浓淡相宜的花鸟图,或是素手拨弄琴弦弹一曲清音。总之都是这世上最美好的风雅事。
情窦初开的少年也曾幻想过有一日能与她执手,十指相扣,亲密无间,但如今倒是得偿所愿了。
就在不久之前,福康安亲眼见到这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紧紧攥
住掳走他的江湖人的手腕,用力到指节发白,都不肯放手。
而现在这双手则是把他从泥地里扶起,然后拥他入怀。
从前在富贵温柔乡中明明都是福康安为她解决那些掣肘阻碍,他自诩是她的保护者,让她这朵温室里的兰花不受风吹雨打。但如今在这样性命攸关的危难之际南兰却并没有躲在他身后,反而用她纤细柔弱的身躯坚定地挡在了他前面。福康安被人掳走时没有哭,被刀架在脖子上当做人质时没有哭,被人从马背扔到地上时也没有哭。但现在,他坐在地上依靠在南兰带着幽微兰香的怀抱里,却像是莫名有一股温暖又毛茸茸的
刷着他的四肢百骸,再也抑制不住这一路来的恐慌和惊骇。
大颗大颗的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南兰和福康安坐在地上,她将他抱在怀里,两个人互相埋在对方的
头,半日之前这还是福康安做梦也不敢想的亲昵举动。
但现在少年却生不出一点旖旎的心思。
“瑶林,别怕....
南兰感觉到了颈间的湿热,嗓音压地很低地在福康安
边唤他的名字,用一种他仿佛从没感受过的那般温柔地语气。
“这是谁?怎么还多了个小姑娘?”
红花会的人之前是分开行动的,刚才兵荒马乱间也顾不上许多,此时又已经到了黑夜,直到现在终于有人注意到队伍里除了他们捉来的质子还多了人听他们问起自己,南兰将脸往福康安肩颈里埋地更深,福康安也意识到什么警惕地双手更用力抱紧了她。两个十四岁的少年少女相依为命的模样,看起来颇为可怜。
但刚刚才经历了乾隆帝出尔反尔地围杀,死里逃生的红花会众人对他的私生子可没什么怜悯的心思。对于和福康安一起的南兰自然也得探问个明白。
有个浑厚的声音作答。
“这小姑娘和这小子当时在一辆马车上,我原本只想抓这小子一个,但这小姑娘死攥着我不放,我要甩开她,嘿,她还在我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呢。他们见她始终埋着头,又让她抬起头来。
但这时那个浑厚声音默了默,却道,.....这小姑娘和喀丝丽很像
周遭其余人也跟着一静,悲伤的气氛蔓延,许久没人说话。
“小姑娘。”
这时一个温润的男声率先开口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儒雅的书卷气,有别于寻常江湖人的豪迈匪气,也令南兰感到熟悉。”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
因此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再加上一路上对他们一行人的观察,南兰还是一言不发,默默地抬起了头看向了方才说话的人。那是个相貌英俊的男人,面貌和福康安有几分类似。
只是后者的轮廓更偏向于少年的俊秀,他也果然和他的声音一样,是个不像江湖人的江湖人,倒像个满身书卷气的书生。但他却偏偏是红花会的总舵主,陈家洛。
南兰尚且能算是平静地估量,但陈家洛和其他人见了这计划之外的少女的真容却是心下激荡难平,甚至有人忍不住倒吸凉气。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柔软似轻云,飘渺似薄雾,如水中月,如镜中花,如梦似幻。
黑夜里的火把如一阵霞光照过去,映出一张比月光皎洁、比冰雪纯白的面庞,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她和喀丝丽的五官没有半分相似,但又的确是很像的,像就像在她们
都具有的那本该不存在于世俗、不属于人间的美极清极。
眼前少女才十四岁,眉眼尤带稚气。
但和曾被誉为回疆第一美人,美貌令兆惠数万大军不发,乾隆帝一见便痴迷不已誓要得到的香香公主喀丝丽一样。在那少女的至美之中,似乎都蕴蓄着一股极大的、撼动人心的力量,叫人为她们粉身碎骨都心甘情愿、死而无悔。陈家洛丝毫不怀疑,当这少女长成会掀起怎样一股风云狂澜。
不,她现下就已能让人为她生死置之度外了。
方才还狼狈如丧家之犬的福康安这会儿却像幼狼守卫着领地般护着怀里的少女,双目恶狠狠地瞪视着周围的人。“小姑娘,你是他的什么人,是富察府的什么人?”再开口时,陈家洛的语气都不自觉放地更轻更柔和。南兰拥着福康安,这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从他们之前的话语和态度不难看出,相比于她,以福康安的身份反而处在一种更危险的境地里。
纵然有所分歧,但数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并非作假,从前一直都是福康安照顾她,如今他需要帮助时她也绝不会客惜己身。即便她知道以她的容貌,同样受人觊觎,危机重重。
只能赌这些人真是个好人了。
不管心下的思量如何,当南兰抬眼看向陈家洛时,不同于
福康安的强装镇定,
她那双清凌凌的杏眸里显
然是真正冷静从容的无畏无惧。
“我不是富察府的什么人,我只是他的朋友。”
“我跟着你们没有别的目的,你们掳走了我的朋友,我救不了他,但也绝不可能袖手旁观,那就唯有同甘共苦了。后半句话她是看着方才出声浑厚的中年男人说的,这人生地身宽体胖,一张圆脸眉眼慈和,就像个大肚弥勒佛。他就是红花会的三当家,千手如来赵半山。
就是他将福康安和南兰掳来的,现在手臂上还有个南兰咬地深深见血的牙印呢,她这话正是在委婉寻求他的谅解。南兰余光看到那座新建的坟茔,又清声道,“你们的朋友可以为了你们连性命都不要,难道我就不能为我的朋友赴汤蹈火吗?”这雅淡容仪,温柔情性的绝美少女明明看起来是个柔弱文雅的大家闺秀,但说这些话时姿态里却有一种江湖人的豪侠之气。红花会众人一时无言,江湖人向来重情重义,也欣赏有情有义
之人,原本就对这美若天仙的小姑娘实在令人不忍苛责,听了她
于是也不追究她的来历了。
索性人也已经一起带出来了,现在将这貌美的少女丢在路上,对她来说只怕更危险。
红花会诸人将他们两个少年少女放在一旁,各人铲士,片刻之间就把香香公主的坟刨开,撬起石块,先闻到一阵幽香。而后众人都吃了一惊,坟中竟然空无所有。
陈家洛接过火把,向圹中照去,只见一滩碧血,血旁只有一块温玉。
这个美地不像人间烟火能造就,纯洁如初生婴儿般的少女,如今似乎也像真正的仙子般在死后身躯羽化回到了天上。当众人又搬土把坟堆好,更神奇的是突然一阵微风过去,香气更浓,一只玉色大蝴蝶在坟上翩跹飞舞,久久不去。或许那就是香香公主的芳魂。
在回程的路上,霍青桐载着南兰同乘一骑,看着怀里少女璨然生辉,光艳不可逼视的容颜她情不自禁恍惚失神,低声喃喃道“若不是先见到了你,你又已经十四岁,我只怕还真会以为你是喀丝丽的转世,她是那样美好的人儿啊....红花会与乾隆帝做的约定是他放他们回回疆,而红花会一年之后将福康安送回去,沿途也不许人阻拦跟踪。因此不管如何,南兰和福康安都是要跟红
花会一行人在回疆共同生活上一年的时间。
福康安自然觉得十分煎熬。
红花会的人自诩英雄,自然不会对他这么个半大
大少年打骂欺凌,但是也不会惯着这个向来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因他乾隆私生子的身份,更没什么好脸色。
与他截然相反的是南兰。
南兰因为福康安和她的朋友之谊,于是就敢身入险境,红花会的人并不讨厌她这份义气,她和乾隆也没什么关系加之这少女实在美丽非凡,简直就像第二个香香公主再世,诸人连和她说话都下意识柔声细语,生怕惊吓到她。但他们没想到她并没看起来那样弱不禁风,需要人呵护备至。
南兰从前虽然也是锦衣玉食,但面对风餐露宿的生活竟然也十分习惯,从来没说过甚至神情里
而且不是那种勉强适应,看得出她是真的喜欢沿途不同的风景。
相处几日后,知道他们的确没什么恶意,南兰也不战战兢兢,放松下来便能舒雅自在地和红花会的人相处交流。她向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颇有些随遇而安的心态,当年被送进富察府里之后能很快适应,如今也能很快就享受起了旅程。一开始原本是霍青桐载着南兰,后来见她累了,南兰便主动提出她们换着骑马,她来载着霍青桐。到了平坦开阔的地方,南兰征求了霍青桐的意见,还放开手脚扬鞭让马儿尽情奔腾,一往无前,感受烈烈狂风拂过脸颊的迅疾。一直郁郁寡欢的霍青桐因她难得露出了笑脸。
她们的笑声如银铃般从风中传来,后面跟着的红花会诸人心情都跟着愉快起来。
虽然和乾隆帝达成约定不让人跟踪,但为保完全,这些日子他们一行人都是往偏僻无人的小道走,很少到有人烟的地方落脚。因此路上吃的都是干粮,或是偶尔见到一些山菌野菜或是野鸡野兔,这些东西自然说不上多么精致美味。但红花会的人都是惯常在江湖上走动的,随身带一些椒盐配料,简简单单竟也能料理出别样的风味。南兰对此十分新鲜,一点不像福康安那样嫌弃。
她生下来只出过一趟远门,就是从江南老家到京城,但那时也是有镖局护送着马车,沿着官道走歇在驿站客店里。不过她虽未亲身行过万里路,但读过许多书。
南兰在路上见到一些在书上看到过的花卉草木和地理风物便轻声问霍青桐,她答不上来时,其他人有知道的也都不客回答。这时,少女亮晶晶如星子的杏眸便会盛满敬佩的神情。
令人心下备感舒畅欢喜。
有时南兰提出的一些较为罕见的植物可以用作佐料,她在游记上见过吃法,其他人也不嫌麻烦地采摘了按她说的试一试。味道果然不错,诸人于是大加称赞。
这时南兰便捧着赵半山给她削出来的小木碗,坐在火堆旁,唇边抿起一个腼腆的微笑,清丽绝俗的雪白面庞露出一点梨涡。明明是在亡命天涯,但她倒像在策马江湖,遨游天下。
她的快乐也感染了其他人。
一段时间下来,红花会的人都非常喜欢这个容貌美丽又性情可爱的小姑娘,尤其是和她同乘的霍青桐和掳她出来的赵半山这日,他们已经进入了回疆的范围内,诸人都很高兴。
霍青桐见南兰对回民们的服饰很好奇,还特意买了一身回疆少女的衣裙送给她,又亲手为她把头发编成许多小辫。又换上雪白丝绸打底绣着色彩鲜明的红花的宽袖连衣裙,外面套对襟背心,头披白纱巾,右侧戴顶玛日江朵帕的小帽。原本穿着汉族裙衫,清丽淡雅宛如空谷幽兰的少女仿佛瞬间变成了广阔无垠的碧绿草原上,皑皑雪山顶圣洁无瑕的雪莲花。当南兰站在众人面前时,令诸人仿佛看到了曾经最爱着一身雪色白衣,恍如仙子下凡的香香公主。同样美地那么惊世绝俗,容光耀目令人不敢逼视。
当天晚上休息时霍青桐轻轻抚摸着少女如雪白滑腻如羊奶般的脸颊,目光里充满了怀念和悲伤。
南兰乖巧地依偎在霍青桐怀里,她们这段时间关系已经很亲近,她知道,霍青桐是又想到了她的妹妹,那个叫喀丝丽的女孩。南兰对喀丝丽同样印象深刻。
她并没有亲眼见过她,令她深刻的也不是据说她们一样美丽的容颜,而是喀丝丽香消玉殒在宫中的经历和结局。“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南兰忽然这般喃喃道,霍青桐一时出神没有听清,但还是很关心地询问,“阿兰,你在说什么?”“我觉得,”少女仰头看了一眼霍青桐,没有回避而是直接道,“喀丝丽这样的结局或许也很好。”这话听起来有些冒犯,但霍青桐是个十分聪慧的女子,这段时间的相处她更是知道南兰的确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所以她没有急于作色,而是温声询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霍青桐的态度让原本有些犹豫的南兰下定了决心,第一次向人倾诉了自己多年深埋起来无人知晓的心事。”因为我和她一样。”
“我的确和富察府没什么关系,但我住在那里,因为他们将我当做奇货可居,我是富察氏要送入言里给皇帝的一件礼物。”少女说出这些话时嗓音清淡,语气平静,但霍青桐却一时骤然惊异地瞪大了双眼,而南兰的话还在寂静的深夜里低低响起。“我迟早也要被困在那深深宫墙里,在华丽的金笼里供人观赏,讨好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从此再也没有自由可言。”“可是我时常想,与其像个傀儡一样,笑不是自己的,哭不是自己的,变得面目全非,倒不如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南兰淡淡一笑,重复了之前霍青桐没有听清的那句诗,“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也很好。”她模样看起来就像平日里那样清雅微妙,淡泊深远,但霍青桐却是再也忍不住眼底的泪光,突然用力心疼地抱紧了身侧的少女。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她还这样年轻,这样地稚嫩....
却因为艰难的困境和看不到希望的未来被迫成熟,已经能悟出这样通透又悲哀的话语。
霍青桐情不自禁想,她的喀丝丽是不是也是如此?
原本霍青桐就因为南兰和喀丝丽一样惊异的美丽而对她有所移情,现在知道了她和喀丝丽一样的命运就更是大加怜惜了。这一个夜晚他们是住在牧民家的帐篷里,南兰和霍青桐睡在一起悄悄说着女儿家的心事,但红花会的诸人大都内力高深。不知有多少声叹息在黑暗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