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月眼中流露出愧意,她眨眨眼,有些于心不忍,她身上扯了扯檀青的袖口:“檀青。”
“我们救不了她。”他从头到尾都十分清醒,几近冷漠:“她已经死去多时了。”
“可是……”
她张张口,却难以吐出半个字。
厉沉云:“这许多年间,她已不知杀了多少人,正是因着难以擒杀,宗门方才派出你我清肃。”
宋蘅上前握住她的手,轻声细语地安慰道:“万事有因有果,天下何人不无辜?而这天下又何其之大,众生芸芸,各有各的苦楚。”
像是对此做出的回应,只见那人爬出麻袋,跌跌撞撞地向着一个方向走去,宋蘅顺着那方向看去,眼神深深,那里约莫是程家。
从这一刻起,秘境的天再也没有亮过。
四下无人,万籁俱静。
她摸着黑,跌跌撞撞走着,远方没有半分灯火,一如她空洞的眼睛,可是再怎么样,那里也有一盏熄灭的灯。
几番折腾下来,她早已衣衫残破,形容枯槁,就连脊背也佝偻起来,失魂落魄地像个孤魂野鬼般地飘荡,她只是麻木地、固执地想着回家。
她还没有死,怎么能待在乱葬岗。
“叩叩。”
不知费了多大的气力,才终于回到这样一扇门前。
家中不再贫穷,上好的砖石砌成墙,片片青瓦覆盖,晴免暴晒,雨免湿漏,朝有食水,夜有锦被,身着华裳,囊中丰足,更可培养子侄,四书五经,习圣人道。
她看着面前这扇紧闭的木门,有些熟悉,又十足陌生。
“咯吱——”
王秀披了件衣服,点着盏灯,打开了门。
“啊——”
“鬼啊——”
王秀瞪大了眼,受到了惊吓,连连后退。
程芸怔住于门外,她眼中浮现点点亮光,声音低微:“大嫂,我是芸儿。”
“啊——”
王秀愣愣地看着她,按下砰砰直跳的心,凑近了细瞧,这一看便不由地惊住了:“还真是啊!你……你怎得回来了?”
程芸默了默,说:“我被赶出来了,如今,约莫已经被看作是个死人了。”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才让刘家不要你?”
王秀急急问道,心焦不已。
她还以为程芸尚在刘家。
倏然间,她又想起一桩事,忽然十分警惕地看着她:“刘家说你身患重病,奄奄一息呢。”
她的脸色变得可怕极了,像是一只择人而噬的猛兽般死死看着她,目光中满是怀疑和审视,声声质问,连门都尚未让她踏足。
更深露重,夜风冷峭。
“咳咳。”
程芸咳了咳,声音无悲无喜:“大嫂。”
她只是唤了一声,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悲苦难言。
王秀终于察觉到了不妥,做贼似地探出头去左看右看,而后招她进来,再悄悄关了门,以免引起旁人注意。
还不等她歇息片刻,王秀拉住她,低声喝道:“还不快实话说了呢干了些什么好事!”不禁意间她碰到了程芸寒凉刺骨的手,霎时一哆嗦,缩了手,一脸嫌恶地擦了擦。
程芸看她,说:“没有缘由。”
“你这丫头惯会胡说!”
“哐当!”
王秀放下灯盏,逼问道:“若是你今儿个不交代清楚,明日一大早我便亲自带着你回刘家,都已嫁作人妇了,哪还有自个往家里跑的道理,忒不像话,没规没矩。”
程芸忽地靠近了她,吐息冰冷。
“如今还有什么好清算的?难道要我一样样地交代你借着我得了多少好处吗?”她抬头看着自家小院,声音悲切:“这一砖一瓦,哪一样不是刘家给的,林儿和三弟的一纸一墨,又哪一样不是靠着我的聘礼,一应吃穿用度,又让我低了多少头,遭了多少骂?”
“可我如今,落得这般田地,难道尚且不能有一口饭吃,一间屋睡?”
程家确实是靠着她的那桩亲事才能过上如今的好日子,放在以前那是想也不敢想,所以,她才更不能让程芸就这样回了家。
被她这般戳破事实,等于撕了她的脸面,王秀气得涨红了脸,怒声斥道:“生死嫁娶本就由不得你!嫁了刘家,你是人是鬼都得待在刘家,你已经是刘家人了,不再是程家女,一口饭一间房说得轻巧,可你若知倘若东窗事发,这一大家子人都得饿死,你怎得如此狠心?!”
说着说着,她又收敛了脸色,难得软下声音,劝慰道:“明日我带你去刘家好生说道说道,刘家那般富贵,还能少得了你一口吃穿?”
她口口声声,全是算计,全无半点真情,这一刻,程芸忽然觉得手脚冰凉,她抱紧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死灰。
“噗——”
那岸上的烛火一下灭了。
黑暗里王秀推搡着她进屋,软硬兼施,不容拒绝。
正如洪水淹没,透不过气,哪还有她说话的余地。
她进的果然是最开始那间房。
檀月看了看宋蘅,有些犹豫:“宋师姐,我们还跟进去吗?”
“你认为呢?”
“我觉得她现在一定想一个人待着。”
宋蘅点点头:“那我们就在院外等候。”
一行人默默待在院子里,等着这漫长的夜过去,只听见水声潺潺,阴风扑面,在没有月光的夜里,连水面都无法照出影子。
这是罕见的沉默的夜,没有那些癫狂成亲的人影,也止了那些震天的锣鼓声,颇有一种风雨欲来的不详征兆。
没有鸡鸣声,更没有破晓天光。
响起的唯有那高声叱骂。
“你这丫头!”
王秀试图拽着程芸出来,谁料到她死活不走,双手紧紧地扒着柱子,指甲划出道道痕迹,发出刺耳的声音,任由王秀如何掰扯,她都打定主意不放手。
“你是要牵连我们一家子啊——”
王秀哭天喊地,程芸无动于衷,两人僵持不下,最终王秀很很地收了手,一把关了门,又拿了把锁来把房门锁住,而后一股脑向着外头走去。
她要亲自问问刘家,让刘家来接人,哪能这样撒手不管,这可让她以后怎么办。
“去去去——”
一路上她心急如焚,闷着头走到刘家,可是门口的小厮拦住了她,对她颇为不屑,他一副看叫花子般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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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上下扫视着她:“还不快走?!”
王秀当即叉腰,指指点点:“你可知我是谁?我家芸儿正是你家二少爷明媒正娶的夫人!还不快让我进去?!”
“就你?”
下人掏掏耳朵,不以为意:“这话我听得多了,少来,再不走我便请你走。“
他拍拍袖子,向远处招了招手,又喊来几个粗壮汉子,向王秀包围而来,凶神恶煞,瞧着便令人害怕,直吓得王秀一屁股跌坐在地。
”你你你——“
她哆哆嗦嗦,说不出话。
下人唾了声,大发慈悲地告诉她:”以后这事你少提,二夫人病中偷了人,跟着奸夫跑了,你若真是同那□□有干系,你也脱不了身,再来这门口胡说仔细你这张嘴!“
“是是是,我知道了。”
“快走!”
她一时又惊又怒,惊地是程芸竟有胆子做出这等事,还欺瞒于她,怪不得她死活不愿意说,怒的还是她不知廉耻,将这富贵脱了手,绝了出路。
王秀咬牙切齿,最后看了眼紧闭的朱红大门,只觉得刘家更富贵了,可这富贵,往后同她再无半分瓜葛,她心里翻江倒海般的怒,还有不住的悔恨。
到了这时,她才发现鞋底不知何时已被磨破,稍一走动便是钻心的疼。
“哎哟——”
她弯着腰,看着脚底的血泡,一叠声哀嚎,可没有人对她投以视线,她没有办法,只得忍气吞声地一瘸一拐走着。
来的时候尚不觉得,眼下回去了,倒是觉得这路远得很,每走一步疼得紧,而这一切,都怪程芸,失了富贵,做出这等没脸的事,连说都不敢说出去,以后他们程家可怎么抬头啊。
她越想越气,一路上骂骂咧咧,佝偻着腰,蓬头垢面,像个疯婆子,旁人避之不及,连连退散,她瞪着眼看了眼,当街啐了口,招来一众嫌恶。
“砰——!”
“程芸!”
甫一到家,顾不上喝茶,她便冲到房中,一把揪住她:“你竟敢偷人!丢了我们一家子的脸面,如今还回来做甚?”
“你就该死外头!”
“咳咳——”
她的手死死掐着程芸,直让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程芸看着她状若恶鬼的脸,费力地扯了扯嘴角,竟露出个笑来,她伸手去掰王秀的手指:“我……死也不……放过……你。”
她的指甲扎下,霎时鲜血淋漓,在王秀手上划拉出道道血痕,这尖锐的疼痛让王秀松了手,惊叫连连,她捂着手,厉声道:“你还能怎么着?”
乍然放松之下,程芸抚着脖子,趴伏在地上不住咳嗽,她瘦的皮包骨,脸颊也不复圆润,发丝干枯,夹杂些许苍老的白发,越发凸显那双杏眼,可内里也不再平静,而是瘆人地紧。
王秀深吸一口气,最后看她一眼,走了出去。
屋内,程芸彻底倒下,脖子上面还留着王秀的指印,她看着没有丝毫缝隙的房顶,青瓦接连,不给人留下丝毫喘息之机。
“呵呵呵呵——”
看着看着,她忽然笑出了声,而后一发不可收拾,笑地连连咳嗽,眼泪不经意被逼出,她掐紧手,摸着身上单薄的衣衫,上面还隐隐留着乱葬岗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