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煞孤星
    “小姐,您拉完了吗,太阳就快落山,咱们再不下山可就来不及了!”

    “就快了,马上好!”

    山谷里,一片半人高的青纱帐似的草丛中,钟郁向声音的方向紧张回头。

    她确定了红莲并没有向自己这边看,才微微躬身,悄悄唤醒了吊在耳垂上的通灵珠。

    感受到温热的指腹抚摸,耳珠慢慢亮了起来,焕发出浅浅的红色光华。

    师尊平和又不无担心的声音从珠子里传来:

    “钟郁,为师感受到那煞星同你的距离越来越近。如今你在人间,几近凡人之躯,行事务要小心。”

    “师尊放心,我一定会完成任务,化去他体内煞石,定不叫煞星日后为祸人间。”

    通灵珠的光芒渐渐熄灭,钟郁抬起面颊,慢慢闭眼,隐去了眉间鲜红的神印丹砂。

    今日是她跳下九重天,住进这具凡人躯体的第三天。

    几日前,灵图在人间探出了上古煞石的踪迹,煞石如今正寄居在一个凡人体内。

    煞石,顾名思义,集天地间四方煞气而成,乃上古妖石,被它所选择的宿主便叫煞星,亦叫灾星,三界均视其为不祥。

    自古以来,煞星出世,祸乱必出。若不在其初时加以控制,等到它彻底成型的那日,便是整个三界的灾殃。

    邪物现世,九重天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钟郁作为大师姐在天上沉睡三百年,或许是师尊对于她的躺平终于看不下去,大手一挥,提溜着便将她扔了下来。

    钟郁从这具身体残留不多的记忆知道,主人原是个十七岁的妙龄少女,是当今户部侍郎钟若甫唯一的千金。

    三日前发烧烧掉了魂识,魂魄抽离的那一刻,钟郁便趁机跳入了这具肉身。“病愈”没多久,又接到小姐妹递的帖子,邀请原主这个闺中密友来山中赴会。

    可马车越驶进深山她们才渐觉不妙,伸头一看,那面生的车夫早不知何时一溜烟儿逃走了。

    哪有什么千金宴会,主仆俩困在这深山老林里,被四起的兽鸣声包围时才骤然反应进了圈套,赶紧驱车下山逃命。

    途中感应到通灵珠震动,她便寻了个解手的由头躲到了这草丛后面。

    红莲在草丛外急得直跺脚,一边腹诽自家小姐近日行事越发古怪奇葩,逃命途中非要解手,一边伸手扇着并不存在的臭气,紧张催促。

    “小姐您快些吧,夹断算了,天色可越来越——啊——”

    “小姐,有狗叫!”

    红莲恐慌的尖叫声骤然拔高,钟郁蹙起眉头竖耳听,果真听见了一阵凶猛异常的狗吠声。

    从叫声判断,至少是十几只体型硕大的凶猛猎犬。

    天色愈暗,恶犬吠声越近,若她们日落前还被困在山里,不难想会是什么尸骨无存的下场。

    她倒是不怕死不怕疼,可是原主和红莲不是啊。

    何况她还有重要的任务没完成,被一群狗咬死在这里算什么。

    钟郁叹息一声,对着自己的袖口低声唤道:“浮屠浮屠别睡了,出来帮我个小忙!”

    宽大的衣袖中落出一个绣花针大小的“小棍”。钟郁在那小棍上轻轻一握,小棍竟骤然间越变越大,矗在地上时,足足挨到钟郁眉间。

    在地上一振,它身上盘踞的灵纹泛出红色的璀璨光华。

    恶犬的吠声越来越近,钟郁不太好意思地对着浮屠低声道:“抱歉了,这回要麻烦你充当一下打狗棍啦。”

    浮屠瞬间熄灭了身上的光芒,低低地在钟郁手中震了一下。虽然不能说话,但就是让人觉得它有些委屈。

    钟郁走出草丛,将“打狗棍”横在身前,同时护住身后的红莲。

    她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命。

    才一现身,群狗便立即狂吠着冲过来,呲牙咧嘴地将她们围了一圈。少女抬起衣袖,才勉强挡住从它们血盆大口里喷出的唾沫星子。

    人能感知善恶,对待动物亦然。狗是最直率的性子,面前的这群意图也很明显,就是要耗到她们体力不支,再扑上来将两人撕碎。

    所以现在的情况十分棘手。

    九重天规定,神在人间擅用法术,必受严惩。可当下情形,若真以肉体凡胎和这些畜生肉搏,她就算不死也得落个半残。

    钟郁蹙眉,握紧了手中法器。

    红莲不认识浮屠,紧张之余看见它,却还是忍不住两眼放光:“小姐您这打狗棍也未免太漂亮了…….哪里来的!”

    “….路边捡的。你小心退后,别叫它们碰到你。”她用指腹悄悄安慰着对此称呼严重不满的浮屠。

    红莲自然不知,在她面前的哪里是什么打狗棍。曾经威风凛凛的上古长刀浮屠,从刀身处断裂,剩下的刀柄看起来像“棍棒”而已。

    上古神器与主人灵脉相通,就算被冰淬火炼也不轻易损毁,若非主人曾受过几乎濒死的重创,它仍会是一把完整炫目的神刀。

    这些当然无需告诉红莲,但还好钟郁有灵气傍身,纵然这群恶犬已被饿了足足三日,也只能围着她们虎视眈眈,不撤退却也不敢上前。

    可是两人和狗这样对峙,终不是长久之计。

    钟郁快被它们耗得没了耐性,也顾不了许多了。一咬牙,刚要念诀催动浮屠,不远处却传来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抱歉,钟小姐,在下来迟了。”

    脚步声停下。钟郁抬眼,对面是一个魁梧粗犷的大汉,在他身边,站着一位黑衣的少年。

    与大汉的凶悍外表不同,少年身材颀长,微微低垂着头,密如鸦羽的长睫落下一片浅浅阴影。刚才的话便是出自他口,语气透露着谦卑和小心。

    钟郁猜他大概是大汉的随从。

    但他生得十分好看,连当了百年神仙的自己也本能地意外一晌。

    见惯了天上那群争奇斗艳的男仙,但平心而论,眼前的相貌与之相比亦毫不逊色,遑论是在人间。

    可他们二人又是什么来头?钟郁望着这陌生的两人,困惑得刚要出声,红莲却率先尖嗓子叫唤起来。

    “乔陌!你这晦气东西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你放的狗吗,你胆大包天想咬死我和小姐吗!”

    钟郁被她突如其来的咒骂吓了一跳,刚要叫她不得无礼,骤然又反应过来,她嘴里方才念叨了两个什么字?

    钟郁身体猛然一颤。

    乔陌?这大汉叫乔陌?

    …..钟郁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来。

    她握紧浮屠,激动得心砰砰直跳。

    如同神仙有仙号,凡人亦有姓名。

    灵石方才传讯给她,煞星在人间姓乔,单名一个“陌”字。

    任她如何也没想到,不等她苦寻目标,煞星自个儿就送上门来了。

    红莲继续忿忿道:“整天穿着一身黑披麻戴孝似的到处跑,看见了都觉晦气!”

    “……”钟郁转瞬又发现好像自己错了。红莲说得根本不是什么大汉,而是那个一旁安静的黑衣少年。

    被当面辱骂,大汉的脸上也透出几分尴尬之色,但少年只默默垂下眼睑。

    而浮屠好像感应到什么,在钟郁手中嗡嗡震动,好似下一瞬便要脱手而出,直直飞过去,将他单薄的身躯刺个对穿!

    “红莲姑娘错怪在下了。”

    乔陌听见红莲充斥着敌意的质疑,略显惊讶地低下了头,长睫覆盖着幽深的黑眸,看起来无辜而温顺。

    “在下只是和友人路过此处,偶然听见姑娘呼救,追到此处来相救罢了。”

    少年低眉回话,声音轻得像微风拂过的春水。

    钟郁使劲用力才堪堪握住躁动的浮屠,她凝视着少年清瘦身形,心中却生出几分近乎震撼的茫然。

    她甚至怀疑是九重天搞错了。

    她打量半天,如何也无法将这低眉顺眼的少年,和传闻中毁天灭地的煞星相关联。

    煞石入体,对宿主便是经年累月的折磨,溢出的煞气更会叫周围人都对其嫌弃远离。若非有过于强悍的命格支撑,根本逃不过早夭的命运。

    钟郁回忆古籍中的煞星模样,无一不是凶悍残忍,面目可憎。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和上古妖物抢一线生机。

    可眼前这个…..她甚至想象不出他杀死一只鸡的模样。

    但总归知道不可轻举妄动。钟郁闭眼,刚压下心中杀意,又发觉一件更奇怪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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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明明记得,少年煞星在人间的身份是当朝宰相的幼子,完全算是有头有脸的贵人。

    可从他的反应来看,红莲一个丫头欺辱到他的头上,他也并不惊讶动气。就好像他的地位本就下人都不如,而被折辱冤枉,早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他微微侧头,身旁的大汉会意,铁柱般的小腿在地上重重一跺,群狗感受到横生的巨大戾气,立即四散而去。

    危机解除,但红莲并不领情,望着低眉顺眼的少年冷笑道:“笑话,你这样晦气的人哪里来的朋友——”

    “红莲,住口。”

    钟郁蹙眉,终于止住了她不依不饶的羞辱。

    虽然她知道,被煞石选择当作宿主的,必不会是什么纯良的好人,但红莲无休无止地聒噪,更扰得她心烦意乱。

    “小姐,您…..”红莲没有想到会被制止,惊讶之余,只得委屈闭嘴。

    “多谢你救了我们,红莲,我们走。”

    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时间和小煞星慢慢拉扯。

    现在要紧的是冷静下来,慢慢搞清楚状况。

    钟郁漠然看了那凡人少年好一会儿,终归压住了心中的复杂思绪,和红莲转身下了山。

    对面的少年低垂的眉眼似乎意外地怔了一下,转瞬漫上一股隐秘的嫌恶,并在没人察觉的瞬间,重新披上恭谨小心的神色。

    山风吹过,衬得他身姿颀长若玄竹,少年目送着两人身形在视野里渐远,平静而谦卑地弯下修长脖颈。

    “钟小姐慢走。”

    —

    “咚”。

    是沉重的□□与硬石相撞之声,四下寂静无人,更显得这动静让人心惊肉跳。

    “主人,是属下无能,还是叫钟家那两人活着走了!”

    大汉一身横肉,此时却眼中充满恐惧,蜷伏在少年脚下,磕头声砰砰直响。

    “主人息怒,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那些烈犬被关着饿了三天三夜,却并不上去扑咬…..误了主人大事,属下罪该万死!”

    在大汉一声声猛烈的叩头声中,乔陌面色显得异常平静,等他额头终于见血时,淡淡地开了口。

    “那些畜生如何处置?”

    大汉的眼中瞬间亮起一线生机,仿佛若得眼前少年满意,便能重拾性命。

    大汉神色讨好,连声线都带着抖:“主人放心,那些恶犬识路,它们会自己跑回笼子,属下已经安排好了,它们进了笼,自然会有人点火,连带着笼子都烧得干干净净,绝不给主人添麻烦。”

    “嗯。”少年似乎对这样的回答还算满意,略微点头。

    “那假扮车夫的人如何处置?”

    “车夫将钱财交给家人,已经咬舌自尽了!”

    “处理得倒还算干净。”

    得少年夸奖,大汉面上的欣喜更浓了,眼中点满仿若重生的明亮,期待又忐忑地抬头望他。

    “不过…..既然做下了这等蠢事——”少年平淡的音色顿了一下。

    “你觉得我还该留你性命吗?”

    一瞬间,大汉眼中的光亮又熄灭如死灰,惊恐地大声告饶:“主人求您饶恕、我——”

    “噗”。

    几道墨蓝的尖锐冰柱尽数没入大汉厚如铜墙铁壁的前胸,又从他后心的位置穿了出来,落回少年掌中时,已吸饱了铁锈般的猩红颜色。

    乔陌平静地放下手臂,大汉的身子像被抽干的纸灯笼,怦然倒地,彻底变成一滩没有气息的死物。

    乔陌淡淡地盯着大汉胸前的几个血洞,摊开苍白的手掌,冰魄针在掌心融化,慢慢浸入他的骨肉。

    少年苍白唇上,竟泛出生机勃勃的嫣红血色。

    他厌恶地眯起眼。

    蠢物的血终究不能吸取太多,脏。

    他抬头,若有所思盯着少女离开的方向。

    实在遗憾,若是方才,也将这冰魄针,在她身上戳几个洞就好了。

    冰魄针嗜血饲主,可他凡人之躯,终究灵气不稳,尚不能随心操纵,竟让那少女侥幸跑了。

    不然,依少女那火爆愚蠢的性子….

    若用这极寒之物穿过她身体,帮她降温,岂不是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