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的纱帐被夜风吹得翻飞而起,宫殿外是连绵不断的暴雨。
纱帐内,覆在她身上的年轻男人看不清面孔,细白的小腿无力地踢蹬着,她只觉得撕裂般得疼。
任她如何哭泣求饶,黑衣的青年力道只增不减。
这样亲密的举动,她却感受不到丝毫欢喜享受,偌大的宫殿像是囚笼,撕扯着她的恐惧和恨意。
电光一闪,人间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供奉着她金身的庙宇一座座轰然倒塌,绝望的信徒们奔逃四散,从崇拜、恐惧、到怨恨。她的塑像终究被推下神坛,滚入泥水,变成破铜烂瓦———
她已经没有信徒了。
浮屠刀应声而碎,而她的身体却像是断了翅鸟,从高处摔下,落得四分五裂。
最后的神识里,是玄色龙袍的青年向她踉跄跑来,像个无助的孩童那般血泪俱下,将她的身体一片片拼凑,似乎想求一个圆满。
“叮————”
及时地,每到此处,视野中一阵金光大烁,震碎了意识里的可怖景象,强行将她从梦中拉拽出。
绝情丹那贱兮兮的声音又在识海中响起:
「抱歉,亲爱的仙君,我疏忽打了个小盹儿,又叫这些记忆碎片趁机溜进您的梦中了。不好意思,我这就赶它们离开。」
“……..”梦中的钟郁忍不住咬牙切齿:
“到底是哪路神仙将你捏出来的?这种不重视用户体验的丹药就该回炉重造!”
绝情丹沉默了一会,语气竟委屈了起来:
「对不起仙君,我会对这些不美好的记忆强加管束。但是,您不要忘记,几百年前那个夜晚,是您求着我钻入您的脑海的。」
钟郁脑仁一阵剧痛,绝情丹的光芒终于在眼前熄灭消失。
她长呼口气,渐渐平息飞快的心跳。
自己并不是真的想去窥探前尘。
毕竟,过都过去了。九重天里,哪个神仙还没段不为人知的旧事,谁不曾在红尘中摸爬滚打、头破血流过?大家都彼此默契地不去探问。
至于梦中那黑衣的帝王…….
她看不清他的模样,也不想看清;不记得他是何人,也不想记得。
钟郁上次醒过来时,师尊昀拂便微笑坐在她床头。
她的师尊美丽温和,强大又慈悲,是九重天公认最有气质的仙。昀拂慈爱地拍拍钟郁的肩膀,叫她不要再纠结过去,并将化去煞石的任务交给了她,目送她跳下凡间。
马车颠簸,额头滴下的冷汗沾湿了眼睫,钟郁从座位上醒转了过来。
钟郁盘腿打坐,在脑内快速回想方才的事并梳理现有的信息。
她闭上眼,想起古书上记载过,煞石是上古妖物,一旦附着于人体,便不会轻易销殒。
而若真的不顾代价在煞石潜伏时期强行杀了其宿主,不仅仅是宿主本身,连带着整个人间,都会付出被反噬的代价。
钟郁后知后觉地感到庆幸——
还好方才遇到那少年时,自己并未冲动出手,否则后果或许真的不堪设想。
何况,若真是简单粗暴地杀死宿体便能阻止煞石醒转,那师尊顺手一道天雷劈死那个叫乔陌的少年不就得了?还费劲儿叫自己下凡做什么。
忽然,她眉心一蹙。
感受到周身气场变动,钟郁无奈又难掩烦躁地望向面前空气。
“灵妍,现形吧,我知道你在。”
话音落下,一阵光芒闪过,旁边的座位上凭空出现一个绿衣少女。
少女稳稳坐在车内,面貌娇俏,眼中却漫着讥诮冷意。
“果真是菩萨心肠啊,我的好师姐。”她冷笑望着钟郁,言语讽刺。
“当初师尊将这任务交给你时,我便执意反对,要是她老人家知道你放走煞星,怕是得气得从灵台上跌下来吧。”
“我并没要放走煞星。”
钟郁其实并不愿意费口舌跟她多解释,因为说了她也不会信,并且早就习惯了,只要自己说朝东,灵妍就一定往西。
灵妍是九重天最争强好胜的仙,也最厌恶自己这种佛系无争的性格。师尊此次将任务交给自己而不是灵妍,不肖想都知她心中多么不服气。
“此次任务险重,我自然有自己的方法和顾虑。你若是不满意,可以去求师尊将任务转交给你,而不是屡屡在我这里阻挠捣乱。”
“呵,少在这里假惺惺,你这样的废柴,不过就是贪功却又怕死罢了!真不知你有什么优点,师尊她竟还这样看重你!”
“总不能是百年过去——你那点可怜的信徒还没死光!”
“……….”钟郁一时语揶。
这话虽难听、却没错。
如今的钟郁已经没有信徒了,没有人再记得,那个红衣长刀的赤华女仙君,在人间也曾风光无两、香火鼎盛。
师尊交给她任务时,说这任务竟是她“某个信徒的愿望”,连她自己都不太敢信。
不怪灵妍觉得师尊偏心,天知道自己已经几百年没有感受到祈愿和召唤了。
灵妍忿忿冷笑,钟郁比她多当了几百年的仙,都说赤华仙君曾经信众无数,可她看来根本就是放屁。她飞升时钟郁还在呼呼大睡,赤华仙君当初的风姿她没见过,如今的落魄笑话她倒听了一大堆。
她印象里,这个师姐向来一副与世无争半死不活的样子,简直就活成了她最鄙夷的模样。
钟郁不杀煞星的那些解释,在她看来,不过是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贪生怕死找借口。至于那些流传不多的传说?大概率是凭空捏造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但坦白讲,钟郁却并不讨厌灵妍,甚至觉得从她身上依稀可见自己当初的无所畏惧、生机勃勃——
哪怕种无所畏惧的姿态也曾叫她付足了代价。
前半生嫉恶如仇意气风发,后半生与世无争半明半昧,有任务就做没任务就躺,她觉得这样挺好。
钟郁闭了闭眼,选择息事宁人向她妥协:
“这样吧,这回我若化去煞石,到时功劳都记在你头上。但途中无论我用什么手段完成任务,都请你不要插手,可以么。”
“呵呵,当我灵妍是讨饭的?没门!”
“…….”她的话好像并没有起到安抚效果,反而激增了她想抢夺任务的决心….
“不管你是什么心思手段,但若你真想留那少年煞星的性命,可要将他拴在身边,看好了。”
灵妍的身形渐渐隐去,讽刺冰冷的笑声却还回荡在马车内。
“你若是不小心离他一步,我可不会顾师门情谊。”
“届时我一定亲自去这煞星身边,取他狗命!”
*
再次醒转,钟郁已盖着厚厚锦被,坐卧在自己的雕花小床上。
钟若甫和杨氏推门进来,钟郁忙将手中暖炉搁置一边,微微起身,乖巧唤道:“父亲母亲。”
钟若甫二话不说将她重新按回被窝,把暖炉塞回她怀里,心疼慈爱道:“乖宝,受惊了吧!”
杨氏一边安抚地摸着钟郁的头,一边暗暗揩泪:“我的乖女哟,大病初愈又遭这些个罪,娘的心要疼死了。”
钟郁讪讪笑着,羡慕原主的同时,却也感到奇怪。
记忆中,原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虽说刁蛮,却也鲜少欺负谁,毕竟平常人只要不主动惹她,就压根不会入她的眼。
但从今日红莲的反应来看,原主却是厌恶极了乔陌。可他们两人又能有什么交集?
“但娘听说……”杨氏想起什么,突然变得面色复杂,欲言又止。
同钟若甫对视一眼,还是犹豫接道:“今日在山中救你的,竟然是乔相家的二公子?”
坦白讲,相比于对其随意欺辱的下人,钟氏夫妇对于乔陌已然客气许多。
钟若甫常年在乔相麾下做事,夫妇二人又老实宽厚,即使看在已故的乔夫人面上,他们也不会刻意刁难那孩子。
钟郁不明所以,只得如实点头。
夫妇两人的表情却一瞬间为难了起来。
似乎是出于保护爱女的目的,有些腌囋之事不想叫她听见,恐脏了爱女耳朵,故而欲言又止,言辞闪烁。
“乖宝啊,那孩子若真救了你,咱们该谢。只是…..”
“只是以后还是离他远些吧。”杨氏无奈叹气道。
“那孩子没有娘,爹又嫌弃,身世的确可怜。可你是金枝玉叶,若沾染了他,还是难免……”
还是难免晦气。
夫妇俩叹气。说出这般话,似乎他们自己也觉不好,但毕竟爱女心切,有时也顾不得许多了。
钟郁垂下头,望着一床的绫罗锦被,心中复杂。
煞石醒转之前,那少年在凡间,到底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
夜深了,却睡不着。
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灵妍阴测测的那句“取他狗命!”
师尊昀拂给她派完任务便闭关修炼去了,她想用通灵珠跟师尊告状都不成。
钟郁神色颓丧,无语凝噎。
一方面,她要找办法用最小的代价,摘取少年煞星体内煞石。
另一方面,她还要保护那少年性命,防止一不留神他被灵妍给嘎了!
她当然也知道,上次乔陌在狗群中相救,并非是真的好心,出于本能她甚至都怀疑,那群狗根本就是乔陌那小子放的。
钟郁忿忿哼了声,自己毕竟是大度的仙,这次就不同他计较了,何况想伤她的仙体又岂是易事。
可是,他和原身到底有什么恩怨?
也是为了日后更顺利化解煞石,她想了解更多原身和那少年的过往。
钟郁深吸口气,任凭原身的记忆缓缓接入自己体内灵脉。
神识接通,她闭上眼,原身的回忆在眼前徐徐展开。
人间这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小姑娘,身世高贵,娇憨刁蛮,什么也不用操心,也就没什么脑子。
没什么脑子的意思便是做事不加思考,只凭人性本能的善恶随波逐流恃强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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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谁对她好,她便喜欢谁,谁好欺负,她便效仿别人也去欺负谁。
坦白讲,钟郁很不喜欢原主的为人。在九重天的神仙眼里,原主这种人纵然出身再高贵,也只被统称为“芸芸众生”,福报甚至不如路边和流浪狗分食的乞丐。
所以原主离魂,她并不意外。只是毕竟在这具肉身里住着,有些过往她硬头皮也得面对。
在记忆中,自己和乔府两位公子一同长大。
但和万千宠爱光风霁月的大公子乔羽的命数不同,这位二公子乔陌,出生时便风雨大作,天降不祥,克死了自己的亲娘。
照理说,高门幼子,理应万般宠爱风光无限,可是乔相并不喜欢这个儿子,甚至刻薄到了厌恶。
不知到底何故竟叫亲生父亲对他如此痛恶,多年来,乔陌吃穿用度一同下人,而若有其他人羞辱儿子,乔相不仅无视,甚至纵容。
他的出生好像就是一记诅咒,没人去想他何故受辱,只知那个乔家的二公子,亲爹嫌弃,生来晦气,看似像人,其实是狗。反正欺辱他又不必付出代价,随心搓玩就是。
这样卑贱的身份,原本目中无人的高门千金钟郁看都不会看他一眼。
可怪就要怪,原身偏偏,像京城许多怀春的少女那样,喜欢他俊美高贵的长兄乔羽。
钟郁蹙眉,一段和乔陌有关的记忆碎片掉落出来。
画面中,自己十四岁情窦初开,亲手绣了荷包给乔羽送去,过了两天却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少女面容可爱,眼神却愤愤阴狠,将少年双手呈上的荷包一巴掌拍到地上。
“这是我绣给你兄长的,你个晦气东西又给我拿回来是什么意思!”
十五岁的乔陌面容比现在更为轻减,冷白肤色更衬的五官隽秀。
他逆来顺受地垂下浓密眼睑,恭敬回话。
“对不起,钟小姐。兄长说他并不属意于您,所以不能收您的东西。”
他的回答并没有问题,态度也恭敬有加。可性格火爆的少女就是从这平淡语气中听出一番羞辱意味。
钟郁冷笑一声上前,使劲儿一耳光扫得少年偏过头。
“凭你这个邪物,也配碰本小姐的东西?红莲!”
红莲会意绕到少年身后,一脚踹向他膝窝踹,少年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她居高临下望着少年抿起的唇:“你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干净。”
少女满意地裹紧了身上的毛领披风,命令他跪到第二天早晨。
转身要走时却撞上个蟒袍长者,钟郁一惊,声线微抖:乔相爷?”
她从小折腾乔陌,自是知道如何在背后欺负他,乔相也不会管,可是这般被当场撞见,还是第一次。
乔相厌恶乔陌到极点,自然不会心疼。但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幼子,钟郁担心乔相会觉得颜面有失,发怒惩罚自己。
没想到,长者却只淡淡看她一眼,面无表情走到乔陌面前。
“钟小姐罚你跪,你便老实挨罚。”
“若是偷懒,我先打断你腿,听见没有?”
少年乖顺垂眸,“是,父亲。”
那会还是初春,河面还结着冰,冷风刀子似的吹,街上也没有人。
少年身上只一件几乎褪色的黑色单衣,低垂的眉眼上都覆了霜,却雕像一般直直地跪在那里一夜,自始至终没动一下,没哼一声。
第二日太阳初升,开门梳洗的邻居望着冷硬地上跪着的人,吓了一跳,以为哪个无家可归的乞丐被冻成了冰雕。
结果冰雕却忽然站起来了,他拉长袖口遮住冻伤的手腕,回头向钟府的方向深深地瞧了一眼,面色平静、一言不发地走了。
如今,纵然钟郁贵为神仙,在梦中回想起乔陌当初的那个眼神,还是觉得头皮发麻,忍不住要打个哆嗦…….
钟郁心下复杂,闷闷拉上被子。
凡人孱弱,却心性最狠。生来没娘,爹又嫌弃的孩子,纵有高贵的身份,不还是如同无根草芥,让人随意欺凌?
少年煞星在觉醒前,原是个人人可凭心撒气的出气筒。
*
在这样难言的思绪中,却意外睡得挺好。直到清晨,耳垂上的通灵珠忽然开启了“嗡嗡嗡”的震动模式,光芒四射地震醒了她。
钟郁迷迷糊糊触摸到通灵珠,接通前先咳嗽清清嗓子,毕竟师尊经常会在大清早找他们,而弟子们赖床却不想叫师尊知道自己偷懒,往往会调整一下气息再开腔。
钟郁尽量叫自己的音色听起来字正腔圆,像起床了很久的样子。
“问仙友安,在下钟郁,正在练剑。”
通灵珠里面传来的却是师兄藏渊焦急万分的声音:
“钟郁师妹快别睡了!我用灵图探寻了那凡间煞星的气息,那煞星的气息竟不知怎的愈来愈弱…..”
“你快去救救他吧,他好像快不行了!”
睡眼惺忪的钟郁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
“什么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