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黑色鳞片
    钟郁回眸看他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失神。

    少年目光落在她身上,可她总有一种错觉,他似乎透过自己,在看一些别的东西。

    当然,如今这副躯体也并非是自己的,又或许正是原主的身体,才叫他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或什么人。

    但这些总归和自己无关,钟郁明白,依照人间的规矩,想要真正给凶手定罪,她必须去找一趟徐知府。如果她分析没错,执人之泪应该就藏于万泽的体内。

    而乔陌自然没有必要和她同去。

    毕竟谁也知道,捉拿真凶匡扶正义这种事,绝不是一个煞星会感兴趣的。若强让他跟着去做厌恶的事情,钟郁自己也觉膈应。

    依照乔陌以往的性子,钟郁觉得他肯定会转身就走。

    可意外地,在她说出那句话后,看见他神色中闪过一晌怔忪,并没有如她所想那样面无表情地离开。

    乔陌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她,狭长眼眸划过一丝她看不懂的愠怒。

    钟郁被这目光盯着,莫名有些发寒。甚至有一瞬间在想,自己是不是误会了他什么。

    少女咳嗽一声,几分尴尬地试探:“那个….天色挺晚了,你是不是…..”

    乔陌没有应。

    他的目光像是要将她钉在眼里。

    良久,他问:“我为何要走?”

    钟郁蹙眉,自己也只是不想强迫他做不愿意的事,这人现在表情又是怎么个意思。但总归她也没什么心情探究他的想法,见他不动,更添几分不耐:

    “那不然呢?逝者死得大快人心,不是你自己说的么?现在我要去为逝者找凶手了,你难道还想和我一起?”

    总不能是短短一下午的时间,他忽然一改本性决定当个好人。

    乔陌没有吭声,黑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少女目光不及的地方,他身后那只手里的药瓶,愈发被他握得发紧。

    他不知该庆幸还是懊恼,自己竟一瞬间便读懂了她目光里的所有东西。

    野草般地偷生十几年,让他轻易便看穿她心中的那些欲言又止。那些熟悉的戒备和防避,也许本就和其他人并无二致。

    也是。

    少年眼中透出几分冰冷的讽刺。

    世人都觉得他是邪恶的怪物,本也不该有人例外。

    他什么时候竟忘记了,两人原本便隔着天堑,明明她防备厌恶自己还来不及。

    荒谬的是他自己,竟下意识怀揣了些什么可笑的期待。

    少女指尖还在淌血,他漠然地望了良久,终于嗤得一声笑出来。

    “钟小姐开什么玩笑,我怎么会对这样的事感兴趣?”

    也许那红衣女子说得没错,他本性恶劣。左右两人是要分道扬镳的,钟小姐怎又能真的容忍一个邪物来担她未婚夫的虚名。

    少年弯弯唇角·:“我只是觉得,被鸟啄至死,实在是太便宜的死法。”

    “在下当然不会有什么好笑的慈悲心,负我之人,自要亲手一刀刀、剐尽皮肉刓心截舌才解恨。”

    他语气森然,眼角带笑。

    浓艳五官在微光下更显得苍白、旖丽。

    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逐渐脱控,沿着周身经络而上,在他瞳孔中晕开,血液中暴涨。

    他深吸口气压制这股冲动,双眸却渐渐泛上血红,但总归,这些她也不会在意。

    直到看见她眉间那股熟悉的厌恶,少年面上才浮现一丝快意,可无法控制的是,瞳孔血红正愈加浓烈。

    却在此时,钟郁才注意到他手中的瓷瓶:“那是什么?”

    “能是什么?”乔陌一笑,轻而易举将瓷瓶在手中捏得粉碎。

    “我这样的恶人,当然拿的只是毒药——”

    “钟小姐若不想被毒死,可记得要离我远点。”

    太阳终于在黄昏收尽天光的最后一丝余晖。

    街边卖药的小贩等了好久,才敢壮着胆子到那两位贵人站过的地方,查看地上那滩碎渣。

    小贩挠挠头,很不理解。

    要不是那黑衣少年的气质太过阴鸷,刚才他非得追上去理论两句,我药铺百年清誉,卖得才不是什么毒药!

    那少年来时,明明沉着脸,亲口问他买止血止疼的药。结果和少女拌几句嘴,转头又手劲儿大得出奇给亲手捏碎,还污蔑他药的品质。

    他心疼地拨弄地上药粉,下次再见,无论如何要批评几句。朝天上翻了个白眼,却恍然间看到什么,面色徒然大变。

    “血….血玉蝶…..!”

    小贩惊得瘫倒在地,颤抖望着从四面八方飞出来的赤色红蝶。

    他家时代为医,知道血玉蝶为极阴之物,若非嗅到暴涨的灾邪之气它们不会倾巢而出。

    可街上认识到它们的人并不多,更没人注意到空气中越来越浓烈的血腥气,几行渡鸦擦月光飞过,所有的征兆都在表明,今夜或有异物降生。

    血玉蝶在空中汇聚,飞走,前头似乎是一个客栈。

    小贩惊叫一声,撒了满地的药瓶没管,飞也似的朝反方向逃窜。

    *

    客栈一楼,形形色色的客人们在吹牛饮酒。

    这桌坐着祖孙俩,小厮端着饭菜,在给他们添水。

    小童正往嘴里扒饭,注意到窗边有什么飞过,他好奇地指着外面问:“爷爷,那是什么?”

    老人抬头看了眼,却面色一变,赶紧捂住小童的眼睛:“别问那么多,吃完了快回家!”

    小童被挡住大半视线,只得茫然地点点头,爷爷指缝露出的天空,云朵像流动的墨,正把夜空染成诡异的红。

    吃到一半,却忽然来了个醉汉,没来由地“哐当”一声,信手将饭菜打翻。

    老人诧异抬头,却被醉汉一把薅住领子:“老不死带着小不死的滚远点儿!别耽误老子在这儿睡觉!”

    是芜城有名的恶霸又来欺负人了,所有人心中一紧。

    见爷爷被欺负,小童吓得哇哇大哭,老人动弹不得,只能眼神求助地望向周围,众人却赶紧默契地低下头。

    恶霸一脸横肉膘肥体壮,哪有人敢见义勇为,都安静地垂头扒饭,唯恐被凶神恶煞的醉汉盯上。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本是大多人的心态,老人一身枯槁,望着撒了满地的饭菜,抬头见醉汉凶狠神情,嘴唇动了动,终没说什么。

    他领着孩子走到门边时,却莫名抬头看了眼天,又缓缓回头,朝醉汉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

    老人叹了口气:“天生异相,年轻人,作恶多端,却要当心恶人更被恶人收。”

    “今夜,要小心呐。”

    醉汉早喝得神智不清,哪听得见他说什么,朝老人离开的方向狠狠呸了一口,便倒在桌上呼噜震天。

    恶霸终于睡过去,所有人才深深松了口气,小厮赶紧上来收拾残局,却又忍不住心犯嘀咕。

    醉汉确实烦人,但那一对爷孙神神叨叨的在那说什么呢。什么天有异象,除了这一堆盘子要他收拾,今夜明明也没什么不同。

    他莫名地摇摇头,也就没有看见,越来越多的红蝶正飞进二楼的窗户,凝结成一团黑雾。

    直到有人“啊”得惊叫一声。

    那人跌坐地上,哆哆嗦嗦抬起手臂,指着楼梯上方的位置,似乎看见什么极其可怕之物:“那…..那是什么东西!”

    这下连干活的小厮也忍不住抬眼看,所有人都注视着楼梯最顶端,有一团正在滚动着的、鬼气森森的黑气。

    几只赤色的蝶围绕着那团黑气翻飞,一头扎进去,便再消失不见。

    方才低头扒饭的人却再装不得瞎,连老板也停下手中算盘,半张着嘴,僵硬地望着那团黑色的浓雾。

    黑雾依旧在灼灼滚动,窗外飞来成群的赤蝶,像是被雾里的什么东西吸引,相继飞入,却不见一只飞出。

    与其说它们被黑雾吸引,不如说是黑雾在吞噬它们,进而壮大自己。

    仿佛有什么猛兽藏在雾里,在吸引这些阴物前赴后继地献祭。

    赶考的书生惊得嘴里的饭都掉了出来,圣贤书上可没说过,这…..是何物?

    客栈内静能闻针落。

    没人敢出一声,但妖异的氛围直冲卢顶。大家默契停住了咀嚼吞咽的动作,更不敢去想,那黑气下会出现什么可怕景象。

    不知多久,黑雾渐渐散去。

    有人惊恐地捂住眼睛,准备好看见血盆大口的怪物。

    但群蝶消失的地方,站着一个身姿颀长的少年。

    少年肤色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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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精致的五官妖异、绚丽。

    窗前,他赤脚而立,黑色衣衫翻飞,身后是一轮猩红血色的月。

    他倏地睁开眼,眸色竟比月光还要红。

    *

    半个时辰前,乔陌对着窗前那轮越来越红的血月,面上泛出星点的迷茫。

    月色渐浓,青白皮肤上渐渐现出的,是黑色泛光的鳞片。

    他抬臂,月光下,手臂上的鳞片妖异而美丽。乔陌低笑了声,透出几分讽刺。

    有时,竟连他也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比如为何他所到之处,总有坏事发生,比如他出生就克死了自己母亲。

    比如仁慈的好人,面对他时也会默契地残忍,再比如他明明想和寻常人一样,却总克制不住心底,猛兽一般嗜血啖肉的渴望。

    出身高贵却实则卑贱,有父有家又似无父无家。他像妖却不是妖,像鬼又不是鬼。

    他痛恨别人说他晦气,可又无法反驳,他们言辞里的冰冷事实。

    孤魂野鬼尚有来处,可天地之间,他仿若最孤独无依的存在。世人恨他,正如他恨世人。

    或许自己,真的如他们所说,生来便是邪物。

    可是那又如何?

    少年猛地睁开眼,瞳孔赤红得像要滴出血泪。

    冰蓝色的针体在他掌心泛出诡异的光。

    冰魄针嗜血饲主,今夜若吸不到血,那死得便是自己了。

    他缓步走到楼梯处,冷眼看着楼下热闹的芸芸众生。

    这些令人厌恶的一切,这个随时能欺他辱他的世界….

    大家好像都很开心啊,可惜人间这种假装大团圆的戏码,无时无刻不叫人恶心。

    那对爷孙最终还是认命滚了吗?果然还是没人敢为他们说一句话吗。

    世人本就这个德行,人人自诩正义,却又面对他人苦难时心安理得做壁上观。

    没关系,少年歪头一笑。下面这些人望向自己惊恐愤怒的眼神,只更让他平添趣味。

    总归今天,注定有人丧命。

    场内死一般的寂静,不知谁大喊一声:“鬼…..鬼啊!”

    众人终于再忍不住,惊叫声四起,混乱地要向客栈外面逃窜。

    乔陌垂眸望着楼下的一滩混沌,勾了勾嘴角。

    一瞬间,所有的门窗“啪”一声紧紧合上。

    正逃到门口的人猛然被切断退路,不得不住足,心里拔凉地缓缓朝楼上看。

    少年瞧着众人反应,似乎深感有趣,眉眼染上几分愉快。

    昏暗的客栈仿若巨大死寂的坟场,少年站在高处,像睥睨众生的妖皇。

    他歪头,眨了眨血红的眼睛。

    人群彻底沸腾,连客房里的人们也绝望地发出尖叫,唯有伏桌大睡的恶霸才被惊醒,大喝一声跳起来:“哪个贱东西敢吵老子睡觉!”

    原本沸腾的客栈又忐忑地安静下来。

    众人呆滞地望着暴怒的恶霸,谁也没想到有人敢这时找死,甚至有的目光中平添几成敬意。

    恶霸仍然没有清醒,醉醺醺地望了一圈,目光终于撞见楼上的黑衣少年。

    少年也缓缓转头,俯瞰着他。

    两人对视上的那一刻,在场的心凉了半截儿。

    可酒蒙子是不会害怕的。

    他安静地望了少年清隽的面孔半晌,然后暴怒,就是你这个小白脸胆大包天吵老子睡觉?

    恶霸怒火中烧,指着少年高声骂道:“大胆邪物!”

    原本乔陌看他的目光还饶有趣味,却在“邪物”两个字蹦出来的瞬间,徒然变得狠戾。

    “你,叫我什么?”

    他原地抬起手臂,醉汉魁梧的身躯在人群中升高,破布般得朝他飞去。

    一片惊叫中,少年掐着醉汉的脖子,任他双腿在半空绝望地踢蹬。

    “钟小姐。”

    他自己也不知怎么会在此刻想起那一人。

    狂风吹起他墨色的衣衫和发,乔陌冷眼望着在自己手中挣扎的醉汉,缓缓勾唇,任凭焯烫妖异的气息流入经脉。

    你既扔下我独自在此,那乔某,又怎能叫你失望?

    血色眸中闪过一丝快意,大汗吱呀哀嚎声中,他苍白五指渐渐缩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