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郁飞身去找乔陌的路上,归来的灵识将在客栈发生的事跟她原封不动讲了一遍。
灵识感应到钟郁的心在逐渐下沉,小声逼逼:
“仙君,你不要听信他们的话,我方才一路看见了的,那小煞星虽然发疯了,但并没有吃人,根本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它好像怕钟郁不信,焦急道:“是真的仙君!当时他压抑不住体内的东西,在客栈里发作,但最后谁都没有伤害,反而是他自己被反噬,吐血倒下去了!”
“体内的东西?”
钟郁为了图快没有走大路,迎面的树杈枝桠难免抽到脸上,她反应了好一会儿乔陌压制不住的东西是什么:“你是说煞石?”
“是啊是啊!”
灵识因为主人的信任而感到很激动:“我钻到他脑海里的时候清楚看到了,就是他体内的那颗石头一直在控制他嗜血喂养自己,如果他不在发作前满足他,那就会……”
灵识不忍心往下说了,仿佛后果是无比残忍痛苦的东西。
它虚空摇了摇脑袋,怕钟郁会跟别人一起冤枉他:“总之,请仙君要相信他啊,不要怪他,因为他真的…..”
真的够可怜了。
钟郁自然不是在想骂他怪他的事情,令她意外的显然是另一回事。
煞石,怎么会控制人吸血呢?
它是上古妖物不错,但就像一草一木各有用途,煞石是极阴之体,它的作用是会导致宿主诸事不顺众叛亲离,最后发狂暴走为祸世间,却绝不会威逼宿主嗜血喂养自己,除非……
灵识却大叫一声打断了她的困惑:“仙君你看,煞星就在那儿!”
它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羊圈,然后若有所思地啊了一声:“我就说怎么后来找不到他了,原来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住伤人,竟独自走了这么远…..”
钟郁蹙眉,灵识所指的羊圈破败不堪,又是如此人迹罕至的地方,不用想也知乔陌的用意。
可现在,显然又有新的事情棘手了。
羊圈原本荒凉无人,只有几只发病被人抛弃的牛羊被扔进去自生自灭。可是如今,羊圈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大家叽叽喳喳地指着里头的东西议论,发出看好戏般的不断“啧啧”声。
不用想也知他们看的是什么,笑的是谁。
众人上下打探的目光让钟郁步伐有些僵硬,她走进去的时候,人们盯着她自动让出了一条路。
原本就是她的“未婚夫”,笑话和嘲讽时,也自然不会把她落下。何况还是京城来的贵人,谁会错过这种好看的戏码。
短短几步路,她却像走得很长,钟郁站在人群中央,一眼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少年。
即使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入眼乔陌的面孔时,钟郁还是不由得掐紧了拳头。
那是一张过分苍白到死寂的脸。
乔陌衣衫半散,垂头靠在栅栏边,脚边是一只死掉的羊。
他原本长相旖丽,远看倒像是一副美丽的画卷,可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泥泞和秽物却证明了他方才遭受了什么。
烂瓜烂菜,甚至还有尖锐的石头。挂在唇角的血和皮肤上的鲜红伤口更衬得少年容貌妖异、绚烂。钟郁心中发紧,好容易才察觉到他身上的一线生机。
少年像一块破布,被毫不在意地扔在那里,任人唾弃、搓磨。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
钟郁的脚步顿了顿,她努力赶走脑海中这种荒诞的熟悉感,蹲下去,拨开他脸上被秽物粘着的发。
她抬起少年苍白的面孔:“乔陌,醒一醒,我们回去了。”
乔陌自然没有应,说话的却是旁边一直围观的老头:“诶那个什么,钟小姐是吧?”
老头慢悠悠嚼着嘴里的瓜子:“大小姐,您是京城来的贵人我们惹不起,但您这未婚夫是个吃人的怪物,您就打算这么一走了之了?”
四周立即有人附和:“是啊是啊,京城的了不起啊?“
“就是啊,带了这么个东西来,把我们芜城的地儿都弄脏了。”
钟郁正帮乔陌清理秽物,头也没回,解下腰间玉佩放在地上。
她努力压住声音里隐隐的抖:“抱歉。这块玉佩应该够再买好几个羊圈几千头羊了,请帮我转交徐知府。”
老头立即“哎呦”一声捡起玉佩:“有钱了不起啊!”却毫不影响他拿着玉佩跑掉。
剩下的人不认识玉石珠宝,也没一窝蜂地抢,只继续站着望向人群中心的两人议论纷纷。
紧接着又站出来一个壮汉,正是今日欺负人的那个恶霸,他使劲儿跺了一下脚道:“这晦气东西,今日大家伙都看着的,可是吸我的血吃我的肉!我看就该杀死!”
人群立即又附和纷纷:
“是啊是啊,我们都看见了,这人发疯到处吸血,还会吃人!”
“什么人啊,明明就是怪物,要我说,这种人刚出生就该溺毙在粪坑里,好过长大了丢人现眼!”
“可不是?邪物就该立刻杀死!”
大家一时间同仇敌忾给壮汉打气,好像完全忘记了这恶霸平日是怎么欺负自己的。
见状,灵识急了,开始探头探脑:“仙君仙君,你别听他们的,这些人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巴不得现在就把他杀死,我都看见了,他根本没做过那些事!”
一片咒骂声中,乔陌的眉头短促地跳了一下,钟郁伸手抚平他的眉眼,原来他一直都能听见。
灵识还想说什么,钟郁却按住脉搏,平静道:“我知道。”
这些年她经历过太多事,她爱世人,却亦知道世人心性。
黑说成白,一说成万,神堕泥潭,贵人落难,世间最好看的不外乎此。
只要能给自己无聊的生活增添色彩,至于别人的清誉和死活?那根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眼前少年残败如枯死的脸,有时竟分不清,到底是他体内煞石吸引人们作恶…..还是人性本恶。
纷乱唏嘘声还在继续,钟郁抬起了头,看向刚才说话的恶霸。
“你说他吸你的血食你的肉,那现在你怎么还好端端站在这?难道你是千年的王八不死不灭?”
“你….你…好大胆子…….”
恶霸脸上青红交替,钟郁目光却又扫视着围观的众人。
“诸位说他是怪物,怕他吃人喝血,那怎么还会在这里打他骂他?怎么还敢在这儿打他骂他?你们不怕他生气了,抬手把你们都杀了?”
“你这女娃,胡说什么…..”
“你们知道我没有胡说,才敢站在这里欣赏他的落魄。你们知道他不会伤你们,才敢肆意辱他以最歹毒的话。”
“我知道大家都喜欢看戏,更喜欢演戏,巴不得血流成河热闹越大越好,但今日应该也看够了吧?”
一片静默。
“说的这是什么话?”
眼见乡亲们被一个丫头片子怼得说不出话,一个书生样的年轻人站出来打破静默。他是村里唯一的秀才,这种时候读书人当然要挺身而出。
“就算他今日没有吸血伤人,他这样的怪物,谁知以后会不会杀人成性?我们防患于未然又何错之有?”
“啊….对啊对啊….”他说完,愣住的观众瞬间如梦初醒,大声附和。胸口有点墨水就是好,平日废物一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今日却还好有他帮忙吵架。
钟郁看了众人一会儿,良久,淡淡地“哦”了一声。
“所以你们是承认他今日并未伤人了?”
不理会众人的反应,她望着书生:“那就是说,如果我现在认定你以后会变成小偷,那么今日就该把你的手砍下来,是么?”
书生的脸色难看至极。
钟郁继续道:“他损坏了羊圈,我已经悉数赔偿,诸位若再对人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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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自讨苦吃!”
“你他娘的…..”恶霸最受不了被女人压一头,抡胳膊就要过来打人。
钟郁看着他笑了一下,扬手,恶霸飞出羊圈,发出惨叫。
“怪…..怪物啊…..”
众人哪见过这种场面,哆嗦着后退几步,赶紧尖叫着逃跑。
钟郁望着四散的村民,忍不住笑出了声。不知他们意识到了么,这才是真正看见怪物的样子。
人群散干净,钟郁低头,拍拍少年的脸:
“喂,还能站起来么,跟我回家了。”
*
乔陌重新有意识的时候,自己好像正趴在谁的身上。
有人正背着他走得很慢。一脚一脚踩在落叶里,颠得他身上并不舒服。
少女的后背纤薄,但皮肤却灼热,温暖的感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仿佛想融化自己身上终年的寒凉。
是熟悉的花草香。
不似别的女子沾衣的味道,她身上的香,仿若是从肌骨里自然沁出,令他一瞬便清醒自己身处哪里。
方才被人拿秽物打砸的时候,恍然竟似有一双手,于讥嘲中捧起他的脸。
他闭了闭眼,自己是彻底疯了才会生出如此荒诞的错觉。
可扑面而来的馨香是真实的,无处可躲。
乔陌本能地想要挣开,他抗拒这种感觉。
无论是怜悯还是施舍,都是他最厌恶的东西。
他尽力不让自己接触到少女的肌肤,冷冷地道:“松手。”
没有人应,她只顾往前走,仿佛没有听见。
他讽刺地笑了声,冰魄针从指缝伸出,抵住她腻白的脖颈。
“我说,放手。”
少女竟然依旧没有反应,不躲不理会,仿佛感觉不到威胁和痛。
乔陌面色顿了下,这才厌烦地睁开眼看向她的脸。
再无之前的明亮绚丽,她琥珀色的瞳孔竟毫无光彩,是从未有过的萧索空茫。
乔陌手心一紧。
少年不知道的是,在他没有意识的这段时间里,钟郁竟然醒着做了个梦。
当时她正走在路上回想刚才的事,识海中却忽然金光大盛——
眼前一闪而过的是不知属于谁的画面,而她,也终于知道方才那种熟悉感来源何处。
恍然间,她竟然觉得刚才地上狼狈的少年就是她自己。
仿佛很久之前,她也曾置身这样的境地,赤脚行走在人间的街道,身上时不时落下人们扔在她身上的秽物。
“瘟神!”
人们愤怒地喊道,飞来尖利的石块划破她满是血污的脸。
原本热闹的道路旁此刻堆积着如山的尸体,地上到处是血,腐败溃烂的味道交融着哭声和叫骂声。
不知为何,她明明能躲,却不愿躲,浮屠刀死气沉沉地在地上拖出一路血痕。
愈发激烈的骂声中,她生生接住人间的滔天愤怒,看着自己的神像在身边一座座倒塌、碎裂。
“什么赤华仙君!救不了人的神仙算什么神仙!枉我们之前那样信你,到处为你造庙立像!”
“狗屁神仙,害了这么多人,我看根本就是废物!去死吧,赤华!”
“去死吧,钟郁!”
咒骂和嘶喊终究幻化成一片血雾,被乌压压的邪气和病气掩盖。人间,终于变成了一片炼狱。
钟郁惊呼一声,另个自己站在原地,仿佛感应到什么,抬头和她对望。
紧接着,她看见铺天盖地的黑雾向自己涌去,一点点淹没她涣散的金色瞳孔,和那张过分苍白、麻木到让人心惊的脸。
直到被脖颈上的尖锐触感刺醒,耳边传来熟悉又凉薄的声音:
“死了么,钟郁?”
那人显然没什么耐心,尖针又威胁般地压进几分。
“没死就给我动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