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彦卿?彦君!
    隔着车窗都能听到那人的声音在打颤。

    孟钱理解,因为她也在颤。

    孟元生前的官职在地方是能一手遮天的军事大员,可在汴京,不过是个贼配军罢了,而且现在人还死了,孟存只是个清水衙门的微末小官,在汴京毫无存在感。

    孟家上次跟宫里扯上关系,还是孟元死在上任路上的时候……

    眼看着俩丫鬟都抖成高频振动了,孟钱只能壮着胆子撑起这个门面:“宫里怎么来人了?来干什么了?”

    “娘子不必担忧。”窗外传来一把清澈温润的好嗓音,“今日太皇太后于龙舟之上见贵府娘子不顾生死英勇相救姐妹,深以为然,故遣在下来探问一二罢了。”

    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眼神儿够好的啊?

    孟钱把自己的胆子壮了又壮,才一把抓住丫鬟春雪:“我要怎么称呼宫里的太监?”

    就隔着一扇薄薄的马车壁,里头的动静赵煦听得一清二楚,眼中划过一丝愕然。

    方才伶牙俐齿的春雪咬了三次舌头才把话说完:“叫,叫,叫,叫中贵人。”

    这俩丫鬟不能见人了,不然太丢脸了。

    孟钱硬着脑门,自己推开车门跳下了车,看太监:“见过中贵人。”

    见到活的太监了!

    妈耶,古代太监都这么帅的吗?

    这小太监年约十五六,还是少年身姿,负手而立,自有一番器宇轩昂渊渟岳峙,浓眉大眼高鼻梁,生的也是疏阔英朗,唯有一双薄唇略显苍白,削弱了锋锐,增添了温润。

    孟钱打量赵煦的时候赵煦也在看她。

    而且比她还吃惊。

    孟钱身上的衣物已经被体温烘得半干,皱皱巴巴地黏在身上,发丝被汗水黏黏糊糊地沾在额角,还用直勾勾的盯着他,闪闪发亮的眼睛里,满是生气勃勃的慧黠。

    这姑娘是怎么做到每一个行为都精准的超出他的预料之外的?

    但想想刚才她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忽然就不奇怪了。

    这姑娘就应该这么……虎头虎脑。

    被这虎了吧唧的眼神盯着,倒是赵煦先不自在起来,孟钱身上狼藉,视线再落在她身上于礼不合,赵煦眼神往旁边一飘:“既然娘子无碍,那在下便能回……回去复命了。”

    “哦,您慢走。”

    孟钱琢磨着是不是该给个红包啊?

    可大人还没回家,她也没钱呀!

    “所以他这一趟到底是干嘛来了?真看一眼就走了?”

    “别怪我没提醒你。”邓猛女突然飘过来,“刚刚这人身份不普通。”

    “你不是东汉人吗?还能认得宋朝的太监?”

    孟钱已经确定自己在宋朝。

    她书读得少,但她电视剧看得多啊!管皇帝叫官家的,只有宋朝(确信)。

    “我长在掖庭,宫人的模样我最清楚。古往今来,宫人却总是一个模样。”邓猛女神色复杂,像是怀念,又像是痛恨,“寻常宫人,养不出这样的气度。”

    “那如果有朝代没有宫人呢?”

    邓猛女一愣:“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孟钱挠头,“宫里还能有多不普通的身份?他还能是皇帝吗?”

    邓猛女意味深长:呵呵。

    “娘子,快进去吧。”

    “是啊是啊。我们让厨下备水,给娘子沐浴。”

    丫鬟们跳下车才发现自家娘子有多狼狈,而她们居然让这样狼狈的主子接见宫中来的贵客?

    老夫人不会杀了她们吧?

    孟钱被两个丫鬟架着冲回房间按进浴桶里,沐浴到一半就听到外面呜哩哇啦得吵嚷。

    孟家长辈们被宫里打听了落水的事,顾不立刻雇了马车冲回来,但端午节汴京堵车,孟家位卑职小没人让路,先走一步的孟钱都被宫中来人赶在了前头,他们就更慢了。

    “宫中贵人呢?已经走了?遇到了彦君?还说什么了?你们一一道来?”

    孟彦君湿着头发被拽出来叭叭得问了一通方才在门口和那个“宫中贵人”的对话,活活把人气成陀螺,团团转。

    “你如何能这般对中贵人说辞?这也太失礼了!”

    失礼?

    孟钱眨眨眼睛,捋了一把尚且湿淋淋的发尾。

    没擦干的水顺着衣裳淌下来,在衣服上洇出一块明显的湿痕。

    把澡刚洗一半头发都还湿着的姑娘拉出来问话就很合礼数吗?

    孟存尴尬得挪开眼:“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孟钱懂了。

    礼教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好了!”老夫人敲了敲拐杖,“宫中贵人既然是来探望的,应当不会介怀。”

    老夫人看起来不过四十许人,比孟存大不了几岁,可老夫人开了口,孟存顿时就无声了。

    老夫人对孟钱堆出笑容:“彦君啊……”

    孟钱听到她这么喊就是一抖,孟钱她亲妈每次跟她要钱不成开始耍无赖的时候就这个声儿!

    “彦卿一时糊涂,你做姐姐的,让让她,别跟她计较,啊。”

    孟钱总算知道那个倒霉的二货妹妹的名字,孟彦卿。

    孟存嘴唇翕动,似乎还是心有不甘,却被老夫人一眼瞪了下去。

    “是,孙女明白。”

    孟钱还真挺理解孟二叔。

    总结一下他的故事就是,别人都看不起你,可偏偏你最争气。

    以前就因为不是长子被冷落只能自己打拼,结果亲爹死的早,大哥没能占到大便宜,顶门立户还得靠他。

    如今他努力读书出人头地了,结果有了好机会还是得给大哥的闺女。

    凭什么啊?凭什么你早生几年,啥好事儿都给你呀?!

    手足不睦,多半是父母不公,这半边杯空半边满的,谁能服气啊?

    孟存不服气,他老婆比他还不服气。

    “是啊,彦君是要进宫做娘娘的,怎么会跟我们彦卿计较呢?”

    婶婶林芙芝怒气冲冲地大跨步过来,也不知道在旁边听了多久。

    孟彦君和孟彦卿在一个府邸里住了这么多年,虽然丫鬟说的是妹妹性格骄纵天天排挤冷落言语暴力,可在她爹顶门立户的情况下,孟彦君不仅没缺吃少穿,一应衣食住行排场待遇丫鬟仆从的数量和孟彦卿都是一样的。

    以前虽然有龃龉,但也没到这份上,归根结底,果然还是选秀太让人眼红了。

    孟彦君眨巴一下眼睛:“老夫人,叔叔,婶婶。这次选秀,你们是想去搏富贵呢,还是想断前程?”

    孟存委婉道:“自然是为官家尽忠。”

    “凭二妹妹吗?”

    老夫人和孟存顿时都沉默了。

    她一轮长辈还自己嚷嚷出来,这脑子属实有点惨烈。

    妹啊,不是不给你机会。

    主要是我们有点怕死。

    但林芙芝不高兴了:“我们彦卿怎么了?”

    果然熊孩子背后必有熊父母。

    “婶婶,我知道当娘的眼里自家孩子永远是最好的,但此事关乎叔叔前程,还是客观……”孟钱吞回了后半句话,“何况在婶婶眼中,二妹妹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吗?”

    “自然不是!”

    亲妈眼里的宝贝姑娘是最完美的,容不得一个字不好。

    “妹妹也不是非要入宫追逐那荣华富贵,她不过是不平罢了。不平为何这样的好机会,为何偏偏落在我头上?就因着我早生了些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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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存忽然抬头。

    这句话是说到他的心坎儿上了,或许这一次,选秀的机会给孟彦君不给孟彦卿,不是因为长幼,而是因为彦君真的比彦卿合适。

    “一入宫门深似海,宫中危机四伏,步步杀机!婶婶真的放心彦卿妹妹吗?”

    “其实没多凶啊。”林芙芝撇嘴,“若是选不上,回来嫁人就是了。”

    孟钱一下子情绪都不连贯了!

    本朝选秀这么随意的吗?

    可看老夫人和孟存深以为然,孟钱都愣了,咋地这年月宫斗真的可以让小孩子过家家了吗?

    “好了!”老夫人到底还是想起来谈话目标,“你不是带彦卿去看大夫了吗?彦卿如何了?”

    家里拢共就那么两辆小马车,一辆送孟钱回家洗澡,一辆林芙芝驾去带孟彦卿看大夫,所以才把老夫人和孟存剩在了河岸边,听闻有天使到家都得另外雇马车,结果还迟到了。

    林芙芝顿时嚷起来:“彦卿呛了好多水,可是受了大委屈!”

    接下来这场面不适合我带,林芙芝还是交给老夫人吧!

    孟钱眨巴眨巴眼:“老夫人,不如让我去劝劝妹妹吧。”

    林芙芝不高兴:“你……”

    “你去吧!”

    但老夫人再次一锤定音。

    “她说的危机四伏,真是那等虎狼地,她还能一门心思冲进去?”孟钱一走,林芙芝就大声嘟囔着。

    老夫人瞥了她一眼:“彦卿年纪小看不懂,你还看不懂吗?我单问你,这些年宫里死了多少孩子了?”

    林芙芝顿时怔住了。

    宫斗不激烈也不要命,选秀也蛮单纯的,但死孩子啊!

    自打大宋朝开国以来,哪位皇帝能把孩子都全须全尾养下来?

    一想到女儿可能会受丧子之痛,林芙芝顿时没了抢这选秀机会的心思。

    但还是不平好东西都让大伯家拿走了:“那彦君……”

    “你真当彦君是去求富贵的?”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得瞪着这个蠢儿媳,“彦君生母早丧!入宫在太后膝下教养两年,便不算是不可娶的丧妇长女!好歹也是你眼前长出来的孩子,就不能容她得个机会,嫁一个好夫家吗?”

    老夫人喘了两口粗气:“她这些年在你眼前也是乖巧恭顺,便是入了宫也不会得罪贵人,彦君去我才放心!让彦卿那孩子离了眼前,不说我,你能放心?!”

    林芙芝嘴唇翕动,顿时眼神都虚了。

    老夫人看出不妙,厉声呵斥:“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就是,大夫问彦卿怎么落水了,我,我说是彦君推下去的。”

    孟钱让隔着门就听到里面在大哭大闹:“你们都出去!出去!”

    这嗓子还挺有劲儿啊,看来落水真的没什么事儿嘛。

    丫鬟被摔打得轰出房间,见到孟钱来,顿时更加紧张:“大娘子……”

    “老夫人让我来劝劝妹妹。”孟钱脸上带笑,眼里藏刀,“不管发生什么事,听到什么声音,我不开门,你们千万别进来哦。”

    “啪!”门板猛然一合,仿佛阎罗殿开关门似的。

    “滚啊!”

    “啪!”

    孟钱一歪头避开砸来的杯盏,杯盏砸在门板上,碎瓷飞溅。

    “怎么,怎么是你?”孟彦卿原本还要发火,可看着孟钱的神情,顿时跟被天敌盯上的小动物一样惊醒,且瑟缩。

    “祖母让我来劝劝你。”孟钱环视一圈,找到了脸盆架上的水盆,里头装了半盆水,伸手试了试,水温正好。

    “我不要你劝,你走,你走啊!”

    “可是我想劝你呢。”孟钱两步抢上前,一把薅住孟彦卿的脖子,把她脑袋按进了脸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