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瞎子的日子越久，夷陵老叟的其他感官，如耳朵、鼻子，都越发灵光，针掉地上的声音，一般人听不见，他能听得见，一楼的厨房在做什么饭，一般人闻不到，他甚至能辨别出，做的是什么饭，用了哪几味调料。
苏椰进门，他能嗅到活人气息。
靠着气息的轻重缓急，辨别出对方的情绪。
但在苏椰揭开食盒盖之前，却一点都闻不到，那一道五元醉仙鸡的香味。
明明是那么地浓郁……
只能说，食盒的封密性，过于优秀了。
***
大食盒里，有砂锅、有饭盆，但没有碗、筷、勺子。
苏椰问，“厨房是在一楼么？我去取餐具……”
夷陵老叟摆了摆手，制止了她。
“摆手”和“点头”，是他出狱以后，做过的最多的两个动作。
他自行推着轮椅，挪到了床头边，拉动了一下手绳，靠近门口的，迷你撞钟一样的铃铛，清脆地响了一下。
就一下。
这是孔先生找人专门设计的手铃，方便他使唤佣人帮他做事，每一个项服务，都有专属的几声铃响。
当然了，四小姐不是他的佣人，是他的爱人。
但有些事，只能四小姐来做。
一声，是他与四小姐的固定默契。
一声铃响过去，四小姐上楼来了。
一见到书桌上的那一锅诱人的仙家珍馐，整个人都傻掉了，色泽金黄的醉鸡勾住了她的眼睛，细腻醇厚的香气锁住了她的鼻子，复杂美妙的感觉定住了她的味蕾。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惊叹号，仿佛连呼吸都暂时忘却了。
“碗、筷、勺子是吧？我马上——”
说完，四小姐动了，动若脱兔。
知妻莫若夫，知夫也莫若妻。
她上了楼，讶然石封到解封，夷陵老叟全程含笑。
这么多年了，他变了很多，他与她之间，却什么都不曾改变。
自他启笔写武侠小说以来，四小姐就是他最忠实的读者。
他的《驭剑飞仙》越写越长，怎么都写不完，他的很多读者都有怨言，说再不完结，前面的内容就要忘光光了！而四小姐，记得每一个人物，每一处情节，记得书桌上摆放着的，就是重伤半残的狄九公，在江湖饭馆的二楼歇脚，等待十安的过程中，品尝的那一道五元醉仙鸡。
二次元的东西，活了！
她当然也记得，狄九公在吃了半只醉鸡，喝了半锅鸡汤后，身体上的伤痛痊愈，飘然而起，众目睽睽之下，白日飞升了。
她多么希望，苏椰就是天庭派下来的仙女。
她带来的食物，是天界仙肴，除了美味，还有药效，能治好丈夫的一双眼睛，哪怕不能持久，能带给他片刻的幸福感受，也好啊……
***
苏椰从食盒子底层，取出了一式两份的合同。
同夷陵老叟相商，“先生，我家阿妈还嘱托，要我务必把这份‘五元醉仙鸡’的食谱授权合同，找您签了！要不，我给您从头念一遍合同上的内容，没什么问题的话……”
“不必了！”
听到苏椰要找他签食谱授权合同，就像当年在电报局，情境重现，只不过，合同的乙方从引剑堂主，换成了他，夷陵老叟又激动了。
十九年了，他等的就是这一天啊！
没想到，这把年纪了，还能了却一桩心事。
不过，他见过了“玉带罗糕”的食谱，却见不到“五元醉仙鸡”的食谱了，终究遗憾。
他想了想，又问，“这样，你能帮我念一下，这合同里边写的，‘五元醉仙鸡’的食谱那一部分么？我想知道，我写的‘五元醉仙鸡’，是怎么做出来的。”
“当然了！”
苏椰多么希望，她今后遇到的每一位客户，都能像常老先生这般，百分百地（认可＋支持＋配合）她的工作啊。
她翻到了合同的第三页，照着食谱念了出来——
-食材：肥嫩母鸡一只，荔枝、桂圆、黑枣、莲子肉、枸杞若干
-调料：黄酒、冰糖、细盐、生姜、胡椒粉
-步骤：①母鸡宰杀洗净，去除内脏、血沫等杂质；
②砍掉鸡嘴、鸡脚、鸡脖、鸡尾，砍断鸡腿骨，在鸡身上均匀涂抹一层食盐和黄酒，腌制一个小时，以便入味；
③荔枝去壳，与莲子肉、桂圆、黑枣、枸杞清水洗净；
④腌制好的鸡放入砂锅中，加入生姜，去腥增香；
⑤五元坚果一部分填入鸡腹中，一部分撒入砂锅中，加入冰糖、细盐，以及没过鸡身的清水，盖上锅盖，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炖，至鸡肉酥烂，汤汁浓郁，过程中适量加水，以免烧干；
⑥炖好后，轻轻翻动整鸡，使其均匀裹上汤汁，再撒上少许胡椒粉提味；
……………………………………
不一会儿，四小姐端着一盘子餐具，回到了二楼。
食谱授权合同已经签好了，一份放到了书架上，一份递还给了苏椰。
至于版权费——两条“小黄鱼”，自然是交由四小姐收好。
他和他的一切，都是四小姐的。
四小姐盛了半碗料材丰富的鸡汤，又用公筷夹了块外皮酥脆、内里多汁的鸡肉，埋了进去，再用汤勺拨弄着，令那五色五元的坚果均匀分布，营养又美观，同时散着热气。
夷陵老叟晓得四小姐来到了他身边，便问了一句，“四小姐，你还记得狄九公是怎么成仙的么？”
“当然记得了，你好福气啊！”
此时，热气散了大半。
四小姐将手中的鸡汤，搁到了他的面前。
但他没有先喝，又给推了回去，笑眯眯地念着，“你也好福气啊。”
猝不及防，苏椰被秀了一脸。
她闹不明白了，这么大一锅鸡汤呢，你俩可劲儿地吃，都能吃上三顿，小小的一碗，推来推去地，秀着玩儿呢？
她一时无语，想起上来的时候，在楼下还见到过两个佣人，就哐哐盛了三大碗，说，“我晓得，你们夫妻俩都是好人，从不苛待佣人。一会儿，四小姐就得下去，给她们送鸡汤，我都替你盛好了。喝吧，快喝吧！喝饱了才有力气下楼啊……”
被她一通揶揄，四小姐先憋不住笑了起来，笑靥如花。
夷陵老叟也像个老小孩一样，抚掌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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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
笑够了，四小姐的右手开动，美美地喝起了鸡汤，左肩留给了他，他也无比自然地搭上了上去，撑住了这根生命中的“支柱”，左手拿起了勺子，两个人一口又一口地，几乎同步。
这对老夫老妻，换了种方式，继续恩爱戏码。
啧，又甜又腻。
***
苏椰觉的，她这个灯泡又大又亮。
不应该在楼上，应该在楼下，播撒人间光明。
她留下了食盒，就带着合同，下楼去了。
刚下到一半，听到了一阵争执——
“年年小姐，你真的不能上去啊，先生正在会见重要客人！”
其中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佣人，拦下了一个看上去跟她差不多年纪的时髦女郎，不停地在解释，“等他见完了客，会喊我们上去收拾，到时候，再帮您传话。没有先生、太太吩咐，我们做佣人的，不能主动上二楼，还请您体谅。”
“我当然体谅，可是我着急啊，我今天必须见到常老先生！”
时髦女郎很是担忧，“钱先生过两天就要走了，他没时间再犹豫了。不走的话，他这辈子，这辈子都会后悔的！”
她身段苗条，中等个子，不算高也不算矮，穿一身双层叠搭的条纹连衣裙，针织材质，时尚又暖和。
对面的女佣，则是素灰色的上衣下裤。
两个人的身份地位，一眼分明。
时髦女郎跟女佣说不通，着急地往二楼上瞧，一下子就瞧见了卡在楼梯上，欲下未下的苏椰。
苏椰认出了她，竟然是年年。
十九年过去了，她的变化没有很大，除了化了精致的妆面，发型、衣饰都比以前更时髦了，算了算年龄，她该有四十岁了。
但是看上去，最多也就三十。
记得上一回见到她，她有提过，她有海外关系。
有时候，会负责沟通天幕影业出品的电影，在欧美市场的发行，到欧洲、北美的国家待上很久。
看来，她躲过了战乱，过得不错。
“你？你是……”
年年望着苏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苏椰想要躲掉，但是已经躲不掉了，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她该不该跟年年相认呢？
天知道，为什么每次都要碰上年年……
这究竟是缘还是孽？！！
前两次还好，隔了两年的时间，她编几句瞎话，就能糊弄过去。
这一次，隔了十九年还有余啊！
年年的变化不大，是指跟同龄人比，同龄人老了二十岁，她看上去最多也就老了十岁，少女变中青女，进入了人生的下一个阶段，终究是变了。
可是苏椰，是一丁点都没有变啊。
前两次看上去像个女学生，如今还是女学生。
更要命的是，她记起来了，上一次在沪中电报局外，同年年分别时，年年叫她等一等，等自己同引剑堂主签完了补充协议，就来找她，还约下了在东海咖啡馆。
她没有等，爽约了。
在小vi的怂恿下，头也不回地坐上时空飞船，回去21世纪了。
这可真是……
太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