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我暴露了?
    苏椰离开孔宅的时候,年年跟了上来。

    刚刚,她跟女佣争执的时候,明明很急的,在见到了苏椰以后,突然就不急了。

    女佣很懵。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都很古怪,对视了很久,什么都没说。

    一个下了楼,另一个迅速跟上,并肩走出了孔宅。

    铃声没有响起,女佣便给喷壶灌满了水,浇完了客厅里的花,又去浇院子里的树。

    不一会儿,夫人下了楼,端来两大碗鸡汤,分给了她和正在打扫库房的阿兰,一人一碗。

    鸡汤很香,香到了天上去,是她这辈子喝过的最好喝的鸡汤。

    她感恩在心,决定日后更尽心地服侍先生、夫人。

    夫人问她,那个穿中山装的女客,去了哪里?

    她只说,“走了。”

    ***

    一辆黄包车,拉着两个人。

    中途在电报局停了一趟,年年取了一份电报出来,而后,直奔到东海咖啡馆——

    她们上次约定的地点。

    苏椰想,年年应该是个挺认死理儿的人。

    出了意外,要去的地方没去成,下一次有了机会,还是要去。

    **

    东海咖啡馆的装潢复古,欧式。

    桌椅样式简约而不简单,透着低调的奢华。

    推门进入,一股烘焙香扑面。

    来自咖啡豆,也来自面包、曲奇和其他甜点。

    客人不多,隔着老远才有一桌,没有成群的,要么两个人对坐,要么一个人静坐,看会儿书,写会儿东西,什么不干,发会儿呆也挺好。

    “你来过这里么?”

    年年挑了个有绿植的,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苏椰摇头,“没有,第一次来。”

    年年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近距离细看,苏椰看到了她眼角、唇边的细纹,是这些年来笑过的痕迹,很浅很浅,不是这么近的距离,根本看不出来。

    她的五官、气质,都是清秀耐看型的,本就不容易见老。

    再加上命好,更显不出真实年纪了。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是跟两个朋友一起。当时,我是三个人里智商最低的,只有我,来了咖啡馆,除了喝咖啡,没有别的目的。当时,也是坐在这个位置,我挡住了这一边,有几盆绿植挡住了那一边,就在众人眼皮底下,他俩交接一份非常重要的文件。”

    说这些话的时候,年年没有转过头来,还是看向窗外。

    苏椰看不到她的表情。

    或许,她的脸上根本就没有表情,只是在平静地倾诉。

    “后来,我自己又来过几次。”

    服务生递来饮品单子和铅笔,年年一边翻看,一边说继续说着,“这里挺安静的,适合写作。”

    “你也是作家?”苏椰惊讶。

    不过,年年气质清秀文雅,挺有文青范儿的。

    “以前写过几本小说,仗着脑子里故事多,其实文笔并不好,写的都是大白话,24年以后就不写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像是想起了什么难为情的事,然后又像看开了一样,在奶咖的旁边,潇洒地划了个√,“以前,我是说抗战以前,这里文青扎堆儿,大部分都怀才不遇。我就跟他们聊天,看他们码字,有适合发表的小说,就推荐到《快意林》,有适合拍摄的剧本,就推荐到天幕影业,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天使推荐人呢!后来,上海沦陷,这里成了日占区,就没再来过,直到抗战结束。”

    苏椰也点了一杯奶咖,将饮品单递还给服务生。

    呈45°抬起的脑袋落回来时,年年正盯着她瞧,“你长得真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

    “是么……”苏椰心虚了。

    “不过,我把她当朋友,她不见得把我当朋友。”

    年年不经意地,中指轻扣了两下桌面,“十九年前,我跟她约过在这里碰面,叫她等一等我,唉!她没等我,放了我鸽子。”

    苏椰心里一咯噔。

    这是钝刀子割肉呢?还不如直接骂她。

    她心虚地低下头去,错过了年年眼底那一抹狡黠的笑。

    “我当年啊,对她可谓是‘一见钟情’,她真的很有星相,英姿飒爽,不输孟霄,还更年轻,拍两三部戏就能捧出来的那种。”

    年年手上那把无形的刀子,还在割啊割,“当年,武侠片刚刚兴起,发展势头大好,急需英气型的花旦,我一心想着把她签到天幕影业来,好好栽培。可能是我太热情了吧?太像搞传销的骗子了,把她吓跑了。”

    聊这个话题,苏椰这心里容易咯噔。

    她忙着转移话题,没留意,“传/销”这个词儿,起源于二战后的美国,九十年代初开始在大陆流行。怎么1946年,上海的年年就能随口说出来呢?

    她问,“天幕影业,还在拍武侠片么?”

    年年叹息着摇了摇头,“天幕影业……没了。”

    至于什么时候没的,她也不清楚。

    她从南洋回来的时候,就没了,总部大楼和影棚,都一把火烧光了,到底是意外失火,还是蓄意纵火?众说纷纭,没个定性。

    “不止天幕影业,我在上海的很多老朋友,都没了。战争太残忍了,愿世界和平,永远没有战争!”她端起咖啡,跟苏椰的那一杯碰了一下,“没想到,它还好好的,就是换了好几个主人,从法国人变成了日本人,又变成了加拿大人。”

    苏椰记下了这间咖啡馆的位置。

    心里想着,回到21世纪,等有时间去上海旅游,要看一眼它还在不在?变成了什么样子,现任大股东又是谁。

    她来去民国几趟都很匆匆,唯独在这里停了不短时间。

    她说了一句实话,安慰活过了战乱年代,但失去了很多朋友,正被哀伤情绪笼罩着的年年,“我相信,未来百年,不会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

    “我也相信,世界大战不会再轻易发生,但会有局部小战啊。”年年苦笑了一下,“我希望我的每一个朋友,都能平安到老。”

    乱世么,平安到老就是最昂贵的企盼了。

    苏椰联想到了,刚才在孔宅,她跟女佣发生争执时,说的恳切言辞,“你觉的,上海仍不够安全,所以,就想劝说常老先生,早点离开?”

    “常老先生行得端、坐的正,再黑暗的年代,都守住了本心,无愧于这个国家,无论哪一方势力上台,他都很安全。我担心的是,他的《驭剑飞仙》写不完,太可惜了!”年年深重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又盯上了苏椰,“你就不担心么?”

    “我……”

    苏椰不明白,正聊着夷陵老叟呢,怎么又绕回到她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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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她想到了夷陵老叟后来的命运,《驭剑飞仙》是没有写完,很遗憾,但他鸦/片瘾戒了啊,活了足有八十五岁,历代武侠十二宗师,寿命可以排到前三了,于是便说了,“天命难违,有些事,还是莫要强求的好。”

    话出口了,她才觉得,好老气啊。

    这像是她一个十五岁高中女生,该有的心态么?

    又老气,又文气。

    八成是受了常福为那个古怪笔名的影响,“身在沪上,心老夷陵”。

    身和心,是可以不同步的。

    “你说的没错,是我太强求了。”

    年年听进去了,若有所思,“这一趟回来,把我认识的所有朋友,都劝了一遍。有的人肯听我的,有的人固执不肯听,像乡下的蓄伯,我叫他不要当大地主,家里的田地,除了几个儿女自耕的份额,该卖的都卖了,换成金子保值,他听我信我,在我临走前,就卖得差不多了;我想叫常老先生,领钱老板的情,换个地方,去香港写书,但常老先生一次两次都说会考虑,显然不太想去。算了,我也不劝了,你说的对,各由天命罢……”

    苏椰听到她劝人卖地,不要当地主,立刻就被镇住了。

    她想,年年不是一般人啊!觉悟高,看得远。

    后半段就没太听进去。

    “我觉的,你是个怪人。”

    年年的话题绕啊绕,又绕回了她身上。

    “啊?穿着中山装喝咖啡,是不太和谐。”

    苏椰故意打岔。

    “不是外在。”年年摇了摇头,又道,“咱们聊了这么久,你都不问问我叫什么,是什么人?突然就跟你套近乎,还拉着你过来喝咖啡,聊天。你是不是也觉的我眼熟啊?”

    苏椰无法,只好问,“哦,你叫什么?”

    “张年年,叫我年年就好了。”

    张?

    居然也姓张?

    苏椰一下子想起了“飞奔的五花肉”消失的那一位店长,激动地倒吸了一口气。

    同名、同性,甚至同姓。

    会不会也太巧了点啊?

    “你……”

    苏椰有一串问号,不知该从何问起。

    她相信对面的张年年,有更多串儿问号,却还是保持住了基本的礼貌,只旁敲侧击地探试一下,又一下,给自己留下了偌大的容错空间。

    她想,她也迂回点吧。

    先从前面的话题里挑一个,聊下去,再不经意地去扒拉一下张年年的族谱什么的。

    于是,问了,“你自己怎么选呢,留在大陆,去香港?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你的父母、老公和子女,他们怎么想呢?”

    “你想的可真多,我家人都不在这里。”

    张年年像被逗乐了一样,从包包里取出那一份新到的电报,说着,“我在这里也没有爱人,只有朋友。有两个香港的朋友,盼着我去那边发展,这么多年了,每年来一封电报,我却总遇上其他的事耽搁,答应了又去不成。”

    苏椰看到了寄件人:唐家明?

    怎么又这么巧!

    不久前,有个叫唐家明的知名导演病逝,享年127岁。

    当天,各路演艺圈台前幕后的工作人员,纷纷发文悼念,占满了热搜榜。

    她的前桌叶卉慧也为此嚎啕大哭。

    她问的小心翼翼,“你朋友,是做什么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