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老太爷那幽暗的眸光落于她低垂着的头上,瞧不真切她神情,只视线略瞥过她白皙脸庞上触目惊心的掌掴红痕:“今日,你便在祠堂的列祖列宗前跪上一日,好好反躬自省。”
兰昀蓁仍是低着首,默然无声。
聂老太爷最后睨了她一眼,拄着那柄狮头紫檀木文明杖,行至祠堂门槛前,却又滞住了步履。
兰昀蓁立于原处,印入她眼帘的,是聂府众多灵位牌。她听闻,背后忽而响起那道熟悉的文明杖掷地的声响,紧接着,老太爷沉闷的字句冷冷传来:“将心收起来,待你成婚之前,莫想再出聂府半步。”
……
祠堂大门于砰声后被重重阖上,层叠的灵位牌上原覆了一层自屋外钻来的煞白冷光,现今亦随之被吞湮。
兰昀蓁不知在祠堂中跪了有多久,眼见着丫鬟们进进出出,燃起的蜡烛明了又灭,那烛身上的蜡油便愈发地诡谲扭曲了,似一只踽踽独行的白鬼。
她忽而便忆起,十三岁那年,自己初进聂府时,便是在聂家庭中那棵狞厉的老榕树前跪了半日。
那是个寒冷的秋日,她自午后跪到黑天,刺骨的冷气钻入膝盖,疼得人咬紧牙关。她心中觉得委屈,滚烫的泪珠几番盈满眼眶,却又被硬生生地忍了回去。
聂老太爷不喜软弱之人,她早早地便知悉这点,亦不愿让聂家其余人瞧见自己脆弱模样。
直老天爷都怜惜她的遭遇,降下一场滂沱骤雨,雨水狠狠地拍击落于脸庞,同泪水混杂在一处,悉数滑过她的脸颊,自下巴滴落。
狂风抽得庭中的那棵老榕树在暴雨中悲啼飘摆,声之凄厉,似在弥补她无声地泪流。
“小姐,您该吃些东西了,不然身体怎撑得住?”弥月端着食盒而来,轻声劝慰道。
“我不饿。”兰昀蓁未回头,只静静地盯着那面灵位牌,“你不必总来看我。”
弥月瞧她面无血色,心底忧虑丛生。先前她提食盒来过两次,可每次打算收食盒时,却发觉盒中饭菜一口未动,毫无二致地摆在碗碟之中,一摸碟身,掌心便传来一片冰冷。
“您再这般下去,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还是吃些吧……”弥月不死心,又劝道。
兰昀蓁摇头:“你去歇息吧,夜已深了。”
“小姐都未歇下,我又怎能一人歇息?”弥月的细眉微微拧起,好一会儿后,她躬身将食盒摆在她身旁,“弥月将食盒放在此处,小姐若是饿了,便吃些,过一时辰,我再去厨房做些新的热食提来。”
祠堂的门吱呀一声又阖上了,屋内重归于沉寂。
兰昀蓁的唇瓣有些干涩,身子亦是僵直的,她欲喝一点水润唇,抬臂去够茶杯时,膝盖处却传来强烈的刺痛之感,使她不得不以手掌拊住地面,从而撑住身子。
石板地面上残余着许多细碎石粒,渐渐地,一颗颗陷进她掌心的肉里,迫使她思绪更清醒几分。
夜风凄凉地呜咽着,自窗缝之间刮进寂寥的祠堂,冷冷一掀,一盏烛台上的火光忽地被扑倒了,又燃起,再一揭,烛光便灭了,只余一缕微不可查的白烟在空中飘袅。
一盏烛台熄了,另一盏仍在苦苦燃烧。
“吱呀——”祠堂的门又被人打开了。
身后的脚步声轻而缓,来人大抵是府中的丫鬟,自外头瞧见映在窗户上的光影暗了许多,是以拿了另一只蜡烛来替换。
兰昀蓁的手掌从地面上挪开,牵强地撑起身子,重新跪回到蒲团之上。
那步履声愈近了,她却莫名觉得耳熟。
来人漆黑的影子被仅烧着的那只蜡烛映落于眼前,祠堂阴沉潮湿的霉味之中,她却隐约闻见了一股衣料上的熟悉的香水气息。
兰昀蓁愣了片刻,直至听见她的声音——
“跪了这般久,又未进食,是要伤胃的。”
那声音温和至极,她转过脸,看见聂缇平静若水的脸庞。
屋外夜风仍肆意乱刮着,黑檀木制成的灵位牌前,那只形孤影寡的白蜡烛撑出昏黄且飘摆着的烛光。
幽黄光影拂落于聂缇的面庞,将她映成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依旧是温言款语,就好似何事都未发生,她仍是那位对她关怀备至的好姨母。
亦是这一刻,兰昀蓁终是知晓,为何她在祠堂遇见聂之仪时,后者是用那般悲悯的眸光注视着她。
“姨母何故这般待我?”兰昀蓁抬眸看她。
聂缇淡淡垂眸,目光凝在她脸庞上良久,似是从未认识过她一般,视线流转打量过她的每一个五官。
“自十三岁那年回到聂家起,我以为府中只有你心疼我。”
直至气氛静默好一会,她方缓缓开口:“你幼时要同你母亲相像多些,大了,反倒不像了。”
聂缇并非头一个这般说的人,早在她之前,与她相见甚少的颜宗孚亦如是说过。
兰昀蓁静静地睨着她。
“或许,你同你父亲更像。”聂缇抬手,指尖轻轻抚过她的额发,“他是个穷书生,是个革命者,手无权柄,却心比天高地想着要改变这个社会的规则。”
兰昀蓁额边的青丝被悉数捋过,细致地别在耳后,有一缕却卡在了聂缇的指甲缝间,扯得她头皮发疼。
“你先前从不会这般说他。”她蹙着眉,侧过脸,避开她的手指。
相较于聂绫,杜栒文其实同聂缇的夫婿康秉要更早相识。
他与康秉乃莫逆之友,亦是因后者做媒的缘故,他得以与当时的聂二小姐聂绫相识。
彼时,康秉同聂缇定居于南京,杜栒文与聂绫私奔后,亦逃至南京栖身,两家人不分彼此,亲若一家。
只是……在民国二年,聂缇与康秉之子康修安于动乱时与同学一并上街游行示威,不幸被乱抢打死,自那之后,聂缇便孤身搬离了南京,回到娘家长居,与二姊聂绫一家亦少有来往。
她与康秉貌合神离,这是聂府中下人都可瞧出的事,旁人都论道,他二人间的夫妻之情早已泯然全无了。
“事实皆是不好听的。”聂缇见她将脸离远了些,毫不在意地放下手指,“他那样的人,赤手空拳,单凭一腔热血,自甘为理想献身便也罢了,却偏要拖不谙世事的孩子与他一道送命。”
兰昀蓁听着她语气愈发地重了,似是痛心切齿,不由得愣了一愣,抬眸朝她投去视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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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所说的,那送了命的孩子,不正是……?
聂缇低首睨着她,惨然却笑:“怎么,你是否也忆起我的安儿了?”
“那年他才十六岁,平日里一个最是循礼懂事的孩子,若不是受你父亲煽动,又怎会跑去街上参加游行?终了被乱抢打死!”
聂缇说着,同时蹲下身来,双手紧抓住兰昀蓁的肩头,尖锐的指甲抠进肉里。
“二姊看错了人,害得自己红颜寡命,亦害死了我的儿子!”蔻丹色的指甲一寸寸陷入柔软的衣料深处,沦肌浃髓,似乎愈将她整个人都攥碎,“少时是我同她最为要好,可她竟如此待我,当真是好狠的心!”
那双青筋凸起的手幽幽地从她双肩挪至脖颈,兰昀蓁的呼吸逐渐牵强,忙抬手捉住她腕子,用力牵掣住她:“……我爹早在十余年前便已病逝,他走时并不安稳……咳……姨母何苦再为难自己?”
“呵,为难自己?”聂缇狠狠盯着她,含泪冷笑,“你一家人害得我人亡家散,我的儿子回不来了,你又凭何能够顺顺利利地回到聂家,享受这锦衣玉食、高枕无忧的生活?”
聂缇愈说着,手上的力道愈重,似真要将她活生生掐死。
二人扭缠在一处,兰昀蓁用指甲费力抠开她的手指,逮住间隙偏头咬在她手腕的皮肤上。
唇齿之间忽地涌出血腥味,叫人无端地反胃恶心。她只听闻身前聂缇吃痛的惊呼,紧接着,拼力挣开桎梏住脖颈的那只手,抬臂将她使劲推开。
两人纷纷倒在石板地面上。
兰昀蓁将身子挪得离她远了许多,攥起衣领,偏首大口喘息起来,仍住不住猛烈的咳嗽。
聂缇扑倒在铺满坚硬砾石的地面上,掌心之下皆是碎石,可她却似感知不到任何疼痛,眼眶赤红地瞧着兰昀蓁。
“我不会真要在这里杀了你的。”聂缇仍维持着坐倒于地面的姿态,略显狼狈,却又恢复了往日里温和娴雅的神情,低首拂去印在掌心上的砾石,“不过多久,你便要嫁去贺家了,不,该是说——贺家大房。届时在那个鬼地方,你自会被折去翼翅,生不如死。”
兰昀蓁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她轻轻地哂笑了一声,转头看向聂缇:“你既已隐忍了十余年,又何必于此时揭露底牌?”
聂缇捻起帕子,细致揾净手腕上的血迹:“你尚且年轻,瞧不明白,我好歹也养了你十几年,自然知晓,在某些事上,你同你母亲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的——‘情’字一事上,尤、甚。”
鲜红的血珠自手腕皮肤洇至月白色的秀竹纹手帕上,灼灼刺目。
她缓缓抬眸,瞥见兰昀蓁凝望着自己的视线,便无声地笑了:“你若是在想,我是如何瞧出端倪的,我大可直接说予你听。”
聂缇将那块帕子碾进掌心:“去岁中秋,许奎霖携十二礼与长辈一同登门拜访,有意提亲,彼时连老太爷都默许的一桩婚事,你却故作不知,不肯应允。”
“整个上海滩,何人不知许二公子对聂三小姐的情谊?他拥有的,哪一点不是你所求的?家世、权柄、样貌,甚至连真心都为你备齐,如此这般,你不愿嫁他,除了心有所属,还能有何旁的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