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昙生了一场大病。
病中昏昏沉沉,撑开眼皮都觉得费劲。
偶尔清醒,也不过半炷香的时间。看到熟悉的房间和帐顶,她才慢慢想起来,自己是怎么回到陆府的。
她伤了晃月别庄的那个狗官,从窗户跳到下面的水池里。那水池连着扬州城的河流,借着河流的冲势,她才游了出来。
许是那狗官身边的下人不识水性,于是没有追来。
接着,她在半山腰上岸,恰好遇到等候多时的紫珠。
据紫珠说,那夜她进去后,立刻就有人出来,赶紫珠离开,说她今夜留宿,不会回去了。
想来从她未进门时,就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费尽心思的男子装扮,以及忐忑酝酿的说辞,都是无用之功。
从一开始,姜清源就打着卖女求荣的主意,未必不惜装病卖惨,甚至编谎话,只为骗取她的同情心。
真是好一出戏。
几月不见,姜清源竟然变得这么狡猾了。
紫珠趴在床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姑娘,你若是走了,我也不活了,我和你一道找夫人去……”
姜昙想笑,却笑不出来。
那夜逃得太急,胸腔处被河中的石头撞伤,一笑便牵动伤口,疼得浑身冒汗。
“不会死……”
哭声一停,紫珠扑过来,怕压到她,于是猛地停住:“姑娘,你要吓死我了!奴婢去找大夫给你看看吧!”
“不,我没事。”姜昙回忆着药方:“只是得了风寒而已,去药箱里找防风、黄芪、白术……”
不行,紫珠只认得一半的药材,她一定记不住。
“箱子里,魑魅魍魉……”说完,姜昙就睡了过去。
她又梦到了三年前的吴江。
德庆七年十二月,吴江下了很大的一场雪,那是那年的第一场雪。
雪落前毫无征兆,雪落时悄然无声。
当晚,姜昙看了半宿的书。雪便在此刻落下,一夜簌簌。
第二日打开屋门,大雪盖住了整个吴江。
姜昙踩在厚厚的雪层上,用脚将雪层拨到一边去,经过河边,看到岸边的船顶盖着厚厚一层雪。
梅花巷子里有一户人家正在扫雪。感慨吴江好多年不曾有这样的大雪,瑞雪兆丰年,来年必定五谷丰登。
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除了宋府。
满地都是雪,马蹄子打滑,宋庸无法畅快骑马。
宋府的下人们跪在地上,扫雪,洗地。
宋庸裹着狐裘,坐在屋檐下,院中几个杂耍的艺人,冻得满脸发白,正在指挥猕猴跳圈子。
天寒地冻,那猕猴怎么也跳不起来,杂耍人擦着冷汗,无奈说:“宋少爷,这猕猴嫌冷,要不少爷换一个节目看吧?”
宋庸等了许久,此刻已不耐烦起来:“嫌冷,这还不简单?管家,给它拿着炭来。”
上好的红罗炭被铺在地上,宋府的下人将猕猴赶上去。那猴子被烫得吱吱惨叫,跳过圈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宋庸被逗得哈哈大笑。
姜昙来到宋府的时候,宋府的下人牵着狼犬,正与拴在树上的猕猴撕咬。
下人们欢呼着,猕猴奄奄一息。
狼犬欢快地跑过去,不防那猕猴只是假死,趁狼犬跳起来,猛地咬住狼犬的尾巴。
宋庸大怒:“将那畜牲给我杀了!”
宋府下人们动作利落,有人拿着柴刀,割断了猴头。
杂耍人面色发白:“宋少爷,是这猕猴赢了!您方才分明说,赢了就饶了它……”
宋庸居高临下地道:“所以,你要替一只畜牲讨回公道?”
杂耍人讷讷半晌,跪下磕了个头:“小人不敢。”
杂耍人的女儿冲过去,哭着扑在死去猴子的尸身上:“小巧,小巧!”
宋府管家指挥着将她拖开,带到少爷面前。
杂耍人的女儿瞪着宋庸:“你伤天害理,你是个坏人!”
宋庸裹着曳地的狐裘走下来,名贵的衣料被污雪弄脏,他也半点不在意。
宋庸弯腰低头:“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骂我。”
杂耍人的女儿不知何时抓了一把雪,砸在宋庸的脸上。
宋庸没有生气,淡淡擦干净脸,边擦边纳罕地上下打量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姜昙与他日日在一处,最熟悉他这种笑容。
每当他这么笑时,不是生气,反而是起了兴致。
而宋庸对一个人或者一件东西产生兴趣之后,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少爷。”
姜昙挡在那人身前:“您不是说,今日要带我去见识一下宋府的猎场吗?现在正是好时候。”
宋庸不笑了。
管家看气氛不对,连忙给下人们使眼色。
没一会儿,杂耍班子就散得干干净净,就连宋府下人们也跑光了,只剩下管家在侧,不敢吭声。
“姜昙,你是故意跟我作对!”宋庸揪起姜昙的衣领,怒瞪着她:“外面冰天雪地,出城的路都被雪堵住了,怎么去看猎场?”
姜昙镇定地看着宋庸,浑然察觉不到剑张跋扈的气氛,微微笑说:“大雪阻路,少爷正好可下马绕行,曲径探幽,如同魏晋风流名士一般。再者说,昨日管家说少爷似有些积食,医书上说,多走走也有利于保生长寿。”
宋庸盯着姜昙的眼珠,似是在分辨她话里的真假。
须臾,宋庸撒手。
“哪本医书写的,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你!”宋庸转身,对管家踢了一脚:“谁准你这个下人将本少爷的事情给外人乱说!”
管家觍着脸笑:“姜小相公是少爷好友,不是外人。”
宋庸冷哼一声,脸上的戾气终于散了。
午时,趁着宋庸小憩,姜昙出来找那个杂耍班子。
他们是路边的杂耍人,被宋府请进门来,宋庸尚且还有兴趣,他们不能走。
姜昙在后院的水池边上,找到了杂耍人的女儿。
她叫银翠,瘦弱得不像十四岁。受惊时,眼睛瞪得很大。
银翠慌乱地藏着方才正在洗的布巾:“你想做什么?”
姜昙站得远远地,将手上的荷包放在地上。银翠看出那是银子,不说话了。
走了两步,姜昙还是调转回来,在银翠惊惶无措的视线中,将肩上披风解下来,放在荷包边上。
“月信来时,不要碰冷水。”
说完,姜昙离开,却在回去不远的回廊上,遇到了宋庸。
他头发半散着,只披着大氅,来到她面前时,身上的暖香也散了。
姜昙意识到,或许他没有睡,在她走后不久,他就跟过来了。
宋庸讥讽地笑:“一个杂耍人的女儿,也值得你这样可怜和关心?自甘下贱!”
“少爷,姜昙本来就是卑贱之人。”姜昙低声说:“我与他们臭味相投,并非自甘下贱。”
“你——”宋庸怒极反笑:“好,你很好。”
姜昙一时嘴上痛快,当夜,她忐忑了一整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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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第二日向宋庸低头认错。
不想第二日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银铃般的女子笑声。
姜昙掀帘而入,里面的女子惊得站起来,正是银翠。
她与昨日见到的很不一样,头上簪着宝石珠花,身着绫罗绸缎。怯怯地说:“姜相公。”
宋庸仿若没看见姜昙,一手将银翠拉下来:“站起来做什么?你不是正不舒服?”
两人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宋庸笑着凑在银翠耳边,低声说了什么,逗得她咯咯直笑。
姜昙看了看一旁立着的杂耍人,喜得眉开眼笑,恍若昨天之事,从未发生过。
是她多管闲事。
姜昙于是起身告辞:“少爷正忙,姜昙先行告退,改日再来拜访。”
管家讪笑着挡在姜昙面前。
“我说让你走了吗?”宋庸站起来,眉眼泛着寒意:“你把宋府当什么地方?青楼妓馆?”
这话说得刺耳,姜昙从善如流道歉:“姜昙不敢。”
宋庸更生气了,银翠连忙打圆场:“宋少爷,方才你不是有话要与姜相公说吗?”
宋庸不说话,银翠连忙说:“今夜宋少爷在鲤鱼湖开宴,请姜相公来喝酒。”
宋庸淡淡补充:“是为银翠办的宴会,庆祝她长大成人。姜小相公,你可一定要来捧场。”
当夜,鲤鱼湖灯火通明。
宋府包场,请了相熟的几个贵公子,宋庸坐在主位,把银翠介绍给每一个人。
兴致高时,杂耍人喜得在人场中耍了一段,贵公子们看得鼓掌喝彩。
船上暖香阵阵,杂耍人喝得瘫倒在地。银翠挡不住那些贵公子们一个一个来敬酒,喝的头晕眼花。
不多时,银翠倒在桌上。
贵公子们对视一眼,笑得轻蔑。宋庸饮了一杯酒,端着手边一杯酒,走过来,掐着银翠的下巴。
还未将酒灌进去,酒杯就教半空中伸出来的一只手拿走了。
宋庸不耐扭头,发现是姜昙,他冷眼着看姜昙。
姜昙却低眉顺眼:“怎敢劳动少爷,小人来。”
宋庸冷哼一声。
姜昙托起银翠的脑袋,酒杯凑到近前,忽然迅速调转方向,往自己口中倒去。
“姜昙!”
宋庸怒不可遏,揪起姜昙的衣领。
姜昙瘫倒在地,被他揪住衣领半跪着,眼神已然模糊不清了。
“少爷,我错了。”姜昙挣扎着要往地上栽:“姜昙错了。”
听闻人醉酒之后,情绪激动之时,或会潸然泪下。
姜昙今日可算体会到了。
她泪眼朦胧地向宋庸求饶,她知道他有很多手段,从一开始接近他时,她就知道。
宋家原本没有那么大的家业,能做到苏州府第一首富,有一半归功于宋庸那些手段。
她夜夜难以安睡,梦中算是不同的人死去的模样,可她从没见过那些人。
上方,宋庸愣了一瞬,松开手,任由姜昙仰面躺在地上。
许久之后,姜昙睁开眼睛。
看到他低下身在她身边,冷冷地问:“魑魅魍魉的滋味怎么样?”
他掐住她的脖颈:“真是贱骨头,给狗吃的东西,你偏要代人受过!”
……
姜昙猛然睁开眼睛,一身的汗。
一晌贪欢和魑魅魍魉,服下去后,会让使用者浑身发热。清醒之时,满头大汗。
姜昙握了握手,手上有了点力气。
她的风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