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者不到三十岁,勉强还处于年少有为的范畴,但谈吐很老成,举止也文雅。玉辟寒请他在茅屋内坐下,点着灯。显然老和尚早已超脱粗俗的物质追求,家徒四壁,连椅子都没有,老鼠在墙根无助地乱窜,两人只能坐在磨烂的草垫上,暗下决心尽快结束这次谈话。剑者马上自报家门:“在下凌风举。”
“在下玉辟寒,久仰扶摇剑大名。”玉辟寒说。“令尊在洛中武林素有威望,今日一见阁下风采,更是青出于蓝。”
“玉先生过誉了,那都是同道抬爱。”凌风举微微一笑。“在下与识微大师是忘年交,今日偶然前来拜访,却不想大师已经过世。”
“阁下是何时与大师相识的。”
“二十多年了,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儿。”凌风举神色显得惆怅。“虽说人终有一死,大师定然已登西方极乐世界,但如此突然,难免让凡人觉得寂寞。”
“我代圆缺师父谢过阁下救命之恩。”
“凑巧而已。”凌风举说。“那人便是杀害识微大师的凶手?”
玉辟寒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阁下不认识他?”
“……石中火大名我自然也曾听闻。”
“不是这个意思。”玉辟寒说。“恕我冒昧,阁下对他的套路太过熟悉了。反过来说,他对你的剑路也太过熟悉了。”
凌风举沉默了一会。“有一些过节。你呢?”
“我跟他并不相识,受静德寺所托,寻找被他夺去的达摩舍利。”玉辟寒说。“能否请教是怎样的过节?自然,阁下不愿说就算了。”
“不,告诉你也无妨。”凌风举盯着墙上一块剥落的泥灰,“他杀了我母亲。”
“恕我直言,那就更奇怪了。”玉辟寒说,“阁下怎么会想帮助杀母仇人逃走呢。”
檀栎回到灵山寺,大部分人都已睡下。玉辟寒还没睡,在客房等他。檀栎吃了一盘米糕四个馒头,痛饮一大壶茶,感觉重返人间,玉辟寒才说:“那是扶摇剑凌风举。”
“我知道这个人。”
“是吗,他名声都传到淮北去了?”
“巧合而已,我还见过他夫人呢。”檀栎说。“他两口子名字很容易弄混,但他夫人跟他不一样,倒是个非常难得的女子。”
“泠风余泠姑娘,听说他俩指腹为婚,算是天造地设了。”玉辟寒补充。“似乎你对他印象就不如对他夫人那样好。”
“这么说吧。”檀栎想了想。“你知道我为什么毫不犹豫跟着石中火往下跳?”
“因为你已看过那山崖完全不高。”
“不是。”檀栎很严肃地说。“因为我看见凌风举就头疼。”
玉辟寒皱眉。“何至于此。你们很熟吗?”
“就那次到洛阳,萍水相逢。就见过那一面。”
“碰到我之前还是碰到我之后。”
“那当然是之后。”檀栎想了想又说。“我在洛阳漫无目的逛了好多天,身上钱都花完了才回去。还想着能不能再碰到你一次。但洛阳毕竟太大。”
“可惜我第二天就回永宁了。”玉辟寒一笔带过。“我还真好奇你看他哪里不顺眼。论家世,武功,相貌,凌风举都无可挑剔。人也好说话。难道你们见面时发生了冲突?”
“没有的事。可能就因为他家世武功相貌都太好了,令我这种半路出家的粗野镖师看着很嫉妒。”檀栎一本正经地说。“别管我的偏见了,他跟石中火是否真有什么瓜葛。虽然他出现的时机怎么看都很奇怪,也不能排除他们上辈子就认识或者已经在梦里惺惺相惜的可能。”
“他俩是兄弟。”
檀栎目瞪口呆,半天说了句:“……长得不像啊。是不是结拜的义兄弟?”
“亲兄弟也不一定就长得像,比如刘家那三位贤昆仲。奇怪的是据凌风举所言,他二人还不止是兄弟。”玉辟寒说。“他二人之间还有杀母之仇。”
“这就明白了,他二人同父异母。”檀栎拍案。“长得不太像也情有可原。”
“反了。他二人同母异父。”
“……这意思石中火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玉辟寒突然又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他。“你对凌风举不以为然,对他说的话却深信不疑。”
檀栎悲愤:“我是对你说的话深信不疑。”
玉辟寒咳嗽一声。“这事情我自会查证。你们追石中火追得如何了。”
“跟丢了。”檀栎无精打采道。“我们连个火把都没带。好在有人替我们盯他的梢。”
“盯得住吗?”
檀栎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在桌上摊开,里面裹着两枚蝉翼形状的刀片。“这位若盯不住,我也不知道是否还有旁人盯得住了。”
“啊呀,无照师父出马,那确实放心。”玉辟寒愉快地说。“她脾气有些古怪,请是请不动,但若有了兴趣,拦也拦不住。她肯去找你,已是意外之喜,如今愿意插手,我心甚慰。”
“我心同慰,但不知别人是不是也甚慰。”檀栎压低声音,还是没憋住。“圆缺师父似乎对她非常关心。”
玉辟寒笑道:“哪种关心?”
“他问我——”檀栎拖长语调。“她跟别人有何不同。”
“他可能有点当局者迷了。”
“我立刻就尽我所能进行回答。”檀栎说。“虽然我与无照大师只有一面之缘,但她如此胆大,如此美貌,轻功和暗器又如此惊人,而且又是个尼姑,每一样都与旁人大大不同。但他想听到的似乎不是这些。”
“我今此身四大和合,发毛爪齿皆归于地,唾涕脓血皆归于水,暖气归火,动转归风,四大各离,今者妄身,当在何处?”玉辟寒不假思索,对答如流。“既是妄身,何以他只对无照师父如此执着,我估计圆缺师父想问的是这个意思。”
“受教了,真该请你当面说给他听,问我实在是对牛弹琴。”檀栎赞叹。“总之,这样大起分别心,完全有悖圆缺师父所学的佛理。看来他实在很苦恼。”
“一般人不会有这样苦恼。”玉辟寒说。“他卡在自省这步,本身就可敬可畏。”
“所以我也无话可答。”檀栎惭愧。“我看无照师父也不像在乎清规戒律那一套,但不知怎的,我宁愿看他这样苦恼,也不忍心看他碰壁。”
“这话算是说对了。”玉辟寒点头。“无照十三岁就杀过人。意图对她不轨的登徒子,一次两个。她家中花钱摆平了此事,自此就威名远播。我倒不是担心圆缺师父的性命……”
“有这样经历,她对情爱之事一定深恶痛绝。”檀栎推测。
“也不是。”玉辟寒有点犹豫。“据说她交游广泛,出入闺阁,颇不……呃……避忌。”
“行,就让我们那位小师父接着苦恼吧。”檀栎一挥手,浅薄的八卦之心暂解,又为自己竟然如此藏不住事感到懊悔。“关系到两位师父的清名,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啊。我是实在忍不住了才告诉你的。”
“放心吧,这种私事我决不泄露半分。”玉辟寒保证。“谁没有个苦处。况且我一直觉得圆缺师父是个和尚里的和尚。”
“那这个形象如今岂不是面目全非。”
“不,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和尚。”
“不要跟我打机锋,我非常愚钝!”檀栎抱怨。“我现在实在不敢想象这俩人见了面要如何。无照倒是还好,万一圆缺战中一个分心……”
“你操太多心了,他俩又不是不认识。”玉辟寒说。“方才玲珑斋又给我捎了个信,说他们总店的老板恰好到了洛阳,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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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去一会。这个约不能不赴。舍利还有两位师父的事就全交代给你了,有什么进展记得给我讲讲。”
等待时外面开始下雨。只是午后,室内却不能不点灯。芙蕖灯中清油的花香,浓烈辛辣的熏香,和木器隐约散发出的酸香气互不干扰,齐心协力使人昏昏欲睡。玉辟寒站在窗前,听着雨声渐趋嘈杂,庆幸之余不能不觉得自己是在偷懒。他一边徒劳地说服自己檀栎很习惯在各种恶劣天气中奔走,一边回头看通往内室的那道珠帘。帘子被纤纤玉手撩起一刹,玉辟寒的罪恶感达到了顶峰。
“暌违数载,阁主风采不减当年。”
“彼此彼此。”言风月落落大方。“卸了个妆,劳你久候。”他示意玉辟寒坐下,叹道:“不过化妆这种事,真的岁数越大越上瘾,我以前不知众多女子为何执着于此,落到自己头上才明白,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恨事。恨得我天天咬牙。”
玉辟寒笑道:“阁主绝色才有这烦恼,凡人就免了。”
言风月挑起一边眉毛。“不对啊,我几年前见你,还不是如此虚伪。”他也不等玉辟寒辩解,直入主题。“你想问石中火的事?”
“我问过了。”
“这事我给你赔个不是。”言风月说。“老胡这两天不在,店里不知道是你,多有怠慢。我已经骂过他们了,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不加钱。”
“阁主言重。”玉辟寒倒是很矜持。“玲珑斋何曾让人失望。单凭识微二字,已经物超所值,这种贵重的线索鲜少人知,实在让我受益匪浅,至于什么出身事迹之类,可能贵店觉得家喻户晓,用不着特意再写。”
言风月啧了一声。“我几年前见你,也没有如此刻薄。倒要请教,什么叫家喻户晓?”
“扶摇剑凌风举,跟石中火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这事你已经知道了?”言风月说。“这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隔了太久,知道的人少,还亏得有你督促我们查漏补缺,也费了些功夫。凌风举的母亲贺氏是改嫁过去的,石中火比他大七岁。但他在凌家呆到十五岁就跑了,足有十几年下落不明,再来就是那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倒行逆施,自此跟凌家基本一刀两断,至少双方都没有在公开场合承认过这层关联。我们今天早上找到他家一个还在世的老仆,算是把这事证实。还有流言说石中火跟凌风举之父凌波涛的死也有关,这没有根据。多方证明凌波涛死于中风。”
“石中火还杀了他和凌风举的亲生母亲。此事阁主知情吗?”
“完全不知。”言风月大吃一惊。“再说下去我怕是还得付你钱呢。石中火丧心病狂到这地步?”
“凌风举自己说的,真假无从分辨。”玉辟寒摇头。“不过如你所言,他家情况这么复杂,石中火心怀怨恨也未可知,万一疯病发作,也不排除六亲不认的可能。”
“石中火最后一次回到凌家是七年前。”言风月说。“八成就是去看他母亲。但他遇上了一场围杀。当时他手上已经血债累累,江湖上想要他命的人真是数不胜数。他脱逃了。或者那就是原因。”
“生母勾结仇家来对付自己,那还真是很难接受。”玉辟寒看似理解,只是语气一点也听不出来有什么不好接受。“也说不定老太太并不知情,只是受人利用。我更好奇的是凌风举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雨越下越大,砸在檐瓦和门窗上发出轰然巨响。开始凌风举疑心是幻觉。但那巨响渐渐有点地动山摇的架势,还有人坚持不懈喊他名字。凌风举撑了一把伞出去开门,门前站着一个落汤鸡一样的家伙,凌风举觉得颇面熟,还没等他想起来这位是谁,此人就一把攥住了他的衣袖。“我不管你跟石中火是什么关系,也不管你是想他活还是想他死,现在石中火被少林寺捉住,一句话,你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