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里最后一点余烬闪烁了一下,完全熄灭的瞬间,黑暗是恐怖的。片刻之后,从茅草顶漏下的月光,连角落里斑驳痕渍都照得一清二楚。无照站在檐下向外伸手,一滴很大的水点砸在她掌心,但半天也没下文。
“你等着吧,我要走了。”无照说。
圆缺一只手攥紧了念珠,鼓足勇气。“我能与你同行吗?”
无照回头看了他一眼。圆缺感到一阵畏惧。他完全被看穿了。他甚至想到更可怕的事:不是从这一天开始。从很久之前开始,他们在人群中偶然的相见开始;甚至早在他自己意识到这件事之前,他就已经被看穿了。他内心种种降天魔除障碍的进退挣扎,都只是一种可笑的自戕。
“不能。”无照说。
“我和其他人有何不同?”圆缺问,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和尚。“他们若可以……为什么我不能?”
“其他人不会问你这种蠢话。”无照说。
石中火睡得很沉。他被捉住时也毫无反抗,经脉受制,穴道被封,像一只刚从冬眠中被吵醒的迟钝的动物,懵懂的睁着眼,在雨中梦游一样随众人拖动脚步,一被带到破庙后院的厢房里,就立刻又睡着了,被绑缚的庞大身躯蜷缩在角落里的姿势看起来相当无害。
他醒来是三更时分。荒郊野外当然无人特地打更报时,但这判断对他来说比呼吸更简单。借着透入窗棂的月光他看见屋内有五个和尚,都在打坐调息。石中火看了他们一会,很费劲地思考他们是谁,这是何处,他又为何在此;与此同时结满蛛网的窗户被推开一条缝,有什么东西从中掉下,落地时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一团白烟随之膨胀开来,数秒之内烟雾就将室内完全笼罩。几声短促的惊叫和闷哼过后,石中火眼前还未散尽的烟雾中现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我这辈子还没干过这么光明正大的事呢。”凌风举感叹一句,但他也没法再靠近。离石中火最近的两个和尚处变不惊,始终守在原处,将犯人严严实实地堵在身后。“施主是想救此人出去?”
“误会了大师,”凌风举说,“我不是要救他,我是要救你——啊……”
他话音未落,僧人背后突然一凉。捆住石中火四肢的麻绳不知何时已经断裂,缠在手腕足踝上的绳结猛地一看像是一种奇怪的装饰。他双手捉住二人后脖颈一拧,两个僧人就无声无息地软倒在地。这一刹凌风举也不能动弹,仿佛同被捏住了那块脆弱的骨节,握剑的手全无知觉,只是眼睁睁的看着石中火走过他身侧。他追出去时石中火已经大步出了破庙后门。
“等等。”凌风举说。“我又救你一次,你打算这么掉头就走,毫无表示吗?”
“是吗。”石中火说。“原来你是想救我吗?”
他转过身,凌乱额发下黑沉沉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黑过砚底的枯墨、寒冬的死水和晦朔之日的夜色,黑过凌风举此生见过的一切事物。他小时候就不敢跟他对视,总害怕一不留神就被吞噬。后来他明白只有疯子才有那样的眼睛,但这答案完全不能让他就此摆脱那种旷日持久的恐惧。
“我只想问你是否真的杀了母亲。”
石中火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怀疑我的话,所以才不报仇?”
“无论你的话是否真实,母亲都不会希望我这样做。”
“你又知道什么了?”石中火说。他倒并无嘲讽之意,也不是想听答复,但是这谈话已经到此为止,似乎这样井井有条的交流耗费他太大的精神。他又一次转身朝黑暗中走去,这一次是无可挽回了。凌风举从来没有制止他,甚或只是阻碍他一下的力量。
“你没有杀死母亲,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凌风举绝望地说。“你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抢夺达摩舍利,不是为了她,又能是为了谁呢?”
因为檀栎看起来实在太惨,空舸的第二掌没有使出全力。第一掌也没有,空舸身为戒律院首座,对内以铁面无私著称,对外却处处顾及少林形象,他的全力足以开碑裂石,而这个莫名其妙的浪人罪不至此。第一掌过后,檀栎只是站着已很困难,似乎轻轻一推也就足够。
但是推不动。空舸发现按在檀栎前胸的手掌已被粘住。
寒潭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只是一瞬,两人同时感到吐出的掌力似乎没有传递到实在的躯体上,而只是陷进了风或者水这样虚无缥缈又不能划定界限的东西。两人不约而同的想要撤掌,但那股粘劲已经消失,像一处回声有些延迟的山谷,从四面八方加倍返还的力量将他们同时往后震退了一步。
“还有最后一掌。”檀栎说,然后非常痛快的吐了一大口血。方才蓄在体内的几股内劲一扫而空,他现在门户大敞,对方也没心情再猜测他还剩几分护身真气。
“首座。”寒潭说,他年轻,情急之下这话近乎僭越。“不可再留手。”
“施主。”空舸说,最后一次警告。“生死有命,不可怪老衲。”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檀栎说,心里估摸他这些声情并茂的废话拖延了到底有多长时间。拜他所赐,空舸和寒潭都未注意到囚犯那边的动静,而檀栎自己也无暇分心,不知道凌风举劫囚是否顺利,但他并不是真担心那结果;他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空舸不再多言,掌心隐隐泛出青光。檀栎勉力凝聚起涣散的心神。
他突然发现寒潭没有一道出手。寒潭有意无意地慢了一瞬。
恰到好处的一瞬。纵然接下空舸这掌,残余的真气还能支撑他不倒,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刹那,他没任何法子再应对寒潭的动作。
江湖人最重信诺,大门派更好颜面。达摩院今天纵使出尔反尔,也必须保住这份颜面;少林寺岂能栽在他一个半路跳出的浪人手上?
“原来如此。”空舸掌力袭身之际,檀栎喃喃道。他也未必就是在谴责,只是寒潭先入为主听着有点刺耳,不由自主的又迟疑了一瞬。檀栎仍然没有倒下。有人从身后撑住了他背心,等于是隔着檀栎跟空舸对了一掌。两股截然不同的内力在体内碰撞纠缠,这中间翻江搅海的苦楚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檀栎眼前金星乱冒,颠倒五感中只剩嗅觉格外灵敏,恍惚间脱口而出。“怎么这么香?”
“忍着。”玉辟寒简短的说,一股柔和真气流入经脉,将丹田中躁动抚平,檀栎就地坐下开始调息。“这傻子适才多有冒犯,望二位大师恕罪。石中火之事……“
他话没说完,一个和尚从佛像后仓皇冒出。“首座,长老,石中火逃了。”
寒潭失声道:“愣着干什么,去追!”他拔腿要走,心念电转,转身狠狠盯住二人。“原来你们早已串通。”
他方才没能痛快出手本有些郁结,这时候又蓄势待发,檀栎睁开眼道:“我可是实打实的接了二位三掌,很可能落下个终生残疾,大师不要不认啊。”
寒潭厉声道:“你也非独自接下的。”
空舸也面如寒霜。“施主算计在先,这约定毫无意义。”
檀栎还想狡辩,玉辟寒踢了他一下。“那就一笔勾销。”
寒潭都气笑了。“你们蓄意欺瞒,难道还以为可以走出此地?“
“不敢。我正要向大师讨教石中火之事。”玉辟寒不卑不亢。“少林寺要捉拿石中火,因他杀人夺物,罪不容诛。但此事细想其实奇怪。少林防备何等森严,不说天罗地网,也是固若金汤,就算他石中火有三头六臂,怎么可能容他侵门踏户如入无人之境?他又怎么得知易筋经所在?他当时夺易筋经,极可能是因为右臂的经脉受了内伤,一直不能痊愈,不得已才使左手剑。纵然他左手剑也足够令人闻风丧胆,偌大少林,不乏两位大师这样的顶尖好手,竟拿不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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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半残的疯子吗?”
寒潭一直盯着他,冷笑道:“我现在知道什么叫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了,江湖之所以风波不断,都是因为阁下这种捕风捉影之人的功劳。”
玉辟寒道:“不敢。我虽然在家人,轻易不敢妄语。空舸大师身为戒律院首座,照例只应约束寺中弟子,何以亲自奔波在外?石中火十五岁离家出走,年近三十才一鸣惊人,中间一段空白,无人知他这一身武功从何而来。还要请教两位大师,此番少林究竟是出来缉凶,还是清理门户?“
寒潭厉声道:“住口!他那些歪门邪道,跟少林无半点瓜葛。”
“原来如此。”檀栎又说了一次,他站起身,诚恳地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空舸。“方才接大师三掌,我一直觉得说不出的奇怪,好像跟大师不是初次见面,已在何处打过招呼似的。本来还以为是上辈子的缘分,原来只是因为我跟石中火昨天才交过手,并且还侥幸活到了今天。他确实是歪门邪道,不过大师,他的掌法——原本是你传授的吧?“
车里也有香味。不知道是来自座垫上绣了一半的香囊,还是丢在角落里的一朵栀子花。也可能只是眼睛带来的暗示,他并没有真的闻到什么。玉辟寒身上的陌生气味他也已经适应,要么就是他感官也开始变得迟钝。窗下挂着一盏球形的玻璃灯,像一颗朦胧的明珠,檀栎看着滴落的泥水很快在脚边汇成一滩,努力不去思考过后清洗的问题。“你这是把谁家小姐的香车借来了。”
“不是小姐,是美人。”玉辟寒板着脸说。“大美人。绝色大美人。”
“……但我听你语气这见面好像也不是很愉快。”
“真绝色就别指望多好说话了,两样都想占的,两样都不沾。”玉辟寒冷笑。“别说,他对你还颇有兴趣,迟早让你也见见世面。”
檀栎冷汗出来。“那不见了。”
“你怕把持不住?”
“我怕消受不起。”檀栎老实回答。“玉先生请暂息雷霆之怒,有什么意见尽管讲,我洗耳恭听。”
玉辟寒看起来很不想落入他的窠臼,但要忍住也难。“你向来不是谋定后动的类型,但这次也太过鲁莽。”
“不是,我慎重考虑过,这是非常稳妥的做法。”檀栎说。“凌风举也没有提出异议。”
“因为你的死活又不关他的事。”
檀栎思路惊人的敏捷。“但是很关你的事。”
“当然,我来此之前可没有做好给你收尸的准备。”玉辟寒举重若轻。“现在你挨打也挨了,石中火呢?”
“和尚不是说他跑了嘛。”檀栎说。“可见凌风举那边也很成功。我跟他约定事后在草茅碰头。但他要是不遵守约定,我也没有办法。”
“你当真觉得他会老老实实把石中火给你带来?”
“他要是真带来,我也很头疼。”檀栎说。“他问不出来的事,我们更加问不出来。”
玉辟寒叹了口气。“要是这千辛万苦纵虎归山,只换来石中火又多杀了几个人,你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是我自作主张。”檀栎说。倦意一涌而上,突然无法抵御,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一偏头,后脑勺磕在车壁上。马车咯噔一声停了下来。
“你休息一会吧。”玉辟寒说。帘帷被掀起,一柄剑从侧窗递入,檀栎已经闭上眼,也就没有看到玉辟寒是怎样用扇子轻巧地格住了剑尖。璁珑的剑鸣在他听来像冰晶碎裂一样漫长而微弱。玉辟寒钻出车外,车夫已经从座位上跳了下来,正诚惶诚恐地查看另一具倒在轮毂旁边的尸体。
“不是我杀的。”玉辟寒也走近,圆缺掀开斗笠,求助般的看着他说道。两个黑衣人面色发青,嘴角都凝结着污黑的血块。
“我知道。”玉辟寒说,朝前方看了一眼,“那边估计也没人在等我们了。”